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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下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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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色玻璃制造业的进展史

按蒙费梅村民的说法,这个母亲似乎抛弃了她的孩子,她境况如何?她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她把自己的小柯赛特托付给泰纳迪埃夫妇以后,继续赶路,来到滨海蒙特勒伊。

读者记得,这是在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家乡已经有十多年了。滨海蒙特勒伊已改变了面貌。正当芳汀慢慢地走向穷困时,她的家乡却繁荣起来。

大约两年以来,这里实现了一件工业壮举,在小城中这是大事。

这个细节事关重大,有必要展开说明一下;几乎可以说有必要强调一下。

滨海蒙特勒伊以仿造英国碧玉和德国的黑色玻璃为特种工业,已经年代久远了。由于原料昂贵,影响到人工费,这门工业始终发展不顺利。正当芳汀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时,这种“黑色工艺品”生产进行了一项空前的改革。将近一八一五年末,有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定居在这个城市,想到在生产中用漆胶代替树脂,尤其是制造手镯,用接头靠拢的扣环来代替焊接。这一小小的改变是一场变革。

事实上,这一小小的改变惊人地降低了原料的费用,首先能提高人工价格,对当地来说是个福音;其次,改善了制作方法,对消费者来说又是好事;第三,可以降低售价,利润提高三倍,厂主有利可图。

因此,这是一箭三雕。

不到三年,这个方法的发明者成了富人,这是好事,又使他周围的人富有起来,这是更好的事。他不是本省人。关于他的身世,人们一无所知;对于他踏入社会的情况,大家知之甚少。

据说他来到这个城市时囊中羞涩,至多有几百法郎。

正是用这笔微薄的资本,实施一个好主意,加以安排有序,考虑周密,他发财致富了,也让整个地方发了财。

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时,他的衣服、举止和谈吐都属于工人。

看来是,他在十二月的一天傍晚,背着背包,手里拿着荆棍,默默无闻地来到滨海蒙特勒伊小城那天,市政厅刚刚燃起大火。这个人扑进火里,冒着生命危险,救出宪警队长的两个孩子;所以别人没有想到要看他的身份证。此后,大家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做马德兰老爹。

二、马德兰先生

这个人约莫五十岁,神态忧心忡忡,心地善良。关于他,大家只能说这些。

由于他的出色改动,这门工业获得迅速进展,滨海蒙特勒伊变成重要的商业中心。西班牙是个重要的黑玉消费国,每年都来人大笔定购。在这项生意上,滨海蒙特勒伊几乎可以同伦敦和柏林竞争。马德兰老爹利润极其丰厚,以至到第二年,他能建起一个大工厂,厂里有两个大车间,一个是男工车间,另一个是女工车间。饥肠辘辘的人可以来求职,准定能找到工作和面包。马德兰老爹要求男的心地善良,女的品行端正,要求所有的人诚实。他分成男女车间,就是让姑娘和妇人能安分守己。对这一点,他是铁面无情的。可以说,惟独这方面他毫不宽容。尤其因为滨海蒙特勒伊是个驻防城市,堕落的机会比比皆是,所以制定了这个严格的措施。况且,他来到这里是一个福音,他的存在是一种天意。在马德兰老爹来到之前,当地一切死气沉沉;如今人人安居乐业,强有力的流通使一切热气腾腾,并渗透到所有地方。失业和贫困见不到了。羞涩的囊中也多少有点钱,破屋陋室里也多少有点欢乐。

马德兰老爹雇用所有的人。他只要求一点:做正直的男人!做正直的女人!

正如上文所述,马德兰老爹是这种繁忙的动因和中枢,他从中发了财,但是,奇怪的是,作为一个普通商人,他主要关心的根本不是发财。他好像更多地想到别人,很少想到自己。一八二〇年,大家知道他有六十三万的一笔款子,以他的名义存入拉菲特银行;可是,他为自己存入这六十三万法郎之前,已为该城和穷人花费了一百多万。

医院设施很差;他加放了十张病床。滨海蒙特勒伊分为上城和下城。他所住的下城只有一个学校,破破烂烂的校舍变成了废墟;他建造了两所学校,一所是女校,另一所是男校。他出钱给两名小学教师补贴,数目是他们微薄的正式工资的两倍。有一天,他对一个感到吃惊的人说:“国家首要的两种公务员,就是奶妈和小学教师。”他出钱建造了一个托儿所,这在法国当时还鲜为人知,又为老工人和残废工人设立了救济金。他的工场是一个中心,一个新区很快在他周围出现,里面有许多贫穷的家庭;他在新区创办了一个免费药房。

起初,看到他白手起家,那些好人说:“这家伙想发财。”看到他在自己发财之前让地方致富,那些好人又说:“这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尤其是这个人信教,在一定程度上还参加宗教活动,这在当时是很受重视的,这种说法就更有可能。他每个星期天必去听小弥撒。有个地方议员,到处探听有没有人跟自己竞争,很快就对他的宗教信仰感到担心。这个议员曾是第一帝国时期的立法院成员,他赞成一个以富歇之名著称的奥拉托利神父,即德·奥特朗特公爵的宗教思想;他是公爵的心腹和朋友。关起门来,他对天主不无微词。当他看到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参加七点钟的小弥撒时,从中看出可能有个竞选人,决意要超过他;他选了一个耶稣会士当忏悔神父,又去望大弥撒和做晚祷。那时的野心,说白了,就是奔向钟楼。穷人就像天主一样从这种恐惧中得益,因为可敬的议员也在医院安设了两张病床;病床就有十二张了。

但在一八一九年,一天早上,城里传说纷纷,说是在省长的举荐下,而且考虑到造福于当地,马德兰老爹就要被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那些早先把这个新来者说成“野心家”的人,激动地抓住这个人人都渴望的机会,大声喊道:“瞧!我们说什么来着?”滨海蒙特勒伊全城沸沸扬扬。传闻有根有据。几天后,任命发表在《通报》上。第二天,马德兰老爹婉言拒绝。

也是在一八一九年,马德兰发明的用新方法制造的产品,陈列在工业展览会上;根据评审会的报告,国王授予发明人荣誉勋位。小城里又一次街谈巷议。哦!原来他想要十字勋章!马德兰老爹拒绝接受十字勋章。

这个人可真是个谜。那些好人给自己转圜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冒险家。”

有目共睹的是,当地大大得益于他,穷人全部有赖于他;他是这样有能耐,大家最后不得不尊敬他,他是这样和蔼,大家最后不得不热爱他;特别是他的工人敬爱他,而他带着某种严肃而忧郁的神情接受这种敬爱。一旦确认他是富翁,“上流社会人士”便向他致意,在城里,大家称他为马德兰先生;他的工人和孩子们继续叫他马德兰老爹,这是最能使他喜笑颜开的事。随着他的地位上升,请柬就越是如雨般落在他的头上。“上流社会”需要他。滨海蒙特勒伊那些倨傲的小客厅,当初对这个手艺人自然闭门不纳,现今双扇门敞开,欢迎这个百万富翁。大家向他献殷勤。他拒绝了。

这回,那些好人仍然没有被难住。“这是一个无知的人,受过低级教育。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不会在交际场中打交道。没有什么证明他会读书。”

有人看到他赚到钱,就说:“这是个商人。”看到他散钱,就说:“这是个野心家。”看到他推拒荣誉,就说:“这是个冒险家。”看到他谢绝上流社会,就说:“这是个粗人。”

一八二〇年,在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五年后,他对当地的贡献光彩夺目,当地人的愿望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再次拒绝,但是省长不接受他的拒绝,所有的名流都来恳请,老百姓上街请求,坚决要求是这样强烈,他终于接受了。大家注意到,使他下了决心的,似乎主要是一个平民老妇近乎发怒的责备;她在他的门口气愤地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对大家有好处。要做好事,怎能后退呢?”

