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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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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密室

大约在上世纪中叶,巴黎最高法院一位戴法帽的庭长有一个情妇,秘而不宣,因为那时的大老爷都炫耀自己的情妇,而资产者却金屋藏娇,在圣日耳曼郊区布洛梅空寂无人的街上建造“小别墅”;这条街今日称为普吕梅街,离当时所谓的“斗兽场”不远。

这座别墅是两层楼房;底楼有两个厅,二楼有两个房间,楼下有一个厨房,楼上有一个小客厅,屋顶下有一个阁楼,楼房前面是一个花园,大铁栅门对着街道。这个花园约莫有一个阿尔邦。[1]这一切行人都能看到;但是,在楼房后面,有一个狭窄的院子,院子尽头有一幢低矮的房子,两个房间下面都有地窖,以备不时之需,隐藏一个孩子和一个奶妈。这幢房子后面有一扇暗门,秘密开向一条狭窄的长走廊,铺上石子,弯弯曲曲,却是露天的,两边是高墙,隐蔽得极其巧妙,在各家花园和菜地的围墙之间七弯八拐,绕来绕去,最后到达另一扇同样的暗门,开在八分之一法里之外,几乎在另一个区,巴比伦街冷落的尽头。

庭长先生从这里进去,以致窥伺他,跟踪他,以为观察到庭长先生天天神秘地赴会的人,可能料想不到他去巴比伦街,就是去布洛梅街。工于心计的法官,通过巧妙地购买土地,让人在家里自己的土地上开出这条暗道,因此无人查问。后来,他又把过道两边的土地分批作为花园和菜地出售,这两边土地的主人眼前是一堵分界墙,不会怀疑两堵高墙间,他们的花园和菜地中,存在这条蜿蜒曲折的石子长过道。惟有鸟儿看到这一奇景。上世纪的黄莺和山雀对庭长先生大发过议论呢。

楼房是按芒萨尔[2]的风格建成的石头建筑,以华托的风格装修护壁板和家具,里面是罗可可式,外观过时,有三道花篱围住,既不引人注目,又风雅又庄严,非常适合法官的逢场作戏。

这幢别墅和这条过道今天已经荡然无存,可十五年前左右还存在。九三年,一个锅炉厂主买下来准备拆毁,但由于未能付清房价,国家宣布他破产。这样,是别墅把锅炉厂主毁了。自从别墅无人居住,便慢慢倾圮,凡是建筑没有人住总是像没有生命一样。楼里依旧布置着旧家具,准备出售或出租。每年经过普吕梅街的十个至十二个人会看到一块字迹漫漶的黄牌子,从一八一〇年以来就挂在花园的铁栅门上。

大约在复辟王朝末年,行人会注意到,牌子消失了,二楼的护窗板打开了。别墅果然有人居住。窗户挂着“小窗帘”,这是有个女人的标志。

一八二九年十月,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上门,租下了这座别墅,当然,包括住宅后面的建筑和通往巴比伦街的过道。他让人修复了这条通道的两扇暗门。上文说过,别墅差不多还布置着庭长的旧家具,新房客吩咐做了一些修补,将欠缺的补上,在院子里铺上石子,室内铺好方砖,楼梯修好梯级,地板镶好木条,窗户装好玻璃,终于带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女佣无声无息地住下,更像一个人溜进来,而不像回到自己家里。邻居没有窃窃私语,因为并没有邻居。

这个不声不响的房客是让·瓦尔让,姑娘是柯赛特,女佣是一个名叫图散的处女,让·瓦尔让从济贫院和苦难中把她救出来,她年纪大了,是外省人,说话口吃,这三个优点决定了让·瓦尔让收留了她。他以吃年息的割风先生的名字租下房子。读者在上文大概比泰纳迪埃更早认出了让·瓦尔让。

为什么让·瓦尔让离开了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发生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读者记得,让·瓦尔让在修道院很幸福,过于幸福,以致他的良心终于不安起来。他每天看到柯赛特,感到父爱越来越在他身上产生和发展,他全身心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心想,她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把她夺走,这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她每天潜移默化,肯定会成为修女,这样,修道院今后就成了她和他的天地,他日益衰老,而她日益长大,当她日益衰老时,他会死去,总之,令人迷醉的希望是,不可能再分离。考虑到此,他陷入了困惑不安中。他在思索,在纳闷,这幸福是不是属于他的,是不是也有另一个人的幸福在内,就是他这个老头据为己有,并藏起来的孩子的幸福;这里一点没有窃取的成分吗?他寻思,这个孩子在舍弃人生之前,有权认识人生,如果以使她免遭风雨沧桑为借口,可以说不同她商量,事先就割断她和一切欢乐的联系,利用她的无知和孤苦伶仃,让她萌生出人为的志向,这是扭曲人性,欺骗天主。谁知道呢,有朝一日,柯赛特恍然大悟,后悔当了修女,怎么不会憎恨他呢?最后这个想法,几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想法轰轰烈烈,他却觉得不可忍受。他决定离开修道院。

他作出了决定;他伤心地承认,必须这样做。至于反对的意见,他一个也没有。在这四堵墙内住了五年,销声匿迹,必然消除或驱散恐惧的因素。他可以平静地回到常人当中。他垂垂老矣,而且一切都改变了。现在谁认得出他呢?再说,也要想到最坏处,只有他本人有危险,不能因为他进过苦役监,就有权把柯赛特关在修道院里。况且,面对责任,危险算什么?总之,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保持谨慎,采取防范措施。

至于柯赛特的教育,差不多已经结束,也学完了。

他的决心一旦下定,他便等待机会。机会很快出现。老割风死了。

让·瓦尔让求见可尊敬的院长,对她说,由于他哥哥去世,有一小笔遗产使他今后过日子可以不必干活,他要辞掉修道院的差使,带走女儿;但是,柯赛特没有发过愿,免费教育不公道,他请求尊敬的院长同意,他将一笔五千法郎的款子献给修道院,作为柯赛特在此度过五年的赔偿。

就这样,让·瓦尔让离开了永敬修道院。

离开修道院时,他把小手提箱夹在腋下,不想交给任何搬行李工人,钥匙总揣在身上。这只手提箱透出一股香味,令柯赛特感到惊讶。

紧接着我们要说,这只手提箱今后不再离开他。他始终放在自己房间里。他搬家时,这是他带走的第一件、有时是惟一的一件东西。柯赛特拿来说笑,把这只手提箱叫做“不可分离的”,还说:“真叫我嫉妒。”

另外,让·瓦尔让回到自由的空气中,却忧心忡忡。

他发现了普吕梅街这座别墅,便藏到那里。今后,他就用于尔蒂姆·割风这个名字。

同时,他在巴黎租了另外两套房间,免得总是呆在同一个街区里,会引人注意,必要时一感到不安便溜之大吉,不像那天晚上那样措手不及,只是出了奇迹才逃脱了沙威。这两套房间非常简陋,外表寒伧,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街区里,一个在西街,另一个在武人街。

他时而到武人街,时而到西街,同柯赛特一起度过一个到一个半月,不带图散。他由看门人侍候,被人看作郊区一个吃年息的人,在城里有落脚地。这个品德高尚的人在巴黎有三个住处,为的是逃避警察。

二、国民自卫军成员让·瓦尔让

确切地说,他住在普吕梅街,他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柯赛特和女佣住在楼里;她占据油漆护壁板的大卧室,金色圆线脚的小客厅,布置壁毯和宽大扶手椅的、庭长使用的客厅;她有花园,让·瓦尔让叫人在柯赛特的房间里放上一张床,床幔是三色的旧锦缎,还有一块古老、漂亮的波斯地毯,是从菲吉埃-圣保罗街戈歇大妈的店里买来的。为了改变这些精美古董的严肃气氛,他在这些旧货中加上了适合少女的明快而优雅的小家具,多层架子啦,书柜啦,烫金的书籍啦,文具盒啦,吸墨纸啦,镶嵌螺钿的、做女红的桌子啦,镀金的针线银盒啦,日本瓷的梳妆台啦。二楼垂挂着长窗帘,像床一样三色红底锦缎。底层是挂毯帘子。整个冬天,柯赛特的小楼从上到下,烧得暖融融的。他呢,他住在院子深处类似看门人的小屋里,帆布床上铺着一条褥子,一张白木桌,两把草垫椅,一只陶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他珍视的手提箱放在一个角落里,从来不生火。他同柯赛特一起吃晚饭,桌上放了一块为他准备的黑面包。当她进家门时,他对图散说:“小姐是家里的女主人。”“而您呢,先—生?”图散惊讶地诘问。“我嘛,我胜过主人,我是父亲。”

