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
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至十七日的夜晚受到祝福。夜空之上的天堂打开了。这是柯赛特和马里于斯的新婚之夜。
这一天令人羡慕。
这不是外公梦想的蓝色佳节,不是有一群小天使和小爱神在新婚夫妇头上乱飞的仙境,也不是值得刻在门楣上的婚礼;但这是甜蜜的,喜气洋洋的。
一八三三年的婚礼与今日不同。法国还没有从英国学来这种无上的温情:抢新娘,出了教堂就逃跑,怀着对幸福的羞赧躲藏起来,将破产者的行为与《雅歌》表达的狂喜结合起来。那时的人还不懂得,将自己的天堂放在驿车上颠簸,让喀嗒喀嗒的声音一再打断自己的神秘想象,把客栈的床铺当作婚床,将一生最神圣的回忆留在按夜计费的普通客房里,并同驿车车夫和客栈女佣单独交谈相混杂,这一切有多么贞洁,多么美妙,多么得体。
在我们生活的十九世纪下半叶,区长和他的绶带,教士和他的祭披,法律和天主,已经不够了;必须以龙茹莫的驿车夫来补全;他穿着红翻边、铃铛纽扣的蓝上衣,挂着袖牌,绿色皮短裤,咒骂马尾扎起的诺曼底马,还有假饰带,漆皮帽,蓬松的头发扑粉,大鞭子和大皮靴。法国还没有将典雅推进到英国贵族那样,后跟穿坏的拖鞋和旧鞋像雨点一样落在新婚夫妇的驿车上,以纪念丘吉尔[1],后来又叫马尔博鲁格,或者马尔布鲁克,结婚那天,他受到姑妈愤怒的袭击,她给他带来幸福。旧鞋和拖鞋一点没有列入我们的婚庆;不过要耐心,高雅趣味要继续扩展,我们会有那一天。
一八三三年,三十年前,人们结婚不是这样坐车跑来跑去。
奇怪的是,那时的人以为,结婚是私人的和社会的喜事,家族的宴会毫不损害家庭办喜事的隆重,欢乐哪怕过度,只要是正常的,决不会损害幸福,总之,两个命运的结合,在家族中开始,从中产生一个家庭,夫妇从此以洞房为证,这是得到尊重的,也是合适的。
而在家中结婚则感到不庄重。
这门婚姻就根据现已过时的方式,在吉尔诺曼先生家里举行。
结婚不管多么自然和平常,但发表结婚预告,办理结婚证,区政府,教堂,这些总有一点麻烦。二月六日之前无法准备好。
然而,我们指出这个细节,纯粹是力求准确,十六日正好是封斋前的星期二。犹豫不决,顾虑重重,尤以吉尔诺曼姨妈为甚。
“封斋前的星期二!”外公叫道,“好极了。谚语说:
封斋节前结了婚,
儿女决不会忘恩。
继续准备。十六号行!你想推后吗,马里于斯?”
“当然不!”钟情人回答。
“那就结婚吧,”外公说。
于是婚礼在十六日举行,尽管那是公众狂欢的日子。这一天下雨,但是天空中总有一小块蓝天为幸福效力,一对情人看到了,于是不管其余的天地万物要罩在雨伞下。
前一天,让·瓦尔让当着吉尔诺曼先生的面,把五十八万四千法郎交给了马里于斯。
婚姻实行财产共有制,手续非常简单。
今后,图散对让·瓦尔让没有什么用了;柯赛特接收下来,把她提升为贴身女仆。
至于让·瓦尔让,在吉尔诺曼家中有一间专门为他布置的漂亮房间,柯赛特令人不好拒绝地对他说:“父亲,我求求您了,”她差不多让他答应搬过来住。
举行婚礼前几天,让·瓦尔让出了一点事;他的右手拇指砸破了。这并不严重;他不让人关心和包扎,也不让别人看伤口,连柯赛特也不给看。但他不得不把手用布包起来,并用绷带吊住手臂,这妨碍他签字。吉尔诺曼先生作为柯赛特的监督监护人,代他签字。
我们不带读者到区政府和教堂去了。人们不大跟着一对恋人到那里去,一旦看见新郎的纽扣孔上插上了一束花,便习惯转过背去不看这出戏了。我们只限于指出一件事,是在髑髅地修女街到圣保罗教堂的途中发生的,不过参加婚礼的人没有看见。
当时,正在翻修圣路易街的北端。从王宫花园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礼车队不能直接驶往圣保罗教堂。不得不改变路线,最简单的办法是从大马路绕过去。有个宾客指出,今天是封斋前的星期二,那里车辆拥塞。“为什么?”吉尔诺曼先生问。“因为有假面游行队伍。”“好极了,”外公说。“就从那里走。年轻人结婚;他们就要进入严肃的生活中。让他们看一下戴假面的人群,也好有个准备。”
他们走大马路。第一辆婚礼轿式马车载着柯赛特、吉尔诺曼姨妈、吉尔诺曼先生和让·瓦尔让。按照习俗,马里于斯还与未婚妻分开,只能坐第二辆车。婚礼车队走出髑髅地修女街,便汇入长长的游行车队:从玛德兰教堂到巴士底广场,再从巴士底广场到玛德兰教堂,连接成无尽的长链。
大马路上拥挤着戴假面具的人。不时下雨也是徒劳,滑稽人物、低级趣味的角色、傻瓜,都赖着不走。在一八三三年冬天的愉快气氛中,巴黎化装成了威尼斯。今日已看不到这种封斋前的星期二了。狂欢节扩展到全部生活中,也就没有狂欢节了。
平行侧道挤满行人,窗口挤满了好奇的人。剧院柱廊上面的平台布满观众。除了看假面具,还看封斋前星期二特有的车队,就像在龙尚那样,有各种各样的车,出租马车、市内轻便马车、大型游览马车、带篷小推车、带篷双轮轻便马车,秩序井然地行进,按警察局规章,严格地一辆接一辆,好像限制在铁轨上。加入车队的既是观众,又是观景。在大马路低侧,警察维持住这两条朝相反方向移动的无尽的平行车队,不让这双重的潮流受到阻碍,监视着两条车流一条朝前走向昂丹街,另一条往后走到圣安东尼郊区。装饰着法兰西贵族院和大使徽号的马车占据了马路中央的位置,自由往来。有些华丽的欢快的彩车,特别是肥牛车也有同样的特权。英国也挥鞭投入巴黎这种欢乐中;西摩勋爵的驿站快车素有贱民的绰号,辚辚地开过去。