这是他地位上升的第三阶段。马德兰老爹变成了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又变成市长先生。

三、拉菲特银行的存款

况且,他仍然像第一天那样朴实。他头发花白,目光严峻,晒黑的肤色像个工人,若有所思的脸像个哲学家。通常他戴一顶宽边帽,穿一件粗布长礼服,钮扣一直扣到下巴。他履行市长的职责,工作之余,他孤独地生活着。他很少同人说话。他躲避繁文缛节,侧身一施礼,赶快就躲开了,微笑是为了免得交谈,施舍是为了免得微笑。妇女们这样谈论他:“多温和的一头熊!”他的乐趣是在田野里漫步。

他总是独自进餐,面前打开一本书阅读。他有一个精美的小书橱。他爱书籍;书籍是冷漠而可靠的朋友。随着财富增加,闲暇随之而来,他好像用来充实头脑。自从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人们注意到他的谈吐一年年变得更彬彬有礼,更字斟句酌,更谦和。

他散步时喜欢带一支枪,但很少使用。偶尔一开枪,则是弹无虚发,令人胆寒。他从来不射杀与人无犯的动物。他从来不射杀小鸟。

尽管他已不年轻,据说他还力大无穷。他给有需要的人助一臂之力,扶起一匹马,推动陷入泥泞中的车轮,抓住牛角,止住一匹逃走的公牛。他出门时口袋里总是装满了硬币,回来袋里空空如也。他经过村子时,衣衫褴褛的小孩高高兴兴地跑在他后面,像一群小飞虫围住他。

大家以为猜准了,从前他大概靠农活为生,因为他知道各种各样有用的秘密,教给农民。他教他们用普通盐水喷洒粮仓,冲洗木板缝隙,消灭麦蛾,在墙壁、屋顶、屋子里挂起开花的奥维奥草,驱逐谷象虫。他有一些“秘诀”,根除地里的野鸠豆草、麦仙翁、野豌豆、山涧草、狐尾草,各种各样侵害小麦的寄生草。他在兔子窝里放上一只北非种的小猪来防范,老鼠怕闻到这气味。

一天,他看到当地人忙于拔荨麻。他望着这堆拔出来已经晒干的植物,说道:“死掉了。如果懂得利用,这可是好东西。荨麻幼小的时候,叶子是美味的蔬菜;老了有纤维,像大麻和亚麻一样。荨麻布比得上大麻布。剁碎了,可以喂家禽;磨碎了,可以喂牛羊。荨麻籽掺在饲料里,能让牲口的毛发光;荨麻根拌盐,能产生好看的黄颜料。再说,这是上好的草料,一年能收割两次。而荨麻生长需要什么呢?一点点土,不要照料,不用种植。只不过它的籽边熟边落,很难收获。如此而已。只要稍微花点力气,荨麻就成为有用的东西;忽略不管,它就成为有害。于是让它死掉。多少人像荨麻啊!”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朋友们,请记住,既没有莠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外行的庄稼汉。”

孩子们喜欢他,还因为他会用麦秸和椰子壳做出美妙的小玩意儿。

只要他看到教堂门口张挂黑纱,就走进去;他寻找葬礼,就像别人寻找洗礼一样。由于他慈悲为怀,丧偶和别人的不幸吸引着他;他加入到吊唁的朋友、服丧家庭、在棺柩旁叹息的教士的活动中。仿佛他乐意将充满彼界图景的追思圣诗用作自己思想的范本。他仰视天空,怀着对无限的种种神秘的向往,倾听着在死亡的幽暗深渊边上的悲歌。

他暗地里做着一系列善行义举,有如偷偷做坏事那样。傍晚,他悄悄溜进民宅,悄无声息地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的破屋时,发现门是洞开的,有时甚至是他不在家时被撬开的,于是嚷了起来:有坏人来过啦!他走进屋去,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枚金币,被人遗忘在家具上。来过的“坏人”,就是马德兰老爹。

他慈眉善目,又愁容满面。老百姓都说:

“这个人有钱,但并不傲慢。这个人幸福,但并不快活。”

有些人认为这是个神秘人物,断定从来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那是真正的隐修士的单身房间,里面摆着几个沙漏,装饰着翅膀、交叉的死人股骨和骷髅头。这一点传闻很多,以至于有几个滨海蒙特勒伊的俏丽而狡黠的年轻女子,有一天来到他家,问他说:“市长先生,让我们看看您的卧室吧。据说这是个岩洞。”他露出微笑,马上把她们带进这个“岩洞”。她们大失所望。这个房间简简单单地摆了几件桃花心木家具,像同类的家具一样相当难看,墙壁糊上十二苏的壁纸。她们所能注意的只是两只旧式烛台,放在壁炉上,样子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打了验印”。这是小城市的人充满睿智的观察。

人们还依旧说,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这是一个隐士的岩洞,一个沉思遐想的地方,一个洞穴,一座坟墓。

人们还窃窃私语,说他有巨款存在拉菲特银行里,可以随时提取,又说,马德兰先生只消上午来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十分钟之内就能提走两三百万。实际上,这两三百万,上文说过,要减少到六十三四万。

四、马德兰先生服丧

一八二一年年初,各报刊登了迪涅主教、“外号福来大人”,即米里埃尔先生的死讯,他有幸享年八十二岁。

这里补充一个报纸遗漏的细节,迪涅主教已经有好几年双目失明,他去世时,他的妹妹在他身边,他失明倒还自在。

顺便说说,眼睛失明并有人爱,在事事难全的世间,实际上,这是幸福最美妙的古怪的形式之一。身边总有一个女人,一个姑娘,一个姐妹,一个妙人儿,她在那里,因为你需要她,因为她不能缺少你,自知对我们需要的人来说不可或缺,能以她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次数不断衡量她的感情,心里想:“既然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我,足见我拥有她的整颗心”;尽管看不到脸,却看到思想;在世界的隐没中,确认一个人的忠诚,感到一件衣裙的窸窣声,就像翅膀的拍打声,听到她来来去去,出出进进、说话、唱歌,心想自己是这些脚步声、说话声、歌声的中心,每时每刻都表现出自己的吸引力,尤其因为虚弱,更感到自己强有力,在黑暗中,而且正是由于黑暗,成为这个天使围着旋转的星球,能与此媲美的幸福世上少有。人生的最高幸福,就是确信得到别人的爱;就本身而言得到爱,说得确切些,不由自主地得到爱;这种确信,这个失明的人就有。在这种不幸中,有人侍候,就是受到抚爱。他缺少什么吗?没有。有了爱,就根本没有失去光明。而且是什么样的爱啊!完全由美德构成的爱。凡是有确信,就根本没有失明。摸索的心灵寻找心灵,而且找到了。这个找到并得到验证的心灵,是一个女人。有只手在扶着你,这是她的手;有张嘴触到你的脑门,这是她的嘴;你听到身旁有呼吸,这是她。从她那里得到一切,从她的崇敬到她的同情,她永远不离开,得到这种温柔而单薄的力量的扶助,能依靠这坚强不屈的芦苇,双手能触摸到天主,搂在自己怀里;天主可以触摸到,多么使人心醉神迷啊!心灵,这朵暗色的美妙的花朵,终于神秘地开放了。人们不会用所有的光明去换取这黑暗。心灵天使就在那里,不断在那里;如果她走开了,那么要再回来;她像梦幻一样消失,又像现实一样重新出现。你感到有热量靠近,这是她。你身上充溢了宁静、快乐和陶醉;你是黑夜中的一束光。千百种细小的关怀。芥蒂小事,在这虚空中却显得非常巨大。最难以形容的女声在于抚慰你,为你取代消失的天地。你受到心灵的温存。你什么也看不到,但却感到有人爱你。这是黑暗构成的天堂。

福来主教正是从这个天堂过渡到另一个天堂。

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了他的讣告。第二天,马德兰先生出现时全身穿黑色丧服,帽子上也缠了黑纱。

城里人注意到这身丧服,议论纷纷。对马德兰先生的身世,这仿佛一道光芒。由此推断,他和可敬的主教有某种因缘。“他为迪涅主教服丧,”沙龙里的人这样说;这大大提高了马德兰先生的声誉,他在滨海蒙特勒伊的贵族社会一下子获得几分敬重。当地的微型圣日耳曼区想到不再孤立马德兰先生,因为他可能是主教的亲戚。马德兰先生发现自己地位提高了,得到老女人更多的尊敬和年轻女人更多的微笑。一天晚上,一个上流社会小圈子年纪最大的女人,依仗资格最老,十分好奇,大着胆子问他:“市长先生大概是已故的迪涅主教的亲戚吧?”

他回答:“不是,夫人。”

“可是,”老太太又问,“您怎么为他服丧呢?”