柯赛特在修道院里训练过持家,管理非常简朴的开支。每天,让·瓦尔让挽着柯赛特的手臂,带着她散步。他带她到卢森堡公园,到人迹最少的小径,每个星期天去望弥撒,总是在举步圣雅克教堂,因为地方很远。由于这是一个穷街区,有许多人要布施,不幸的人在教堂围住他,这给他引来了泰纳迪埃的信:“举步圣雅克教堂的善人先生收”。他乐意带着柯赛特去看望穷人和病人。陌生人都不能走进普吕梅街的别墅。图散采购食品,让·瓦尔让亲自到附近大街的一个水龙头去打水。木柴和酒存放在半地下室里,墙壁布置是罗可可式的,就在巴比伦街那道门的旁边,从前用作庭长先生的洞府;因为在盛行游乐园和疯人院的时代,没有洞府就谈不上爱情。

在普吕梅街的独扇大门上,有一只储钱罐式的信报箱;不过,普吕梅街这幢楼的三个居民从没收到报和信,这个箱子的全部用途,从前是艳情的媒介和一个风流法官的知己,现在只限于收税务单和警卫队的通知书。因为吃年金的割风先生属于国民自卫军;他无法逃脱一八三一年人口普查的密网。市府调查一直深入到小皮克普斯修道院,让·瓦尔让从这种穿不透的神圣云雾中出来,在区政府看来是值得尊敬的,因此,有资格值班站岗。

一年有三四次,让·瓦尔让穿上军装去站岗;再说他非常乐意;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正当的乔装打扮,使他混同于大家,又单独相处。让·瓦尔让刚满六十岁,这是法定的免役年龄;但他看去不超过五十岁;况且,他根本不想逃避那个上士,并跟德·洛博伯爵费口舌;他没有户籍;他隐瞒了自己的名字,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他隐瞒了一切;上文说过,他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国民自卫军队员。像一个普通的纳税人,这是他的全部奢望。这个人的理想是内心像天使,外表像有产者。

不过要指出一个细节。当让·瓦尔让同柯赛特出门时,他穿得像读者刚才看到的那样,相当像一个旧军官。当他独自出门时,往往这是在晚上,他总是穿工人的短上衣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遮住他的脸。这是小心还是自惭形秽?两者兼而有之。柯赛特习惯了自己命运的神秘莫测,不大注意父亲的古怪。至于图散,她尊敬让·瓦尔让,凡是他做的事,她都觉得很好。一天,肉店老板见到让·瓦尔让,对她说:“这是个怪人。”她回答:“这是个圣人。”

无论让·瓦尔让,柯赛特,还是图散,都只从巴比伦街那扇门进出。除非通过花园的铁栅门看到他们,很难猜出他们住在普吕梅街。这个铁栅门始终关闭。让·瓦尔让让花园杂草丛生,以免引人注目。

在这一点上,他也许搞错了。

三、《foliis ac frondibus》[3]

这座花园荒废了半个多世纪,变得不同寻常和非常迷人。四十年前的行人驻足街上观赏,想不到这嫩绿、葳蕤的草丛后面隐藏着秘密。当时不止一个好幻想的人,多次要透过上了锁的古老铁栅门大胆往里张望,想弄个明白;铁栅门的条柱已经扭曲,摇摇晃晃,两根铁柱生锈,长满苔藓,古怪地安上的门楣上面阿拉伯图案已辨认不清。

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石凳,一两座青苔斑驳的塑像,还有几个葡萄架,年深月久,钉子脱落,腐烂在墙上;而且既没有小径,也没有草坪;到处是狗牙根。园艺离去,大自然返回。莠草茂盛,在这块可怜的土地上大显神通。紫罗兰盛会,争妍斗艳。这个花园里,没有什么阻挠万物生长的神圣努力;这是在自家地里欣欣向荣。树木俯向荆棘,荆棘爬到树上,植物攀援而上,树枝压得下垂,在地上攀爬的植物会找到在空中开花的植物,在风中飘荡的植物俯向在苔藓中爬行的植物;树干、树枝、树叶、纤维、草丛、卷须、嫩枝、荆棘,混杂一起,交叉穿插,纠结缠绕;在这三百平方尺的园地里,在造物主满意的目光下,植物紧紧地、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实现和庆祝神秘而神圣的友爱,这是人类友爱的象征。这个花园不再是花园,这是巨大的荆棘丛,就是说,像森林一样难以穿越,像城市一样拥挤,像鸟巢一样抖动,像大教堂一样幽暗,像花束一样芬芳,像坟墓一样孤寂,像人群一样活跃。

到了开花季节,在铁栅门后面和四堵墙之间,这巨大的荆棘丛自由自在,在万物无声无息的萌动中春情勃发,在初升的阳光下颤动,如同一头野兽,呼吸到宇宙之爱的气息,感到四月汁液在脉管里升腾和沸腾,在风中摇曳不可思议的绿发,在潮湿的土地上,在剥蚀的塑像上,在楼前残破的石阶上,直到在空荡荡的街道的石子上,撒播星形的花朵、露珠、繁盛、美、生命、欢乐、芬芳。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藏身其间,看到这夏天的活雪片在树荫间团团飞舞,真是神奇的景致。在这快活的绿荫中,一片无邪的声音在向灵魂喁喁细语,鸟儿的啁啾遗忘了的,昆虫的嗡嗡声给以补充。傍晚,一股梦幻的气息从花园升起,笼罩着它;夜雾像尸布,美妙而宁静的愁绪覆盖着它;金银花和旋花属植物的迷人香气,宛如美味的剧毒,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可以听到栖息在叶丛间的旋木雀和鹡鸰最后的鸣叫;令人感到鸟儿和树木神圣的亲密;白天,翅膀愉悦树叶,夜晚,树叶保护翅膀。

冬天,荆棘丛是黑色的,潮湿的,根根竖起,瑟瑟发抖,让人看到一点别墅。能看到的不是枝头的繁花和花瓣上的露珠,而是黄叶铺成的又冷又厚的地毯上,鼻涕虫拖出的长银带;但无论如何,不管什么景象,不管什么季节,春夏秋冬也罢,这个小小的园地散发出惆怅、静思、孤独、自由、不见人影,只有天主存在;生锈的铁栅门似乎在说:这花园是属于我的。

虽然周围都是巴黎的铺石马路,瓦雷纳街古典式华丽府邸仅隔一箭之遥,残老军人院的圆顶就在近边,众议院相距并不远,虽然勃艮第街和圣多米尼克街的华丽马车在附近气势轩昂地驶过,黄色、褐色、白色、红色的公共马车在邻近的十字路口穿插而过,普吕梅街仍然免不了冷落;旧业主故去,一场革命掠过,世家大族泯灭,人去楼空,遗忘绝续,四十年的摈弃和闲置,足以给这块宝地带来蕨草、毒鱼草、毒芹、蓍草、毛地黄、高高的草丛、阔叶凹凸纹浅绿的高大植物、蜥蜴、金龟子、警觉而溜得快的昆虫;这也足以使难以名状的蛮荒和伟岸从地底冒出,重现在这四堵墙间;足以使大自然能够在巴黎一个恶俗的小园里生机焕发,既粗犷又壮美,就像在新世界的原始森林里;大自然打乱了人类的平庸安排,又总是散布在它所有出现的地方,既在蚂蚁身上,又在鹰的身上。

其实,并没有渺小的东西;谁对大自然有深邃的了解,都知道这一点。虽然在界定因果上哲学得不到绝对圆满的回答,但是由于一切分解的力量都要归于统一,静观者仍要陷入无止境的沉思。一切向整体努力。

