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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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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之传公子也,极力写生,于养士救赵二事,言之详矣。而于公子沉机观变,先觉觉世之微,则未尝明言之也。夫雨至而曰雨,风至而曰风,此在聋瞽者亦能。惟豪杰之士,能当天下事未发之先,知其趋势而预为之防。由是论之,则公子平时之恶秦,实公子之识见,高于时人万倍也。

人处于社会,势不能孤立也,则必结友以自固焉。国立于世界,势不能孤立也,则必交邻以自固焉。结友慎毋结匪人,交邻慎毋交敌国。何谓敌国?包藏祸心,以我之灭亡,为彼之利益者是矣。若是则魏之仇敌莫如秦,当交而不当亲,当拒而不当近。至今读史者,人人明之。而当日则举国惛然,认敌为友,自称东藩,以求其庇。其有哓音苦口,以秦之阴谋,暴于国人,主张亲赵而排秦者,惟公子一人。

公子少时,齐楚尝相约而攻魏。魏人不悟齐楚之侵入,为祸较小,而秦之不可亲也,竟使人求救于秦焉。秦人故为作难,兵不即发。乃有自号名士之唐睢,求使于秦,而谓秦王曰:“夫魏一万乘之国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称东藩,受冠带者,以秦之强,足缓急有恃也。今齐楚之兵,已合于魏郊,而秦救不至。在秦岂不以魏之受祸未烈,故尔迟迟乎?如魏已急,而秦救不至,则已割地以和齐楚,王尚何救焉?故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齐楚也,王亦何利之有?”秦王闻唐睢之言,即为发兵。魏虽幸免齐楚之祸,而睢之言,亦可哀矣。不明大势,不图自强,而惟依赖虎狼之秦,早已不成为独立国矣。

不但此也,魏见唐睢之说行,亲秦之心愈甚。魏王欲求秦助其伐韩,以求故地。公子闻之,乃痛切上书,彻始彻终,天下之大势了然,后日之兴亡如见。此非特关于一国之事,实六国之事,非特一时之谠论,实亦千古之龟鉴。战国之士,未有能见及此者,可与诸葛武侯草庐之对,同为一代之大文也。

其辞曰:

秦与戎翟(同狄)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不识礼义。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知也。今王与秦共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知,则不明。群臣莫以闻,则不忠。今韩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内有大乱,外当秦魏之兵,王以为不亡乎?韩亡,秦有郑地,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而与强秦益亲,王以为利乎?秦非息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更求拓地。其拓地也,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踰河,绝韩上党而攻赵,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倍邺朝歌,绝漳滏水,与赵兵决于邯郸之郊,秦必不为也。秦又不敢跋涉山谷,行三千里而攻楚。若道河外,倍大梁,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韩亡之后,秦兵东出,惟一魏国可攻。而决荥泽水,灌大梁,大梁必亡。天下皆识秦之欲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肯休。故为今之计,莫如行纵,行纵则楚赵之所欲,而魏之利也。如与秦亡韩,二周安陵必危,楚赵不保,卫齐亦亡,天下西乡而驰秦,入朝而为臣矣。

公子所抱之政策盖如此,无如举世不悟。邯郸之事,有可乘之机,而不敢为。非侯生之智,公子之勇,则秦早南面而称帝,不待至始皇也。

且公子非但具过人之识而已,其军学亦不寻常。留赵之时,著兵法二十一篇(《史记》言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汉书艺文志》有魏公子二十一篇,图七卷,今皆亡矣)。当七雄之末,诸善战者,吴起、孙膑、田单、白起、廉颇、李牧,皆有名于天下,而公子不与焉。不知善用兵者,莫如公子也。吴起孙膑之时,秦固未甚强。而田单之所摧,则燕将骑劫;廉颇之所败,则栗腹;李牧之所胜,则匈奴也。白起用秦之强卒,以攻诸侯,固当必胜。若夫邯郸之围,秦悉关中河内之卒,杀赵人四十五万,而直趋城下,城且旦暮下矣。公子虽窃符以有魏师,而兵将皆非素习,仓卒之间,提偏师以临大敌,竟逐之以存赵,此其兵略为何如也。秦乘公子出,而日夜伐魏,其目中已无魏矣。公子将五国之师以救之,国五其将,将五其师,此非可以顷刻联合也,公子又率而大破之。然则一代大军人,诚非公子莫属也。汉高祖知兵善战,后得天下,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以四时奉公子,为钦其将略也。

【批评】

秦人之志,欲灭六国久矣。其灭六国之法有二,一则连横以斗诸侯,一则远交齐楚,而近攻三晋。凡此方针,秦已明目张胆言之。六国之君相,冥然罔觉,甘受其愚,以至于亡。读史者为之忿忿而不平,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也。当时惟公子知之,能进对症之药,其识高矣。志意未伸,抑郁而死。天欲兴秦,其奈之何?

六国之士,以能拒秦者为能爱国者也。楚之屈原,其仕于楚也,对于内治,则以亲贤为本;对于外交,则以拒秦为急。内自强而外择交,当列国纷纭之世,明此可以立国矣。乃以怀王之昏庸也,内则不能自强,外则不能择交。屈原无可如何,终自沉而死。今与公子相比,其识同,其志同,其末路亦同。人皆知屈原以爱国而自杀,其实公子虽获终正寝,亦自杀也。太史公赞屈原曰:“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今以此语移赠公子,亦无愧色。

唐睢亦当时游士之有名者,彼岂不知求秦之非计,乃一味乞怜,绝不虑及魏国之后患。盖彼之志,惟在达魏王之目的,藉以固位而求宠也,岂计及社稷之安危哉?