他回答:“这是因为年轻时我在他家当过仆人。”

大家还注意到,每当有个周游乡镇,给人通烟囱的年轻萨瓦人经过本城,市长先生便派人把他叫来,询问他的名字,给他一点钱。年轻的萨瓦人口口相传,经过此地的不计其数。

五、天际隐约可见闪电

随着时光流逝,所有的反对意见逐渐烟消云散了。马德兰先生先遭到恶毒攻击和造谣污蔑,这是一种规律,凡是青云直上的人总有这种遭遇;然后只是恶意贬低,再然后只是戏言相待,接着便完全灰飞烟灭;大家变得一致毕恭毕敬,热情相迎,将近一八二一年,市长先生这个词说出来,终于在滨海蒙特勒伊同主教大人这个词在一八一五年用的几乎是同样的声调。方圆十法里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请教。他调解纠纷,劝阻打官司,让敌对者和解。人人都把他看作判事公正的法官。他的头脑仿佛是一部自然法典。敬重好像能传染,在六七年间逐渐遍及整个地方。

在城里和周围地区,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种传染,不管马德兰老爹做什么,他仍然不买账,仿佛有一种不可腐蚀和不可动摇的本能,使他保持警惕和不安。事实上,似乎在某些人身上存在一种真正的动物本能,同一切本能一样纯粹和正直,产生反感和好感,将一种本性和另一种本性截然区分开来,不会犹豫,不会心慌意乱,不会沉默无言,从不说谎,默默无闻,却心明眼亮,不犯错误,威严庄重,对各种明智的建议和理智的融合无动于衷,无论命运怎样安排,这种本能暗暗地警告“狗—人”,有“猫—人”出现,警告“狐狸—人”,有“狮子—人”出现。

每当马德兰先生走过一条街,平静,亲热,受到大家的感恩戴德,常常有一个高个子,身穿铁灰色的礼服,拿一根粗手杖,戴一顶垂边帽,同马德兰先生交臂而过,突然回过身来,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为止,抱着手臂慢悠悠地摇着头,用下嘴唇顶高上嘴唇,直至碰到鼻子,那副意味深长的怪相好像在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人?——我准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无论如何,我不会一直受他的骗。”

这个人严肃得近乎威严,属于匆匆一见就引人注目那种人。

他名叫沙威,在警察局任职。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履行警探烦难而有益公众的职责。他不知道马德兰先生当初的经历。沙威现在的任职,靠的是当时的巴黎警察厅长、后来的内阁大臣昂格莱斯伯爵的秘书沙布耶先生的保荐。沙威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时,这位大工厂主已经发财了,马德兰老爹成了马德兰先生。

有些警官有特殊的面相,卑琐外加威严,十分复杂。沙威就有这种面相,不过没有卑琐。

在我们看来,倘若肉眼能看得见灵魂,那么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怪事:每一类型的人都与某一类型的动物相应;我们也就很容易辨认出思想家仅能约略看到的这一事实:从牡蛎到老鹰,从猪到老虎,一切动物都反映到人的身上,每一种动物反映在某个人身上。有时,人身上甚至同时反映了好几种动物特性。

动物只不过是我们的美德和恶习的形象再现,这些形象在我们眼前徘徊,活像我们灵魂可见的幽灵。天主把它们显示给我们,让我们去思索。不过,由于动物只是投影,从完整的意义上说,天主决不把它们创造成具有可以教育的特性;何必呢?相反,由于我们的灵魂是实在的,具有固有的目的,天主给予它们智慧,就是说可以教育。良好的社会教育,不管是什么样的灵魂,都能从中抽取出它包含的有用性。

当然,这是就表面的尘世生活的狭义而言的,并没有预见到没有人形的前世和后世的深奥问题。可见我决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潜藏的我。交代了这一点,我们再往下说。

他名叫沙威,在警察局任职

现在,如果大家都同意我们的观点,认为一切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我们就很容易说明治安警官沙威是怎样一个人。

阿斯图里亚斯[1]的农民深信,在一窝狼崽里,必有一只属狗性,要被母狼杀死,否则,它长大了,就会吃掉其他小狼。

这只母狼生的小狗,有一副人面,这便是沙威。

沙威生在监狱里,母亲是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父亲那时在服苦役。长大后他想,自己处在社会之外,他对永远回不了社会感到绝望。他注意到,社会将两种人排挤在外,决不原谅,这就是攻击社会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有在这两种人之中选择;同时,他感到自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刻板、规矩和正直的本质,复杂的是,他还对自己所属的流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仇恨。他当了警察。

他成绩卓著。四十岁上,他成了警官。

他年轻时在南方的监狱里任过职。

在详细介绍他之前,我们先解释一下刚才用在沙威身上的人面这个词。

沙威的人面有一只塌鼻子,鼻孔很深,浓密的颊髯耸立在面颊之上。乍看像两片森林和两个岩洞,叫人不舒服。沙威笑时很少,很可怕,薄嘴唇张开,不仅露出牙齿,还露出牙床,鼻子周围像猛兽的嘴一样,有一条扁平凶蛮的皱纹。沙威严肃时是头猎犬;笑时是只老虎。此外,额角很低,下颚宽大,头发遮住脑门,垂到眉毛上,双眼之间总是皱起一个疙瘩,像愤怒的标志,目光阴沉,嘴巴闭紧,令人畏惧,神态恶狠狠地生威。

这个人由两种非常普通的情感构成:尊敬权力,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相对来说是很好的,但他做得过分,就变得近乎恶劣了;在他看来,盗窃,谋杀,一切罪行,不过是反叛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职的人,从首相到乡警,他都盲目地深信不疑。凡是犯过一次法的人,他都投以鄙视、憎恨和厌恶。他讲绝对,不承认例外。一面他说:“官吏不会搞错,法官从不犯错误。”另一面他又说:“这些罪人不可救药。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他充分赞成那些走极端的人的见解,赋予人间法律某种权力,能判决或者能确定该下地狱的人,将一个斯蒂克斯[2]放在社会的底层。他清心寡欲,严肃朴实,若有所思,愁容满面,像狂热的人既谦卑又高傲。他的目光如同一根钢钻,冰冷而有穿透力。他的全部生活包含在这两个词中:保持警惕和监视。他在人间曲曲折折的道路中引入直线;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用的,虔诚地热爱自己的职责,他是密探又像是教士。落在他手上的人就倒霉了!他父亲越狱,他会逮捕归案,他母亲违反放逐令,他会告发。而且他会因大义灭亲而心满意足。因此,他生活清苦节樽,孤孤单单,忘我克己,圣洁无疵,从来没有消遣。这是铁面无情的责任,就像斯巴达人对斯巴达那样理解警察,毫不留情的监视,不合群的正直,冷酷的密探,布鲁图斯[3]转世的维多克[4]。

沙威整个人体现出是个躲在暗处窥伺的人。约瑟夫·德·梅斯特尔[5]的神秘学派,当时以高深的天体演化论给所谓的极端派报纸增色;它恐怕不会错过机会说,沙威是一个象征。他的脑门消失在帽子下,别人看不到;他的眼睛消失在眉毛下,别人看不到;他的下巴缩入领带,别人看不到;他的双手缩进衣袖里,别人看不到;他的手杖藏在礼服下,别人也看不到。可是,一旦时机来临,骨棱棱的狭窄脑门,要致人死命的目光,咄咄逼人的下巴,一双大手,吓人的粗木棍,宛如伏兵一样,便突然从暗处显露出来。

他闲暇时间很少,这时,虽然他是厌恶书本的,他却看书;因此他并非一字不识,这从他说话有点夸大其辞可以看出来。

上文说过,他没有任何恶习。他对自己感到满意时,就吸一撮鼻烟。这是他通点人性的地方。

不难理解,司法部每年的统计表上,“无业游民”这一栏指定的人,全都惧怕沙威。一说出沙威的名字,他们就四散而逃;沙威一露面,他们就吓得呆若木鸡。

这个人就是这样令人生畏。

沙威好像一只始终盯住马德兰先生的眼睛。这是充满怀疑和猜测的眼睛。马德兰先生终于发觉了,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对沙威提出问题,既不招惹沙威,也不回避沙威。他好像没有留意到一样,面对这令人难堪、几乎施压的目光,他像大家一样,自然而友好地对待沙威。

从沙威漏出的话来看,可以猜度出,他以同类人应有的好奇心,既出于本能,也出于自身意愿,暗地里调查过马德兰老爹过去在别的地方留下的一切踪迹。他看来知道,有时他欲言还止地说,有人到某个地方,了解到某个消失的家庭的一些情况。一次,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我抓住了他的把柄!”随后,他有三天沉思默想,一言不发。仿佛他自以为抓住的线索中断了。

另外,有必要纠正一些词可能产生的过于绝对的意义。一个人不可能做到真正的万无一失,本能的特性正是容易受到干扰,迷失方向,误入歧途。要不然,本能便高于智慧,禽兽便比人聪明了。

沙威看到马德兰先生衣着自然,态度安详,显然有点困惑不解。

但有一天,他的古怪行为好像对马德兰先生产生了印象。实情如下。

六、割风老爹

一天上午,马德兰先生经过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的小巷。他听到闹嚷嚷的一片喧声,看到远处有一群人。他走了过去。一个老人,名叫割风老爹,刚刚倒在他的马车下,驾辕的马摔倒了。

这个割风也是马德兰先生当时有数的冤家对头之一。马德兰来到当地的时候,当过公证文书誊写人,几乎有点文墨的割风在做生意,但经营开始不顺利。割风看到这个普通工人发财致富,而作为老板的他倒要破产。这使他极其嫉妒,他一有机会就尽其可能损害马德兰。他终于破产了,他已经年迈,只有一架马车和一匹马,再说没有成家,没有孩子,为了生活,他当了赶大车的。

马断了两条腿,站不起来。老人卡在轮子中间。他摔得很不巧,整部马车压在他的胸脯上。马车货装得很沉。割风老爹在喘气,惨不忍睹。大家想把他拖出来,可是徒劳。如果使劲不得当,救人笨手笨脚,马车一倾斜,就会要他的命。除了将马车从下面抬起来,无法把他拖出来。沙威正好在出事时来到,叫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来了。大家尊敬地让开。

“救命啊!”割风老人喊道。“哪个孩子心肠好,救救老头子啊?”