代数可用于云彩;星光有利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对星体毫无用处。谁能计算出一个分子的行程呢?我们是否知道,世界的创造绝不取决于沙粒的坠落呢?谁知道无限大和无限小的彼此消长,始因在存在的深渊中的回响,以及创造世界时的席卷一切呢?蛆虫也有重要性;小也是大,大也是小;一切都在需要中形成平衡;对精神来说,这是可怕的幻景。在生物和物体之间,有奇特的关系;在这无穷无尽的整体中,从太阳到蚜虫,都不能互相藐视;彼此互相需要。光不能把地面的香气带到天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黑夜将星体的精华散发给沉睡的花朵。凡是飞鸟爪上都牵着无限的线。萌芽会因一颗流星的出现和乳燕的破壳而变得复杂,并导引出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问世。天文望远镜穷尽之处,显微镜开始起作用。哪一种视野最广呢?请选择吧。一个霉点是一丛鲜花;一片星云是一个星体的蚁穴。精神的东西和物质现象是同样的复杂,甚至还要更奇特。元素和原则相混杂、交融、结合,互促增长,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同样的光明境地。现象不断返回自身。在宇宙广大的交流中,宇宙生命来来去去的数量不得而知,将一切汇入气息看不见的神秘中,连一次睡眠的一场梦也不放弃,在这里播下一个微小动物,在那里粉碎一个星球,摇摇晃晃,逶迤而行,把光变成一股力量,把思想变成一种元素,既分散又不可分割,消解一切,除了这个几何点——自我;将一切引回到灵魂原子;将一切在天主那里充分展现;将一切活动,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纠合在令人昏眩、晦涩难懂的机械论中,将一只昆虫的飞翔与地球的运动联结起来,谁知道呢,哪怕是出于相似的法则将彗星在天宇的运行纳入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旋转。这是由精神构成的机械。这是巨大的齿轮,最初的动力是小蚊蝇,最末的齿轮是黄道。

四、换铁栅门

这个花园,从前建造起来是为了隐藏风流韵事,现在看来改变了,变成适于掩蔽无邪的秘密。摇篮、玩滚球戏的草坪、花棚、岩洞,都不复存在;凌乱而美妙的阴影像帷幔从各处垂下。帕福斯[4]变成了伊甸园。不知什么悔恨净化了这处幽居。这个卖花女,现在向灵魂献花。这个雅致的花园,从前声名狼藉,现在又回到贞洁和纯净。一个庭长由一个园丁协助,一个老人以为在继续拉姆瓦尼翁[5]的事业,另一个老人以为在继续勒诺特尔的事业,改造了园子,剪枝,打乱布局,修饰,以讨得女人欢心;大自然再次抓住它,使它充满憧憧暗影,布置成谈情说爱的地方。

在这个孤独的处所,有一颗心万事俱备,只待爱情露面;这里有一座神庙,由绿荫、草丛、苔藓、鸟鸣、令人无精打采的黑暗、摇曳的树枝组成,还有一颗心灵,由温柔、信念、纯真、希望、渴望和幻想构成。

柯赛特离开修道院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她十四岁多一点,处于“青春期”;上文说过,除了眼睛,她显得丑多于美;但她没有一点讨人嫌的线条,她兼有笨拙、瘦削、胆怯和大胆,最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她的教育结束了;就是说接受了宗教,尤其是虔诚;然后学了“历史”,即修道院里这样称呼的东西,还有地理、语法、分词、法国历代国王史、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其余的一无所知,既构成可爱,又有危险,一个少女的心灵不应该让它愚昧无知;否则以后会产生过于突然和过于强烈的幻景,就像在暗室里一样。她应该慢慢地、谨慎地获得启迪,先接受现实的反光,而不是直接的强光。半明半暗是有益的,严峻而柔和,能消除幼稚的恐惧,防止失足。只有母亲的本能,蕴涵处女的回忆和女人的经验这种出色的直觉,才能知道这半明半暗是怎样和如何形成的。什么也代替不了这种本能。为了培养一个少女的心灵,世上所有的修女都不如一个母亲。

柯赛特不曾有过母亲。她只有许多嬷嬷,许多许多。

至于让·瓦尔让,他内心有各种各样的温情和各种各样的关怀;但他只是一个老人,一窍不通。

在教育事业中,在为一个女人做好生活准备的庄严事业中,为了与所谓天真这种愚昧无知作斗争,需要多少学问啊!

让一个少女为爱情做准备,什么地方也比不过修道院。修道院把人的思想引向不可知的世界。心灵进行反省,无法倾诉,便向内里挖掘,不能向外发展,便向深处开掘。由此产生幻念、设想、猜度、构思故事、期望奇遇、奇异的构想、完全在精神的内心黑暗中竖起的建筑,这是秘密的幽居,一旦越过铁栅门,允许进入,情感便马上进驻。修道院是一种压制,要战胜人心,这种压制就要持续一生。

离开修道院时,柯赛特再也找不到比普吕梅街的别墅更温馨、更危险的地方了。这是自由的嚆矢,也是孤独的继续;一个关闭的花园,却有刺激人的、茂盛的、赏心悦目的、芳香扑鼻的景物;做着跟修道院同样的梦想,不过能瞥见年轻男子;有道铁栅门,但面向街道。

我们再说一遍,她来到这里时,还只是个孩子。让·瓦尔让把这座荒废的花园丢给了她。“在园子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他对她说。这使柯赛特非常开心;她拨开所有的草丛,翻开所有的石头,寻找“虫子”;她玩耍,直到能在那里遐想;她喜欢这个花园,因为在她脚下的草丛中能找到昆虫,直到她喜欢这园子,是因为能透过头顶的树枝遥望星星。

再说,她全身心爱她的父亲,就是说爱让·瓦尔让,她带着天真的亲情,把老人当作一个渴望的、可爱的伴侣。读者记得,马德兰先生看书很多,让·瓦尔让继续这样做;他终于能言善侃;他是个谦逊但真正的聪明人,通过自学自然而然成才,暗地里具有丰富的知识,辩才无碍。他还有点粗鲁,倒使他的仁慈增色;他是个粗犷的人,心地却善良。在卢森堡公园,父女促膝交谈时,他从阅读过的书籍和经历过的苦难中汲取谈资,长时间解释一切。柯赛特一面倾听,她的眼睛一面无目的地四处观望。

这个朴实的人能满足柯赛特的思想,正如这座荒废的花园能满足她的玩耍。她追逐蝴蝶追得够了,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说道:“啊!我跑够了!”他吻她的额角。

柯赛特热爱老人。她始终跟在他的身后。让·瓦尔让所到之处,就是她的安乐窝。由于让·瓦尔让既不住在楼里,也不住在花园,她在后院比在鲜花满地的园子里更开心,在只有草垫椅的小屋里比在挂满壁毯、摆上软垫椅的大客厅更舒心。让·瓦尔让有时被纠缠得乐滋滋的,微笑着对她说:“回到你屋里去!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她也时常柔声细气地嗔怪他,女儿对父亲的这种嗔怪多么讨人喜欢:

“父亲,我在您这儿冷得要命!干吗不铺上地毯,生个炉子呀?”

“亲爱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人比我这个人好得多,头顶上却没有一片瓦呢。”

“那么干吗在我屋里生火,应有尽有呢?”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和孩子。”

“啊!男人就应该受冻和受苦吗?”

“有些男人应该这样。”

“那么好吧,我要常常到这里来,逼得您也生火。”

她还对他说:

“父亲,为什么您吃这样蹩脚的面包?”

“不为什么,我的女儿。”

“那么,您吃什么面包,我也吃什么面包。”

于是,为了不让柯赛特吃黑面包,让·瓦尔让也吃白面包。

柯赛特只模模糊糊记得她的童年。她日夜为她不认识的母亲祈祷。泰纳迪埃夫妇好像两张狰狞的面孔留在她的梦里。她记得,她“有一天夜里”到一个树林去打水。她以为这是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她觉得,最初她生活在深渊里,是让·瓦尔让把她救出来的。她的童年给她的印象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她周围都是蜈蚣、蜘蛛和蛇。由于她不大明白自己怎么是让·瓦尔让的女儿,而他是她的父亲,每晚入睡前,她就思索,她设想她母亲的灵魂附到这个老人身上,好住在她身边。

他坐下时,她便将面颊靠在他的白发上,默默地淌下一滴眼泪,心里想:“这个人,也许是我的母亲!”

