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命运1
凑巧就在这同一个三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想就是二十九日那个礼拜六,圣厄斯塔舍纪念日,我们年青的学子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起床穿衣时,发觉他裤子口袋里的钱包没有半点钱币的响声了。遂把钱包从裤腰小口袋里掏出来,说道:“可怜的钱包!怎么!连一文钱也没有啦!掷骰子、喝啤酒、玩女人,多么残酷地把你掏得精光!瞧你现在成了啥样子,空瘪瘪,皱巴巴,软塌塌!活像一个悍妇的rx房!西塞罗老爷,塞内加老爷,你们那些皱缩的书丢得满地都是,我倒向你们讨教讨教,尽管我比钱币兑换所的总监或比兑换所桥上的犹太人,更明白一枚刻有王冠的金埃居值三十五乘十一个二十五索尔零八德尼埃巴黎币,一枚刻有新月的埃居值三十六乘十一个二十六索尔零六德尼埃图尔币,要是我身上连去压双六的一个小钱都没有,那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啊!西塞罗执政官呀!这种灾难并不是可以凭婉转的说法,用‘怎样’和‘但是’2就能摆脱的!”
1原文此词是希腊文。
2原文为拉丁文。
他愁眉苦脸地穿上衣服。当他系结鞋带时,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但他先是把想法抛开了,可是它又回来,弄得把背心都穿反了,显然他头脑里正在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末了,把帽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嚷道:“算了!管它那么多呢!我找哥哥去。这可能送上门去挨一顿训斥,我却可以捞到一个埃居。”
主意已定,遂匆匆忙忙穿上那件缀皮上衣,捡起帽子,大有豁出一条命的架势,走出门去了。
他顺着竖琴街向老城走去。经过小号角街时,只见那些令人赞叹不绝的烤肉叉在不停转动,香气扑鼻,把他闻得嗅觉器官直痒痒的,于是向那家庞大的烧烤店爱慕地看了一眼。
正是这家烧烤店,曾有一天使方济各会的修士卡拉塔吉罗纳好不容易发出一句感人的赞词:“的确,这烧烤店真了不起!”1
可是约翰没有分文可买早点,遂长叹了一声,一头钻进了小堡的城门洞,小堡是进入老城的咽喉,由几座庞大的塔楼组成巨大的双梅花形。
他甚至来不及按照当时的习俗,走过时要向佩里内·勒克莱克那可耻的雕像扔一块石头。这个人在查理六世时拱手把巴黎交给了英国人,由于这一罪行,他模拟像的面孔被石头砸得稀巴烂,涂满污泥,在竖琴街和比西街交角处赎罪三百年了,好像被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一样。
穿过了小桥,大步流星走过了新圣日芮维埃芙街,磨坊的约翰来到了圣母院门前。他又踌躇起来了,绕着灰大人的塑像磨蹭了一会儿,焦急不安地连连说道:“训斥是肯定的,埃居却就玄乎了!”
刚好有个听差从修道院走出来,他拦住问道:“若札的副主教大人在哪儿?”
“我想他在钟楼上他那间密室里。”听差应道。“不过,我劝您别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是国王陛下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差派来的。”
约翰一听,高兴得拍了一下手,说:“活见鬼!这可是难逢的良机,可以看一下那间赫赫有名的巫窟!”
这么一想,主意已定,毅然决然闯入那道小黑门,沿着通往钟楼顶层的圣吉尔螺旋楼梯向上爬,同时自言自语:“就要看到啦!圣母娘娘呀!这间小室,我这尊敬的哥哥视若家珍,把它隐藏起来,想必是挺奇怪的玩意儿!据说他在密室里生火做地狱般的饭菜,用烈火燃煮点金石。上帝呀!在我眼里,点金点的只不过是块石子,我才不在乎呢!与其要世界上最大的点金石,我倒宁可在他炉灶上能找到一盘复活节的猪油炒鸡蛋!”