保安警察像一群牧羊犬,沿着两条车流奔跑,有排场的私家轿式马车,坐满了姨婆和祖母,车门簇拥着衣着鲜艳的化装儿童,七岁的男小丑,六岁的女小丑,令人喜爱的小家伙感到正式参加了公众的欢乐,拥有他们扮演丑角的尊严,像官员一样严肃。
游行车队不时出现阻塞,有一条车流停下,直到阻隔打开;一辆车受阻足以使整条车流瘫痪。然后又开始往前。
婚礼的华丽马车混在车流中,开往巴士底广场,沿着大马路的右侧走。来到白菜桥街,停了一会儿。几乎同时,在低的一侧,开往玛德兰教堂的车流也停下来。其中有一辆车载着戴假面具的人。
这些马车,说得更准确点,这一车车假面具,巴黎人都十分熟悉。如果封斋前的星期二或四旬斋的狂欢日缺少了这种马车,大家便以为在搞鬼,说道:“这里有点名堂。或许要换内阁了。”那辆车装了一群老丑角、丑角和女仆之类,在行人头上颠簸,千奇百怪,应有尽有,从土耳其人到野蛮人,有搀扶侯爵夫人的大力士,有能让拉伯雷捂上耳朵的泼妇,也有能让阿里斯托芬垂下眼睛的荡妇,麻丝假发,粉红汗衫,自负者的帽子,伪善者的眼镜,有蝴蝶戏弄的小丑三角帽,他们冲着行人叫喊,拳头撑在腰上,姿势肆无忌惮,袒露肩胛,戴着假面具,厚颜无耻;一个头戴花冠的车夫,拉着这群乌七八糟的无耻之尤;这伙人就是如此。
希腊需要泰斯庇斯[2]的运货车,法国需要瓦德[3]的出租马车。
一切都可以戏仿,甚至戏仿本身。农神节这种古代美的怪相,越来越粗俗地演变成封斋前的星期二;酒神的女祭司从前头戴葡萄藤冠冕,浴满阳光,神圣地半露出大理石般的双乳,今日却身穿北方湿漉漉的破衫,委靡不振,最后称作荡妇。
假面人车的传统上溯到最久远的王朝时代。路易十一拨给宫廷大法官的费用,有“二十苏图尔币,租三辆马车装载戴假面人上街”。今日,这群闹嚷嚷的人通常乘坐旧式双轮公共马车,挤在上层车厢里,或者这群乱哄哄的人挤上四轮公共马车,将车篷放下。一辆坐六个人的车挤着二十个人。坐在椅子上,折叠加座上,车篷侧面和辕木上。他们甚至骑坐在灯笼上。站着、躺着、坐着、蹲着、荡着腿。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远远就能看到拥挤的人头上耸起疯狂的金字塔。这些车上的人,在嘈杂的人群中形成一座座快乐的山头。科莱、帕纳尔和皮隆[4]从中产生,充满了切口。从车上向老百姓吐出鱼贩子对答的粗话。这辆出租马车由于载人过多,显得庞大,气势逼人。前面喧声阵阵,后面一片混乱。车上大声叫骂,吊嗓子,吼叫,狂笑,高兴得七歪八扭;快乐在咆哮,讽刺在闪光,快活像块红布那样展开;两个瘦长干瘪的女人扮演一出闹剧,到了高潮;这是欢笑的凯旋战车。
过于无耻的欢笑不会直率。这种笑确实令人怀疑。它有一个使命,就是向巴黎人证明狂欢节。
这种发出粗话的马车,令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愚昧,引起哲学家深思。内中有政府的成分。可以触摸到公职人员和娼妓的亲缘关系。
拼凑的卑劣构成快乐的整体,无耻加上堕落,用来诱惑百姓,给卖淫充当女像柱的侦探既冒犯麇集的人群,又愉悦他们,群众爱看四轮的出租马车上可怕的一堆活人,挂上金箔的破衣烂衫,半污秽半闪光,又吼叫又唱歌,向各种耻辱组成的荣耀鼓掌,如果警察不把有二十只头的欢乐蛇怪带到人群中,他们就认为没有节庆。诚然,这是可悲的。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一车车装饰彩带和鲜花的污秽,受到民众笑声的辱骂和宽恕。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有些不健康的节庆败坏民众,使之变成群氓;群氓和暴君一样,都需要小丑。国王有罗克洛尔[5],民众也有小丑。巴黎每当不再是崇高的大都会时,就成为疯狂的大城市。狂欢节是政治的组成部分。我们要承认,巴黎乐意让无耻表演。如果它有大师,就只向他们要求一样东西:“替我给烂泥涂脂抹粉吧。”罗马也有同样的脾性。它喜欢尼禄。尼禄是一个巨人装运工。
正如上文所说,恰巧这样一辆吃力地满载着奇形怪状的假面男女的大马车,停在大马路左侧,而婚礼车队也停在右侧。从马路的这一边到另一边,假面男女的车望得见对面新娘的车。
“瞧!”一个戴假面的人说,“一场婚礼。”
“一场假婚礼,”另一个戴假面的人说,“我们才是真办婚礼。”
由于隔开太远,招呼不了婚礼车队,又生怕警察干预,两个戴假面的人观看别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一车戴假面的人乱动起来,民众开始喝倒彩,这是群众对戴假面具的人表示的亲热;刚才说话的两个戴假面具的人,不得不同伙伴们一起对付人群,用了菜市场搜集来的全部弹药,还不足以应付人群嘴巴的猛攻。假面具和人群之间唇枪舌剑,都用暗喻。
同一辆车上的另外两个戴假面具的人,一个是西班牙人,鼻子硕大无朋,有点显老,黑而浓密的髭须,另一个是瘦削的卖鱼妇,非常年轻,戴着狼面具,他们也注意到婚礼,正当他们的同伴和行人互相辱骂时,他们在低声交谈。
他们的窃窃私语淹没在喧嚣中。几场阵雨打湿了敞开的马车;二月的风并不和煦;卖鱼妇袒胸露肩,一面用西班牙语回答,一面瑟瑟发抖,笑着和咳嗽着。
这是他们的对话:
“喂。”
“什么事,daron[6]?”