马德兰先生朝围观的人转过身来:

“谁有千斤顶?”

“已经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

“多久才能拿来?”

“到最近的地方,弗拉肖,那里有个马蹄铁匠;不管怎样,要足足一刻钟。”

“一刻钟啊!”马德兰嚷道。

昨天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大车时刻往地里陷,越来越压迫老车夫的胸脯。显然,再过五分钟,他的肋骨就会压碎了。

“不能再等一刻钟,”马德兰对围观的农民说。

“非等不可啊!”

“但等不及了!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大车往下陷吗?”

“当然啰!”

“听着,”马德兰又说,“大车下面还有地方,够一个人钻进去,用背将车拱起来。只要半分钟,就可以把可怜的人拖出来。这儿谁有腰劲又有胆量?能挣到五个金路易!”

人群中没有人动弹。

“十个路易,”马德兰说。

在场的人都垂下眼睛。其中一个嗫嚅道:

“要大力士才行。再说,要冒压死的危险呢!”

“来吧,”马德兰又说,“二十路易。”

同样没有响应。

“他们不是缺少诚意,”有个声音说。

马德兰先生回过身来,看到是沙威。他来到时没有看见警官。

沙威继续说:

“缺少的是力气。用背把大车拱起来,要了不起的人才办得到。”

然后,他盯住马德兰先生,一字一顿地继续说:

“马德兰先生,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能做您要求的事。”

马德兰哆嗦起来。

沙威始终盯住马德兰,轻描淡写地添上说:

“他曾经是苦役犯。”

“啊!”马德兰说。

“关在土伦苦役监。”

马德兰变得脸色煞白。

大车继续慢慢地往下陷。割风老爹喘着气喊道:

“我憋死了!肋骨要压断了!千斤顶!来样东西!哎哟!”

马德兰环视四周:

“难道没有人愿意挣二十路易,救出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动弹。沙威又说:

“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能代替千斤顶。他是个苦役犯。”

“哎哟!就要把我压死啦!”

马德兰抬起头来,遇到了沙威一直盯住他的鹰眼,又望着那些一动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声不吭,跪了下来,人群还来不及喊出声来,他已经钻到车底下去了。

等待的时刻鸦雀无声,人人心惊胆颤。

只见马德兰几乎贴地趴在这吓人的负载下面,两次竭力让手肘靠拢膝盖,弓起身子,可是徒劳。人们向他喊道:“马德兰老爹!退出来吧!”连割风老人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退出去吧!要知道,该我送命!您也要压死啦!”马德兰一声不吭。

在场的人喘不过气来。车轮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已经几乎不可能从车下退出来。

猛然间,只见庞大的车体晃动起来,大车渐渐地抬高,车轮离开车辙有一截。只听到一个憋住的声音喊道:“快点!帮帮忙!”这是马德兰刚作出最后的努力。

大家一拥而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激发起所有人的胆量,也来出力。大车被二十只臂膀抬了起来。割风老人得救了。

马德兰爬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汗流如注。他的衣服撕破了,沾满了污泥。大伙儿流下了眼泪。老人亲吻马德兰的膝盖,称他为善良的天主。他呢,他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表情,不过是快乐的、绝美的。他用平静的目光盯住一直望着他的沙威。

七、割风在巴黎成了园丁

割风摔倒时髌骨脱臼了。马德兰老爹派人把他抬到自己的工厂大楼,为工人开设的诊疗所里去,诊疗所由两名修女照料。第二天早上,老人在他的床头柜发现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还有一张马德兰老爹亲笔写的字条:“我买下您的大车和您的马。”大车压坏了,而马已经死了。割风痊愈了,但他的膝盖变得僵硬,马德兰先生通过修女和本堂神父的推荐,把老人安置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个女修道院当园丁。

不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沙威第一次看到马德兰先生披上全权治理城市的肩带时,感到一阵颤栗,如同一只看门狗嗅出一只狼穿上它的主人的衣服,便颤抖起来一样。从这时起,他竭尽所能回避马德兰先生。当公务要求,他不得不和市长见面时,他就怀着十二分的尊敬讲话。

马德兰老爹在滨海蒙特勒伊创造的繁荣,除了上文指出的明显标记,还有另外一种征象,即使看不出来,却也不是毫无意义。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居民生活维艰,缺少工作,商业萧条,纳税人因赤贫而抗税,到期、过期都不交,国家为了催缴税款,耗费不赀。而一旦就业机会多的是,百姓幸福富有,容易缴纳捐税,国家花费也少。可以说,百姓的贫富有一个准确无误的气温表,就是收税费用的多少。在七年里,滨海蒙特勒伊地区,收税所需费用缩减了四分之三,因此,当时的财政大臣德·维莱尔经常表彰这个地区。

当芳汀来到这里时,当地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人记得她,幸亏马德兰先生的工厂大门友好相迎。她去找工作,录用在妇女车间。芳汀完全是个新手,不可能十分麻利,一天干下来所得甚微,不过也足够了。问题得到解决,她自食其力。

八、维克图尼安太太为道德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维持生计了,高兴了一阵。体面地自食其力,这是上天的恩赐啊!她身上工作的兴趣又真正回复了。她买了一面镜子,喜孜孜地从中看到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秀发和皓齿,忘却许多往事,只想她的柯赛特和未来的希望,她几乎是幸福的。她租了一个小房间,以今后的工作做担保,买了一些家具布置房间;这是她生活习惯杂乱无章留下的痕迹。

由于她不能说自己结了婚,上文读者已经看到了,她小心谨慎不提到自己的小女儿。

读者已经知道,开初,她按时给泰纳迪埃夫妇寄钱。因为她只会签名,她不得不让代笔人给他们写信。

她常常写信。这引人注目。在妇女车间,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是芳汀“常写信”,她“行为很怪”。

窥伺别人的行为,最起劲的莫过于与事情毫无干系的人。——为什么那位先生总在黄昏时来到?为什么那位先生每逢星期四,总是不把帽子挂在钉子上呢?为什么他总是走小巷呢?为什么那位太太到家之前就下车呢?为什么“她的匣子里装满信纸”,她还要派人去买一本信笺呢?等等。——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想了解谜底,尽管与此毫不相干,也要花费比做十件善事更多的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而且分文不取,只是为了高兴,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整天跟随这个男人或这个女人,在街角,在过道的门洞里,夜晚,冒着寒冷和淫雨,守候几个小时,贿赂跑腿的人,灌醉车夫和仆人,收买女仆,串通看门人。图什么?一无所图。纯粹出于强烈地想看、想知道和想深入了解。纯粹出于渴望说话。一旦秘密了解到,隐私公诸于众,谜底大白于天下,带来的是灾难、决斗、破产、家破人亡,“发现这一切”的人却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本来并不图利,纯粹出于本能。真是可悲可叹啊。

有些人很恶毒,仅仅在于要饶舌。他们的谈话,在客厅里谈心,在候见厅闲聊,如同很快就烧光木柴的壁炉一样;它们需要许多燃料,燃料就是周围的人。

因此,人们注意到芳汀。

除此之外,不止一个女人嫉妒她的金发和皓齿。

大家注意到,在车间里,在大庭广众之中,她常常回过身去擦一滴眼泪。这时,她正想到她的孩子;兴许也想起她爱过的男人。

割断以往的情怨,这是个痛苦的差使。

大家注意到,她每个月至少写两次信,总是同一个地址,而且她自己贴邮票寄信。有人终于弄到了地址:蒙费梅的旅店老板泰纳迪埃先生。代笔人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头儿,人家在小酒店里把他的话套了出来。总之,大家知道,芳汀有个孩子。“大概是个女儿。”有一个长舌妇,到蒙费梅转了一圈,同泰纳迪埃说过话,回来后说:

“我花了三十五法郎,把事情弄明白了。我看到了孩子!”

