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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ABC之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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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几乎青史留名的团体

那个时期表面上风平浪静,却隐约掠过革命的颤栗。空中吹拂着来自八九年和九二年深处的气息。青年一代,请允许我们用这个字眼,正在变化。人们几乎毫不觉察,就在时代本身的推动下改变了。在钟表面上行走的针,也在人心中行走。每个人都迈出需要迈出的前进步伐。保王派变成了自由派,自由派变成了民主派。

这就像一股涨潮,其中千回百转;回潮的本质,就是融合;由此,非常古怪的思想结合在一起;人们同时崇拜拿破仑和自由。我们这里是叙述历史。这是当时的幻景。各种观点经过各种阶段。伏尔泰的保王主义,这一古怪的变种,有过同样古怪的对称物,就是波拿巴的自由主义。

其他思想团体较为严肃。有的探讨原理,有的看重权利。有的热衷绝对,有的隐约看到无穷无尽的成就;“绝对”以自身的严格,把精神推向天穹,使之在无限中飘浮。什么也不如信条使人产生梦想。什么也不如梦想能产生未来。今日的乌托邦,明天就骨肉成形。

过激的观点有双重背景。秘密教义的开端威胁着“既存秩序”,显得可疑而诡秘。这是最为革命的标志。当权者的内心想法,同人民的秘密想法在坑道里相逢。起义的酝酿与政变的预谋相配合。

当时,法国还没有德国道德团[1]和意大利烧炭党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但到处暗中的挖掘在蔓延。库古德社[2]在埃克斯酝酿起来;在巴黎的这类团体中,有一个abc之友社。

abc之友是什么组织?这个团体表面的宗旨是教育孩子,实际上要改变人。

他们自称abc之友。abaissé[3]就是人民。他们想复兴人民。对这种双关语,要是嘲笑就错了。双关语有时在政治上是严肃的;证明是,castratus ad castra[4],这就使纳尔雷斯当上将军;证明是,barbari et barberini[5];证明是,fueros y fuegos[6];证明是,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7]等等。

abc之友人数不多。这是一个萌芽状态的秘密会社;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集团,如果小集团导致出英雄的话。他们在巴黎聚集在两个地方,其一靠近菜市场,在一个名叫柯兰特的小酒馆里,后文还会提及,其二靠近先贤祠,在圣米歇尔广场一个名叫穆赞的小咖啡馆里,这个咖啡馆今日已经拆毁;第一个聚会地与工人接近,第二个与大学生接近。

abc之友习惯在穆赞咖啡馆的后厅秘密聚会。这个厅离店堂很远,两边有一条长走廊相通,有两扇窗和一个出口,一条暗梯通到格雷小巷。大家在那里抽烟、喝酒、打牌、说笑。大声谈论一切,小声议论别的事。墙上挂着一幅共和国时期的法国旧地图,这足以引起警察的警觉。

大半的abc之友是大学生,他们和某些工人意气相投。这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人物:昂若拉、孔布费尔、让·普鲁维尔、弗伊、库费拉克、巴奥雷尔、莱格尔、若利、格朗泰尔。

这些年轻人之间由于亲如手足,像组成一个大家庭。莱格尔除外,所有的人都是南方人。

这个团体引人瞩目。它已经消失在我们身后的无底深渊中。故事叙述至此,在读者看到一场壮举之前,也许有必要把亮光投射到这些年轻人身上。

昂若拉,上文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后文读者就会知道原因了,是个富有的独生子。

昂若拉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也能发出狮吼。他像天使一样俊美。这是粗野的安蒂诺乌斯[8]。看到他沉思眼神的反光,可以说他前世就经历过革命的可怕变故。他像一个见证人,继承了革命传统。他知道大事件的所有小细节。他有教皇和武士的天性,在一个青年人身上,这是很古怪的。他是主祭兼斗士;从当前来看,他是民主的战士;从超越现代运动的观点来看,他是宣扬理想的教士。他目光深邃,眼皮有点红,下嘴唇很厚,动辄做出蔑视的表示,仰视阔步。天庭饱满,仿佛天宇寥廓。就像本世纪初和上世纪末有些年轻人很早出名一样,他的青春如同少女身上那样,异常鲜艳夺目,虽然也有苍白的时候。他已经成年,却仿佛还是孩子。二十二岁显得只有十七岁。他很庄重,好像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女人。他只有一种激情,就是争取权利,只有一种思想,就是推翻障碍。在阿文蒂诺山上会是格拉库斯,[9]在国民公会里会是圣鞠斯特。他几乎看不到玫瑰,他不知道春天,他不听鸟儿唱歌;爱瓦德奈[10]袒露的酥胸,也不会令他比阿里斯托吉通更激动;对他来说,就像哈尔莫狄乌斯,[11]鲜花最好用来掩藏利剑。快乐时他仍然是严肃的。对凡是不属于共和国的东西,他都圣洁地垂下眼睛。他钟情于自由女神的大理石像。他的语言慷慨激昂,像圣歌一样令人颤动。他会意想不到地张开翅膀。哪个多情女子去纠缠他,那就倒霉了!如果康布雷广场或圣让-德-博韦街有哪个女工,看到这张逃学的中学生面孔,这副少年侍从的模样,这金黄色的长睫毛,这对蓝眼睛,这风中的满头乱发,这红艳艳的脸颊,这鲜艳的嘴唇,这美丽的牙齿,垂涎这片朝霞,想在昂若拉身边卖弄姿色,他惊人而可怕的一瞥就会猝然向她露出深渊,教会她不要把博马舍笔下风流的薛吕班同埃泽希尔[12]可怕的薛吕班混为一谈。

昂若拉代表革命的逻辑,在他旁边,孔布费尔代表哲学。在革命的逻辑和革命的哲学之间,不同在于,逻辑能作出战争的结论,而哲学只能导致和平。孔布费尔补充并修正昂若拉。他没有那么高,却更宽。他希望把总体思想的广泛原则灌输到人们的头脑中;他常说:革命,但要文明;在陡峭的高山周围,他展开广阔的蓝色地平线。因此,在孔布费尔的所有观点中,有可以理解和切实可行的东西。孔布费尔的革命,比昂若拉的好理解。昂若拉表达了革命的神圣权利,而孔布费尔表达的是自然的权利。前者与罗伯斯比尔相联系;后者接近孔多塞。孔布费尔对大众的生活,比昂若拉体验要多。这两个年轻人若能青史留名,一个会是义人,另一个会是贤人。昂若拉更有男子气概,孔布费尔更有人情味。homo et vir[13],他们的细微差别确实就在这里。孔布费尔由于天性纯洁而温和,正像昂若拉严厉。他喜欢公民这个词,但他更喜欢人这个词。他喜欢像西班牙人那样说:hombre[14]。他什么都看,上剧院,听公共课,从阿拉戈[15]那里知道光的极化,热衷于若弗罗瓦·圣伊莱尔[16]的课,听他解释外颈动脉和内颈动脉的两种功能,一管面部,一管脑子;他了解并注视科学的一步步发展,对比圣西门和傅立叶,解读象形文字,砸碎找到的石子,推测地质,凭记忆绘出蚕蛾,指出学士院词典中的法文错误,研究普伊泽居尔和德勒兹[17],决不断言,甚至不肯定显灵,什么也不否认,包括鬼魂,翻阅《通报》合订本,爱思索。他宣称,未来掌握在教师手中,而且他专注于教育问题。他希望社会不懈地致力于知识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学的兑现、思想的传播、青年智慧的增长,他担心当前教学方法的贫乏,文学观点囿于所谓古典的两三个世纪而显得单薄,官方学究的专断教条,经院的偏见和陈规,这一切最终把我们的学校变成牡蛎的人工培殖场。他学识渊博,讲究语言纯粹,精确,懂得多种科技,刻苦钻研,同时善于思索,像他的朋友所说的“到了异想天开的程度”。他相信所有这些梦想:铁路、无痛手术、暗室定影、电报、控制气球方向。另外,他并不畏惧迷信、专制和偏见在到处建造的反对人类的堡垒。有的人认为,科学最终要扭转局面,他属于这种人。昂若拉是个领袖,孔布费尔是个向导。大家愿意跟随前者战斗,而与后者一起前进。并非孔布费尔不能战斗,他并不拒绝同障碍肉搏,用武力进攻和爆破夺取;不过要通过教育原理和颁布积极的法规,逐渐使人类与命运相协调,他更喜欢这样;在两种光明中,他更倾向阳光普照,而不是点火。火灾无疑能照亮一片,但是为什么不等到日出呢?火山能照亮,可是黎明照得更亮。孔布费尔也许更喜欢美的洁白,而不是崇高的光芒。被烟挡住的光亮,以暴力换取的进步,只能满足一半这个温和而严肃的人。一个民族坠入真理中,像九三年那样,使他害怕;但停滞不前更令他讨厌,他感到那里有恶臭和死亡;总之,他更爱浪花而不是瘴气,他更爱急流而不是污水坑,更爱尼亚加拉瀑布而不是鹰山湖。概言之,他既不想休息,也不想匆促。正当他的闹闹嚷嚷的朋友们很有骑士风度地爱上“绝对”,崇尚并呼唤辉煌的革命冒险时,孔布费尔却倾向于让进步来行动,这是温和的进步,或许冷漠,但是纯洁;按部就班,可是无可指摘;不愠不火,可是不可动摇。孔布费尔宁肯跪下并合十双手,为了让未来纯洁无疵地到来,决不搅乱各民族向善的无限进展。“必须让善清白无瑕,”他不断地重复说。确实,如果说革命的伟大,就是凝视光辉夺目的理想,越过雷电飞往那里,爪中抓住血与火,那么,进步的美就是白玉无瑕;华盛顿代表这一个,丹东体现另一个,两者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长着天鹅翅膀的天使,另一个是长着鹰翅膀的天使。