“你看到这个老头吗?”
“哪个老头?”
“那边,靠我们一侧,在婚礼的第一辆roulotte[7]里。”
“那个吊着手臂,扎黑领带的?”
“是的。”
“怎么样?”
“我拿得稳认识他。”
“啊!”
“我想,如果我不colombe这个pantinois,就让人割掉colabre,我一辈子没说vousaille,tonorgue ni mézig[8]。”
“今天巴黎就是庞丹。[9]”
“你弯下腰能看到新娘吗?”
“不能。”
“新郎呢?”
“这辆车里没有新郎。”
“哦!”
“除非是另一个老头。”
“你尽量弯下腰看看新娘。”
“我做不到。”
“没关系,这个缠着手的老头,我拿得准认识他。”
“你认识他管什么用?”
“不知道。也许有用!”
“我呢,我对老家伙不在乎。”
“我认识他!”
“你高兴就认识他吧。”
“见鬼,他怎么会参加婚礼呢?”
“我们也在参加。”
“这婚礼车队从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
“听着。”
“什么?”
“你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下车,filer[10]这婚礼车。”
“干吗?”
“弄清楚婚礼车到哪儿去,是怎么回事。你赶快下车。快跑,我的仙女[11],你年轻呀。”
“我不想离开车。”
“为什么?”
“我是雇来的。”
“啊,见鬼!”
“我要给市政府干一天卖鱼妇。”
“不错。”
“如果我离开车,第一个看到我的警官就会抓住我。你很清楚。”
“是的,我清楚。”
“今天,我被pharos[12]买下了。”
“不管怎样,这个老头叫我心烦。”
“老人都叫你心烦。你又不是一个姑娘。”
“他在第一辆车里。”
“那又怎样?”
“在新娘的车里。”
“那又怎样?”
“因此他是父亲。”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你说,他是父亲。”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父亲。”
“听着。”
“什么?”
“我呀,我只能戴着假面具出去。我在这儿是隐藏的,别人不知道我在这儿。但明天就不戴面具了。是行圣灰礼的星期三。我有危险倒下[13]。我必须回到我的洞里。你呢,你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总比我自由。”
“那么又怎样?”
“你要设法弄清这辆婚礼车开到哪儿?”
“开到哪儿?”
“是的。”
“我知道了。”
“开到哪儿?”
“开到蓝钟面街。”
“先不到那边。”
“那么,是到酒糟街。”
“或者别的地方。”
“它是自由的。婚礼车是自由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你说,你必须设法给我弄清楚,这辆婚礼车是怎么回事,这个老头是谁,这对新婚夫妇住在哪儿。”
“决不行!真是怪事。一星期以后,再找到封斋前星期二经过巴黎的婚礼车可不容易。真是在草栅里找tiquante[14]!就那么容易吗?”
“不管怎样,要设法才行。你明白吗,阿泽尔玛?”