尽管有一点说起来很古怪,就是柯赛特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姑娘,极其无知,再说,童贞时期绝难理解母性,她终于想象自己不大可能有母亲。这个母亲,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每当她想到去问让·瓦尔让时,让·瓦尔让便沉默无言。要是她再提一遍问题,他便以微笑回答。有一次她坚持再三;微笑以一滴眼泪告终。

让·瓦尔让的沉默,把芳汀笼罩在黑夜里。

是出于谨慎?是出于尊重?是出于担心拿这个名字去冒险,搅乱的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记忆吗?

只要柯赛特年幼,让·瓦尔让乐意对她提起她的母亲;当她成为少女时,他不能这样做了。他觉得自己再不敢了。是为柯赛特着想吗?是为芳汀着想吗?让这个阴魂进入柯赛特的脑子里,把一个第三者的死人放到他们的命运中,这使他感到一种宗教般的恐惧。这个阴魂对他越是神圣,他觉得它越是可怕。他想到芳汀,感到沉默的难受。他在黑暗中朦胧地看到有样东西,很像一只指头按在嘴上。芳汀身上曾经有过的廉耻心,在她生前已经猛然地离她而去,她不是死后又回来附在她身上,愤怒地守护着这个死人的安宁,而且非常胆小,把她守在坟墓里吗?让·瓦尔让不知不觉地感受到这种压力吗?我们相信有鬼魂,我们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因此,即使是对柯赛特,也不可能说出这个名字:芳汀。

一天,柯赛特对他说:

“父亲,昨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母亲。她有两只巨大的翅膀。我的母亲生前应当是圣女的品级了。”

“通过殉难达到的,”让·瓦尔让回答。

再说,让·瓦尔让是幸福的。

柯赛特同他一起出门时,倚在他的手臂上,得意扬扬,十分幸福,心满意足。让·瓦尔让看到只对他一人如此专一、如此满足的温情的种种表现,感到自己的头脑融入快乐之中。可怜的人充满极乐,颤抖起来;他冲动地断言,这会持续一生;他思忖,他的苦受得还不够多,竟能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他在内心深处感谢天主,让他这个可怜的人,受到这个纯真孩子的热爱。

五、玫瑰发现自身是武器

一天,柯赛特偶然照镜子,心想:“啊!”她觉得自己几乎很漂亮。这使她陷入了奇怪的心烦意乱中。至今,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脸。她是照镜子,但没有自我端详。再说,别人时常告诉她,她其貌不扬;只有让·瓦尔让轻轻地说:“不!不!”无论如何,柯赛特总是自以为长得丑,小时候这容易忍受,她怀着这种想法长大。突然,她的镜子像让·瓦尔让那样对她说:“不!”夜里她睡不着。“要是我漂亮呢?”她想,“我长得漂亮那会多么滑稽!”她记起同伴中长得标致的,在修道院里就引人注目,她心想:“怎么!我会像那个小姐!”

第二天,她照镜子,但不是偶然的,她怀疑了:“我想到哪儿去了?”她说,“不,我是丑的。”其实很简单,她睡得不好,眼睛带黑圈,脸色苍白。昨天,她以为自己好看,也没有十分高兴,但如今认为不是,倒发愁了。她不再照镜子,在半个多月内,她梳妆时竭力背对着镜子。

晚上,吃过晚饭后,通常她在客厅里做绒绣,或者做修道院里学来的针线活,而让·瓦尔让在她身旁看书。一次,她的目光从活计上抬起来,她看见父亲不安地望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另外一次,她从街上经过,她觉得身后有个没看见的人说:“漂亮女人!但穿着蹩脚。”“啊!”她想,“这不是指我。我穿得很好,而且长得丑。”当时她戴着长毛绒帽子,穿着美利奴呢裙。

终于有一天,她在花园里,听到可怜的老女人图散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变得漂亮了吗?”柯赛特没有听到她父亲的回答,图散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一种震动。她从花园逃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跑到镜子前,她有三个月没有照镜子了,她发出一声叫喊。她刚刚看得眼花缭乱。

她是俏丽、娟秀的;她禁不住同意图散和她的镜子的看法。她身段有模有样,皮肤白皙,头发闪光,在她的蓝瞳仁里,闪烁着没见过的光彩。一霎时,她完全相信自己美丽了,这宛若大白天一样实在;再说别人注意到了,图散说出来了,路人说的显然是她,这已无可置疑;她下楼回到花园,以为自己是王后,听到鸟儿在歌唱,虽是冬天,看到天空金灿灿,阳光在树木间闪耀,花儿在灌木丛中开放,她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沉浸在难以表达的快活中。

至于让·瓦尔让,则感到难以名状的深深的揪心。

确实,曾几何时,他恐惧地观赏着柯赛特温柔的脸与日俱增的光彩照人的美。对大家是欢笑的黎明,对他却是凄凄惨惨。

柯赛特在自己发觉之前,早就十分漂亮了。但是,从第一天起,冉冉升起、逐渐裹住整个少女的意料之外的光芒,却刺伤了让·瓦尔让暗淡的眼皮。他感到,这是幸福生活的改变,他的生活是如此幸福,他不敢稍作改变,生怕打乱了什么。这个人经历过各种艰难困苦,命运造成的伤口还鲜血淋漓,以前曾经是凶狠的,现在变得近乎圣人,在苦役监拖过锁链之后,如今拖着无名耻辱看不见、但沉重的锁链,法律没有放松这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重新抓住,把他从德行的幽暗中拉回到公开受辱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接受一切,原谅一切,宽恕一切,祝福一切,善待一切,对上天,对人们,对法律,对社会,对自然,对世界,只要求一样东西,就是让柯赛特爱他!

让柯赛特继续爱他!但愿天主不要妨碍这个孩子的心走向他,留在他身边!得到柯赛特的爱,他便感到治好了心病,得到休息,心境平静,心里充实,得到报偿,受到加冕。得到柯赛特的爱,他幸福!他不求更多。要是别人对他说:“你还想更好吗?”他会回答:“不要。”要是天主对他说:“你想上天吗?”他会回答:“我会有损失。”

凡有可能损伤这种局面,哪怕是表面,也会使他心惊胆战,以为有别的事开始了。他从来不太清楚一个女人的美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于本能,他明白这是可怕的。

这种美越来越绽开了,得意洋洋,姽婳动人,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在孩子天真和可怕的额头上,从他的丑陋的深处,从他的年迈,从他的苦难,从他的抵触,从他的难受显现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瞧着它。

他心想:“她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会变得怎样?”

再说,他的温情与一个母亲的温情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忧虑不安地注视的,一个母亲会快乐地看着。

最初的征兆很快显现出来。

她自言自语:“我肯定很美!”从这样说第二天起,柯赛特注意起自己的打扮。她记起行人的话:“漂亮女人,但衣着蹩脚,”这像神灵的气息,在她身旁掠过,但消失之前在她心里种下了后来要充满女人一生的两颗种子之一:爱俏。爱情是另一颗种子。

随着相信自己美,女人的全部心灵在她身上充分发展起来。她憎恶美利奴粗呢,觉得长毛绒丢脸。她的父亲从不拒绝她的要求。她立即知道帽子、裙子、短披风、高帮皮鞋、袖套、合适布料、中看颜色的全部学问,这种学问使巴黎女人变得那么迷人、深奥和危险。“勾魂女人”一词是为巴黎女人发明的。

不到一个月,小柯赛特在巴比伦街的隐居地,成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已经不错了,而且是“衣着极为时髦的女人”,这就更加了不起。她很想遇到那个“路人”,要看看他怎么说,而且“要教训一下他”!事实是,她各方面都很迷人,能清楚地分出热拉尔店的帽子和埃尔博店的帽子的区别。

让·瓦尔让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些变化。他感到自己只能爬行,最多笔直往前走,却看到柯赛特长出了翅膀。

另外,一个女人只消稍稍观察一下柯赛特的打扮,就会发现,她没有母亲。有些小规矩,有些特殊的习俗,柯赛特根本没有注意到。比如,一个母亲会对她说,一个少女不能穿锦缎。

柯赛特穿上黑锦缎裙子和披肩,戴上白皱呢帽子出门的第一天,她挽着让·瓦尔让的手臂,欢天喜地,光彩照人,脸色红润,得意洋洋,神采飞扬。“父亲,”她说,“我这样您觉得怎么样?”让·瓦尔让用类似嫉妒者苦涩的声音回答:“迷人!”他像平时一样散步。回到家里,他问柯赛特:

“你不再穿那条裙子,不戴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事情发生在柯赛特的房间里,柯赛特正对着衣柜中的衣架,里面挂着她的寄宿生旧衣。

“这身衣服把人打扮成什么模样!”她说。“父亲,您要我怎么处理它?噢!真是的,不,我永远不再穿这样难看的衣服。这玩意儿戴到头上,我就像疯狗太太了。”

让·瓦尔让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这时起,他注意到,柯赛特以前总是要呆在家里,说道:“父亲,我同您在这里更开心,”而现在她总是要求出去。确实,有一副标致面孔,穿一身雅致的衣服,不显示出来,不是白搭吗?