普鲁维尔与孔布费尔的差异更要温和些。他出于暂时的小小任性,自称若望;这种任性融合了一场强大而深刻的运动,对中世纪非常必要的研究由此而来。普鲁维尔多情,种了一盆花,吹笛子,做诗,热爱百姓,同情妇女,为儿童洒泪,把相信未来和天主混在一起,谴责革命让一颗最美的头,即安德烈·谢尼埃[18]的头落地。他的声音平时很柔和,会突然变得雄壮有力。他是文人,非常博学,几乎是东方学家。尤其是他善良;他做诗喜欢恢宏,对于了解善良与伟大相通的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他懂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这些学识只用来读四个诗人的作品:但丁、尤维纳利斯、埃斯库罗斯和以赛亚。在法文方面,他喜欢高乃依超过拉辛,喜欢多比涅超过高乃依。他喜欢漫步在野燕麦和矢车菊的田野里,几乎同样关心云彩和事件。他的精神有两种态度,一种对人,另一种对天主;他研究或者静观。整个白天他钻研社会问题:工资、资本、信贷、婚姻、宗教、思想自由、爱好自由、教育、刑罚、贫困、结社、所有制、生产和分配、以黑暗覆盖住芸芸众生的底层之谜;晚上,他观察星球这些巨大的天体。他像昂若拉一样,是富有的独生子。他说话柔声细气,低垂着头,耷拉眼睛,局促不安地微笑,很不自在,样子笨拙,动辄脸红,非常腼腆。他却英勇无畏。

弗伊是个扇子工人,无父无母,艰难地一天只挣三法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解放世界。他还关心一件事,就是自我受教育;他也称作自我解放。他通过自学,学会读书写字;他所知道的,全是独自学到的。弗伊心地豪爽,胸襟宽广。这个孤儿却收养了各民族。他没有母亲,就思念祖国。他不希望世上有人没有祖国。他带着对民众深深的崇敬,在自己心中孕育了我们今日所谓的“民族意识”。他学习历史是专门为了表示愤怒,首先要了解情况。这个乌托邦青年社团尤其关注法国,他却代表关注国外。他的特长是了解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他以理所当然的执著,不断地说出这些名字,不管场合是否合适。土耳其对克里特岛和特萨利亚的侵犯,俄国对华沙的侵犯,奥地利对威尼斯的侵犯,使他气愤填膺。其中,一七七二年的大暴行,[19]令他激愤不已。愤怒中的真情实感,是最有威力的雄辩,他的雄辩就属于这一类。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七七二年这个卑劣的年头,被出卖的高尚而勇敢的人民,三国共同犯下的罪行,卑鄙的阴谋诡计,这已成为可怕地消灭别国的范例和模式,此后,落到了好几个高尚民族的头上,可以说,勾销了它们的出生证。现代社会的一切谋害罪,都是从瓜分波兰派生出来的。瓜分波兰已成为定理,当今一切政治丑行都是它的推论。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独裁者、不讲信义的人,ne varietur[20],不瞄准、认可、签字画押,要瓜分波兰。当查阅现代关于出卖的档案时,首先出现的是这一件。维也纳会议[21]先参阅了这一罪行,才完成自己的罪行。一七七二年吹响围住猎物的号角,一八一五年则是分赃。这就是弗伊习惯述说的内容。这个可怜的工人成为正义的保护者,正义作为回报,使他变得伟大。这是因为正义中确实有永恒。华沙已不可能是鞑靼人的城市,正如威尼斯不可能是条顿人的城市。那些国王只能劳而无功,丧失名誉。沉没的祖国迟早会浮出表面,重新出现。希腊重新变成希腊;意大利重新变成意大利。伸张正义,反对暴行,会永远坚持下去。掠夺一国人民,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一笔勾销。这种倒行逆施,决没有前途。不能像去掉一条手帕的商标一样,抹掉一个国家的名称。

库费拉克有个父亲,人称德·库费拉克先生。复辟时期的资产阶级对待贵族的一个错误观念,就是相信表示贵族的“德”字。众所周知,这个“德”字毫无意义。但《密涅瓦》刊行时代的资产者,过分重视这个可怜的“德”字,认为必须取消。德·肖弗兰先生改称为肖弗兰先生,德·柯马丹先生改称为柯马丹先生,德·贡斯当·德·勒贝克先生改称为本雅曼·贡斯当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称为拉法耶特先生。库费拉克不愿落后,干脆自称为库费拉克。

关于库费拉克,几乎可以强调这点,另外只消说:欲知库费拉克,请看上文的托洛米耶斯。

库费拉克确实有一种青春活力,可以称为机灵鬼的美。稍后,就会像小猫的可爱一样消失,如果是两只脚的,这种优雅通往布尔乔亚,如果是四只脚的,就通往雄猫。

这种机灵,一代代入过学,相继征召入伍的青年,互相传递,quasi cursores,[22]几乎不变;就像上文所指出的,一八二八年不管谁听过库费拉克讲话,都会以为听到托洛米耶斯在一八一七年讲话。只不过库费拉克是个耿直的小伙子。表面看两个人都同样机灵,但差异很大。他们身上潜在的人性截然不同。托洛米耶斯身上是个检察官,而库费拉克身上是个勇士。

昂若拉是首领,孔布费尔是向导,库费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发出更多的光,而他发出更多的热量;事实是,他具有一个中心的所有品质,即圆形和辐射。

巴奥雷尔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年轻的拉勒芒出殡时,发生的流血骚乱中出现过。

巴奥雷尔脾气好,教养差,正直,挥霍无度,倒也慷慨大方,喜欢乱说,倒也滔滔不绝,大胆无畏,倒也厚皮涎脸;当魔鬼最好不过;背心式样大胆,观点是红色的;爱大吵大闹,就是说只喜欢争吵,如果还不是起义的话,只喜欢起义,如果还不是革命的话;随时准备打碎一块玻璃,然后起出一条街道的石块,然后捣毁政府,看看效果如何;他是第十一年的大学生。他嗅一嗅法律,但又不学法律。他以“永远不做律师”作为座右铭,以一只床头柜做他的纹章,里面能看到方形便帽。每次他经过法律学校,次数虽很少,他便扣好礼服,当时还没有发明短大衣,他采取的是卫生措施。他谈起学校大门时说:多么漂亮的老头啊!谈起德尔万库先生时说:多么像样的纪念性建筑啊!他从课本里看到作曲题材,从教授身上看到嘲弄机会。他什么事也不干,吃着一大笔生活费,约有三千法郎。他的双亲是农民,他懂得向他们反复表示做儿子的尊敬。

