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节侠义之风,莫盛于东汉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何其烈也。曹魏得志,恶其不为己用,乃百端凌折之,而士气衰矣。朱子答刘子澄书曰:“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且以荀氏一门论之,则荀淑正言于梁氏用事之日,而其子爽已濡迹于董卓专命之朝,及其孙彧则已为唐衡之婿,曹操之臣,而不知以为非矣。盖刚大直方之气,折于凶虐之余,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以至于此。”司马氏以曹氏重臣,阴篡其国。魏之士大夫,亦复倒戈相向,无复为曹氏守节者。虽天道之好还,而名节侠义之风遂不复存。
晋之建国,初无忠厚开基之道,而有作人之雅化也。承魏何晏、王弼之风,祖述老庄,雅尚清谈,崇尚虚浮,不遵礼法。王衍、乐广之徒,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天下化之。终日捉麈尾,据胡床,自称名士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无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仕进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朝野之间,翕然成风。有识者,固不待石勒之啸、刘裕之篡,而知汉族之不竞,晋室之必亡矣。
当众人梦梦,举世滔滔之日,而无一人焉。树风节,明大义,为疾风之劲草,岁寒之松柏,则波流所届,伊于胡底?譬之于时,长夜漫漫而无旦时,天地之道亦将息矣,岂不危哉?乃知人类之赖有忠臣、孝子、贤人、高士也,甚于粟米水火之不可一日阙也。
乱极之世,人才乃出,其出身加民,致位将相,旋乾转坤,而奏赫赫之功者。夫固泽流一世矣,亦有人焉,避世若凂,逃名不出。高洁之行,天下皆望之;难言之痛,天下皆谅之。其迹愈隐,其风概愈显。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足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在当时,虽不及名将名相有特殊之功绩,而其为一代之典型,维万古之纲常,则非廊庙中人所能及其万一也。
东晋之季,有陶渊明焉。世皆以隐逸称之,徒以其迹论之,则固然矣。今读其《饮酒》《述酒》诸诗,则知陶公之托于曲糵,逃于昏冥者,夫岂得与阮籍辈并论?公固宰辅子孙,当恭帝之时,刘裕迫帝禅位,既而废帝为零陵王。未几,潜行弑逆,公乃高举远蹈,不受世纷,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其退休所作诗,类多悼国伤时,感讽之语。论者不察,与竹林诸狂士(晋书嵇康,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等量齐观,夫岂足与论古者哉?
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一者何?明君臣之义而已。欲为韩而毙吕殄秦者,子房也;欲为汉而诛曹殄魏者,孔明也。虽未能尽如其心焉,然亦略得伸其志愿矣。灵均逆睹谗臣之丧国,渊明坐视强臣之移国,而俱莫如之何也?略伸志愿者,其事业见于世,莫如之何者,将没世而莫之知,则不得不托之空言,以泄忠愤。人所以每读屈辞、陶诗而为之流涕太息也。嗟乎,陶公无昭烈之可辅以图存,无高皇之可倚以复雠,乃终以高隐终也。悲夫!
追求名节侠义的风气,没有人能比得过东汉时期朋党之争中的那些贤人,就算被杀头,他们也不会因此而逃避,这是多么地刚烈啊!曹魏政权建立之后,统治者痛恨他们不肯为自己服务,于是便百般折磨他们,从而导致读书人的这种追求名节侠义的风气日渐衰落。朱熹在给刘子澄的回信中说:“建安时期以后,中原一带的士大夫们只知道有曹氏家族,却不知道有汉家天下。就以荀氏一族来说,在荀淑向粱氏直言陈事的时候,而他的儿子荀爽,已经在董卓的手下做官了;他的孙子荀彧,则已经做了汝阳侯唐衡的女婿,成了曹操的臣子,却不知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大概是因为这种刚正率直的气节,在遭到社会的迫害时,他们便开始寻找保全性命的方法,因此,不知不觉中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司马氏凭借自己是曹魏政权的重臣,暗中篡权,夺取了曹魏政权。曹魏政权的士大夫们,便又纷纷投靠司马氏,没有一个人为曹氏政权拼死抗争的。即使世间善恶有报,这种侠义风气却不复存在了。