他还注意到,柯赛特对后院不再有同样的兴趣了。如今,她更愿意呆在花园里,兴致勃勃地在铁栅门前散步。让·瓦尔让怕见人,不会踏进花园。他像狗一样呆在后院里。

柯赛特自知漂亮,便失去了不知时的媚态;这种媚态是美妙的,因为天真衬托的美是不可言喻的,一个光彩焕发的天真少女,手里拿着天堂的钥匙行走,却还一无所知,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但她失去了天真的妩媚,却获得了沉思和严肃的魅力。她整个人渗透了青春、无邪和美貌的喜悦,散发出光彩奕奕的惆怅。

也就在这时,马里于斯隔了半年之后,在卢森堡公园重新看到她。

六、战斗开始

柯赛特像马里于斯一样,幽居独处,随时准备好热情爆发。命运以神秘的、不可抗拒的耐心,慢慢地将这两个人拉近,他们身上充满了激情的雷电而又无精打采,这两颗心灵怀着爱情,赛似两块乌云负载着雷电,在一瞥中,就像乌云在一闪中接触和交融。

爱情小说中已经滥用了秋波一词,最终使它失去了价值。现在不大敢说两人一见钟情了。可是,相爱就是这样,而且仅仅是这样。其余只是其余,是后来发生的。两颗心灵在交换这闪光时,互相给予的强烈震撼,再真实不过了。

在这种时刻,柯赛特不知不觉地具有使马里于斯神魂颠倒的秋波,马里于斯没有料到,他也具有使柯赛特色授魂与的目光。

他给她造成同样的苦恋和同样的欢乐。

她早就看到了他,像少女们眼望别处却在观察和审视一样,她在打量他。马里于斯还感到柯赛特丑时,柯赛特已经感到马里于斯俊美。但是,由于他根本不注意她,她对这个年轻人也无所谓。

可是,她禁不住寻思,他有一头秀发,一双美丽的眼睛,漂亮的牙齿,当她听到他和朋友们谈话时动听的声音,如果要挑毛病的话,他走路姿势不好看,但有自己的优雅之处,他并不显得愚蠢,他整个人高尚、温和、朴实、自豪,总之,他看来贫穷,不过他举止得体。

他们的目光相遇那一天,终于突然互相通过目光,喃喃道出隐蔽而难以形容的最初感觉,柯赛特先是并不明白。她若有所思地回到西街的楼里,让·瓦尔让通常来这里度过六个星期。第二天,醒来时,她想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他长时间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如今似乎注意她了,她一点不觉得这种注意令她愉快。她对这个高傲的美少年真有点气恼。她内心要较量一番。她感到一种还很幼稚的快乐,觉得她终于可以报复了。

她自知漂亮,尽管不太清楚,她还是感到,她有一种武器。女人玩弄自己的美貌,如同孩子玩弄他们的小刀。她们是在自戕。

读者记得马里于斯的犹豫、心悸、惧怕。他呆在自己的长凳上,不敢走近。这让柯赛特恼恨。一天,她对让·瓦尔让说:“父亲,我们到那边散一会儿步吧。”看到马里于斯决不走近她,她便走向他。在这种情况下,凡是女人都像穆罕默德。再说,奇怪的是,男青年身上真实爱情的第一个征兆,就是胆小,而在少女身上,则是大胆。这令人奇怪,却简单不过。异性相吸时,具有对方的特点。

这一天,柯赛特的目光使马里于斯神摇意夺,马里于斯的目光使柯赛特浑身颤抖。马里于斯满怀信心地走了,而柯赛特忐忑不安。从这天起,他们相爱了。

柯赛特的第一个感觉是,一种混乱而深沉的愁绪。她觉得,她的心灵很快变得漆黑一片。她认不出自己了。少女心灵的洁白是由冷漠和快乐组成的,酷似白雪。它消融在它的太阳——爱情中。

柯赛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从来没有听人按世俗意义说过这个词。在进入修道院的世俗音乐书籍中,“爱情”被“鼓声”或“丘八”代替。这成了谜语,锻炼大姑娘的想象力,例如:“啊!鼓声多么讨人喜欢啊!”或者:“怜悯不是丘八!”但柯赛特离开时太年轻了,不太关心“鼓声”。因此她不知道眼下自己感到的叫什么。难道不知道病名,就不得那种病吗?

她爱而不懂,也就爱得更热烈。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有益还是危险,是必需还是致命,是永恒还是暂时,是允许还是禁止;她在恋爱。如果有人这样对她说,她会很惊讶:“您没有睡觉吗?这是不行的!您没有吃东西吗?这可是伤身体的!您感到胸闷和剧烈心跳吗?这不对劲呀!有个穿黑衣的人出现在绿径尽头,您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这可是丢人现眼呀!”她会不明白,回答道:“有一件事我无能为力,又一点不懂,怎么是我的错呢?”

摆在她面前的爱情,正好最适合她的心态。这是一种相隔一方的爱,默默无言的观看,对一个陌生人的神化。这是青春对青春的幻象,是化为传奇依旧是梦的夜晚之梦,是最终实现、有血有肉、但还没有名字、没有过错、没有污点、没有要求、没有缺点的幽灵;一句话,是停留在理想中的遥远的情人,具有形态的幻念。柯赛特还半沉没在修道院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中,处于初恋,任何更明显更亲近的相会,会让柯赛特惊慌失措。她有着孩子和修女的各种担惊受怕心理,混杂在一起。她受了五年修道院精神的熏陶,这种精神还慢慢从她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使她周围的一切颤动。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情人,甚至不是一个恋人,而是一个幻象。她开始像对一件迷人的、闪闪发光的、不能获得的东西那样崇拜马里于斯。

极度天真接近极度娇媚,她坦率地对他微笑。

她每天急不可耐地等待散步的时刻来到,她可以找到马里于斯,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在对让·瓦尔让说这句话时,以为是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全部想法:“卢森堡公园是多么迷人啊!”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彼此还处在黑暗中。他们没有互相说过话,没有打过招呼,互不相识;他们只是相见;宛如天空中的星体,相隔千百万里,相望而存在。

这样,柯赛特逐渐变成一个女人,出落得漂亮、多情,意识到自己的美,却不知道自己的爱情。由于天真,她尤其显得娇媚。

七、你愁我更愁

各种心境有各自的本能。古老而永恒的大自然母亲,暗暗警告让·瓦尔让,眼前有个马里于斯。让·瓦尔让在思想的最深处颤抖。让·瓦尔让一无所见,一无所知,却坚持不懈地细心注视他所处的黑暗,仿佛他感到一方面有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东西在崩溃。马里于斯也受到大自然母亲的警告,这是善良天主的深奥法则,便竭尽所能回避那个“父亲”。不过,让·瓦尔让有时瞥见他。马里于斯的举止不再自然了。他谨慎得鬼鬼祟祟,大胆得笨手笨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走到近处;他坐在很远的地方出神;他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他对谁假装呢?以前,他来的时候穿着旧衣服,现在他天天穿新衣服;不能肯定他没有烫发,他的眼睛非常古怪,他戴着手套;总之,让·瓦尔让真正讨厌这个年轻人。

柯赛特不露出蛛丝马迹。她不太清楚自己的内心情感,但感到有点事儿,必须掩盖起来。

在柯赛特突然喜欢打扮和这个陌生人竟然总是穿新衣服之间,有一种并行不悖,令让·瓦尔让讨厌。也许这是偶然,不错,但毫无疑问是一种有威胁的偶然。

他从来不对柯赛特开口提到这个陌生人。但一天,他忍不住了,朦胧地感到绝望,突然要探测一下自己的不幸,他对她说:“瞧那个年轻人,一副蠢相!”