他这样说到他们:这是农民,而不是资产者;正因如此,他们很聪明。

巴奥雷尔是个任性的人,在好几家咖啡馆走动;别人有习惯,而他没有。他逛来逛去。漂泊是人的特点,闲逛是巴黎人的特点。其实,他比表面更有洞察力,更有思想。

他在abc之友和其他还未成形的团体中起纽结作用,这些团体稍后还要描绘。

在这个年轻人的聚会场所中,有一个秃顶成员。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出逃流亡那天,帮国王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路易十八便封他为公爵。侯爵叙述,当一八一四年国王返回法国,在加来登陆时,有一个人递给国王一份陈情表。“您有什么要求?”国王问。“陛下,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鹰。”

国王皱起了眉头,看着陈情表的签名,看到名字写成:莱格尔[23]。这种回避波拿巴主义的拼写感动了国王,他微笑起来。“陛下,”递陈情表的人又说,“我的先辈是养狗的仆从,绰号叫莱格尔[24]。这个绰号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莱格尔(lesgueules),缩写成莱格尔(lesgle),以讹传讹写成莱格尔(l'aigle)。”说到这里,国王不笑了。后来,不知故意还是失误,他把莫城驿站的位置给了那个人。

团体里的秃顶成员是莱格尔之子,署名为莱格尔·德·莫。朋友们简称为博须埃[25]。

博须埃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常有不幸。他的特长是一事无成。相反,他却嘲笑一切。二十五岁他就谢了顶。他的父亲终于有了一幢房子和一块地;但作为儿子的他,一次投机失败,迅速不过地失去了这块地和这幢房子。他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有学问,又有才智,但一再失败。他缺少一切,处处上当;他搭起来的架子,倒坍在自己身上。如果他劈木柴,他会劈掉一只手指。如果他有一个情妇,不久他会发现他多了一个男友。不幸随时落到他身上;他的快活由此而来。他常说:“我住的房子瓦片要往下掉。”他并不奇怪,因为对他来说,事故已在意料之中,他泰然自若地对待倒霉,对命运的捉弄一笑置之,仿佛善待玩笑的人那样。他很贫穷,但他好脾气的口袋却取之不竭。他经常很快用到只剩最后一文钱,却从来不是最后一次哈哈大笑。要是厄运来到他的家,他会对旧相识热情致意;他拍拍灾难的肚皮;他和命运十分熟稔,甚至用小名称呼它,说道:“你好,倒霉鬼。”

命运的迫害给了他创造力。他有的是办法。他一文不名,但只要他愿意,他会有办法“挥霍无度”。一天夜里,他和一个傻大姐一顿晚餐竟然吃掉“一百法郎”,这使他在吃饭时说出一句令人难忘的话:“五路易[26]姑娘,脱掉我的靴子。”

博须埃慢慢走向律师的职业;他以巴奥雷尔的方式学法律。博须埃很少有住处,有时根本住无居所。他时而住在这一家,时而住在那一家,往往住在若利家。若利攻读医科。他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利是个年轻的没病找病者。他学医所得到的,是当病人胜过从医。二十三岁上,他自认为体弱多病,整天对着镜子看舌头。他断言,人像针一样能磁化,在他的房间里,他把床头朝南,脚朝北,让血液循环在夜里不致受到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碍。风雨交加时他搭脉搏。不过,他是所有人中最快活的。年轻、有怪癖、虚弱、快乐,所有这些不相干的品性,却集于一身,结果他成了一个有怪癖又快活的人,他的朋友滥用轻快的辅音,把他说成若利—利。“你可以用这几个辅音飞起来了,”让·普鲁维尔说。

若利习惯用手杖柄触鼻子,这是有洞察力的标志。

所有这些年轻人五花八门,总的说来只能以严肃态度谈论他们;他们有共同的信念:进步。

他们都直接是法国大革命之子。提起八九年,最轻率的人也会变得庄重。他们的生身之父是,或者曾经是斐扬派[27]、保王派、空论派;这并不重要;他们很年轻,以前的混乱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血管流着各种原则的纯血。他们没有中间色彩,都依附于不可腐蚀的权利和绝对的职责。

他们加入了秘密团体,暗地里勾画理想。

在这些热情澎湃、信念坚定的人中,有一个怀疑论者。他怎么加入的呢?一起加入。这个怀疑论者名叫格朗泰尔,通常用这个字谜式的r签名。格朗泰尔小心谨慎,决不轻信。再说,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他是学得最多的之一;他知道最好的咖啡馆是朗布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设施在伏尔泰咖啡馆,知道在梅纳大街的隐士居有好吃的烘饼和美妙的姑娘,萨盖大妈的店里有烤子鸡,居奈特城门有上好的水手鱼,战斗城门有一种小瓶白葡萄酒。什么东西他都知道好地方在哪里;另外,他会法国式踢打术、几种舞蹈,精通棍术。尤其有海量。他是个丑八怪;当时最漂亮的制高帮鞋女工伊尔玛·布瓦西,被他的丑相激怒了,说出这个警句:“格朗泰尔难以忍受”;但格朗泰尔堂而皇之地自负。他情意绵绵地凝视所有的女人,神态在评论每一个:“我愿意就行!”而且竭力让朋友们相信,到处有女人要他。

所有这些字眼: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国大革命、共和国、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对格朗泰尔来说,近乎毫无意义。他一笑置之。怀疑主义,这种智力的干性骨疡,在他的头脑里留不下一个完整的思想。他玩世不恭。这是他的格言:只有一种信念,就是斟满我的酒杯。他讽刺一切党派的一切忠诚,包括兄弟父亲,年轻的罗伯斯比尔和洛瓦兹罗尔。“他们非常激进,可是死了,”他大声说。他这样说耶稣受难十字架:“这是一副成功的绞刑架。”他好色,爱赌博,放荡,经常喝醉,他不停地哼小曲,惹那些爱思考的年轻人讨厌:“我爱姑娘爱美酒。”这是《亨利四世万岁》的曲子。

这个怀疑派却有一种狂热。这种狂热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信条、一种艺术,也不是一种科学;这是一个人:昂若拉。格朗泰尔赞赏、热爱和尊敬昂若拉。这个无政府主义的怀疑派,在这个绝对精神的法朗吉中,归顺谁呢?归顺最绝对的人。昂若拉以什么方式使他顺从呢?通过思想吗?不是。通过性格。这种现象经常能看到。一个怀疑论者归顺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很简单,就像颜色相补的规律一样。我们缺乏的,吸引我们。没有人比盲人更爱日光。女侏儒崇拜军乐队队长。癞蛤蟆总是眼睛朝天;为什么?为了看鸟儿飞翔。格朗泰尔被怀疑缠身,喜欢看到信念在昂若拉身上翱翔。他需要昂若拉。他没有明确意识到,也不想解释明白,这种圣洁、健全、坚定、正直、刚强、纯朴的性格迷住了他。他本能地赞赏与他相反的东西。他软弱的、容易改变的、分散的、病态的、畸形的思想,依附昂若拉,如同依附于脊椎。他的精神脊柱以这种坚定为支撑。格朗泰尔在昂若拉身边,重新变成一个人。况且他本身由两种表面互不相容的成分构成。他爱讽刺,又很热情。他的冷漠无情却有热爱的东西。他的精神缺乏信仰,而他的心不能缺乏友谊。这是深刻的矛盾;因为一种爱是一种信念。他的天性就是这样。有的人好像生来当背面、反面、衬托。他们是波吕克斯、帕特罗克莱斯、尼素斯、厄达米达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28]他们只有依靠另外一个人才能生存;他们的名字是后续部分,前面有一个连接词“和”;他们的存在不是属于自己的,呆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命运旁边。格朗泰尔属于这类人。他是昂若拉的反面。

几乎可以说,这种亲缘关系是字母开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不可分。您可以随意说o和p,或者俄瑞斯特和皮拉德。[29]

格朗泰尔是昂若拉真正的卫星,呆在这伙年轻人的圈子里;他在其中生活;他只乐意这样;他到处跟随着他们。他的快乐就是看到这些身影在酒气氤氲中来来去去。大家都因他的好脾气而容忍他。

昂若拉有信仰,看不起这个怀疑论者,他生活简朴,也看不起这个酒鬼,给予他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格朗泰尔是一个未被接受的皮拉德。他总是被昂若拉呼来唤去,粗暴地赶开,被抛弃,又回来;他这样说昂若拉:“多美的大理石塑像啊!”