两列车队又朝相反方向移动,假面人那辆车看不见新娘的彩车了。
二、让·瓦尔让总吊着手臂
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谁实现梦想呢?上天必定有所选择;我们不知不觉都是候选人;由天使投票。柯赛特和马里于斯中选了。
在区政府和教堂,柯赛特光彩奕奕,令人怜爱。图散在尼科莱特帮助下,给她穿衣服。
柯赛特在白色塔夫绸的衬裙上面,穿上那件班什产镂空花边裙子,一块英国针法的面纱,一条精美珍珠项链,一顶橘花花冠;都是白色的,她在这白色中光彩照人。美妙的单纯在光彩中扩展和升华。仿佛是一位贞女正在变成女神。
马里于斯漂亮的头发油光可鉴,芬芳扑鼻;在厚发卷下,依稀可以看到一道道白线,那是街垒战留下的伤疤。
外公气宇轩昂,高仰着头,衣着和举止更加汇集了巴拉斯[15]时代的文雅。他挽着柯赛特,代替让·瓦尔让,因为让·瓦尔让吊着手臂,不能搀扶新娘。
一身穿黑的让·瓦尔让跟随在后,微笑着。
“割风先生,”老人对他说,“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难过和忧伤。今后任何方面都不应有伤心事。当真!我宣布快乐!痛苦没有存在的权利。确实还有不幸的人,这对蓝天是耻辱。恶并非来自人,人毕竟是善良的。人类全部苦难的首府和中央政府是地狱,换句话说是魔鬼的杜依勒里宫。很好,现在我也讲起蛊惑人心的话来啦!至于我,我再也没有政治见解了;但愿人人富有,就是说快乐,我只有这一点主张了。”
在区长和教士面前说了多少次“是”,在区政府和教堂的登记簿上签过字,互相交换了戒指,在香烟缭绕中罩着白波纹纱巾,并排跪下,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他们手拉手来到众人面前,受到贺喜和赞美,马里于斯穿黑色,她穿白色,前面由佩戴上校肩章的教堂警卫用戟戳着石板开道,穿过两排啧啧称赞的宾客,走出双扇门敞开的教堂大门,准备登上马车,一切停当以后,柯赛特还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她望着马里于斯,望着人群,望着天空;仿佛她害怕是南柯一梦。她惊讶和不安的神态,添上难以描述的迷人色彩。回家时,他们双双登上同一辆车,马里于斯坐在柯赛特身旁;吉尔诺曼先生和让·瓦尔让坐在他们对面。吉尔诺曼姨妈则降了一级,坐在第二辆车上。“孩子们,”外公说,“你们现在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拥有三万利弗尔年金。”柯赛特偎依着马里于斯,用迷人的声音在他耳畔窃窃私语:“这确实是真的。我也叫马里于斯。我是你的夫人。”
这两个人光彩焕发。他们处在一去不复返的难得时刻,处于青春和欢乐耀人眼目的交汇点。他们实现了让·普鲁维尔的诗句;他们俩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得到升华的婚姻,这两个孩子是两朵百合花。他们虽互不注视,却互相瞻仰。柯赛特看到马里于斯在一片光辉里;马里于斯看到柯赛特坐在祭坛上。在祭坛和光辉中,这两尊神不知怎么在内心交融了,柯赛特是在一片云彩后面,马里于斯是在一片光焰中,其中有理想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亲吻和梦幻的约会,新婚的枕席。
他们经历的苦难,回忆起来令他们沉醉。他们觉得,忧虑、失眠、眼泪、不安、惊惧、绝望,变成了抚爱和光芒,使得接近的迷人时刻更加美妙;忧愁就像女仆,给欢乐打扮。经历过痛苦,那是多么美好啊!他们的不幸形成他们的幸福的光环。他们的爱情长久的垂死挣扎,达到了升华状态。
这两颗心灵中,有同样的迷醉,不同的只是马里于斯有一点肉欲,而柯赛特有一点羞赧。他们互相低语:“我们要再去看看普吕梅街的小花园。”柯赛特的裙裾搭在马里于斯身上。
这样的日子是梦想和信念难以描述的结合。既拥有,又在猜测。前面还有时间去猜想。这一天,处在中午,却想到午夜,激动是难以形容的。这两颗心的欢乐漫溢到人群身上,给行人以愉快。
在圣安东尼街圣保罗教堂前面,行人驻足透过车窗观看柯赛特头上颤动的橘花。
后来他们回到髑髅地修女街的家里。马里于斯和柯赛特肩并肩,得意洋洋,光彩焕发,登上楼梯,马里于斯正是从这里被人半死不活地抬上去。穷人聚集在门口,分到他们的施舍,祝福他们。到处都有鲜花。楼里同教堂里一样芬芳扑鼻;熏香之后是玫瑰花香。他们似乎听到无限中有声音在唱歌;他们心里想着天主;在他们看来,命运像星空那样展现;他们看到自己的头顶上升起朝霞。钟声突然敲响了。马里于斯看着柯赛特迷人的赤裸手臂和透过她胸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粉红点,柯赛特看到马里于斯的目光,羞得满脸通红。
吉尔诺曼家的许多旧友受到邀请;大家在柯赛特周围献殷勤,都称呼她为男爵夫人。
泰奥杜尔·吉尔诺曼如今是上尉,从驻防地沙特尔赶来,参加他表叔蓬梅西的婚礼。柯赛特没有认出他。
他则习惯于被女人说他长得俊,也一样不记得柯赛特。
“我不相信这个枪骑兵的谎话,真是太对了!”吉尔诺曼老人暗地里说。
柯赛特对让·瓦尔让越加温柔。她与吉尔诺曼老人是一致的;在老人把欢乐视为格言、警句的时候,她像芬芳一样散发出爱和善。幸福的人愿人人幸福。
她同让·瓦尔让说话时,恢复了小时候的声调。她用微笑爱抚他。
餐厅摆设了宴会。
亮如白昼的照明,是喜庆必不可少的调料。幸福的人决不接受雾蒙蒙和黑暗。他们不同意黑洞洞的。黑夜可以;黑暗不行。倘若没有太阳,也要造出一个。
餐厅是乐事的火炉。当中,在亮闪闪的白桌子上方,一盏威尼斯的金属衬板的分枝吊灯,上面有各种颜色的鸟,蓝的、紫的、红的,绿的,栖息在蜡烛中央;分枝吊灯四周,墙壁上镶满三折和五折的反光镜;镜子、水晶器皿、玻璃器皿、餐具、陶器、瓷器、上彩釉的陶器、金银器皿,全都闪闪发光,一片喜庆气氛。烛台之间摆满了鲜花,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门厅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笛子,轻轻演奏海顿的四重奏乐曲。
让·瓦尔让坐在客厅门后的一张椅子上,门扇打开,几乎把他遮住了。入席之前,柯赛特好像出于冲动,走过来用双手展开婚裙,行了个大屈膝礼,带着温柔顽皮的目光问他:
“父亲,您高兴吗?”
“是的,”让·瓦尔让说,“我很高兴。”
“那么您笑吧。”
让·瓦尔让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巴斯克通报晚宴准备好了。
吉尔诺曼先生让柯赛特挽着手臂,走在前面,宾客随后走进餐厅,按次序围桌而坐。
新娘左边和右边摆了两张大扶手椅,第一张是给吉尔诺曼先生的,第二张是给让·瓦尔让的。吉尔诺曼先生坐下。另一张椅子空着。
大家用目光寻找“割风先生”。
他不在了。
吉尔诺曼先生叫巴斯克。
“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里吗?”