这样做的长舌妇是个魔女,名叫维克图尼安太太,所有人的品德的守卫者和看门人。维克图尼安太太五十六岁,既丑又老,戴上这双重面具。声音颤抖,思想古怪。这个老婆子有过青春,那真是咄咄怪事。她年轻时正值九三年,嫁给一个从修道院逃出来的修士,他从贝尔纳教派转到雅各宾派,戴上红帽子。她冷酷无情,难以相处,脾气暴躁,专爱挑剔,动辄易怒,近乎狠毒;她是个寡妇,但常常思念她的修士,他把她治得俯首帖耳,唯唯诺诺。这是一棵被修士道袍拂来拂去的荨麻。在王政复辟时期,她成了一个虔信的女人,她是那样热诚,以致教士们原宥了娶她的修士。她有一小笔财产,她大事张扬地遗赠给一个宗教团体。在阿拉斯主教区,她非常受人重视。这个维克图尼安太太到蒙费梅跑了一趟,回来后说:“我看到了孩子。”

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一段时间。芳汀在工厂里干了一年多,一天上午,车间工头代市长先生交给她五十法郎,对她说,她不再是厂里的人了,而且市长吩咐,劝她离开本地。

正是在这个月,泰纳迪埃夫妇继十二法郎而不是六法郎的要价之后,刚要求付十五法郎而不是十二法郎。

芳汀吓呆了。她不能一走了之,她欠着房租和家具钱。五十法郎不够还清这笔债。她咕哝了几句求情的话。女工头通知她,她要立刻离开车间。芳汀只不过是个低级女工。她很绝望,更感到耻辱,离开了车间,回到自己房里。她的过错如今人人知晓了!

她感到没有勇气申辩。人家劝她去找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五十法郎,因为他心地善良,但把她赶走,因为他按章办事。她在这判决下屈服了。

九、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

修士的寡妇适宜做某种事。

再说,马德兰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生活充满了这种事件的组合。马德兰先生习惯几乎不到妇女车间去。他让一个老姑娘管理这个车间,这是本堂神父推荐给他的,他完全信任这个女工头,她真正值得尊敬,办事坚决,公正廉洁,心地仁慈,不过仅限于施舍,并没有达到理解和宽容别人的程度。马德兰先生把什么事都交给她处理。最善良的人往往不得已下放权力。女工头握有全权,又确信自己办事有方,她调查了这个案子,对芳汀作出判决、定罪,并加以执行。

至于那五十法郎,是她从女工救济款中抽出来的;马德兰先生让她支配这笔款,她不用报账。

芳汀自荐当用人;她从这家到那家。没有人愿意雇她。她无法离开城市。她买的是什么家具啊!而那个旧货商对她说:“如果您走掉,我会叫人把您当作小偷抓起来。”她欠房租,那个房东对她说:“您年轻漂亮,有办法付房租。”她将五十法郎平分给房东和旧货商,把四分之三的家具还给商人,只留下必需用品。她没有工作,无立身之地,只有一张床,还有大约一百法郎的债。

她开始为驻守部队士兵缝制粗布衬衫,每天挣十二苏。她的女儿用去她十苏。正是从这时起,她开始拖欠付给泰纳迪埃夫妇的钱。

但有个老太婆在她每天晚上回家时,为她点亮蜡烛,还教会她怎样在贫困中生活。靠一点点东西生活,进一步是一无所有地生活。就像两个房间;第一间是幽暗的,第二间是漆黑的。

芳汀学会了冬天怎样完全不用生火,怎样摈弃一只每两天才吃掉四分之一苏黍米的小鸟,怎样将裙子改成被子,将被子改成裙子,怎样借对面窗户的亮光吃饭,节省蜡烛。有些弱小的人到老了也是一贫如洗,但老老实实,搞不清他们是怎样擅长用一文钱掰成两半用的。最后这会变成一种才能。芳汀掌握了这种绝妙的才能,恢复了一点勇气。

那时,她对一个女邻居说过:

“噢!我心想,只睡五个钟头,其余时间都在缝衣服,我总算挣到差不多够吃的面包。再说,心里难受,也吃不下。咦!痛苦、不安,一方面有点面包,另一方面有烦恼,这一切就喂饱我了。”

在这种困苦中,如果她的小女儿在身边,那真是莫大的幸福。她想把女儿接来。什么!让女儿跟她一起受穷吗!再说,她欠着泰纳迪埃夫妇的钱!怎样还清呢?还有旅费!付得起吗?

教给她所谓怎样过苦日子的老太婆,是一个圣洁的处女,名叫玛格丽特,是个虔诚的女信徒,虽然贫穷,却对穷人,甚至对富人都讲仁爱,识字的程度只达到会签自己的名字“玛格丽特”,信仰天主,这里可有学问。

世上有许多这种品德优秀的人;有朝一日,这类人会到天上。这种生活拥有未来。

起初一段日子,芳汀羞愧难当,不敢出门。

她来到街上时,捉摸出身后的人转过身来,用手指点她;大家打量她,却没有人向她打招呼;行人严厉而冷漠的轻蔑,像北风一样刺入她的肌肤和灵魂。

在小城市里,一个不幸的女人仿佛赤身裸体,忍受众人的讥讽和好奇的目光。在巴黎,至少没有人认识你,而这种不为人知是一件衣服。噢!她多么想回到巴黎!办不到。

必须习惯贬抑,就像她已经习惯赤贫一样。她逐渐打定了主意。两三个月后,她摆脱了耻辱心理,又开始出门,好似什么事也没有。“这对我无所谓,”她说。她昂起头,带着苦笑,来来去去,感到自己变得厚颜无耻。

维克图尼安太太有时看到她从自己窗前走过,注意到“这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处境不妙,正由于她,“恢复了原来地位”,她感到高兴。恶人要幸灾乐祸。

干活过度使芳汀感到劳累,她的干咳加重了。她有时对邻居玛格丽特说:

“您摸一摸,我的手多烫啊。”

不过,每天早上,她用半截的旧梳去梳她那一头光滑如丝,泻落下来的秀发时,总有一刻想好好打扮一下。

十、得逞的后果

她是在冬末被辞退的;夏天过去了,但冬天又来了。白天短,活儿干得少。冬天没有热力,没有阳光,没有中午,晚上连着早上,多雾,总像黄昏,窗户灰暗,看不清外面的东西。天空是一个通风窗。整个白天是一个地窖。太阳像一个穷人。可怕的季节!冬天把天上的水和人心变成石头。债主纠缠着她。

芳汀挣不了几个钱。她的债越来越多。泰纳迪埃夫妇收到的钱少,不断写信给她,信的内容使她感到忧虑,要汇钱去她承受不了。一天,他们写信告诉她,她的小柯赛特要赤裸裸地过冬了,她需要一条呢裙子,至少做母亲的要寄十法郎来。她收到了信,整天在手里揉着信。晚上,她走进街角的一家理发店,解下梳子。她柔美的金发一直垂落到腰间。

“多美的头发啊!”理发师嚷道。

“您要下来出多少价钱呢?”她说。

“十法郎。”

“剪掉吧。”

她买了一条针织的裙子,寄给了泰纳迪埃夫妇。

这条裙子让泰纳迪埃夫妇气坏了。他们要的是钱。他们让爱波尼娜穿这条裙子。可怜的云雀继续冻得发抖。

芳汀想:“我的孩子不再感到冷了。我给她穿上我的头发。”她自己戴上小圆帽,遮住光头,这样子她仍然很漂亮。

芳汀心里越想越难以排解阴郁的心情。她看到自己再也不能梳头,便开始仇恨自己周围的一切。长期以来,她同大家一样尊敬马德兰老爹;但是,由于她心里一再重复,是他把自己赶走的,他造成了自己的不幸,她终于也憎恨他,尤其是他。她等在工厂门口,候着工人经过那里时,装出又笑又唱。

有一次,一个老女工看到她这样又唱又笑,说道:

“这个姑娘结局不妙啊。”

她随便找了一个情人,她并不爱这个汉子,只是心里气不过,想装装门面。这是一个穷光蛋,靠奏曲乞讨,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还要打她,像她当初随便找到他那样,倒胃口就离开她。

她爱的是自己的孩子。

她越是沉沦下去,周围的一切就越是变得黑暗,那个温柔的小天使就越是在她心灵深处闪闪发光。她常常说:“待我发了财,柯赛特就会和我在一起”;于是她笑了。她的咳嗽没有停止过,她背上出虚汗。

一天,她收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柯赛特病了,得的是一种地方病,大家叫粟粒热。要吃贵重的药。这要让我们破产,我们再也付不起。如果一星期之内您不给我们寄来四十法郎,小姑娘就会死掉。”

她放声大笑,对邻居老太婆说:

“啊!他们多好!四十法郎!就这些!等于两个拿破仑金币!叫我到哪儿去弄到呢?这些乡下人,真是愚蠢!”