二、博须埃悼念布隆多的诔词

一天下午,发生了上文叙述的巧合事件,莱格尔·德·莫色迷迷地倚在穆赞咖啡馆的门框上。他的神态好似女像石柱,十分清闲;他陷入遐思,望着圣米歇尔广场。背倚是一种站着睡觉的方式,沉思者并不令人讨厌。莱格尔·德·莫想着前天在法学院发生的一件小小的倒霉事,并不悲哀;这件事改变了他个人的未来计划,不过计划并不明晰。

沉思并不妨碍一辆带篷双轮轻便马车经过时,被他注意到了。莱格尔·德·莫的目光在散乱地扫来扫去,像梦游患者一般,他瞥见一辆双轮马车在广场缓慢行驶,仿佛游移不决。这辆车跟谁过不去呢?为什么走得慢吞吞的?莱格尔定睛细看。车上有一个人坐在车夫旁边,年轻人面前放着一个相当大的旅行包。这个包缝着一张卡片,卡片向行人显示出用黑体大字写的名字:马里于斯·蓬梅西。

这个名字改变了莱格尔的态度。他挺起身来,向马车上的年轻人喊道:

“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

听到喊声,马车停住了。

年轻人也好像陷入了沉思,他抬起眼睛,说道:

“什么事?”

“您是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吗?”

“当然是。”

“我一直在找您,”莱格尔·德·莫又说。

“怎么回事?”马里于斯问;因为他确实离开了外祖父家,面前这张脸他是第一次看到。“我不认识您。”

“我也不认识您,”莱格尔回答。

马里于斯以为遇到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在大街上要捉弄人。这会儿他没有好脾气。他皱起眉头。莱格尔·德·莫沉着冷静地继续说:

“前天您不在学校里吗?”

“可能不在。”

“准定不在。”

“您是大学生吗?”马里于斯问。

“是的,先生。像您一样。前天,我偶然走进学校。您知道,有时会有这种念头。教授正在点名。您不是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很可笑。三次点名不到,就要除名,六十法郎泡汤了。”

马里于斯开始听他讲。莱格尔继续说:

“是布隆多在点名。您认识布隆多,他的鼻子很尖,很灵,他喜孜孜地嗅得出缺席的人。他狡黠地从p开始。由于这个决不会连累我,我没有听。点名进行顺利。没有人除名。普天下的人都来了。布隆多不开心。我暗想:布隆多,我的心上人,今天你别想处罚人了。突然,布隆多点到马里于斯·蓬梅西。没人回应。布隆多满怀希望,重复得更响:马里于斯·蓬梅西。他拿起了笔,先生,我心肠好。我马上想:一个好小伙子要被勾掉了。小心。他可是真正活着,不过不准时。这不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大学生,不是精通科学、文学、神学和智慧书的小学究,不是被四根别针钉住的傻瓜蛋;一个系是一根别针。这是一个可敬的懒虫,喜欢逛来逛去,到外地度假,栽培女工,追逐漂亮姑娘,这会儿也许在情妇那里。咱们救救他吧。处死布隆多!这时,布隆多把沾满除名墨迹的笔蘸上墨水,恶狠狠的目光扫视着课堂,第三次重复喊道:‘马里于斯·蓬梅西!’我回答:‘到!’结果您没有被划掉。”

“先生!……”马里于斯说。

“而我却被除名了,”莱格尔·德·莫又说。

“我不明白您这句话,”马里于斯说。

莱格尔又说;

“再简单不过。我坐在讲台旁边回答,离门很近,准备逃走。教授定睛凝视我。这个布隆多大概像布瓦洛所说的鼻子灵得很,他突然跳到字母l。l是我的名字的开首字母。我是莫城人,我叫莱格尔。”

“鹰!”马里于斯打断说,“多美的名字啊!”

“先生,这个布隆多念到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喊道:‘莱格尔!’我回答:‘到!’这时布隆多带着老虎的温柔望着我,笑嘻嘻的,对我说:‘如果您是蓬梅西,您就不是莱格尔。’这句话看来令您不快,但对我却就惨了。说完,他划掉我的名字。”

马里于斯感叹说:

“先生,我十分愧疚……”

“首先,”莱格尔打断说,“我要用几句明显的赞词把布隆多裹成木乃伊。我设想他已经死了。他这样干瘦,这样苍白,这样冷漠,这样死板,这样发臭,差别不是很大。我说:erudimini qui judicatis terram.[30]布隆多长眠在此,尖鼻子布隆多,长鼻猴布隆多,守纪律的牛,bos disciplinœ,[31]禁令守门狗,点名天使,死板、干脆、准确、严厉、正直和可憎。天主把他除名,就像他把我除名一样。”

马里于斯又说:

“我很抱歉……”

“年轻人,”莱格尔说,“这是给您的教训。以后要准时。”

“真是万分抱歉。”

“以后不要再让别人除名了。”

“我很遗憾……”

莱格尔哈哈大笑。

“而我却正中下怀。我正滑下去要当律师。除名救了我。我放弃了当律师的荣耀。我用不着去捍卫寡妇,也用不着去攻击孤儿。不用穿法袍,不再有实习。我获得除名啦。我倒要感谢您,蓬梅西先生。我打算郑重拜访您一次,表示感谢。您住在哪里?”

“在这辆马车里,”马里于斯说。

“好阔气,”莱格尔平静地说。“我祝贺您。您每年的租金是九千法郎。”

这时,库费拉克从咖啡馆里出来。

马里于斯苦笑说:

“我租住才两小时,渴望出来;说来话长,我不知到哪儿去。”

“先生,”库费拉克说,“到我家里来吧。”

“我本来有优先权,”莱格尔指出,“可是我没有家。”

“别说了,博须埃,”库费拉克又说。

“博须埃,”马里于斯说,“我觉得您刚才叫莱格尔。”

“德·莫,”莱格尔回答,“化名博须埃。”

库费拉克登上了马车。

“车夫,”他说,“去圣雅克门旅馆。”

当晚,马里于斯安顿在圣雅克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与库费拉克为邻。

三、马里于斯的惊讶

在几天内,马里于斯是库费拉克的朋友。青春是创伤愈合迅速的季节。马里于斯在库费拉克身边自由呼吸,对他来说是新鲜事。库费拉克不问他情况。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样做。在这种年龄,脸上会把什么事都马上表现出来。说话是多余的。有这样的年轻人,可以说他的脸在喋喋不休。彼此一见面,就互相了解了。

但一天早上,库费拉克突然问他这句话:

“对了,您有政治见解吗?”

“啊!”马里于斯说,几乎感到被这个问题得罪了。

“您是哪一派的?”