晋朝建立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忠实厚道的开国之法,但却有立身行事的纯正教化。沿袭了魏国何晏和王弼的学风,效法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喜欢空谈玄理,崇尚虚无,不遵守礼仪法度。王衍和乐广的学生,都把心放在尘世之外,名声显赫,得到人们的推崇,社会便形成了一种风气。他们每天都拿着拂尘,靠坐在胡床上,称自己为名望高而又有学问的人。他们把老子和庄子的思想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标准,而抛弃了六经学说。他们的谈论,都以道体虚无作为争论焦点,而轻视名誉和礼法;立身处世,都把放纵邪行作为通用标准,而忽视节操和信义;求取功名,都以贪求富贵作为重要准则,而蔑视刚直和正道;做官都崇尚不问政务的作风,而嘲笑勤勉恭谨。这种情况在朝廷和民间形成了一种风气,有见识的人不用等到石勒谋反、刘裕篡位,就已经知道汉族是不会胜利的,晋朝是一定会灭亡。
正当世人浑浑噩噩、社会混乱不堪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建立风骨和节操,呈明正道,作大风中的劲草,寒冬中的松柏,如此水流所能流到的地方,谁知道要流到哪里才算完呢?如果用时间来比喻的话,就好像是长夜漫漫没有天亮的时候,天地之间的大道也将停止了,这难道不很危险吗?于是才知道人类对忠臣、孝子、贤人和高士的依赖,比对日常生活中一天都不能缺少的粟米水火的依赖还要厉害。
混乱的时代,有才学的人就会出现,他们做官会施恩惠给人民,官位升到将军、宰相,能够扭转乾坤,拥有显赫的功绩。尽管他们一定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仍有人逃避乱世就像逃离污染一样,逃避声名而不愿意出来做官。这些人高尚纯洁的品行,天下人都仰慕;他们隐藏在内心难以说出口的痛苦,天下人都会原谅。他们的生活越隐密,他们的风度和气概就越显赫。世世代代以来,这种气度和品行仍然能够使冥顽不灵的人变得廉洁正直,使软弱无能的人变得意志坚强。这在当时社会,虽然比不上名将名相有显赫的功绩,但他们作为一个时代的精神代表,维系着千百年来的伦理道德,即使是朝廷中的那些达官显贵们也不能达到他们的万分之一啊。
东晋末年,有个人叫陶渊明。世人都称赞他为隐士,如果只是从他的生活轨迹来说,那么他确实是这样的。如今读了他写的《饮酒》《述酒》这些诗歌之后,就会知道陶渊明把他的理想抱负都寄托到了酒当中,想要借此来逃离混乱的社会,又怎么能与阮籍他们相提并论呢?陶渊明本来是宰相的后代,在东晋恭帝在位的时候,刘裕逼迫皇帝让出皇位,随后,刘裕便废黜了恭帝,并封他做零陵王。没有多久,刘裕又派人暗地里刺杀了恭帝,于是陶渊明便远离官场,开始隐居起来,不再受人世间的纷乱,最后竟然自己亲自耕种,甚至乞讨食物,这些足以看出他的忠心和正义。他辞官休息期间写的诗歌,大多都是吊念故国,感伤时世,带有伤感讽刺的诗句。谈论的人如果不能明察这些,而把陶渊明与竹林七贤同等看待(《晋书·嵇康传》中写道:能够与嵇康进行心灵上对话的,只有陈留的阮籍、河内的山涛和向秀,沛国的刘伶,阮籍兄长的儿子阮咸,琅琊的王戎,于是他们约在竹林游玩,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竹林七贤”),那么又怎么能与他们谈论古人呢?
楚国的屈原大夫、韩国的张良司徒、汉朝的诸葛丞相、东晋的陶渊明,这四个君子,他们的道德品行不同,遇到的时代也不同,但是他们的心却是一样的。这种一样是指什么呢?那就是他们都懂得君臣之间的道义罢了。想要为韩国去杀掉姓吕的人,灭掉秦朝,这个人就是张良;想为汉朝去杀光曹姓的人,灭掉魏国,这个人就是诸葛亮。尽管没有能完全实现他们的心愿,但这也算是伸张了志气和心愿。屈原预见奸臣会把国家败亡,陶渊明眼看着掌权的大臣篡夺国家政权,而他们都没有办法。那些能够稍微伸张自己意愿的人,他们的事迹都是被世人所见证的;而那些不能伸张自己意愿的人,就算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那么就不得不借助一些不切实际的言谈去寄托自己的意愿,从而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忠义与愤激。这就是人们每次读屈原的楚辞、陶渊明的诗歌流泪叹息的原因。唉!陶渊明既不能辅佐明君来谋划国家存亡大计,又没有皇权高官等权贵可依靠,于是最终只得隐居终老。真是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