然而她走到楼梯,在天窗附近再看一遍信。

然后她下楼,跑跑跳跳,始终笑着,出了大门。

有人遇到她,对她说:

“您这样快乐,究竟怎么回事?”

她回答:

“乡下人刚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了一番蠢话。他们问我要四十法郎。乡下人,得了!”

她经过广场时,看到许多人围住一辆形状古怪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站在车顶上哇里哇啦。这是一个走江湖的牙医,向围观者兜售整副假牙、牙膏、牙粉和药酒。芳汀挤进人群,开始像其他人一样边听边笑起来;那个牙医的话既有坏人的切口,又有体面人的隐语。那个拔牙的看到这个漂亮的姑娘在笑,突然叫道:

“您有一口漂亮的牙齿,那边在笑的姑娘。如果您愿意把您的两片小浆给我,我可以给您每一片一个拿破仑金币。”

“我的小浆是什么?”芳汀问。

“小浆,”牙医接着说,“就是门牙,两颗上门牙。”

“吓死人了!”芳汀叫道。

“两个拿破仑金币!”有一个老掉牙的女人嘟哝着说。“这个女人真运气!”

芳汀逃走了,用手捂住耳朵,不听那个人向她呼喊的沙哑声:“考虑一下吧,美人儿!两个拿破仑金币,能派用场呢。如果您想清楚了,今晚到‘银甲板’旅店来找我吧。”

芳汀回到家,她气愤难平,把事情讲给好心的女邻居玛格丽特听:“您明白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可恶透顶的人吗?怎能让这种人在当地晃来晃去呢?拔掉我的两只门牙!我会非常难看!头发会再长出来,但是牙齿呢!啊!魔鬼!我宁愿头冲下从六层楼摔到马路上!他对我说,他今晚会在‘银甲板’旅店。”

“他给什么条件?”

“两个拿破仑金币。”

“等于四十法郎。”

“是的,”芳汀说,“等于四十法郎。”

她若有所思,开始做活儿。过了一刻钟,她撂下活计,到楼梯上再看一遍泰纳迪埃夫妇的信。

回到屋里时,她对在旁边干活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

“知道,”老姑娘回答,“这是一种病。”

“需要吃很多药吗?”

“噢!多得要命。”

“这病怎么得的?”

“随随便便就会得。”

“孩子会染上吗?”

“尤其是孩子。”

“得这病会死吗?”

“很可能,”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房门,再一次到楼梯上去看信。

晚上,她下楼去,有人看见她朝旅店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第二天早上,玛格丽特在天亮前走进芳汀的房间,因为她们俩总是一起干活,这样,两人只点一根蜡烛照明。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她没有睡过觉。她的帽子落在膝盖上。蜡烛点了一整夜,几乎完全燃尽了。

玛格丽特在门口站住了,因这杂乱无章的景象而惊呆,叫道:

“主啊!蜡烛都烧光了!出了大事了!”

然后她望着芳汀,芳汀把光秃秃的头转向她。

从昨夜以来,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说,“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有什么,”芳汀回答。“正相反。我的孩子不会死于这种可怕的病了,不治就没命。我很高兴。”

这样说着,她向老姑娘指了指在桌上闪闪发光的两枚拿破仑金币。

“啊!耶稣天主啊!”玛格丽特说。“这是一大笔钱!您从哪儿弄到这些金路易?”

“金路易是属于我的,”芳汀回答。

与此同时她笑了。蜡烛照亮了她的脸。这是血淋淋的笑。一道殷红的唾沫弄脏了她的嘴角,她的嘴里有一个黑洞。

两颗牙齿被拔掉了。

她将四十法郎寄到蒙费梅。

这是泰纳迪埃夫妇弄钱的一个诡计。柯赛特没有生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扔到窗外去了。她早就从三楼的小房间搬到屋顶下用插销关门的阁楼里;这类陋室的天花板和地板构成斜角,时刻都会撞上你的头。穷人只能越来越弯腰,才能走到房间的尽头,就像走到命运的尽头那样。她已经没有床,只剩下一块破布,她称之为被子,还有一张铺在地下的褥子和一把露出麦秸的椅子。一小盆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干枯了。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只盛水的黄油钵,冬天水结了冰,一层层水迹由一圈圈冰碴久而久之显示出来。她早已失去了羞耻心,现在又失去了爱俏。这是最后的标志。她戴着脏兮兮的帽子出门。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毫不在意,她不再缝补衣服。随着袜子跟磨破,她就抽一点上来。这从一些竖纹就可以看出来。她用几块白布缝补又旧又破的胸衣,稍一动作,胸衣就会扯破。她的债主跟她“大吵大闹”,绝不让她安宁。她在街上遇到他们,又在楼梯上遇到他们。她整夜整夜哭泣和沉思凝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但她感到肩上有一个固定的痛点,就在左肩胛骨的上方。她咳嗽不止。她对马德兰老爹深恶痛绝,却从来不抱怨。她一天缝纫十七个小时;可是一个监狱的包工头压低了女囚犯的工钱,使得个体女工每天减低到收入九苏。每天十七个小时干活,却只有九苏!她的债主们比以前更加无情。旧货商几乎拿走了所有的家具,不停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清欠我的钱,婊子?”好天主,人家要把她逼到什么田地呢?她感到受到围歼,于是在她身上某种猛兽的本性发展起来。大约在同一时间,泰纳迪埃给她写信,说是他仁至义尽,等得够久了,他马上需要一百法郎;否则,他要把小柯赛特赶出门去,管她变成什么,小姑娘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想。“可是,哪儿有工作,一天能挣一百苏呢?”

“得了!”她说,“剩下的全卖了吧。”

苦命人做了妓女。

十一、《christus nos liberavit》[6]

芳汀的故事含义何在?这是社会买下一个女奴。

向谁买的?向贫困买的。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匮乏买的。痛苦的交易。一个灵魂换一块面包。贫困献出,社会收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并没有渗透进去。有人说,奴隶制已从欧洲文明中消失了。这是错误的。它一直存在,不过对妇女压迫更重,它叫做卖淫。

它压迫着妇女,就是说压迫着优雅、柔弱、美、母性。对男人来说,这并非是微不足道的耻辱。

惨剧发展到这一步,从前那个芳汀已不复存在。她变成了烂泥,也就变成了石头。触摸她的人感到一阵冰冷。她在你面前经过,敷衍你,不知道你;她是受凌辱的、朴实的形象。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对她作了定论。凡是要发生的事,她都已经发生过了。她一切都感受过、忍受过、经历过、遭遇过、丧失过、哭泣过。她逆来顺受,这种忍让酷似冷漠无情,如同死亡酷似睡眠。她什么都不再回避。她什么都不再害怕。满天乌云都落到她头上,整个大洋都卷过她身上!这对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但是,设想人已经穷尽了命运,触到了任何东西的底部,那就不对了。

唉!各种各样命运这样杂乱无章地受到摆布,是怎么回事呢?朝什么方向发展呢?缘何这样呢?