“波拿巴民主派。”

“老鼠放心的灰色调,”库费拉克说。

第二天,库费拉克把马里于斯拉到穆赞咖啡馆去。然后他带着微笑对他耳语说:“我应该让您走进革命。”他把马里于斯带到abc之友社的大厅里,介绍给其他朋友,小声说了一句简单而马里于斯听不懂的话:“一个学生。”

马里于斯落入有才情的人的马蜂窝里。再说,尽管沉默寡言和庄重,但他既不缺少翅膀,也不缺少螫针。

马里于斯出于习惯和趣味,至今一直孤独,喜欢自言自语和个别交谈,对周围这群年轻人感到有点惊奇。各种各样的首创精神同时吸引他,又争夺他。所有这些无拘无束、变化不定的思想乱窜乱动,使他的思想旋转起来。有时,在混乱中,他的思绪走得这样远,很难再找回来。他听人谈论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宗教,方式出人意料。他隐约看到奇特的方面,由于没有放在远景上去看,就未免看到一片混乱。他离开外祖父的观点,转到父亲的观点上来,自以为确立了观念;如今他不安地,却又不敢承认,怀疑自己没有确立观念。他观察一切事物的角度,开始重新变动。游移不定使他脑中的全部视野晃动起来。内心骚乱是很奇特的。他几乎感到痛苦。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好像没有“约定俗成的东西”。各种话题马里于斯都听到古怪的语言,他还很胆怯的思想感觉不舒服。

贴着一张剧院海报,这是一出老剧目,拥有所谓古典主义悲剧的标题。“打倒资产者喜欢的悲剧!”巴奥雷尔叫道。马里于斯听到孔布费尔反驳:

“你错了,巴奥雷尔。资产阶级喜欢悲剧,在这一点上必须让资产阶级安静。戴假发的悲剧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属于这些人之列:以埃斯库罗斯的名义否认它存在的理由。自然界中存在雏形;创作中有现成的戏仿;鸟嘴不是鸟嘴,翅膀不是翅膀,鳍不是鳍,爪子不是爪子,痛苦的叫声令人好笑,这就是鸭子。然而,既然家禽与鸟类共存,我看不出为什么古典主义悲剧不能与古代悲剧共存。”

有一次,马里于斯走在昂若拉和库费拉克中间,偶然经过让-雅克·卢梭街。

库费拉克拉住他的手臂。

“注意。这是石膏窑街,今日叫做让-雅克·卢梭街,因为六十年前一对古怪的夫妇住在这里。这就是让-雅克和苔蕾丝。他们在这里不时生孩子。苔蕾丝生出来,让-雅克把孩子送到孤儿院。”

而昂若拉指责库费拉克。

“在让-雅克面前住嘴吧!这个人,我很赞赏。他否认了自己的孩子,不错;但是他过继了人民。”

这些年轻人都不说“皇帝”这个词。只有让·普鲁维尔有时说“拿破仑”;其他人说“波拿巴”。昂若拉称为“布奥拿巴”。

马里于斯暗暗奇怪。initium sapientiœ.[32]

四、穆赞咖啡馆的后厅

马里于斯参加这些年轻人的谈话,有时插入进来;有一次谈话真正震撼了他的思想。

事情发生在穆赞咖啡馆后厅。这一晚,几乎所有的abc之友都来聚会了。油灯大放光彩。大家平静地却吵吵嚷嚷地谈人论事。除了昂若拉和马里于斯沉默不语外,人人都随意说一两句。朋友之间的谈话,有时就是这样既平静又吵嚷。这是一种游戏,乱糟糟的,又是一场谈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接上话头。四个角落都有人在谈话。

后厅里不接受任何女人,除了咖啡馆的洗杯盘女工路易宗,她不时穿过后厅,从洗碗间到“策划室”。

格朗泰尔已经酩酊大醉,在他占据的角落里大吼大叫。他声嘶力竭地争辩,乱说一通,叫道:

“我渴了。世人啊,我做了一个梦:海德堡的酒桶中了风,要放上十二条蚂蟥吮吸,我是其中一条。我想喝酒。我想忘却人生。生活不知是谁的可恶发明。持续时间很短,毫无价值。为了生活都要累得半死不活。生活是一幅布景,上面很少活动门窗。幸福是一个旧窗框,只油漆一面。《传道书》说:一切都是虚荣;我跟这个也许从来不存在的老家伙想法一样。零,不愿意赤条条地出去,穿上了虚荣。噢,虚荣!用夸大的字眼给一切重新穿上衣服!一个厨房是一个实验室,一个跳舞演员是一个教师,一个卖艺小丑是一个体操家,一个拳击师是一个运动员,一个药剂师是一个化学家,一个假发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拌和工是一个建筑师,一个赛马手是一个运动员,一只鼠妇是一只甲壳虫。虚荣有正反面;正面是蠢,是挂满彩色玻璃珠子的黑人;反面是傻,是一身破衣烂衫的哲学家。我哭泣一个,讥笑另一个。所谓荣誉和尊严,甚至荣誉和尊严,一般来说是金色青铜。国王以人的尊严当玩物。卡利古拉[33]把一匹马封为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为骑士。现在你们在愤怒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之间自我卖弄吧。至于人的内在价值,也不见得受到多大尊重。听听街坊对街坊的赞扬吧。白对白是无情的;如果百合会说话,它会把鸽子打扮成什么样子!一个笃信的女人对另一个说长道短,比眼镜蛇更毒。可惜我是个无知的人,因为我会给你们举出一大堆事来;但我一无所知。比如,我一直很幽默;我在格罗[34]那里当学生时,不去乱涂乱画,以偷吃苹果消磨时间;画家和赃物只是阴阳性之差。这是对我而言;至于你们这些人,你们与我相当。我不在乎你们的完美、卓越和优点。凡是优点都会陷入缺点;节俭接近吝啬,慷慨接近挥霍,勇敢接近假充好汉;谁说虔诚,谁就有点伪善;德行中的恶习,同第欧根尼[35]大衣上的窟窿一样多。你们赞赏谁,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是恺撒还是布鲁图斯?一般说,人们站在杀人者一边。布鲁图斯万岁!他杀了人。这就是美德。美德?是的,但也是疯狂。这些伟大的人有古怪的污点。杀死恺撒的布鲁图斯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塑像。这个塑像是希腊雕刻家斯特隆吉利翁[36]的作品,他还雕塑了一个骑马女子的塑像,名叫厄克纳莫斯,即‘美腿’,尼禄带着它一起旅行。这个斯特隆吉利翁只留下两尊塑像,使布鲁图斯和尼禄爱好一致;布鲁图斯爱上一个,尼禄爱上另一个。全部历史就是一长篇啰唆话。一个世纪抄袭另一个世纪。马伦哥战役模仿皮德纳战役[37];克洛维斯的托尔比亚克战役[38]和拿破仑的奥斯特利兹战役似两滴血一样相像。我不看重胜利。没有什么比战胜更愚蠢了;真正的光荣是说服。要尽力证明点什么!你们只满足于成功,多么平庸啊!还满足于征服,多么可怜啊!唉!到处是虚荣和怯懦。一切服从于成功,连语法也是这样。贺拉斯说:si volet usus.[39]因此,我蔑视人类。我们要从总体降到局部吗?要我开始赞赏各民族吗?请问,哪国人民?希腊吗?雅典人,这些从前的巴黎人,杀了福西翁,就像柯利尼的传说,还奉承暴君,以致阿那塞福尔说:皮西斯特拉特[40]的尿吸引蜜蜂。五十年间,希腊最了不起的人物曾是这个语法学家菲尔塔斯,他是这样矮小瘦弱,不得不在鞋上坠了铅,不被风吹走。在科林斯最大的广场上,有一尊西拉尼翁雕刻的塑像,由普林纳[41]编入目录;这座塑像雕的是埃皮斯塔特。埃皮斯塔特干过什么?他发明了一种绊马索。这就概括了希腊和光荣。再谈谈别的民族。我赞赏英国吗?我赞赏法国吗?法国?为什么?由于巴黎?我刚才对你们说过我对雅典的见解。英国吗?为什么?由于伦敦?我憎恨迦太基。再说,伦敦作为穷奢极欲的大都会,是贫困的首府。仅在查林-克罗斯教区,每年都有一百个人饿死。这就是阿尔比翁[42]。我要补全说,我见过一个英国女人戴着玫瑰花冠和蓝眼镜跳舞。因此,去它的英国吧!即使我不赞赏约翰牛,难道就赞赏约拿单[43]吗?我不欣赏这个使用奴隶的兄弟。去掉time is money[44],英国还剩下什么?去掉cotton is king[45],美国还剩下什么?德国是淋巴液;意大利是胆汁。我们对俄罗斯迷醉吗?伏尔泰欣赏俄国。他也欣赏中国。我承认,俄国有它的美,其中一点是非常专制;但我怜悯专制君主。他们身体羸弱。一个阿列克赛掉了脑袋,一个彼得被刺杀,一个保罗被扼死,另一个保罗被靴子踩扁,好几个伊凡被掐死,好几个尼古拉和瓦西里被毒死,这一切表明,俄国皇宫处于明显不正常的状态中。所有的文明民族都让思想家赞赏战争这种玩意儿;然而,战争,文明化的战争,竭尽和用全了一切形式的强盗行径,从雅克萨山口走私者的敲诈勒索,到柯曼什印第安人在‘险道’的劫掠。哦!你们会对我说,欧洲总比亚洲好吧?我承认,亚洲很滑稽;但是你们这些西方人,你们的时装和艳服混杂了各种污秽和威严,从伊莎贝尔王后的脏衬衫到太子的便桶椅,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理由嘲笑大喇嘛。称作人的先生们,我对你们说完蛋啦!布鲁塞尔人消费啤酒最多,斯德哥尔摩人消费烧酒最多,马德里人消费的巧克力最多,阿姆斯特丹人消费刺柏子酒最多,伦敦人消费葡萄酒最多,君士坦丁堡人消费咖啡最多,巴黎人消费苦艾酒最多;这就是所有有用的概念。总的说来,巴黎占先。在巴黎,连卖破烂的都奢侈享乐:第欧根尼在培雷厄斯当哲学家,同样喜欢在莫贝尔广场卖破烂。还要学会这一点:卖破烂的光顾的小酒店叫做劣质啤酒店;最著名的是‘平底锅酒店’和‘屠宰场酒店’。噢,城郊小咖啡馆、宴会馆、小酒店、下等小酒馆、低级咖啡馆、小酒馆、低级舞场、卖破烂光顾的小酒店、哈里发商队客店,我向你们引证这些,我是一个爱享乐的人,在理查饭店吃每份四十苏的客饭,我需要一条波斯地毯,裹上裸体的克莱奥帕特拉!克莱奥帕特拉在哪儿?啊!这是你,路易宗。你好。”