爬到了柱廊,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连连“见鬼”,用几百万辆车子来装都装不完,把那走不到尽头的楼梯骂得狗血喷头,随后从北钟楼那道如今禁止公众通行的小门继续往上走。走过钟笼不一会儿,面前是一根从侧面加固的小柱子和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门,迎面是一孔开在螺旋楼梯内壁的枪眼,它正好可以监视门上那把偌大的铁锁和那道坚固的铁框。今天谁要是好奇,想去看一看这道小门,可以从那些刻在乌黑墙壁上的白字辨认出来:“我崇敬科拉利。一八二九。于仁题。”
“题”这个字是原文所有的。
“喔唷!”学子说。“大概就是这里了。”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门虚掩着。他蹑手蹑脚把门轻轻推开,从门缝里伸进头去。
那位被称做绘画大师中莎士比亚的伦勃朗,看官不会没有翻阅过他那精美的画册吧!在许许多多奇妙的画中,特别有一幅铜版腐蚀画,据猜测,画的是博学多才的浮士德,叫人看了不由得赞叹不已。画面上是一间阴暗的小室,当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许多丑陋不堪的东西,诸如骷髅啦,地球仪啦,蒸馏瓶啦,罗盘啦,象形文字的牛皮纸啦。那位学者站在桌前,身穿肥大的长袍,头戴毛皮帽子,帽子直扣到眉毛处。只能看见他上半身。他从宽大的安乐椅上半抬起身子,两只紧握着的拳头撑在桌子上,好奇而又惊恐地注视着一个由神奇字母组成的巨大光圈,这光圈在屋底的墙上,如同太阳的光谱在阴暗的房间里,闪耀着光芒。这个魔幻的太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并用其神秘的光辉照耀着那间幽暗的密室。这真吓人,也真美丽。
却说约翰放大胆子把脑袋伸进那道门缝,映入其眼帘的景象恰与浮士德的密室十分相似,也是一间阴沉沉、几乎没有一点亮光的陋室,也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张大桌子,若干罗盘,若干蒸馏瓶,若干吊在天花板上的动物骨骼,一个滚在地上的地球仪,杂七杂八的药水瓶,里面颤动着金叶片的短颈大口瓶,放在离奇古怪涂满图像和文字的羊皮纸上的死人头盖骨,还有一大摞手稿,随随便便让羊皮纸的脆角边完全翘开来。总而言之,尽是科学的各种各样垃圾,而且在这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上面,到处尽是尘灰和蜘蛛网,只是没有闪闪发光的字母所形成的光圈,也没有那位出神的博学之士,像兀鹫望着太阳那样,凝视着那烈火熊熊的幻景。
不过,密室并非空无一人。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子,俯身在桌子上。他背朝着约翰,后者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但用不着费神,一眼便认出这个秃头来,出于本性,这个脑袋瓜永远一成不变地留着剃光的圆顶,仿佛通过这一种外表的象征,决意要标明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神职感召。
约翰就这样认出他哥哥来。不过,门是轻轻推开的,堂·克洛德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好奇心十足的学子便乘机把这密室不慌不忙地仔细察看了一番。窗洞下,在椅子左边,有一只大火炉,是他起先没有注意到的。从窗洞口照进来的日光,得穿过一张圆形的蜘蛛网;它像精巧的花格子窗,饶有情趣地嵌在尖拱形的窗洞之中;网的正中端坐着那个昆虫建筑师,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抽纱花边轮盘的轴心。火炉上零乱堆着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粗陶小瓶子,玻璃蒸馏瓶,装炭的长颈瓶。约翰发现这里连一口锅也没有,不禁唉声叹气,心想:“这套厨房用具,真是新鲜呀!”再说,火炉里并没有火,甚至看上去好久没有生过火了。
在那一大堆炼金器皿中间,约翰发现一个玻璃面罩,想必是副主教炼制某种危险物质时用来防护面孔的。这个面罩丢在角落里,盖满灰尘,盖板上嵌有铜刻的铭文:呼吸就是希望。1
还有其他许多题铭,按照炼金术士的风尚,大部分都写
1原文为拉丁文。