了解底细的人,也就看清全部黑暗。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做天主。

十二、巴马塔布瓦先生的无所事事

在一切小城市里,尤其在滨海蒙特勒伊,有一批年轻人,他们在外省逐渐吃掉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好像巴黎的青年每年吃掉二十万法郎一样。他们属于众多的中性的一类人;去了势,寄生,毫无能耐,有点儿田产,有点儿愚蠢,也有点儿机灵,在沙龙里是粗野的人,在小酒馆里自诩是贵族。他们说:我的牧场、我的树林、我的农民,向剧院的女演员喝倒彩,以证明他们是有品位的人。他们同驻守部队的军官争吵,想表明他们是军人。他们打猎,抽烟,打呵欠,喝酒,嗅鼻烟,打台球,看旅客走下驿车,泡咖啡馆,到客栈吃饭,养一条狗在桌下啃骨头,养一个情妇上菜,看重每一个苏,过分看重时髦衣着,欣赏悲剧,轻视妇女,旧鞋要穿破,通过巴黎模仿伦敦风尚,通过穆松桥模仿巴黎的风尚,到老仍然迟钝,从不工作,什么事也干不了,但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害。

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先生呆在外省,从来没有见过巴黎,就属于这样的人。

如果他们更加富有,人们会说:这是风雅之士;如果他们稍穷一点,人们会说:这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干脆就是无所事事的人。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中,有令人讨厌的人,有自寻烦恼的人,有胡思乱想的人,还有几个怪人。

当时,一个风雅之士的打扮是:大高领,大领带,链子带饰物的怀表,三件颜色不同的背心,蓝色和红色的穿在里面,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上面是两条紧靠的银纽扣,一直排到肩头,浅橄榄色的长裤,两条裤缝有数量不定的凸纹,但总是奇数,从一个到十一个,这个限度从不超过。除此之外,还要穿上后跟钉小铁掌的短统靴,戴一顶窄边高筒帽,头发浓密,一根粗手杖,谈话用波蒂埃式的双关语来烘托。最显眼的是马刺和颊髯。当时,颊髯意味着资产者,马刺意味着有身份的人。

外省的风雅之士马刺更长些,颊髯更粗野些。

当时正值南美的共和党人反对西班牙国王,波利瓦尔[7]反对莫里约[8]的斗争时期。保王派戴窄边帽,叫做莫里约帽;自由党人戴宽边帽,叫波利瓦尔帽。

上文叙述的事发生之后八至十个月,约莫在一八二三年一月初,一个下雪的晚上,这样的一个风雅之士,即无所事事的人,“正统思想者”,因为他戴莫里约帽,另外暖和地穿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能在寒冬腊月弥补时装的不足。他在调戏一个女人,她穿着舞裙,敞肩露胸,头上戴着花,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橱窗前徘徊。这个风雅之士在抽烟,因为无疑这是时尚。

每当那个女人经过他前面,他就向她喷去一口烟,他以为这是机智有趣的贬斥,意思是说:“你多丑啊!——你想躲起来!——你没有牙齿!”等等。——这位先生叫做巴马塔布瓦。那个女人浓妆艳抹,愁苦、憔悴,在雪地上逡巡,没有理会他,甚至不看他一眼,仍然默默地、阴郁而有规律地踯躅,每隔五分钟又走去接受一次戏弄,好像被判受罚的士兵再来受鞭笞一样。不见什么效果,无疑刺激了那个闲得无聊的人;他利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蹑手蹑脚窜到她身后,憋住笑声,俯下身来,在马路上抓起一团雪,猛然塞进她赤裸的双肩之间的背部。妓女发出一声吼叫,转过身来,像只豹子一样跳起来,扑向那个男人,指甲掐进他的面孔,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由于喝白酒,她声音嘶哑,加以缺了两颗门牙,咒骂从嘴里倾吐出来,更加难听。这是芳汀。

听到这样发出的吵闹声,军官们成群从咖啡馆出来,行人也围拢来,形成一大圈人,又笑又叫又鼓掌,围住那两个扭作一团的人,很难分清是一男一女,男的在挣扎,他的帽子掉在地下,女的拳打脚踢,脸色气得发青,十分骇人。

突然,一个高身材的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抓住女人沾满污泥的缎子上衣,对她说:“跟我来!”

女人抬起头来;她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眼睛呆滞无神,脸色从铁青转为惨白,她吓得瑟瑟发抖。她认出了沙威。

那个风雅之士乘机溜之大吉。

十三、警察局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方法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冲出圈子,大步走向广场尽头的警察局,身后拖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机械地让人拉着走。他和她都一声不吭。一大群围观的人,高兴到极点,嘲笑着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倒是发泄猥亵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一间大厅,生了炉子取暖,临街是一扇安了铁栅的玻璃门,有一个岗亭。沙威推开门,同芳汀一起进去,然后关上门;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他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通过岗亭模糊不清的玻璃,往里张望。好奇是一种饕餮。张望就是吞噬。

芳汀进来后,倒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沉默无言,像一条恐惧的母狗一样蹲着。

一个中士端来一支蜡烛,放在桌上。沙威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法律将这类女人完全交给警察处置。警察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惩罚她们,任意剥夺她们称之为行当和自由这两件可悲的东西。沙威是铁面无情的;他严肃的脸决不流露出激动。他庄重而又深深地专注于事务。这一刻他要毫无约束地,但极其审慎和严肃认真地行使决定他人自由的可怕权力。这时,他感到他的警察板凳是一个法庭。他在判决。他判决,并且在定罪。他围绕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他脑子里的思想。他越审察这个妓女所做的事,越是感到气愤。显而易见,他刚才看到她在犯罪。他刚才在街上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女人的侮辱和攻击。一个妓女在侵害一个有产者。他,沙威,他看到了这个。他默默地作笔录。

他写完以后,签上名,折好公文纸,交给中士,对他说:“带上三个人,把这个婊子押进牢里。”然后他向芳汀转过身:“你要关六个月。”

不幸的女人瑟瑟发抖。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她叫道。“六个月每天只挣七苏!柯赛特可怎么办?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泰纳迪埃夫妇一百多法郎呢,警官先生,您知道吗?”

她跪在所有这些男人沾泥的靴踩湿的石板上,不站起来,双手互相捏住,用膝盖迈着大步。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开恩。我向您担保,我没有错儿。如果您看到开头,您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天主发誓,我没有错儿。是这位我不认识的老板把雪塞到我的背上。我们正安安稳稳地经过,没有伤害任何人,难道别人有权把雪塞到我们背上吗?令我难受死了。要知道,我有点病了。再说,他已经捉弄我有一会儿了。你真丑!你没有牙齿!我很清楚我没有牙齿了!我呀,我什么也没做;我想:这位先生在开玩笑。我对他很安分,我没有同他说话。就在这时候,他向我塞雪团。沙威先生,我的好警官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看见现场,对您说这是真话吗?也许我生气是错了。您知道,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火冒三丈。再说,你没有料想到,就把那么冷的东西塞到你背上!我把那位先生的帽子毁了是做错了。为什么他走掉了?我要请他原谅。噢!我的天,请他原谅,我不在乎。今天,这一次给我开恩吧,沙威先生。咦,您不知道这个,在监狱里只挣七苏,这不是政府的过错,但挣七苏,您想想看,我欠人一百法郎,否则就要把我的小姑娘打发回来。噢,我的天!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干的事真可恶!噢,我的柯赛特!噢,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宝贝,她怎么办呢?我要对您说,泰纳迪埃夫妇是旅店老板,乡下人,是不讲理的。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送进监狱!要知道,他们会把小姑娘扔在大路上,寒冬腊月,到处乱走,这种事真该可怜啊,我的好沙威先生。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自己谋生,但是这种年纪,办不到啊。我本质上不是个坏女人。不是卑劣和贪吃把我变成这样。我喝酒,是因为穷愁潦倒。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以前我日子更幸福的时候,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一个淫荡的妖艳女人。那时我有衣服,有许多衣服。可怜我吧,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身子弯成两折,因呜咽抽搐着,泪眼模糊,胸口裸露,绞着双手,短促地干咳,慢慢地咕哝着,声音像要断气。创深剧痛是一道圣洁而可怕的光芒,能使生活悲惨的人改容。这时,芳汀又变得美了。有一段时间,她止住话头,温柔地吻着密探的衣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但打动不了一颗木头的心。

“得啦!”沙威说,“我一直听你讲。你讲完了吗?现在走吧!你要关六个月。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

听见这句威严的话:“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她明白了,已经做出判决。她瘫倒在地,嗫嚅着说:

“行行好吧!”

沙威转过身去。

宪警们抓住她的手臂。

几分钟之前,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关上了门,靠在门上,听到了芳汀绝望的哀求。

正当宪警的手落在不肯站起来的不幸女人身上时,他上前一步,走出暗处,说道:

“请等一下!”

沙威抬起眼睛,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恼火地致意:

“对不起,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个词在芳汀身上产生了古怪的效果。她犹如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一样,一翻身站了起来,双臂推开宪警,别人拦不住她,她笔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疯癫癫地盯住他,喊道:

“啊!市长先生就是你呀!”