“先生,”巴斯克回答,“知道。割风先生对我说,告诉先生,他的手痛得有点不舒服,他不能和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共进晚餐。他请大家原谅。他明天早上会来。他刚出去了。”
这个空椅子使婚宴的气氛冷了一会儿。但割风先生不在场,吉尔诺曼先生在那里,外公喜气洋洋,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不舒服,早点睡觉是对的,这只不过是有点儿“疼”。这样说足够了。再说,一个幽暗的角落淹没在欢乐中,算得了什么?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处于受到祝福,只想到自身的时刻,官能全用在感受幸福上。另外,吉尔诺曼先生有一个想法。“真是的,这把扶手椅空着。你过来,马里于斯,你的姨妈尽管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她会允许你坐过来。这张扶手椅是给你的。既合法,又很好。幸运之神坐在快乐之神身边。”全宴席的人都鼓起掌来,马里于斯便坐到柯赛特身边、让·瓦尔让的位置上;事情安排得好极了,柯赛特本来对让·瓦尔让缺席感到闷闷不乐,最后也高兴起来。既然马里于斯做了替身,就是天主缺席,柯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巧的脚放在马里于斯的脚上。
扶手椅有人坐了,割风先生便被抹去;什么也不缺少。五分钟后,整桌人把他忘了,兴致勃勃,笑声朗朗。
吃饭后点心时,吉尔诺曼先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由于九十二岁怕手发颤洒掉,只斟了半杯,向新婚夫妇祝酒。
“你们摆脱不了两次训话,”他大声说。“你们上午听过本堂神父的训话,晚上要听外公的训话。听我说;我要给你们一个劝告:要互敬互爱。我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祝你们幸福。万物中没有比斑鸠更聪明的了。哲学家说:‘要节制欢乐。’我呢,我说:‘放开束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痴迷。要爱得热狂。哲学家翻来覆去地说。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喉咙里去。生活中芬芳会太多吗,绽开的玫瑰蓓蕾会太多吗,鸣啭的黄莺会太多吗,绿叶会太多吗,黎明会太多吗?互敬互爱会太过分吗?互相取悦会太过分吗?小心,艾丝泰尔,你太漂亮了!小心,奈莫兰,你太俊美了!十足的蠢话!会彼此过分迷恋,过分爱抚,过分入迷吗?会过分活跃吗?会过分幸福吗?节制欢乐。啊,呸!打倒哲学家!智慧就是快活。你们快活吧,我们快活吧。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是善良的,或者我们是善良的,因为我们是幸福的?桑西钻石之所以称之为桑西钻石,是因为它属于阿尔莱·德·桑西[16],或者因为它重一百零六克拉?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问题;重要的是,要拥有桑西钻石,还有幸福。不用争辩,我们是幸福的。盲目地服从太阳吧。太阳是什么?是爱情。提到爱情,就是提到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马里于斯这个煽动家吧,他是不是柯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奴隶。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这个懦夫!女人啊!罗伯斯比尔站不住,是女人在统治。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没有八九年。国王权杖冠以百合花,帝国权杖冠以地球,查理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大帝的权杖是金的,革命把它们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揉弯了,就像揉弯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完蛋了,折断了,丢在地上,再没有权杖;可是,给我搞革命,反对这块发出藿香味的小绣花帕吧!我想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它是块布。啊!你们是十九世纪吗?那么又怎样?我们呢,我们是十八世纪!我们像你们一样蠢。别以为你们大大改变了宇宙,就因为你们把暴发性疾病叫做黑死病霍乱,就因为你们的奥弗涅民间舞叫做西班牙舞。说到底,应该永远爱女人。我不信你们能从中逃脱。这些魔女是天使。是的,爱情,女人,接吻,这是一个圈子,我不信你们能跑出去;至于我,我愿意回到里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星座[17]在苍穹升起,像女人一样俯视波涛,安抚她底下的一切?维纳斯星座是深渊的风流女郎,海洋的塞莉曼娜;海洋则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18]他低声抱怨也是徒劳,维纳斯一出现,他就得微笑。这只野兽俯首帖耳。我们大家都是这样。愤怒,气冲牛斗,大发雷霆,唾沫四溅。一个女人进场了,一颗星星升起了;匍匐在地!马里于斯半年前去打仗,今天他结婚了。做得好。是的,马里于斯,是的,柯赛特,你们是对的。你们大胆地依赖对方而生存,互相亲亲热热,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相亲相爱吧。衔起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小草,筑起生活的巢。当真,爱和得到爱,年轻时这是多么美好的奇迹啊!别以为这是你们创造的。我呀,我也梦想过,思索过,叹息过;我呀,我也有过月光般的心灵。爱情是一个六千岁的孩子。爱情有权长一部白花花的长胡子。在丘比特旁边,玛士撒拉[19]是个顽童。六十个世纪以来,男女相爱才摆脱困境。