若是一年前,柯赛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就会回答:“不,他是可爱的。”若是十年之后,她怀着对马里于斯的爱情,又会这样说:“一副蠢相,不堪入目!您说得对!”在眼下身心所处的状态下,她仅仅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个年轻人哪!”

仿佛她生平头一次看见他似的。

“我多蠢呀!”让·瓦尔让想。“她还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倒向她指出来。”

噢,老人的单纯!孩子的深不可测!

这又是一条法则:年纪轻轻就尝到痛苦和思念的滋味,初恋要同最初的障碍作激烈斗争,少女决不会上当,而小伙子则落入所有的圈套。让·瓦尔让开始向马里于斯暗暗开战,而马里于斯出于爱情和年轻,蠢到极点,竟毫无觉察。让·瓦尔让给他设下许多陷阱;他改变时间,改变长凳,忘掉手帕,独自到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低着脑袋,一一受骗上当;对让·瓦尔让设在路上的每个问号,他都天真地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柯赛特躲在表面的无忧无虑中,捉摸不透地安之若素,以致让·瓦尔让得出这个结论:“这个傻瓜热恋着柯赛特,但柯赛特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他心里依然因痛苦而颤栗。柯赛特恋爱的时刻迟早会到来。一切都是从无动于衷开始的。

只有一次,柯赛特犯了一个错误,使他害怕。他们已经滞留了三小时,他从长凳站起来要走,她说:“已经要走啦!”

让·瓦尔让没有中止到卢森堡公园散步,不想做出任何奇异的举动,尤其担心让柯赛特醒悟;但是,这对情人正处于意惹情牵的时刻,柯赛特向热恋中的马里于斯投去微笑,他只意识到爱情,在这世上只看到意中人光彩焕发的脸,而让·瓦尔让用冒火的、狠巴巴的目光盯住马里于斯。他早以为自己不会再产生恶念了,但当马里于斯在眼前时,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又变得野蛮和凶狠了,感到以前蕴蓄了满腔愤怒的心灵之底重又张开,起来反对这个年轻人。他几乎觉得陌生的火山爆发又在他身上形成了。

什么!这个家伙在那里!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圈,窥测,观察,试探!他来说:“哼,干吗不行?”他到让·瓦尔让的生活周围转悠!到他的幸福周围转悠,夺取和带走他的幸福!

让·瓦尔让又说:“是的,不错!他来寻找什么?寻找奇遇!他想干什么?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我呢!什么!起初我是最卑劣的人,然后是最不幸的人,跪着生活了六十年,别人能忍受的我都忍受过了,我没有年轻过就老了,我没有家庭、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就生活过来了,我把鲜血洒在各种石头上、各种荆棘上、各种界石上、各处的墙边,尽管别人对我粗暴,我还是温柔,尽管别人凶恶,我还是善良,我无论如何已改邪归正,我忏悔了做过的坏事,我原谅了别人对我做的坏事,正当我得到报偿时,正当熬到头时,正当我达到目的时,正当我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时,本来这很好,这很不错,我付出了代价,我终于得到了,这一切却要离开,这一切却要烟消云散,我要失去柯赛特,我要失去我的生命、我的快乐、我的心灵,因为一个傻大个高兴到卢森堡公园来溜达!”

于是他的眸子充满了阴沉的、不同寻常的光。这不是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也不是一个敌人在看另一个敌人。这是一条看家狗在瞪着一个小偷。

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马里于斯继续失去理智。一天,他跟踪柯赛特到西街。另一天,他同看门人说话。看门人则对让·瓦尔让说:“先生,有个好奇的年轻人在打听您,他是什么人?”第二天,让·瓦尔让向马里于斯狠狠瞥了一眼,马里于斯终于发觉了。一个星期以后,让·瓦尔让搬了家。他发誓再也不来卢森堡公园,也不到西街。他回到普吕梅街。

柯赛特没有抱怨,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提问题,她根本不想知道原因;她已到了怕被别人看穿和露出破绽的年龄。让·瓦尔让一点没有这种烦恼的经验,只有这种烦恼是迷人的,只有这种烦恼他不知道;因此,他一点不明白柯赛特保持沉默的深切意义。不过他注意到,她变得怏怏不乐,他也变得死气沉沉。较量双方都没有经验。

一次,他试探了一下。他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吗?”

一道光芒照亮了柯赛特的脸。

“想的,”她说。

他们一起去。三个月过去了。马里于斯不再去那里。马里于斯不在。

第二天,让·瓦尔让又问柯赛特:

“你想到卢森堡公园去吗?”

她惆怅而温柔地回答:

“不想去。”

让·瓦尔让被这惆怅触怒了,又对这温柔感到难受。

在她年纪轻轻却已经不可捉摸的头脑里,发生了什么事?里面正在酝酿成熟什么呢?柯赛特的心灵里有什么变化?有时,让·瓦尔让不睡觉,坐在破床边,双手捧住脑袋,整夜在寻思:“柯赛特的脑子里有什么事?”他设想柯赛特可能想的事。

噢!在这样的时刻,他把痛苦的目光转向修道院这圣洁的峰顶,这天使聚居地,这不可接近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无可奈何的陶醉,观望修道院的花园,满园不知名的鲜花和与世隔绝的处女,各种各样的芬芳和灵魂笔直升向天空!他多么热爱这个永远封闭的伊甸园啊,他却自愿地离开,失去理智地走下来!他多么后悔牺牲自我,神经错乱,把柯赛特带到尘世,这个作出牺牲的可怜英雄,被他自己的献身精神所制约,感到了沮丧!他心想:“我干的什么事呀?”

这些想法一点没向柯赛特透露。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态度粗暴。总是一副平静、和蔼的面孔。让·瓦尔让比以往更加温和,更加慈爱。如果有什么事能令人捉摸出少了几分快乐,这就是多了几分宽厚。

至于柯赛特,则是无精打采。她看不到马里于斯难受得很,就像当初看到他高兴得出奇,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样。当让·瓦尔让不再像往常一样带她去散步时,一种女人的本能在她内心深处含含糊糊向她说,不该显得看重卢森堡公园,如果她觉得无所谓,她的父亲倒会带她去。可是,日复一日,几周,几个月相继过去了。让·瓦尔让默默地接受了柯赛特的默认。她后悔了,但悔之晚矣。她回到卢森堡公园那一天,马里于斯不在那里。马里于斯消失不见了;完了,怎么办?她能再找到他吗?她感到一阵揪心,什么也无法排遣,而且与日俱增;她不再知道是冬还是夏,是日出还是下雨,鸟儿是不是在鸣啭,是大丽花还是在雏菊的开花季节,卢森堡公园是不是比杜依勒里宫更迷人,洗衣妇送回来的衣物浆上过了头还是不够,图散“采购”得是好是坏,她意气消沉,若有所思,执著于一个想法,目光游移不定或是呆滞,仿佛黑夜里在凝视鬼魂消失的黑洞洞而深邃的地方。

但她也没有给让·瓦尔让看出来,只露出脸色苍白。她对他继续摆出一副甜甜的脸。

这苍白的脸就足以叫让·瓦尔让操心。有时他问她:

“你怎么啦?”

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

半晌,由于她也发现他忧虑重重,又说:

“您呢,父亲,您心里有事吗?”