在墙上,有的是用墨水写的,有的是用金属尖器刻的。而且字体混杂,有哥特字母,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和罗马字母,这些铭文胡乱涂写,互相掩盖,新的盖住旧的,彼此交错,犹如荆棘丛乱蓬蓬的枝杈,好似混战中横七竖八的长矛。这确实是集人世间一切哲学、一切梦幻、一切智慧的大杂烩,其中偶尔有一铭文比其余的高出一筹,光辉闪耀,好似长矛林立中的一面旗帜。大多数是一句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这在中世纪都是写得非常精彩的:起自何时?来自何方?——人自身是怪物。——星辰,住地,名字,神意。——大书,大祸。——大胆求知。——骄傲寓于意志1等等。有时只有一个词,表面看毫无意义:淫秽2,这可能是痛苦地影射修道院的生活制度;有时是一句简单的教士戒律箴言,用正规的六音步诗句写成:上帝是统治者,世人是统治者。3
也还有些希伯来魔术书的零乱字句,约翰对希腊文懂得很少,对希伯来文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所有字句都任意加上星星、人像或动物图形、三角符号,相互交错,这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这间密室涂满了字迹的那面墙壁,看上去活像猴子用饱蘸墨汁的笔乱涂瞎画的一张纸。
此外,这整间密室的概貌是无人照管,破败不堪;从用具的残缺状况便可想而知,密室的主人由于有其他心事,早已无心于自己的实验了。
1原文为希腊文。
2这段引文原为拉丁文和希腊文。
3原文为拉丁文。
这时候,密室的主人正伏案在看一大本有古怪插图的书稿,似乎有某种念头不断来侵袭他的沉思,显得心慌意乱。至少约翰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像梦想家那样,边做梦边断断续续发出沉思的呓语,只听见他高声叫嚷:“对,玛努是这么说的,佐罗阿斯特是这样训导的,日生于火,月生于日。火乃宇宙之魂。其基本原子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这些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这些川流在空中的交会点即生光;在地上的交会点即生金。……光和金,同物也,均是火之物态。……乃同一物质可见与可触之分,流态与固态之分,如同水蒸汽与冰之分那般,仅此而已。……这并非梦幻,而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可是,如何方能从科学中分离出这普遍规律的奥秘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乃是金子!这些同样的原子,依照某种规律膨胀开来,只要按照另一种法则把这些原子凝聚起来就行了!……怎么做才是呢?……有人曾设想把阳光埋藏在地下。……阿维罗埃斯1,不错,是阿维罗埃斯。……阿维罗埃斯曾在科尔迪大清真寺古兰圣殿左边第一根柱子下面埋了一道阳光,但是只能在八千年后才可以打开地穴,看一看试验是否成功。”
“活见鬼!”约翰在一旁说道。“为了一个埃居,等得老半天了!”
1阿维罗埃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学家。
“有些人却认为,”副主教依然想入非非说道,“倒不如用天狼星的光做试验更好些。可是要得到天狼星的纯光谈何容易,因为别的星光同它混杂在一起。弗拉梅尔认为,用地上的火做试验要方便得多。……弗拉梅尔!真是生来注定的好名字!弗拉梅尔,其音就是火焰!……对,是火,就是如此。……钻石寓于煤,黄金寓于火。……但如何提取呢?马吉斯特里1认为,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无比温馨、无比神秘的一种魅力,只要试验时念出来就行了。……看看玛努是怎么说来的:‘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满怀喜悦;女人受歧视的地方,祈祷上帝也徒劳。女人的嘴总是纯洁的,那是流水,那是阳光。女人的名字应该是讨人喜欢的、温馨的、异想天开的;结尾应该是长元音,读起来就像念祝圣词一样。’……对,先哲说得在理;事实上,玛丽亚、索菲亚、爱斯梅粒,无不如此。……该死该死!老是纠缠着这种念头!”
说到这里,狠狠地把书合了起来。
他摸摸额头,仿佛要把不停纠缠着他的那个念头驱赶开。
随后,从桌上拿起一枚钉子和一把小铁锤,锤柄上离奇古怪地画着魔符般的文字。
“长久以来,”他露出苦笑,又说。“我的试验一次次失败了!那个固执的想法老缠着我,像烙铁烙在我的脑子里一样。
我连卡西奥多鲁斯2的秘密都无法发现,他那盏灯不用灯芯、不用油就能点燃。这本是简易的事情!”