狡猾的魔鬼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起女人。这样,他尝到了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乐园,就找到这种美妙。朋友们,发明古已有之,但也是常新的。好好利用吧。要做达夫尼斯和克洛埃[20],然后成为菲勒门和波西丝[21]。你们只要相依为命,就什么也不缺了,柯赛特要成为马里于斯的太阳,而马里于斯要成为柯赛特的宇宙。柯赛特,你的晴朗天气就是马里于斯的微笑;马里于斯,你的雨天就是你妻子的眼泪。但愿你们的夫妻生活永远不要下雨。你们得到了好彩号,有爱情的婚配;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不要糟蹋,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要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不会骗人。你们要把双方当作宗教。每人都有各自崇拜天主的方式。见鬼!崇拜天主的最好方式,就是爱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信条。谁在爱,谁就是正统派。亨利四世的这句粗话,将放在盛宴和醉酒之间。神圣的醉肚!我可不相信这句粗话,它忘却了女人。这句粗话来自亨利四世令我惊讶。朋友们,女人万岁!按别人说来,我老了;我感到自己还年轻,这是怪事。我想到树林里听吹风笛。这些孩子做到既漂亮又高兴,这使我沉醉。如果有人愿意,我确实肯结婚。不可能设想天主把我们造出来是为了别的事,而不是为了这件事: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鸽子、当公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对娇妻感到满意、趾高气扬、洋洋自得、心满意足;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尽管你们不以为然,这就是我们在年轻时的所思所想。啊!寻欢作乐的品行!那个时代有多少迷人的女子,可爱的小脸蛋,年轻的姑娘啊!我让她们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我确实不明白春天有什么用;至于我,我祈求天主抓牢向我们显示的所有美好的东西,把鲜花、鸟儿和美女都收回,放回他的匣子里。孩子们,请接受老人的祝福吧。”
晚会热烈、快活、迷人。外公兴致勃勃给整个婚庆定了调子,每个人都以近百岁老人的真诚为榜样。大家跳一会儿舞,充满欢声笑语;这是一场乐融融的婚礼。简直可以邀请“昔日老人”[22]。再说,吉尔诺曼老人身上已有这个角色。
吵吵闹闹之后,沉寂下来。
新婚夫妇消失不见了。
午夜以后,吉尔诺曼家变成了一座神庙。
我们在这里打住一下。有个天使站在婚礼之夜的门口微笑,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
面对这婚庆的殿堂,心灵进入静观状态。
在这类房屋上空,一定有闪光。屋里包容的欢乐要透过墙壁的石头散发出光来,隐约照亮黑暗。这种事关命运的神圣节庆,不会不把美妙的光芒散发到苍穹。爱情,这是男女结合的崇高熔炉;一人之体,三人之体,终极体,人的三位一体从中而出。两颗心灵合一的诞生,应引起黑暗的激动。情人是教士;狂喜的处女又惴惴不安。这种欢乐有种东西通往天主。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理想渗入其中。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倘若肉眼能看得见上界可怕而又迷人的景象,人就有可能看见黑暗的形态、有翅膀的陌生者、不可见世界的蓝色过客,心满意足,口中祝福,互相指点新娘,有点惊惶,神圣的脸上有着人间幸福的反光,俯身向前,在发光的房屋四周,是一只只黑黝黝的头。在这崇高的时刻,如果新婚夫妇在销魂之际,以为是单独相处,侧耳细听,他们会听到房里有翅膀扇动的隐约响声。十全十美的幸福会有天使的支持。这小小的幽暗的放床凹室,以整个天空为天花板。两人的嘴因爱情而变得神圣,为了创造而互相接近,在这难以描绘的接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天穹不会不颤动一下。
这是真实的幸福。在这种欢乐之外,没有欢乐。爱情,这是惟一能使人心醉神迷的。其余的都是哭泣。
爱或被爱,这就足够了。用不着再要求别的。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其他珍珠。爱是十全十美的。
三、形影不离
让·瓦尔让究竟怎样了?
他按照柯赛特亲切的吩咐笑过以后,没有人注意他,站了起来,没有让人看见,来到门厅。正是在这个门厅里,八个月前,他进来时一身污泥、血迹和火药痕迹,把外孙给外公送回来。旧护壁板装饰着叶子和花朵;乐师坐在马里于斯以前躺下的那张长沙发上。巴斯克穿着黑外套、短裤、白袜,戴白手套,在要使用的每个盆子摆设玫瑰花环。让·瓦尔让给他看吊着的手臂,吩咐他解释自己缺席的原因,便走掉了。
餐厅的窗户朝向街道。让·瓦尔让在明晃晃的窗户底下的黑暗中站了几分钟,一动不动。他在倾听。宴会模糊的响声传到他耳里。他听到外公威严地大声说话,提琴声,杯盘的磕碰声,笑声,在这快乐的嘈杂声中,他分辨出柯赛特快乐柔和的声音。
他离开髑髅地修女街,回到武人街。
回家时他走圣路易街、圣卡特琳文化街和白披风街;这样走,路最长,但三个月以来,为了避开神庙老街的阻塞和泥泞,他习惯天天走这条路,同柯赛特从武人街走到髑髅地修女街。
柯赛特走过的这条路,使他排除了其他路线。
让·瓦尔让回到家里。他点燃蜡烛上楼。房间空荡荡的。连图散也不在。让·瓦尔让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声音。所有的大柜都打开了。他走进柯赛特的卧室。床上没有床单。枕头去掉了斜纹布枕套和花边,放在床垫脚下折好的毯子上,能见到床垫的布套,今后没有人睡在上面了。柯赛特看重的所有妇女用品都拿走了;只剩下大件家具和四堵墙壁。图散的床也搬空了。只有一张床是铺好的,仿佛等待某个人;这是让·瓦尔让的床。