格朗泰尔醉醺醺的,在穆赞咖啡馆的后厅角落里,就这样口若悬河,缠住路过的洗碗女工。

博须埃朝他伸出手,企图让他住声,格朗泰尔变本加厉地又说起来:

“莫城的鹰,放下你的爪子。你用希波克拉特拒绝阿尔塔克塞尔克塞斯的陈词滥调的手势,对我不起任何作用。你不必让我安静下来。再说,我很悲哀。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人很坏,人是畸形的;蝴蝶是成功的,人是失败的。天主创造这种动物没有成功。人群里丑陋的有的是。随便哪一个都是无耻之徒。女人与无耻相配。是的,我有忧郁症,外加忧愁、思乡、神经衰弱,感到烦躁,动辄易怒,打呵欠,我烦闷,我厌倦,我苦恼!让天主见鬼去吧!”

“住口,大写的r!”博须埃又说,他在同一群人讨论一个法律问题,一句法学行话讲了大半,结尾是:

“……至于我,尽管我几乎称不上法学家,至多是业余检察官,我还是支持这一点:根据诺曼底的习惯,每年到圣米歇尔节,无论业主还是遗产被扣押者,除了其他权利,所有人和每个人,都要向领主缴纳一笔等值税,这适用于长期租赁契约、租约、自由地、教产契约和公产契约、抵押契约……”

“回声,伤心饮泣的山林水泽仙女,”格朗泰尔哼唱着。

在格朗泰尔旁边,一张桌子周围的人几乎默默无声,桌上的两只杯子之间有一张纸、一只墨水瓶和一支笔,表明在草拟一出歌舞剧。两只在创作的脑袋凑在一起,低声商量这件大事:

“先确定角色的名字。有了名字,就找到主题。”

“不错。说吧。我写。”

“多里蒙先生?”

“食利者?”

“当然。”

“他的女儿叫克莱丝汀。”

“……汀。还有呢?”

“圣瓦尔上校。”

“圣瓦尔用滥了。我说不如叫瓦尔散。”

在这两个想当歌舞剧作家的人旁边,另有一群人,也趁吵闹在低声谈话,议论一场决斗。一个三十岁的老手,在给一个十八岁的新手出主意,向他解释同什么对手打交道。

“见鬼!要小心。这是一个出色的剑手。剑法干净利落,善于攻击,佯攻从不落空,手腕灵活,集束进攻,快如闪电,招架准确,反击精确,天哪!而且他是左撇子。”

在与格朗泰尔相反的角落,若利和巴奥雷尔在玩多米诺骨牌,谈论爱情。

“你呀,你很幸福,”若利说。“你有一个爱笑的情妇。”

“这是她的一个缺点,”巴奥雷尔回答。“当人情妇,笑就错了。这会鼓励人欺骗她。看到她快乐,就会去掉您的内疚;要是看到她忧愁,就会良心不安。”

“忘恩负义!一个笑嘻嘻的女人多好啊!你们从来不吵架!”

“这是由于我们有约定。我们在缔结小神圣同盟时,就确定了每个人的边界,决不能超越。北边属于沃德,南边属于热克斯。[46]于是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幸福慢慢消受。”

“而你呢,若利-利,你和那位小姐不和,到了什么程度啦?你知道我要说谁。”

“她跟我赌气,有股牛劲。”

“你可是个多情的人,为伊消得人憔悴。”

“唉!”

“换了我,就会把她抛掉。”

“说说容易。”

“做也容易。她不是叫穆齐什塔吗?”

“是的。啊!可怜的巴奥雷尔,这是个绝色女郎,很有文学修养,小巧的脚,娇小的手,穿戴入时,白皙,胖乎乎的,眼睛像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我为她发狂了。”

“亲爱的,那么就要得到她的欢心,要潇洒,显得十分疲惫。给我到斯托的店里买一条上好的皮裤。也有出租的。”

“多少钱?”格朗泰尔叫道。

第三个角落正在讨论诗歌。异教神话和基督教神话发生冲突。让·普鲁维尔出于浪漫主义,拥戴奥林匹斯。他只有在休息时才是胆怯的。一激动起来,他就光彩焕发,快乐越发增加激动,他是笑嘻嘻的,又很抒情:

“不要侮辱天神,”他说。“天神也许并没有走掉。朱必特丝毫没有给我死人的印象。你们说,天神是梦幻。即使在自然界,在这些梦幻消逝以后今天的自然界,还能重新找到所有伟大而古老的异教神话。有的山轮廓像城堡,比如维尼马尔山,我看是库柏勒[47]的帽子;我没有得到证明,潘神夜里不来柳树的空心树干里吹气,一面用手指轮流按树洞;我始终相信,伊娥[48]同‘牛撒尿’瀑布有联系。”

在最后一个角落里,大家在谈论政治。大家批评御赐的宪章。孔布费尔无力地给予支持,库费拉克则有力地给以摧毁性打击。有一份倒霉的图盖宪章[49]放在桌上。库费拉克抓起了这有名的宪章,摇晃着,一面陈述观点,一面抖动这张纸。

“首先,我不要国王。哪怕只从经济角度看,我也不要国王;国王是寄生虫。没有不花钱的国王。请听这一点:国王昂贵。在弗朗索亚一世去世时,法国的公债是年息三万利弗尔;路易十四去世时,公债是二十六亿,按二十八法郎的债权比例清偿,据德马雷说,在一七六〇年,这相当于四十五亿,今日合一百二十亿。其次,请孔布费尔别见怪,一部御赐的宪章是文明糟糕的权宜之计。说什么挽救了过渡,缓和了过程,减轻了动荡,通过实施宪章虚幻的条款,让国家从君主制不知不觉地过渡到民主制,这些都是拙劣的理由!不!不!决不要以微光照亮人民。在你们立宪的地窖里,原则要枯萎发白。不要变种。不要折中。不要国王恩赐给人民。在所有的恩赐条款中,有一个第十四条。[50]在给予的手旁边,有一只攫取的爪子。我坚决拒绝你们的宪章。一部宪章是一副面具;底下藏着谎言。人民接受宪章就是让权。法律只有完整才成其为法律。不!不要宪章!”

