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房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喉咙哽咽得马上就要放声大哭。无论她如何控制,无论她如何努力保持平静,她都知道她没法见到他时不流泪。玛丽亚公爵小姐明了娜塔莎说的:两天前他出现了那种情况,是什么意思。她明了,这意味着他突然变得温 和了,而这种温 和易于感动是死亡的前兆。她走近房门时,便已在想象中看到安德留沙那张脸,那张她童年见到的柔和、瘦削、可爱的脸,他的脸不常这样,所以总是给她以强烈的影响。她也知道,他会对她说一些轻轻的温 情的话,像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并且,她会忍受不了,而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但迟早总会这样,免不了的,于是,她跨进了房间,在喉咙里忍也忍不住愈来愈要哭出来的一刹那,她用近视的眼睛渐渐分辨出他的体形,找到了他的脸,她终于看到他的脸,并和他目光相遇。
他躺在沙发上,周围塞着枕头,穿一件松鼠皮长袍。他消瘦苍白,一只枯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拿着一条小手巾,另一只手抹着他稀疏的长出来的胡 子,缓缓移动着手指头,眼睛望着来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脸,和他相互对视的时候,突然放慢了脚步,并且感觉到眼泪一下子干了,哭泣也止住了。捕捉到他的脸上和眼里的表情,她突然胆怯起来,觉得自己有罪。
“可我在什么地方有罪呢?”她问自己,“在于你活着,并想着活人,而我!……”他冷峻的目光回答说。
在他缓缓地打量妹妹和娜塔莎的时候,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的深刻的目光里,几乎含有敌意。
他同妹妹接吻,互相吻了吻手,像他们从前一样。
“你好,玛丽,你是怎么到达这儿来的?”他说,声音平静陌生,像他的目光一样。假如他爆发出绝望的叫喊,那叫喊反倒不会比他此时说话的声音更令玛丽亚公爵小姐害怕。
“也把尼古卢什卡带来了吗?”他同样平静、缓慢地问,并且显然努力地在回忆。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问得使她自己都吃惊,
“这嘛,我的亲爱的,该问医生,”他说,在看来尽量使自己和颜悦色之后,他又说,只是用嘴说话(他显然心里完全不想他说的什么):
“merci,chèreamie,d'êtrevenue.”1
1谢谢你来了,亲爱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这使他略微皱眉,但不明显。他沉默着,而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明白了他两天来发生的情况。他的话里面,他的声调里面,尤其在目光里——冷冷的几乎含着敌意的目光里——感觉得出使一个活人害怕的对世俗生活的疏远。他好像难以理解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但同时你会觉得,他不理解有生命的东西,并非因为他丧失了理解力,而是因为他理解别的活人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吞没了整个的他。
“瞧,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他说,打破了沉默,并指着娜塔莎。“她一直照料着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但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聪颖温 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可能当着他所爱的人的面,(而这个人也爱他)说出这样的话呢!假使他还想活下去,他是不会用冷冷的伤人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的。假如他不知道他将死去,他怎么这样不怜惜她,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句话呢!对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而一切都无所谓了,则是因为某种别的最重要的东西给予他以启示。
谈话是没有生气的,不连贯的,并时时中断。
“玛丽是取道梁赞来的。”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未注意到她叫他的妹妹玛丽。而娜塔莎,当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之后,却第一次自己注意到了。
“呶,又怎样呢?”他说。
“她听说,莫斯科全城烧毁了,完全,好像……”
娜塔莎停住:本来就不该说的。他看来是在挣扎着听,然而总是做不到。
“是啊,烧毁了,都在说呢,”他说道,“这很可惜。”他开始直视前方,用手指茫然地抹平胡 子。
“你,玛丽,见到尼古拉伯爵了吗?”安德烈公爵突然说道,看来是希望使她们高兴。“他写信到这里来说,他非常喜欢你,”他继续简略地平静地说,至于他的话对活人具有的复杂意义,看来他无法全部了解。“假如你也爱上了他,要是你们结婚……那是很好的呢。”他又补充一句,说得还有点快,似乎对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的话感到喜悦。玛丽亚公爵小姐听到了他的话,但他的话对她毫无意义,只不过证实,他现在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可怕地遥远。
“干吗谈我!”她平静地说,看了娜塔莎一眼。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娜塔莎没有抬头看她。大家再度沉默。
“andre,你想……”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想见尼古卢什卡吗?他一直很怀念你。”
安德烈公爵几乎看不出地微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呢,但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脸色,却恐惧地看到,这不是欢乐的微笑,不是对儿子慈爱的微笑,而是轻微的、温 和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坚持己见,使用了这最后一着来激发他的感情。
“好,我为尼古卢什卡感到高兴。他好吗?”
当尼古卢什卡被带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害怕地看着父亲,但没有哭,因为谁也没哭,安德烈公爵吻了他,却显然不知道同他说什么。
尼古卢什卡被带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再次走近哥哥,吻他,接着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他凝视着她。
“你哭尼古卢什卡吗?”他问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肯定地点点头。
“玛丽,你知道《福音》……”但他突然沉默下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该在这里哭呢。”他说,仍然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哭出来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卢什卡就要没有父亲了。他集中了一股巨大力量,努力回到尘世生活中来,转向她们所抱的看法。
“是的,她们应该觉得遗憾!”他想,“不过,这是多么简单啊!”
“天上的鸟儿不种不收,你们的主尚且养活它们。”1他自言自语道,并且想说给公爵小姐听。“啊不,她们有自己的理解,她们不会理解的!她们所以不能理解,是因为她们珍视的感情,我们觉得重大的思想,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用的。
我们不能心灵相通啊!”于是,他沉默了。
1是《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
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只有七岁。他刚学会识字,什么也不懂。这天之后,他感受了很多东西,得到了知识,观察力,经验;但是,就算他先已具备了这些能力,他也不可能比这一时刻更好更深刻地明白他父亲,玛丽亚姑姑和娜塔莎之间的场面的意义。他什么都明白了,一声不哭就离开了房间,默默地走到尾随他出来的娜塔莎旁边,害羞地用沉思的俊秀的眼睛看了看她;他那向上翘着的鲜红的上嘴唇颤抖了,他把头靠在她身上哭了。
从这天起,他躲着德萨尔,躲着爱抚他的伯爵夫人,要么一个人坐着,要么胆怯地去接近玛丽亚姑姑和娜塔莎,他似乎喜欢娜塔莎胜过自己的姑姑,他悄悄地羞怯地缠着她们。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安德烈公爵房间,完全明白了娜塔莎脸上告诉她的一切。她不再同娜塔莎谈论挽救他生命的希望。她和她轮流守候在他沙发旁,不再哭泣,只是不停地祈祷,内心求助于那个永恒的不可企及的主宰,他的存在已经在垂死者的头上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