让·瓦尔让望着墙壁,关上几扇柜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后来他呆在自己房间里,把蜡烛放在一张桌上。
他把手臂从绷带抽出来,用右手做事,好像一点不痛。
他走近自己的床,目光要么是偶然,要么是有意,落在“形影不离”的小箱子上面,柯赛特对此都有点嫉妒。六月四日,来到武人街时,他把小箱子放在床头旁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他敏捷地走向这张小圆桌,在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手提箱。
他从里面慢慢抽出十年前柯赛特离开蒙费梅时所穿的衣服;先是小黑裙,继而是黑头巾,然后是柯赛特几乎还能穿的大尺码童鞋,因为她的脚非常小,还有很厚的毛料内衣,针织裙,带兜的围裙,羊毛袜。袜子还保留小脚的可爱形状,比让·瓦尔让的手掌长不了多少。所有东西都是黑色的。是他替她准备,把这些衣服带到蒙费梅。他一样样取出来,放到床上。他在沉思。他在回忆。这是冬天,一个很冷的十二月,她半裸着,在破衣烂衫中瑟瑟发抖,她可怜的通红的小脚穿着木鞋。他,让·瓦尔让,让她脱下这些破衣烂衫,穿上一身丧服。母亲在坟墓里看到女儿穿上丧服,尤其穿得这样好,这样暖和,一定会满意。他想到这座蒙费梅森林;柯赛特和他,他们一起穿越过去;他想到当时的天气,掉光叶子的树木,没有鸟雀的树林,没有太阳的天空;不管怎样,这是迷人的。他把小衣服在床上摆好,头巾放在短裙旁边,袜子放在鞋子旁边,内衣放在连衣裙旁边,一件件看过来。她才这么高,怀里抱着大布娃娃,罩衣兜里放着金路易,她在笑,他们俩手拉手走路,她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
于是他令人肃然起敬的、白发苍苍的头倒在床上,这老人坚忍的心碎了,他的脸可以说埋在柯赛特的衣服里,如果有人这时经过楼梯,会听到可怕的呜咽声。
四、《immortale jecur》[23]
读者已经见过这场持久的、可怕斗争的几个阶段;现在它又开始了。
雅各同天使只搏斗了一夜。唉!我们多少次见过让·瓦尔让在黑暗中同他的良心抱在一起,拼命地搏斗啊!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地面塌陷。这颗良心热衷于善,多少次把他抱紧,向他攻击!无情的真理多少次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打翻在地,向它求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内心点燃的、无情的强光,多少次在他想闭目不看时,硬把他照得眼花缭乱!多少次他在搏斗中重又挺起身来,靠在岩石上,依仗诡辩,在尘埃中拖来拖去,有时将良心压在身下,有时被良心掀翻!多少次他含糊其词,在自私的、似是而非的狡辩之后,听到愤怒的良心在他耳边高喊:“耍阴谋!无耻之徒!”他倔强的思想多少次在明显的职责压力下,痉挛地挣扎!抗拒天主。渗出冷汗。有多少暗伤,只有他感到流血!他悲惨的一生有多少创伤!多少次他站起来时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获得启示,心中绝望,心灵平静!他被打败了,却感到是胜利者。他的良心使他分崩离析,折磨他和痛打他,踏在他身上,可怕、发光、平静,对他说:“现在你可以问心无愧了!”
唉!经过这样悲苦的搏斗,获得的是多么悲凉的平静啊!
但这一夜,让·瓦尔让感到进行的是最后一场搏斗。
提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问题。
命运不是笔直发展的;它在命定的人面前不像笔直的大路那样伸展;它有许多死胡同、幽暗的拐弯、令人不安的岔道口。让·瓦尔让这时在最危险的岔道口停下来。
他来到善与恶的最后交叉路口。黑暗的交叉路口就在他眼前。就像他已经遇到过的痛苦波折一样,这次仍然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诱惑人,另一条令人惊恐。走哪一条路呢?
令人惊恐的一条,就是每当我们注视黑暗,会看到神秘的手指引的路。
让·瓦尔让又一次要在可怕的港口和微笑的陷阱之间选择。
这是真的吗?心灵可以治疗,命运却不行。真是可怕!无法挽救的命运!
提出的问题是这样的:
让·瓦尔让要以什么方式对待柯赛特和马里于斯的幸福?这幸福,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促成的;他融化到自己的血肉中,眼下,在注视这幸福的时候,他的满意心情,正如制造武器的人从胸口拔出冒着热气的刀,认出有自己铸造的标记。
柯赛特得到马里于斯,马里于斯拥有柯赛特。他们有了一切,甚至财富。而这是他造成的。
但这幸福既然存在,既然在那里,他,让·瓦尔让怎样对待?他要强加给自己吗?他要像属于自身那样对待吗?柯赛特无疑属于另一个人;而他,让·瓦尔让能从柯赛特那里保留他希望保留的一切吗?他仍然是至今那样的父亲,有时见面,但受到尊敬吗?他能安心地来到柯赛特的家中吗?他能只字不提,把自己的过去带给这未来吗?他有权上门,戴着面具坐在这亮堂堂的家中吗?他能对他们微笑,将这两个纯洁的孩子的手捏在自己命运悲惨的双手里吗?他能把身后拖着法律判以恶名的阴影的双脚,搁在吉尔诺曼家客厅安然的柴架上吗?他能同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共享好运吗?他要加厚额角上的阴影和他们额角上的阴霾吗?他要作为第三者,把自己的灾难搀和到他们两人的幸福中吗?他继续保持沉默吗?一句话,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边,他会是命运不祥的哑角吗?
当某些问题狰狞地赤裸裸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必须习惯命运及其遭遇,才敢抬起眼睛。善恶就在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你会怎么做?”斯芬克司这样问道。
让·瓦尔让习惯这种考验。他注视斯芬克司。
他从各方面考虑这个无情的问题。
柯赛特,这可爱的生命,是这个遇难者的木筏。怎么办?抓住它还是松开它?
如果抓住它,他就摆脱灾难,又见到阳光,让苦水从衣服和头发淌下来,他就得救了,能活下去。
他松开吗?