时值冬天;壁炉里有两根木柴在毕剥作响,很有诱惑力,库费拉克抵挡不住。他把可怜的图盖宪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纸燃烧起来。孔布费尔冷静地望着路易十八的杰作燃烧,仅仅说:

“宪章幻化成火焰。”

讽刺、俏皮话、双关语,这类东西在法国称为活跃,在英国称为幽默,不管趣味好坏,理由好坏,谈话就像冲天的烟火,一齐升起,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交织,在人的头顶上快乐地炸开。

五、扩大视野

这些年轻人思想之间的撞击,有美妙之处,人们永远无法预测它的火花,猜出它的闪光。等一下会迸发出什么呢?一无所知。笑声从感动中爆发出来。严肃在滑稽的时候进入。冲动取决于随便一个字。每个人的激情都至高无上。插科打诨就足以打开意想不到的天地。这种交谈峰回路转,远景骤然改变。偶然是这种谈话的创造者。

格朗泰尔、巴奥雷尔、普鲁维尔、博须埃、孔布费尔和库费拉克正在唇枪舌剑,混战一场,突然,一个严肃的思想,古怪地出自一句铿锵而空洞的话,掠过这场争论。

对话中怎么猝然出现一句话?怎样会突然得到强调,引起听到者的注意呢?上文说过,无从知晓。正当乱糟糟一片时,博须埃忽然以这个日期结束一顿指责: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

听到滑铁卢这个词,马里于斯正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的一只水杯的旁边,于是将手从下巴放下,开始盯住在座的人。

“没错,”库费拉克大声说(“当然啰”这个词当时已经过时),“十八这个数字很古怪,给我强烈印象。这是波拿巴的忌数。将路易放在这个数字前面,将雾月放在其后,[51]您就看到这个人的整个命运,特点意味深长:开始紧跟着结束。”

昂若拉一直一声不响,这时打破了沉默,对库费拉克说了这句话:

“您想说罪行后面紧跟着赎罪吧。”

“罪行”这个词超过了马里于斯能够接受的限度,突然提到滑铁卢已经使他很激动了。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挂在墙上的法国地图,地图下面可以看到一个岛,列在分开的一部分,他将手指着这一块,说道:

“科西嘉岛。一个使法国变得非常伟大的小岛。”

恰如一股冷风吹拂。大家都止住了话头,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巴奥雷尔正在昂首挺胸,反驳博须埃,他也放弃了,要听下文。

昂若拉的蓝眼睛不看任何人,似乎凝视虚无,没有看马里于斯,回答道:

“法国不需要什么科西嘉岛,也能伟大。法国伟大只因为她是法国。quia nominor leo.[52]”

马里于斯毫无退却的想法;他转向昂若拉,他的声音颤抖着,像来自肺腑的颤抖:

“我绝不想贬低法国!但把拿破仑和它结合起来,一点没有贬低它。啊,我们就来谈谈。我刚来到你们这里,但我不瞒你们说,你们令我惊讶。我们处在什么状态?我们是什么人?你们是谁?我是谁?我们来解释一下皇帝。我听到你们像保王派一样强调‘于’这个音,说成布奥拿巴。我告诉你们,我的外祖父更进一步,他说成布奥拿巴泰。我原来以为你们是年轻人。你们把自己的热情究竟放到哪里去呢?你们拿来做什么呢?你们不敬佩皇帝,敬佩谁呢?你们还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你们不要这个伟人,你们要什么样的伟人呢?他拥有一切。他是完美的。在他的脑子里装着满满的人类才干。他像查士丁尼一样制订法典,他像恺撒一样统治,他的谈话将帕斯卡尔的闪光和塔西陀的雷电混合在一起,他创造历史,他写下历史,他的战报是《伊利亚特》,他把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暗喻融合起来,他将金字塔般的话语留在身后的东方;在蒂尔西特,他教导帝王们如何保持威严,在科学院,他反驳了拉普拉斯[53],在国务会议上,他和梅尔兰[54]相颉颃,他给有些人的几何学和另一些人的诉讼注入灵魂,他跟检察官在一起是法学家,跟天文学家在一起是星相家;他像克伦威尔一样吹灭两根蜡烛中的一根,到神庙街对窗帘的一个流苏讨价还价;他看到一切,知晓一切;这并不妨碍他在孩子的摇篮旁发出朴实的笑声;突然,惊惶的欧洲倾听起来,大军在前进,炮队在滚动,浮桥伸展在河面上,浩浩荡荡的骑兵像风暴一样奔驰,呐喊声、喇叭声,到处王座颤动,王国的边界在地图上移动,只听到一把超人的宝剑嚓地拔出剑鞘,只见他站在天际,手中发出火光,目光如炬,在雷电中展开双翅,即大军和老近卫军,这是战争的大天使!”

大家保持沉默,昂若拉低垂着头。沉默历来有点表示同意,或者手足无措。马里于斯几乎没有喘气,越发激动地继续说:

“朋友们,我们要主持公道!有这样一个皇帝的帝国,人民的命运多么光辉灿烂,尤其这是法国人民,把自身的天才加入这个人的天才中!大显身手,治理国家,向前挺进,旗开得胜,各国首都当宿营地,让手下的精兵当国王,宣布王朝的覆灭,以冲锋的步伐改变欧洲的面貌,您一威胁,就让人感到您手握天主的宝剑柄,跟随着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的三位一体,做这样一个人的百姓:响亮的报捷声与您每天的清晨一起到来,残老军人院的炮声是闹钟,让这些神奇的字眼光芒万丈,彪炳千秋:马伦哥、阿科尔、奥斯特利兹、耶拿、瓦格拉姆!随时让胜利的群星在历代的天宇闪现,让法兰西帝国和罗马帝国旗鼓相当,成为伟大的民族,产生伟大的军队,派出军团驰骋整个大地,仿佛一座大山派出雄鹰飞往四面八方,获胜,统治,摧毁,在欧洲成为闪射荣耀金光的人民,奏出震响历史的巨人军乐,凭武功和赞赏双倍征服世界,真是壮哉伟哉;还有更伟大的吗?”

“获得自由,”孔布费尔说。

轮到马里于斯低下头颅。这个普通和冷静的句子,像钢刃一样穿过他的激昂陈词,他感到激情在心中烟消云散了。当他抬起眼睛时,孔布费尔已经不在那里了。或许他对自己反驳这种神化感到满意,刚刚离开,除了昂若拉,大家也跟着他走了。大厅里人走空了,昂若拉独自同马里于斯留下,庄重地望着他。但马里于斯在整理思路,不肯认输;内心激动的余波大概还要表露出来,要和昂若拉论战一番,突然,传来楼梯上一个人边走边唱的歌声。这是孔布费尔,他唱的是:

如果恺撒给了我

战争和光彩,

如他还要我摆脱

我母亲的爱,

对伟大恺撒我回答:

权杖、战车收回吧,

我更爱母亲,啊哟!

母亲我更爱。

孔布费尔的歌声温柔又粗犷,给予这节歌词一种古怪的雄浑。马里于斯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天花板,几乎机械地重复:我的母亲?……

这时,他感到昂若拉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公民,”昂若拉对他说,“我的母亲就是共和国。”

六、《res angusta》[55]

这次晚会给了马里于斯深深的震动,在心灵中留下惆怅的阴影。他的感受,也许如同大地被铁犁划开,播下麦种那样;大地只感到伤痛;萌芽的颤动和结实的喜悦,只是以后的事。

马里于斯心情郁闷。他刚刚有了一种信念;已经必须把它抛弃吗?他对自己断定说不行。他自我表明他不愿意怀疑,而他不由自主开始怀疑了。处于两种宗教之中,一种尚未出来,另一种还没有进去,这种情况是难以忍受的;这种黄昏状态只令蝙蝠的心灵喜爱。马里于斯的瞳孔直统统的,需要真正的光。怀疑的半明半暗令他难受。他要留在原地坚守的愿望不管多么强烈,他也不可遏制地不得不继续下去,往前走,观察,思考,走得更远。这要把他引导到哪里?他走了那么多路,接近了父亲以后,如今他害怕要远离他父亲。各种各样的思索纷至沓来,他越发苦恼不安。他周围出现悬崖峭壁。他既不赞同外祖父,也不赞同他的朋友们;他在前者眼中太大胆,在后者眼中又太落后;他自认为双倍的孤立,一方来自老年人,另一方来自年轻人。他不再到穆赞咖啡馆去。

他的内心骚乱不安,就不太考虑生活的艰难。生活现实是不容忽视的,如今冷不防捅他一肘子。

一天早上,旅馆老板走进马里于斯的房间,对他说:

“库费拉克先生为您作过担保。”

“是的。”

“但是我要收房钱了。”

“请库费拉克先生来跟我说话。”

库费拉克来了,老板离开他们。马里于斯把还没有想到相告的情况告诉了他,他没有双亲,在世上孑然一身。

“您打算怎么办?”库费拉克问。

“我一筹莫展,”马里于斯回答。

“您打算做什么?”