然后,她哈哈大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擦拭了一下脸,说道:

“沙威警官,放走这个女人。”

沙威感到自己快要发狂了。这时,他接连地,几乎是混杂在一起地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震撼。看到一个妓女向市长的脸上啐唾沫,这件事真是岂有此理,即使做最过度的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看作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在他的思想深处,他朦朦胧胧把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这个市长可能的身份可怕地凑在一起,于是,恐惧地看到在这惊人的冒犯中,有着难以言明的普普通通的东西。他看到这个市长,这个行政长官平静地擦拭面孔,说道:“放走这个女人,”他真是惊呆了;他脑子一片空白,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承受的惊愕程度已经超过了。他哑口无言。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古怪。她抬起赤裸的手臂,抓住炉门的扳手,仿佛摇晃不定似的。她环顾四周,开始低声说话,好似在自言自语:

“放走!让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监狱啦!谁这样说的?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听错了。不可能是这个魔鬼市长说的!是您吗,我的好沙威先生,您说过把我放走吧?噢!听着!我要对您说,您就会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个老无赖市长,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您想想,沙威先生,他把我赶走!因为一伙婊子在车间里风言风语。把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可怜姑娘解雇,这不是太狠了吗!于是我挣的钱不够,各种厄运纷纷来了。首先,这些警察局的先生应该改进一下工作,禁止监狱里的包工头损害穷人。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您听着。您做衫衬挣十二苏,却跌到九苏,再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但要尽可能对付下去。我呢,我有小柯赛特,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正是这个无赖市长作恶多端。后来,我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门前踩踏那位布尔乔亚先生的帽子。而他呢,他用雪团毁了我的连衣裙。我们这些人,我们只有一件晚上穿的丝绸连衣裙。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故意干坏事,真的,沙威先生,我到处看到比我恶得多的女人,远远比我幸福。噢,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把我放走,对吗?您打听一下吧,问一问我的房东,眼下我按期付房租了,人家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我的天,我请求您原谅,我不小心碰到了炉门扳手,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地听她讲。她说话的时候,他在背心里摸索,掏出钱袋,把它打开。钱袋是空的。他把钱袋又放进袋里。他对芳汀说:

“刚才您说欠多少钱?”

芳汀只看着沙威,这时转过身来:

“我在对你说话吗?”

然后她对宪警说:

“你们说吧,你们看见我怎样啐他的脸吧?啊!老恶棍市长,你来这里想吓唬我,但我不怕你。我怕沙威先生。我怕善良的沙威先生!”

这样说着,她转向警官:

“要知道,警官先生,情况讲清了,应该公正。我明白您是公正的,警官先生。其实非常简单,一个男人恶作剧,把一团雪塞进一个女人的背部,这是要让军官们发笑,人总要找点什么开开心,我们这些人,我们是给人取乐的,就是这样!再说,您,您来了,您不得不恢复秩序,您把有错儿的女人带走,不过,您心地好,经过考虑,您说放走我,这是为了小姑娘,因为坐六个月的牢,这就会妨碍我扶养我的孩子。不过,别再闹事了,坏女人!噢!我不再闹事了,沙威先生!现在不管怎样戏弄我,我也不再动一动。要知道,今天我叫喊,是因为弄得我很难受,我一点没有料到这位先生用雪塞我。另外,我对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我咳嗽,我胃里好像有一只球在烧我,医生对我说:‘要照顾自己。’啊,摸一摸吧,伸出您的手,不要怕,在这里。”

她不再哭泣,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她把沙威粗糙的大手按在自己白皙、细嫩的胸脯上,她微笑着,望着他。

突然,她匆匆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捋平连衣裙的皱褶;她在地上爬的时候,连衣裙几乎翻到膝盖处。她朝门口走去,一面友好地点点头,低声对宪警们说:

“孩子们,警官先生说过放走我,我走了。”

她将手放在门闩上。再走一步,她就来到街上。

直到这时,沙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身体侧着,在这个场合里仿佛一尊挪动过的塑像,等待人们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门闩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无比威严地抬起头来,权力越低,这种表情就越可怕,在一头猛兽身上就越凶恶,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就越残忍。

“中士,”他叫道,“你没有看到这个娘们要走吗!谁对你说让她走的?”

“是我说的,”马德兰说。

芳汀听到沙威的声音,颤抖起来,放下门闩,就像小偷放下偷走的东西。听到马德兰的声音,她回过身来,从这时起,她不发一言,甚至不敢自由自在地喘气,她的目光从马德兰转到沙威,再从沙威转到马德兰,要看是哪一个说话了。

显然,沙威必定是到了俗话说的“怒不可遏”的地步,才敢在市长催促放走芳汀以后,像刚才那样斥责中士。他竟至于忘了市长先生在场吗?他终于在心里说,“当局”不可能作出这样一个命令,市长先生不用说大概指鹿为马了?或者是,面对两小时以来他目睹的荒谬行为,他心里想,必须作出最后的决断,小人物必须成为大人物,警官要成为行政长官,警察要变成法官吗?在这惊人的过激行为中,难道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都体现在沙威的身上吗?

无论如何,当马德兰先生说出“是我”,大家刚刚听到时,只见沙威朝市长先生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表情冷酷,嘴唇发青,目光绝望,全身难以觉察地颤抖着,而且未曾见过的是,他说话时目光低垂,但声音坚决:

“市长先生,这样做是不行的。”

“怎么?”马德兰先生说。

“这个臭女人污辱了一个有产者。”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声调和缓、平静地又说,“听着。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跟您解释决不费事。真实情况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时,我正好经过广场,那里还有一些人,我打听了一下,了如指掌,不对的是那个先生,按警章办事他倒应该被逮捕。”

沙威又说:

“这个臭婊子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只关系到我,”马德兰先生说。“对我的侮辱也许只关我的事。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关市长的事,要由司法来管。”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反驳说,“第一位的司法,是良心。我听到了这个女人的一番说话。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而我呢,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要把这个女人关禁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温和地回答:

“听好了,她一天也不进监狱。”

听到这句决断,沙威大胆地盯住市长先生,以一种始终极其尊敬的声调对市长说:

“我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很遗憾,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请允许我指出,这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再来谈那位先生的事。我当时在场。这个妓女扑向巴马塔布瓦先生,他是选民,拥有广场角上、全部方石砌成的、带阳台的四层漂亮住宅。说到底,世上有些事是要考虑的!无论如何,市长先生,街头警察的事与我有关,我扣留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抱起手臂,说话的严厉声调城里还没有人听到过:

“您所说的事归保安警察管。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条、第十一条、第十五条和第六十六条,我是这类刑事的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想作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关于擅自拘捕法令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别说了。”

“但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着迎面当胸挨了一击。他向市长先生鞠躬到地,走了出去。

芳汀从门口让开,惊讶地看着他走过去。

她也受到异常的震动。可以说她刚才看到两种相反的力量在争夺自己。她看到眼前两个人在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孩子;其中一个人把她拖向黑暗,另一个人把她拉回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的惊恐扩大而显示出来,她觉得这两个人好像是巨人;一个说话像她的魔鬼,另一个说话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魔鬼,而使她从头抖到脚的是,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正是她深恶痛绝的人,她长期以来看作造成她的一切不幸的市长,这个马德兰!就在她痛骂了他以后,他解救了她!她搞错了吗?她的心灵要改过来吗?……她不知道,她在颤抖。她昏乱地听着,她惊愕地看着,听到马德兰先生的每一句话,她都感到仇恨的可怕愚昧在自己身上融化了,消失了,在她心中萌生出难以形容的温暖,这是高兴、信赖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向她,用缓慢的声调对她说话,就像一个生性严肃、不想哭出来的人那样说话艰难:

“我听到了您所说的话。我一点儿不知道您刚才所说的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感到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我的车间。为什么您不来找我?这样吧:我来付清您的债务,我派人领回您的孩子,或者您去找她。您生活在这里、巴黎、或者您愿意去的地方。我负担您和您的孩子的生活费用。如果您愿意,您就不必工作了。您所需要的钱,我都给您。您重新获得幸福,同时成为正派的人。听着,甚至我当即向您宣布,如果您所说的全部属实,我也并不怀疑,那么您在天主面前始终是贞洁和圣洁的。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实在忍不住了。领回柯赛特!摆脱这种卑污的生活!同柯赛特一起过上自由、幸福、富裕、体面的生活!突然看到在她的苦难中展现天堂般的现实!她惊愕地望着这个对她说话的人,只能发出两三下哽咽声:噢!噢!噢!她的双膝弯下来,跪在马德兰先生面前,他来不及制止,感到她拿起他的手,嘴唇按在上面。

随后她昏厥了。

[1]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地名。

[2]斯蒂克斯,希腊神话中的冥河女神。

[3]布鲁图斯(公元前85—前42),古罗马政治家,恺撒的继子,但后来谋杀了恺撒。

[4]维多克(1775—1857),曾是大盗,后投靠当局,当上警官。

[5]梅斯特尔(1753—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敌视大革命,著有《论法国》、《论教皇》、《圣彼得堡之夜》。

[6]拉丁文,“基督解救我们。”

[7]波利瓦尔(1783—1830),南美将军、政治家,率领远征军,解放了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和玻利维亚。

[8]莫里约,西班牙将军,当时率领殖民军攻打波利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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