那就是深渊。
他这样痛苦地思索。说得确切点,他在搏斗;他愤怒地冲进自己的内心,时而反对自己的意愿,时而反对自己的信念。
能够哭泣对让·瓦尔让来说,是一种幸福。这也许会使他清醒一点。但来势汹汹。一场比从前把他推向阿拉斯更猛烈的风暴,在他心中爆发。回眸往昔,面对现在;他作对比,他在呜咽。眼泪的闸门一旦打开,他悲痛欲绝。
他感到自己迈不开步。
唉!在私心与责任的殊死搏斗中,当我们这样一步步在坚定不移的理想面前后退,失去理智,斗争激烈,因退让而恼火,争夺地盘,希望能逃遁,寻找出路,退到墙脚,身后是多少突如其来和不祥的抵抗啊!
感到神圣的黑暗在形成障碍!
看不见的无情物,多么困扰人啊!
人同良心的较量永远完结不了。布鲁图斯,拿定你的主意吧;加通,拿定你的主意吧。良心是天主,是深不可测的。人们把一生的劳作扔进这口井中,把自己的运气、自己的财富、自己的成功、自己的自由或祖国、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休息、自己的欢乐扔进去。还要扔!还要扔!还要扔!把罐子倒空!把壶倾倒!最后要把自己的心也投进去。
在亘古地狱的迷雾中,有个地方有这样一只桶。
最后拒绝是不可原谅的吗?永无尽头难道有一种权利吗?无尽的锁链不是在人的力量之上吗?谁会谴责西绪福斯和让·瓦尔让说:“够了!”
物质的顺从要受磨擦的限制;心灵的服从难道没有限制吗?倘若永动是不可能的,能要求永远的忠诚吗?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是艰难的。尚马蒂厄案件摆在柯赛特的婚姻及其后果旁边,算得了什么?回到苦役监比起回到虚无中,算得了什么?
噢,要走下的第一步台阶,你多么阴森啊!噢,第二步台阶,你多么黑暗啊!
这回,怎能不回过头来呢?
殉难是一种升华,一种物质转化。这是一种使人神圣的折磨。第一个钟头还可以忍受;人坐在烧红的铁宝座上,额头戴上烧红的铁王冠,接受烧红的铁球,拿着烧红的铁权杖,还要穿上火披风,可怜的肉体时刻都要反叛,要取消酷刑!
末了,让·瓦尔让进入意气消沉的平静状态。
他在掂量,思索,考虑光与影的神秘天平的抉择。
把他的苦役强加给这两个光彩夺目的孩子,或者独自无可挽救地消耗殆尽。一边是牺牲柯赛特;另一边是自我牺牲。
他决定采取哪种解决办法呢?他下定什么决心呢?他内心里对命运不可动摇的盘问,作出什么样的最终回答呢?他决定打开哪扇门呢?他决意关闭和封死生活的哪一边呢?在他周围深不可测的悬崖中,他作何选择?他接受哪一种绝境呢?他点头同意哪一个深渊呢?
他通宵胡思乱想。
直至白天来临,他仍然保持同一姿势,曲身弯倒在床上,匍匐在巨大无比的命运之下,唉,也许被压垮了!他紧握拳头,伸直手臂,像从十字架上卸下来,面孔朝地扔在那里。他这样呆了十二小时,漫长的冬夜的十二小时,浑身冰凉,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像死尸一样动也不动,而他的思想有时好似七头蛇一样在地上打滚,有时像老鹰一样飞翔。看到他这样纹丝不动,别人会以为他死了;他突然痉挛地抖动起来,他的嘴贴到柯赛特的衣服上亲吻;于是人们看到他还活着。
是谁看到?有人?既然让·瓦尔让是独自一个,没有人在房里。
这个人是在黑暗中。
[1]丘吉尔(1650—1722),英国将军。
[2]泰斯庇斯(公元前6世纪),希腊悲剧诗人,是个半传说的人物,相传悲剧由他首创,他的车作巡回演出,将悲剧带到城市。
[3]瓦德(1720—1757),法国戏剧和滑稽歌剧作家。创造“鱼妇”文学,《教理问答》收集关于菜市场的逸闻。
[4]科莱(1709—1783),法国戏剧家,著有《酒中的真理》、《亨利四世的打猎》;帕纳尔(1674—1765),法国民谣和戏剧作家;皮隆(1689—1773),法国民谣和滑稽歌剧作家,他的讽刺诗抨击伏尔泰。
[5]罗克洛尔(1543—1625),法国元帅,亨利四世的左右手。
[6]父亲。——雨果原注
[7]车。——原注
[8]我想,如果我不认识这个巴黎人,就让人割掉脖子,我一辈子没说过您、你和我这三个字。——原注
[9]庞丹是巴黎东北的市镇。这句话与上文的庞丹人(巴黎人)相应。
[10]意为跟随。——雨果原注
[11]意为女儿。——原注
[12]意为政府。——原注
[13]倒下意为被捕。——原注
[14]意为别针。——原注
[15]巴拉斯(1755—1829),法国政治家,国民公会议员,与山岳派坐在一起,后来把罗伯斯比尔赶下台,又镇压了保王党叛乱,1795年成为督政。拿破仑迫使他辞职,他曾流亡国外。
[16]桑西(1546—1629),法国政治家。因买到钻石而升任财政总监:1580年,他向葡萄牙国王购买了一颗大钻石,后来它镶在17世纪末到1835年的王冠上。桑西的发音近似106,其实这颗钻石重53克拉。
[17]维纳斯星座即金星。
[18]塞莉曼娜和阿尔赛斯特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男女主人公。
[19]玛士撒拉,《圣经》中大洪水之前的族长,活了969岁。
[20]达夫尼斯和克洛埃,希腊作家朗戈斯同名田园小说的男女主人公。
[21]菲勒门和波西丝,希腊神话中的夫妻,因热情款待宙斯而获得长寿,死后化为橡树和菩提树。
[22]昔日老人,根据法国作家穆尔杰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喜剧主人公,此剧于1832年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
[23]拉丁文,“不死的肝脏”。摘自维吉尔的史诗《伊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