“毫无打算。”

“您有钱吗?”

“十五法郎。”

“要我借给您钱吗?”

“不用了。”

“您有衣服吗?”

“就这些。”

“您有首饰吗?”

“有一只表。”

“银的?”

“金的。这就是。”

“我认识一个收购衣服的商人,他会买下您的礼服和长裤。”

“很好。”

“您以后只有一条长裤、一件背心、一顶帽子和一件外衣了。”

“还有一双靴子。”

“什么!您不会光脚走路吗?多阔气啊!”

“这样就够了。”

“我认识一个钟表商,他会买下您的表。”

“很好。”

“不,不好。以后您干什么?”

“干要干的事。至少光明磊落。”

“您懂英文吗?”

“不懂。”

“您懂德文吗?”

“不懂。”

“算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一个朋友是书商,他在编一部百科全书,您可以翻译德文或英文的词条。报酬很低,但够生活的。”

“我可以学英文和德文。”

“在这以前呢?”

“在这以前我靠变卖衣服和表为生。”

买衣服的商人叫来了。他以二十法郎买下旧衣。又去钟表商那里。他以四十五法郎买下了表。

“不坏,”回到旅馆里,马里于斯对库费拉克说,“加上我的十五法郎,一共是八十法郎。”

“旅馆的账单呢?”库费拉克提醒说。

“啊,我忘了,”马里于斯说。

“见鬼,”库费拉克说,“您学英文要花掉五法郎,您学德文要花掉五法郎。学一种语言可得要快,吃一百苏可得要慢。”

吉尔诺曼姨妈其实在别人处于逆境时心地相当善良,她终于找到了马里于斯的住处。一天上午,马里于斯上学回来,看到姨妈的一封信和六十皮斯托尔,也就是说封在盒里的六百金法郎。

马里于斯把这三十路易退还给姨妈,还附了一封信,表示他有谋生手段,今后可以自给自足。这时他只剩下三法郎。

姨妈一点没向外祖父透露这次拒绝,生怕彻底激怒他。再说,他不是已讲过:“再也别向我提起这个吸血鬼!”

马里于斯不愿负债,离开了圣雅克门那个旅馆。

[1]道德团,1808年德国爱国青年组成的团体。

[2]库古德社是一个小型的共和派秘密组织。

[3]法文abc的读音与法语名词abaissé(身份低下)谐音。

[4]拉丁文,阉人上战场。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曾派宦官纳尔雷斯出征。

[5]意大利文,野蛮人不做,巴尔贝里尼却要做。17世纪,巴尔贝里尼家族在罗马拆毁古建筑,建造府邸。巴尔贝里尼与野蛮人读音相近,在谐音上做文章。

[6]西班牙文,自由和家。这是西班牙自由派联合的口号。

[7]拉丁文,你是石头,在这石头上我要建造……这是耶稣对彼得说的话,彼得意为石头,耶稣是说在石头上建教堂。

[8]安蒂诺乌斯,古希腊美少年,130年溺死在尼罗河后被封为神。

[9]阿文蒂诺山是罗马城外的山冈;格拉库斯兄弟二人,先后是护民官。

[10]爱瓦德奈,古代传说中的钟情女子,看到焚烧她丈夫的尸体,便跳进火堆中。

[11]阿里斯托吉通和哈尔莫狄乌斯都是公元前六世纪的雅典人,他们合力杀死暴君希帕尔克,然后将凶器藏在爱神木枝叶下面。

[12]埃泽希尔,《圣经》中四大先知的第三位。

[13]拉丁文,人和成年人。

[14]即人。

[15]阿拉戈(1786—1853),天文学家,政治家,曾任天文台长及陆军和海军大臣。

[16]若弗罗瓦·圣伊莱尔(1772—1844),法国博物学家,对鸟类、胚胎学等尤有研究。

[17]普伊泽居尔和德勒兹,均为帝国军官,磁学专家。

[18]谢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浪漫派先驱,反对恐怖政策,上了断头台。

[19]列强开始瓜分波兰的一年。

[20]拉丁文,无一例外。

[21]1814年至1815年,英俄普奥在维也纳商议如何制裁法国。

[22]拉丁文,像接力赛一样。

[23]莱格尔(lesgle)与鹰(l'aigle)的发音相同,但写法不一样。鹰是拿破仑的徽号。

[24]这个绰号的拼写(lesgueules)含有“狗嘴”之意。

[25]博须埃(1627—1704),法国散文家,善写诔词,曾任莫城主教。

[26]五路易等于一百法郎,又是“圣路易”的谐音,传说圣路易国王为穷人洗脚。

[27]斐扬派,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君主立宪派。

[28]在希腊神话中,波吕克斯和卡斯托耳是异父兄弟,合称狄俄斯库里;帕特罗克莱斯是阿喀琉斯的好友,为赫克托耳所杀,阿喀琉斯替他报了仇;尼素斯是厄里亚勒的朋友(见维吉尔《伊尼德》);厄达米达斯是阿雷特和沙里克纳斯的朋友;埃菲斯蒂翁是亚历山大的朋友;佩什梅雅是医生杜布勒伊的朋友。

[29]皮拉德是俄瑞斯特的好友,帮助他报了杀父之仇。

[30]拉丁文,要调查清楚,人间的法官。

[31]拉丁文,守纪律的牛。

[32]拉丁文,智慧的初萌。引自《圣经》的《箴言》。

[33]卡利古拉(12—41),罗马帝国皇帝。

[34]格罗(1771—1835),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

[35]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哲学家,传说蔑视荣誉、财富、舒适。

[36]斯特隆吉利翁,公元前五世纪末希腊雕塑家。

[37]皮德纳战役,公元前168年,罗马执政官保罗·埃米尔率军在皮德纳战胜马其顿。

[38]克洛维斯(约466—511),法兰克人国王,保护基督教。

[39]拉丁文,出于约定俗成。

[40]福西翁(约公元前402—前318),雅典将军、政治家,因主张和平被处死刑;柯利尼(1519—1572),海军元帅,因信奉新教而被害;皮西斯特拉特(公元前600—前527),雅典暴君。

[41]西拉尼翁,公元前4世纪希腊雕刻家;普林纳(23—79),罗马博物学家。

[42]阿尔比翁,英格兰的古称。

[43]约拿单,美国人的蔑称。

[44]英文,时间就是金钱。

[45]英文,棉花就是王。

[46]影射法国和瑞士因1815年巴黎第二协定的条款产生的边界争端:热克斯属于法国,又位于法国海关之外。

[47]库柏勒,希腊神话中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

[48]伊娥,宙斯在阿耳戈斯的女祭司,为宙斯所爱,赫拉嫉妒,把她变为母牛,并放出凶狠的牛虻叮她,不让她接近宙斯。

[49]图盖将宪章刻印在鼻烟纸上。

[50]宪章第十四条给国王保留为国家安全颁布法令的权力。

[51]前指路易十八,后指雾月18日(按法语,雾月放在18日后面),即拿破仑发动政变上台之日。

[52]拉丁文,因为我叫狮子。

[53]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

[54]梅尔兰(1754—1838),法国政治家,当过律师、议员、司法部长。

[55]拉丁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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