“我吗?没有,”他说。

这两个人相依为命,爱得这样深沉,长时间为彼此活着,如今一个在另一个身旁痛苦,一个为另一个回肠九转,却互不道出,互不埋怨,还笑口吟吟。

八、铁链

两人中最不幸的是让·瓦尔让。年轻人即令苦恼,身上总还是有亮点。

有时,让·瓦尔让愁苦之极,竟变得幼稚。痛苦的本质能使人再显出孩子气的一面。他不可抑制地感到,柯赛特要离他而去。他本想抗争,把她留住,用外表闪光的东西激发她的热情。这些想法,我们说过是幼稚的,同时是老年人的,正因幼稚,倒让他对花边给少女的想象的影响有相当准确的概念。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将军、巴黎的驻军司令库塔尔伯爵身穿戎装,骑马经过。他羡慕这个服饰金光闪闪的人;他想:能穿上这身服装是多么幸福啊,无可怀疑的是,如果柯赛特看到他这样,会使她心醉神迷,当他让柯赛特挽住手臂,从杜依勒里宫的铁栅门前经过时,卫兵会向他举枪致敬,柯赛特就会满足,丢掉看年轻人的想法。

一次意想不到的震撼,又给这些苦恼雪上加霜。

自从他们住到普吕梅街,过着孤单单的生活,他们养成一个习惯。他们有时要轻松一下,去看日出,这种闲趣适合进入人生和离开人生的人。

一大清早散步,对喜欢孤独的人来说,相当于晚上散步,还多了一层大自然的欢快。街上空空荡荡,鸟儿在歌唱。柯赛特也像鸟儿一样,一大早就醒来了。清晨外出在前一天就准备好了。他提出来,她接受了。就像策划阴谋一样,在日出之前出门,对柯赛特来说,有那么多的小小乐趣。这种天真的怪想法,令年轻人喜欢。

读者知道,让·瓦尔让的爱好是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冷落的隐蔽角落,被人遗忘之处。当时在巴黎城郊有些贫瘠的土地,几乎插入市区,夏天,那里生长着瘦弱的麦子,秋天,在收割以后,却不像收割过,而是光秃秃的。让·瓦尔让偏爱光顾这些地方。柯赛特并不感到厌烦。对他来说,这是孤独,对她而言,则是自由。她又变成了小姑娘,可以奔跑和玩耍,她脱掉帽子,放在让·瓦尔让的膝盖上,去采集花束。她望着停在花上的蝴蝶,但不去捕捉;宽厚和怜悯与爱情同时产生,少女身上有一个悸动而脆弱的理想,怜爱蝴蝶的翅膀。她用丽春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阳光斜穿和透入,红得像火烧,在这鲜嫩的粉红的脸上形成一顶炭冠。

即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阴沉沉,他们还是保留了清晨散步的习惯。

十月的一天早晨,他们受到一八三一年秋天宁谧的吸引,走出家门,天蒙蒙亮就来到梅纳城门旁边。这不是黎明,刚刚拂晓;这是令人心旷神怡和有粗犷感的时刻。在泛白的深邃的天穹中,有几颗星星,大地一片黑蒙蒙,天空皆白,草丛瑟瑟抖动,到处是晨曦神秘的微颤。一只云雀好像飞往星际,在高空歌唱,仿佛这是无限小的生命在抚慰无限大的颂歌。在东方,慈谷医院在射出钢刀般闪光的明亮天际,映出黑黝黝的剪影;耀目的金星升起在这圆顶后面,就像一个灵魂从黑乎乎的建筑中逃逸出来。

一切安详、宁静;街道上没有行人;在低处的侧道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工人,隐约可见,是去上班。

让·瓦尔让坐在平行侧道一片工地口堆放的屋架上。他的面孔朝向大路,背对着日光;他忘记了即将升起的旭日;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全神贯注,甚至目光都像被四堵墙框住一样。有的思索可以称为垂直型的。深入到地下,回到地面上来,就需要时间。让·瓦尔让就陷入到这样的沉思中。他想到柯赛特,想到如果她和他之间不插入任何东西,就可能保持幸福,想到她充满他的生活的光芒,这光芒是他心灵的呼吸。在沉思中他几乎是幸福的。柯赛特站在他身旁,凝望乌云变成红色。

突然,柯赛特叫道:“父亲,那边好像有人来了。”让·瓦尔让抬起头来。

柯赛特说得对。

众所周知,这条马路通向梅纳老城门,延续到塞弗尔街,右角被内环路切断。在马路和内环路相交处,在岔路口传来这种时刻很难分辨的声音,出现了阻塞混乱。看不清什么形状,从内环路过来,开进马路。

这东西越来越大,好像有秩序地移动,但竖起一根根东西,而且颤动着;这好像是一辆车,但看不出负载什么。有几匹马、车轮、喊叫声;鞭子劈啪响。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尽管还淹没在黑暗中。这确实是一辆车,刚从内环路转到马路,朝让·瓦尔让附近的城门驶来;第二辆车一模一样,紧紧跟随,然后是第三辆,然后是第四辆;七辆车相继出现,马头触到车尾。有些身影在车上晃动,只见晨曦中火星闪烁,好像是出鞘的军刀,传来锒铛声,像是铁链相碰,车在前进,声音越来越响,这东西令人生畏,仿佛从梦幻的岩洞冒出来。

走近时,这东西显形了,在树丛后带着鬼魂的灰白色显现出来;这一群白蒙蒙的;逐渐升起的阳光把一片灰白的光投在既像人又像鬼的这团东西上,身影的头变成了尸体的脸,情况是这样的:

七辆车一字儿排开走在大路上。前六辆结构古怪。它们很像运酒桶的平板马车;这是一种长梯搁在两只轮子上,梯子的前端是辕木。每辆平板马车,说得准确点,每条梯子套着首尾相接的四匹马。这些梯子上拖着奇怪的一长串人。天色不亮,看不清这些人,只能捉摸出来。每辆车二十四个人,每边十二个,背靠背,面对行人,腿悬空荡着,这些人就是这样赶路;他们的背后有东西碰响,这是一根链条,脖子上有样东西闪光,这是枷锁。每个人都有枷锁,但铁链是共有的;这样,这二十四个人要从车上下来行走,就不得不一致行动,几乎就像一条蜈蚣,以铁链为脊椎,在地上爬行。每辆车的前后,站着两个持枪的人,脚踩着铁链的一端。枷锁是方形的。第七辆车是有车栏的大货车,但没有车篷,四只轮子,六匹马,装了一大堆乒乓响的大铁锅、生铁锅、铁炉子和铁链。还混杂着几个捆绑着躺在那里的人,他们看来有病。这辆货车虽然有围栏,但残缺不全,好像是老旧的囚车。

这几辆车占据了路的中央。两边走着两排卫队,外表令人厌恶,头戴高筒三角帽,好像督政府时期的士兵,斑斑点点,千疮百孔,污秽不堪,身穿残废军人的军服和装殓工的长裤,半灰半蓝,几乎像破布,戴着红肩章,挎着黄背带,配备短剑、枪和棍子;像随军仆役。这些打手兼有乞丐的卑劣和刽子手的专横。看来像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马鞭。所有这些细节,因为天不亮都模糊不清,随着阳光升起,越来越清晰。队伍的一头一尾,是骑马的宪兵,手握马刀,神情严肃。

这支队伍拖得很长,第一辆车到达城门时,最后一辆刚刚从内环路拐过来。

人群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眨眼间聚集起来,这在巴黎是习以为常的。人群挤在马路两旁观看。附近的小巷里,传来人们互相叫喊的声音和菜农跑来看热闹的木鞋声。

平板车上的囚犯默默地任其颠簸。他们从早晨颠到现在,脸色苍白。他们都穿着粗布长裤,光脚穿着木鞋。其他衣服破烂不堪。奇奇怪怪,丑陋恶俗,很不协调;没有什么比鹑衣百结更凄惨的了。毡帽洞穿了,鸭舌帽沾上柏油,恶劣的呢便帽,短工作服旁边是肘子洞穿的黑外衣;好几个人戴着女帽;其他人戴着柳条篮子;可以看到毛茸茸的胸脯,透过撕破的衣服,可以分辨出文身的图案:爱神庙、燃烧的心、丘比特。也可以看到不正常的疮疤和红斑。有两三个人将草绳系在车的横木上,垂在下面,像马镫一样,钩住他们的脚。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黑石似的东西,送到嘴里去咀嚼;这是他吃的一块面包。眼睛干涩无光,或者射出凶光。押解队低声抱怨;囚犯默不作声;不时听到棍子敲在肩胛或头上;有几个囚犯在打呵欠;破衣烂衫不堪入目;脚垂下,肩膀摇晃,脑袋相撞,铁链叮当响,眼睛闪射出怒火,拳头攥紧,或者像死人的手有气无力地张开;在车队后面,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这列马车队伍无论如何,惨不忍睹。显然,明天,再过一小时,可能要下一场骤雨,紧接着再下一场,又下一场,这些破衣烂衫就会淋湿,一旦淋湿,就干不了,一旦受凉,他们就暖和不过来,他们的粗布裤会贴在他们的骨头上,雨水灌满他们的木鞋,鞭打阻止不了他们的牙齿打颤,铁链仍然锁住他们的脖子,他们的脚继续垂下来;看到这些生灵这样锁住,在秋天的寒冷乌云下,像树木和石头一样无能为力,任凭风吹雨打,气候变化无常,都会不寒而栗。