“放屁!”约翰暗自说道。
“因此,”教士接着往下说。“只要脑子稍微开点窍,就足以叫一个人懦弱而疯狂!咳!让克洛德·佩芮尔取笑我吧,她连片刻都没能把尼古拉·弗拉梅尔的注意力从他追求的伟大事业中引开!怎么!我手里握的是泽希埃莱的魔锤!这个可怕的犹太教法师,在其密室的深处,正用这把锤子敲打这根铁钉,每锤一下,哪怕在万里之外,也能将他所诅咒的仇人完全沉入土里。就连法兰西国王,有天晚上冒冒失失撞了一下这个魔法师的大门,立即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一直陷到膝盖深。……此事发生还不到三百年呢。……怎么!我也有钉子的铁锤,可是这些工具在我手中并不比刃具工匠手里的木槌更有威力。……关键是要找到泽希埃莱锤打钉子时所念的那个咒语。”
1马吉斯特里:九世纪拜占庭哲学家。
2卡西奥多鲁斯(约480—约575):拉丁文作家,著有几部神秘作品。
“废话!”约翰心想。
“得啦,试试看吧!”副主教兴奋地说。“要是成功,钉头就会冒出蓝色的火光。……埃芒——埃当!……埃芒——埃当!1
不对。……西日阿尼!西日阿尼!2……让这钉子给随便哪个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坟墓吧!……该死!一再老是同个念头,没完没了!”一说完,怒气冲冲地把铁锤一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倒伏在桌上,由于高大的椅背挡住,约翰看不见他了。有好一会儿,只见到他搁在一本书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紧的拳头。霍然间,堂·克洛德站立起来,拿起一只圆规,悄悄地在墙上刻下这个大写的希腊词:’an’a#kh3。
12咒语。
3意为命运,请参阅作者原序。
“我哥哥疯了!”约翰想道,“要是把它写成拉丁文1,不是更省事吗!并非人人都懂得希腊文。”
副主教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把头搁在双手上,像个病人发高烧,头昏昏沉沉似的。
学子诧异地注视着哥哥。他,为人心胸坦荡,观察人世只凭纯良的自然法则,强烈的情感凭着自己的爱好任意流淌,每天清晨都充分挖掘好一条条新沟渠,所以心中激情的湖泊总是干涸的。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无法理解: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将会怎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翻腾,将会怎样沉积,怎样膨胀,怎样泛滥,怎样叫人撕心裂肺,怎样迸发为内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冲垮堤岸,毁坏河床。克洛德·弗罗洛那严厉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面孔,一向把约翰蒙骗了。这个生性快活的学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埃特纳火山2白雪覆盖的山巅下,竟会有沸腾的、狂暴的、深沉的岩浆。
我们不清楚他是否这时突然也萌发这些想法。但是,不论他怎么没有头脑,还是晓得自己看到了本不应该看见的事情,无意中发现了他哥哥的灵魂最秘密的状况,也晓得不应当让克洛德觉察到他在场。于是看见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种木然的状态中,遂把头悄悄缩了回来,故意在门外走了几步,弄出声响来,好像有人刚刚到来,在向屋里的人通报似的。
1原文为拉丁文。
2西西里的著名火山。
“进来!”副主教从密室里高声喊道。“我正等着您呢,故意把钥匙留在锁孔里。进来,雅克大人。”
学子放大胆子走了进去。在这样的地方来了这样一个客人,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尴尬,不由在椅子上打了一个寒噤,说:“怎么!是您,约翰?”
“反正都是同一个j1
字母开头的。”学子涨红着脸,厚着脸皮,轻松地应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面孔了。
“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哥呀,”学子答腔,竭力装出一副既得体,又可怜又谦恭的样子,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手里转动着帽子。“我是来向您请求……”
“什么?”
“一点我迫切需要的教诲。”约翰不敢大声再说下去:“还有一点我更急需的钱。”这后半句一下子顿住,没有说出来。
“先生,我可对您很不高兴。”副主教的语气很冷淡。
“唉!”学子叹息道。
1约翰(jehan)和雅克(jacques)都是j字母开头。
堂·克洛德把坐椅转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转暗地盯着约翰,说:“见到您可真高兴!”
这是一句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挨狠狠一顿训斥。
“约翰,每天都有人向我告您的状。那次打架,您用棍子把一个名叫阿贝尔·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脸肿,是怎么一回事?……”
“噢!”约翰说。“小事一桩!是小侍从这个坏小子寻开心,骑着马在污泥里猛跑,溅了同学们一身泥!”
“您把那个叫马伊埃·法尔热的袍子撕破了,又是怎么一
回事?”副主教接着说道。“那人诉苦说:长袍都撕破了1。”
“唔,呸!只不过是蒙泰居的蹩脚小斗篷罢了!”
“诉状上明明说是长袍,而不是小斗篷2,您懂不懂拉丁文?”
约翰没有答腔。
“是呀!”教士摇摇头接着说。“现在学习的文科竟到了这个地步!拉丁语几乎听不到,叙利亚语无人知晓,希腊语那样叫人讨厌,甚至连最博学之士碰到一个希腊字就跳过不念,也不以为无知,反而说:这是个希腊字,念不来。3”
听到这里,学子毅然抬起头来,说:“兄长大人,请允许我用最纯正的法语,把墙上那个希腊字解释给您听。”
“哪个字?”
“’an’a#kh。”
副主教黄颧骨上顿时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火山内部激烈的震动而渲泄出来的一缕烟云。学子几乎没有觉察到。
“那敢情好,约翰。”兄长强打起精神,结结巴巴说道。
“这字什么意思?”
“命运。”
123原文为拉丁文。
堂·克洛德的脸色一下子刷白,而学子却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还有下面那个希腊字,看得出来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刻的,意思是淫秽。您看我还懂得希腊文吧。”
副主教缄默不语,这一堂希腊文课使他困惑不解。小约翰像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样样灵精,看出这正是大胆提出要求的大好时机,便装出柔声细气,开口说:
“我的好哥哥呀,难道您真的那样恨我,才摆出恶狠狠的样子给我看,仅仅因为我跟人打架闹着玩玩,狠狠刷了谁的几记耳光,踢了谁的几下屁股,教训了一下那些什么毛头小伙子,什么臭小子1?——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挺棒吧。”
然而,这种假惺惺的亲热劲,丝毫也没有对严厉的大哥产生惯常的那种作用。地狱的守门犬克伯罗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额上的皱纹一点也没有舒展开来。
“您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问道。
“那好,就实说吧!我要钱。”约翰勇敢地应道。
一听到这毫不为难的表白,副主教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显出老子教训儿子的表情。
“约翰先生,您知道,我们在蒂尔夏普的采邑,年贡和二十一所房屋的租金都计算在内,常年总共是巴黎币三十九利弗尔十一索尔六德尼埃。这比帕克莱兄弟那时候多了一半,但还是不多呀。”
“我需要钱。”约翰泰然自若地说道。
1原文为拉丁文。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经裁决,我们那二十一所房屋从属于主教的整个采邑,如果要赎回这种隶属关系,就得向尊敬的主教偿付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价值两个巴黎利弗尔。可是,这两个马克,我还没能凑齐哩。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钱。”约翰第三次重复道。
“您要钱做什么用?”
听到这一问话,约翰眼睛里掠过一线希望的亮光,遂又装出温顺和讨好的肉麻样子。
“啊,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我向您要钱绝无坏心。并不是想用您的钱装模作样到酒馆去出风头,也不是想骑着骏马,锦缎的马披金光闪烁,带着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摇过市。不是的,哥呀,是为了做件好事。”
“什么样好事?”克洛德有点感到意外,问道。
“我有两个朋友想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可怜寡妇的孩子买衣着用品。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个弗罗林,我也想出一份。”
“您这两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拉索默尔和巴底斯蒂·克罗克瓦松1。”
“唔!”副主教说道。“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称呀,就好像在教堂主坛上安一门射石炮。”
诚然,约翰挑选了这两个名字糟糕透了,可是发觉得太晚了。
1这两个名字的意思是刽子手皮埃尔和赌徒巴底斯蒂。
“再说,”精神的克洛德接着说。“什么样的孩子衣着用品要值三个弗罗林?而且还是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寡妇的孩子买的?我倒要问一下,打从什么时候起,圣母升天会的寡妇们会有裹着襁褓的婴儿呢?”
约翰再次打破尴尬的局面,说:“得啦,不错!我要钱是为了今晚到爱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丽,行了吗?”