棍子甚至不饶过在第七辆车上被绳子缚住,不能动弹,像装满苦难的口袋一样扔在那里的病人。

突然,太阳出来了;东方射出万道光芒,仿佛太阳烧着了这些粗犷的头。舌头松开了;嬉笑怒骂和歌声爆发出来。一片平射的光将车队一切为二,照亮了头和躯干,留下脚和轮子在黑暗中。思想出现在他们的脸上;这一时刻是可怖的;一群魔鬼原形毕露,凶恶的灵魂赤条条无遮拦。即使在阳光下,这群人仍然是阴惨惨的。有几个人很快活,嘴上叼着鹅毛管,将虫子吹向人群,特别选择女人;黎明将黑影集中在这些凄惨的脸上;他们无不因为苦难而变得畸形;这情景丑恶不堪,仿佛把阳光变成了闪电。领头那辆车唱起歌来,扯开嗓子,以粗野欢快的声调唱起德佐吉埃的《贞女》,这是当时一首有名的集成曲;树木凄厉地颤抖;在平行侧道上,市民的一张张脸痴呆地倾听着这些魔鬼唱的下流曲子。

所有的苦难像一片混沌,显现在这个队伍中;那里有各种野兽的冷酷面相,有老人、青年、光脑袋、花白胡子、无耻的恶相、一触即怒的隐忍、狰狞的咧嘴、疯狂的态度、戴鸭舌帽的猪样的嘴脸、太阳穴挂着螺旋形鬈发的少女头、尤其可怕的娃娃脸、半死不活的骷髅脸。第一辆车上有一个黑人,他也许是奴隶,模样赛过锁链。降到可怕底层的耻辱,掠过这些额头;下降到这种地步,都在最深层发生最后的变化;变成痴呆的愚昧,等于化为绝望的聪明。这些人就像渣滓中的精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无选择可言。很明显,这个卑劣的队伍不管由谁带队,都无法区分他们。这些囚犯戴上锁链,杂乱地串在一起,也许没有按字母顺序排列,随意装上车的。可是,丑恶的东西凑在一起,最后总要产生一种合力;不幸的人加起来,有一个总和;从每条铁链产生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有一个面孔。在唱歌的板车旁边,是嚎叫的板车,第三辆在乞讨;可以看到有一辆在咬牙切齿;另一辆在威胁行人,又有一辆在咒骂天主;最后一辆像坟墓一样沉默。但丁会以为看到行进中的七层地狱。

这是从判刑走向行刑,悲惨的是,他们没有坐《启示录》所说的电光大战车,但更可悲的是,坐在游街示众的囚车上。

有个看守棍端带钩,不时作出要搅动这堆人类渣滓的样子。人群中有个老女人向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指着他们,对他说:“坏东西,这对你是个教训!”

由于歌声和骂声越来越响,那个看来像押送队长的人,挥舞他的鞭子,听到这个信号,一阵乱棍,不问青红皂白,像冰雹一样劈里啪啦落在七车囚犯身上;许多人吼叫起来,唾沫四溅;这使得奔跑的顽童更加兴高采烈,他们像一群苍蝇叮在伤口上。

让·瓦尔让的目光变得可怕。这不再是眼珠;这是在某些不幸的人身上代替目光的深沉玻璃体,仿佛没有意识到现实,闪现着恐怖和灾难的反光。他看到的不是一幅景象,而是感到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逃走,溜掉;他却挪不动脚步。有时,您看到的东西会抓住您,按住不动。他动弹不得,呆住了,傻了眼,通过难以表达的朦胧不安,寻思这种非人间的虐待意味着什么,这追逐他的群魔从哪里冒出来。突然,他将手按到额上,这是记忆骤然恢复的人习惯性的动作;他记得,这确实是必经之路,为了躲避在枫丹白露大路上很可能遇到王驾,习惯绕这段弯路。三十五年前,他就经过这道城门。

柯赛特是另一种惊恐,但程度不减。她并不明白;她憋住了气;她看到的东西,她难以相信;她终于叫道:

“父亲!车上究竟是什么?”

让·瓦尔让回答:

“苦役犯。”

“他们到哪里去?”

“去服苦役。”

这当儿,一百只手挥舞的棍棒打得越发起劲,还夹杂着刀面的拍打,仿佛鞭子和棍棒大发雷霆;苦役犯弯腰屈服,酷刑产生了卑劣的服从,所有囚犯带着被锁住的狼的目光沉默了。柯赛特浑身发抖;她又问:

“父亲,这些还是人吗?”

“有时是,”可怜的人说。

这确实是一批押解的犯人,天亮之前从比塞特尔监狱出发,走芒斯大道,避免经过枫丹白露,当时国王在那里。这一绕弯,可怕的行程要多走三四天;但是,为了不让圣上看到酷刑,还是延长的好。

让·瓦尔让难受地回到家里。遇到这种事是打击,留下的回忆很像震撼。

让·瓦尔让同柯赛特回到巴比伦街时,没有注意到她对刚才看到的景象提出的其他问题;或许他过于难受,不能领会她的话,无法回答。不过,晚上,当柯赛特离开他去睡觉时,他听到她小声说话,仿佛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人,噢,我的天,只要贴近看到他,我会死掉!”

幸亏在这悲惨的日子的第二天,正巧是某个官方庆典,巴黎有庆祝活动,在练兵场检阅,在塞纳河上比武,在香榭丽舍演戏,在星形广场放烟火,处处张灯结彩。让·瓦尔让压下自己的习惯,带柯赛特去看庆祝活动,让她摆脱昨天的事,在全巴黎欢笑喧闹中,抹去在她眼前掠过的可憎的事。用来点缀节日的检阅,军装自然要川流不息地掠过;让·瓦尔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服装,内心隐约地感到要东躲西藏。再说,这次外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柯赛特取悦父亲成了一条准则,另外,她对一切景观都感到新鲜,带着青年人容易欢喜的心情接受消遣,面对所谓公共节日的快乐,没有不屑一顾,以致让·瓦尔让相信他成功了,她对丑恶的景象不再留下痕迹。

几天以后,一天早上,由于天和日丽,他们俩站在花园的台阶上,让·瓦尔让又一次破例违反了自己的规定,柯赛特则打破忧郁时待在自己房里的习惯。柯赛特穿着晨衣,站在那里,清晨这种随便的姿态美妙地笼罩着少女,看来就像云彩罩住太阳;脑袋沐浴在阳光中,睡得好而脸色红润,动情的老人温柔地望着她,她剥下一朵雏菊的花瓣。柯赛特不知道这迷人的祷词:“我爱你,有点爱,热烈爱你,等等。”谁会教给她呢?她本能地,天真地摆弄这朵花,没想到剥一朵雏菊的花瓣,就是剥一颗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忧愁,她会笑嘻嘻地像这个女神。让·瓦尔让着迷地凝视这只小手在剥花瓣,在这个孩子的光辉中忘却了一切。一只红喉雀在旁边的灌木中啼鸣。白云欢快地掠过天空,仿佛刚刚获得自由。柯赛特继续专心致志地剥花瓣;她好似在想心事;不过这大概是很迷人的;陡地她带着天鹅的优雅,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让·瓦尔让说:“父亲,苦役场,这究竟是什么?”

[1]阿尔邦约合20至50公亩。

[2]芒萨尔(1598—1666),法国建筑师,善于用砖石对比。

[3]拉丁文,“枝叶丛生”。

[4]帕福斯,位于塞浦路斯西岸,崇奉阿佛罗狄特。

[5]拉姆瓦尼翁(1617—1677),巴黎法院首席庭长,保护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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