“不要脸的坏蛋!”教士喊叫起来。
“淫秽1。”约翰应道。
学子也许是调皮,借用了密室墙上的这个词,却对教士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作用。只见他咬着嘴唇,气得脸红耳赤。
“给我滚,我在等人。”他于是对约翰说。
学子试图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给我一个小钱吃饭吧。”
“格拉田教会学得如何啦?”堂·克洛德问道。
“本子丢了。”
“拉丁人文科学学得如何?”
“奥拉蒂乌斯2
的书本给人偷去了。”
“亚里士多德学得如何?”
1原文为希腊文。
2奥拉蒂乌斯,公元前六世纪传说中的罗马英雄。
“说真的!哥呀,有个教堂神甫说过,任何时代的异教邪说都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渊薮的,这神甫究竟是谁呢?见鬼去吧,亚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让他的形而上学来破坏我的宗教信仰呐。”
“年青人,”副主教接着说。“在王上最后一次进城时,有一个侍从贵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纳,马披上绣着他的一句格言,不妨劝您好好想一想:不劳动者不得食1。”
学子半晌不作声,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地上,脸有愠色。猛然间,他一下子转身向着克洛德,其敏捷真不亚于猴子。
“这么说来,好哥哥,您连给我一个巴黎索尔,去面包铺买块面包皮都不给啦?”
“不劳动者不得食。”
副主教毫不容情,约翰听了他这句回答,双手捂住头,像个女人哭泣一样,带着绝望的表情嚷叫:“o#o#o#o#o#oi!”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听到这怪叫声,不由一怔,问道。
学子刚用拳头揉过眼睛,使看起来像哭红了似的,一听到克洛德的问话,厚着脸皮抬眼望着他,应道:“嗯,什么!这是希腊语呀!是埃斯库罗斯的抑抑扬格2诗句,表示悲痛欲绝。”
说到这里,随即纵声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滑稽,那么厉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其实这要怪克洛德自己,为什么过去要那样娇惯这个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头了,世上哪有比这更悲惨的厚底靴吗?”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粗声厉色:“新靴子会给您送去,钱分文不给。”
1原文为拉丁文。
2即两个轻音节后跟一个重音节的音步。
“哥呀,只要给个小钱!”约翰苦苦恳求道。“我一定好好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诵出来,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争取成为品学兼优的毕达哥拉斯。不过,给我一文小钱,行行好吧!饥饿张着大口,就在这儿,在我眼前,又脏,又臭,又深,连鞑靼人或是僧侣的鼻子都望尘莫及,难道您就忍心看我被饥饿吞吃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满是皱纹的脑袋,又说:“不劳动者……”
约翰没让他说完,嚷道:
“算了,见鬼去吧!欢乐万岁!我要去喝酒,去打架,去打碎酒坛,去找娘们!”
说着,把帽子往墙上一扔,把手指头扳得像响板那样响。
副主教神色阴沉,瞅了他一眼。
“约翰,您没有一点灵魂。”
“要是这样,根据伊壁鸠鲁的说法,我缺的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约翰,应当认真想一想改过才是。”
“这个嘛,”学子叫道,同时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炉子上面的蒸馏瓶。“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种种想法和瓶瓶罐罐!”
“约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可知道会滑到哪里去吗?”
“滑到酒馆去。”约翰应道。
“酒馆通向耻辱柱。”
“这只是一只像别的灯笼那样的灯笼,也许打着这只灯笼,狄奥日内斯1
可以找到要找的人。”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人,另一端是整个大地。能做那个人,那可太妙了。”
“绞刑架通往地狱。”
“地狱是一团大火。”
“约翰呀约翰,您的下场会很惨的。”
“开场倒是很好的。”
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别作声!”副主教边说边把一根手指头按在嘴上。“雅克大人来了。听着,约翰,”他又低声添了一句。“您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千万别说出去。快躲到这个火炉下面去,别出声。”
学子蜷缩在火炉下面,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啦,克洛德哥哥,给我一个弗罗林,我就不作声。”
“住口!我答应您就是了。”
“要马上给。”
“拿去吧!”副主教气鼓鼓地把钱包扔给他。约翰再钻到炉底下,这时房门正好推开了。
1据传,有天中午,(狄奥日内斯)提着灯笼在雅典街头漫步,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应道:“我在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