公子上魏王书,实为一代大文。宋苏子由之六国论,即本于此。乃自来选古文者,知有子由之文,而不知公子之文。严铁桥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亦竟遗之。何哉?本书所引,特为节短,原文见《史记·魏世家》中。

公子之军学,一为揭出,便成确论。以是知读书论古,须从四面八方看去。但据一人一事之记载,而不观其全段,则难与论古也。

太史公为公子作传,写得活灵活现,特别是在收罗贤才和救赵国这两件事情上,记载特别详细。而对于公子的深藏机智,观察变化的才能,先于人们察觉世界的微小变化方面,就没有明白地说出来。这种下雨了说下雨了、起风了说起风了的事情,聋子瞎子都可以做得到。只有才智勇力出众的人,才能在天下大事没有发生之前,就知道事情的发展势头而提前做好防备。由此看来,公子平时厌恶秦国,实际是公子的见识,比一般人高了万倍啊。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不能被孤立,必须结交朋友来巩固自身地位,确保自身安全。一个国家处立于世界之林,也一定不能被孤立,必须与邻国结交来保证国家安全。结交朋友千万小心不要结交到坏人,结交邻邦千万不要结交到敌国。什么是敌国,就是那种暗藏着不可告人的坏心思,以我们国家的灭亡而换来他们利益的。这样的话魏国的仇敌只能是秦国了,应该结交,却不应该当亲近,应该抵抗保持距离而不该接近。现在读史的人每个人都很清楚。而当时魏国全国上下都神智不清,把敌人当成了朋友,还自称东藩,求秦国的庇护。而那时反复恳切劝说,把秦人的阴谋,显露在国人面前,主张亲近赵而排挤秦国的,仅有公子一个人而已。

在公子年轻时,齐国和楚国曾经约定联合起来攻打魏国。魏国人不能领悟到齐国和楚国的入侵危害比较小,但秦国是不可亲近的,居然派人向秦国求救。秦人故意阻挠作难,救兵没有马上出发。于是有位自称为名士叫唐睢的人,向秦国求救,对秦王说:“魏国做为一个拥有上万辆战车的大国,之所以向西来侍奉秦国,自称为秦国的东方属国,接受秦制衣帽,是因为秦国的强大可以帮助魏国。然而今天齐、楚的军队已经打到魏国的郊外了,可秦国的救兵还没有出发。在秦国看来,是认为魏国还没到危急时刻,才迟迟不发兵吗?假如魏国情况紧急,而秦国的援军又不及时赶到,魏国就将割让土地而联合齐、楚两国。到时候大王即使想去救魏国,哪里还来得及呢?所以如果等到魏国危急了才去援救,那样不仅会失去一个东方属国,而且会增强齐、楚两个国家的力量,对大王又有什么好处?”秦王听了唐睢的一番言词,有所悔悟,立即发兵援救魏国。魏国虽然幸免了齐、楚两国灭国的灾难,然而唐睢的话,也让人觉得悲哀。不清楚大势所趋,不图国家自强,而仅仅是依赖着如狼似虎的秦国生存,魏国早已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了。

不仅如此,魏国见唐睢请求秦国出兵救援成功,与秦国亲近的心更加迫切了。魏王还想请求秦国出兵一起攻打韩国,希望能收回原来的地盘。公子听说后,于是非常迫切地上书给魏王,至始至终对于天下大势都十分清楚明了,后来魏国的兴衰果然如同他预料的一样。这并不仅关系到魏国一个国家的命运,实际上跟其他六个国家也息息相关;更不是短时期的正直之言,而是千百年给后人的借鉴。战国时期的贤士,没有谁能像公子一般见识长远的。可以跟诸葛亮未出山前分析当时天下局势一样,同样称为一代大作。

上表内容说:

秦国与戎狄是同类,都有贪婪暴戾,凶残贪利的野心。不尊重礼仪,哪里有什么好处,就六亲不认了,和禽兽没有区别,这也是天下人众所周知的。现在魏王与秦国商讨着联合起来攻打韩国,这更有利于秦国强大而成为一个隐患。臣心中十分疑惑不定,而王上您却看得不够清楚,不够透彻。大臣们没有告诉你,就是他们不够忠心。如今韩国就一介女流侍奉着一个年幼的国君,且有内乱,外又有秦国和魏国的强兵围困,大王以为不会灭亡吗?韩国灭亡了,秦国吞并郑地,与大梁相邻,王上以为就安全了吗?王想夺回原来的领地,而与强大的秦国更加亲密,王上以为是对魏国有利的吗?秦国并不是什么愿意平息事端的国家,韩国灭亡后,肯定会更进一步拓展疆土。而拓展的地方,也肯定不是攻打楚国或者赵国。为什么呢?因为要翻山越水,越过韩国上党而攻打赵国,秦国肯定不会这样做。如果取道黄河以北,背离邺城朝歌,越过滏水,再和赵兵在邯郸效外进行决战,秦国肯定不会这么做。秦又不敢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行军三千里来攻打楚国。如果取道河外,背向大梁,跟楚兵在陈的郊外决战,秦国还是不敢。所以说秦国不会攻打楚国和赵国,又不攻打卫国和齐国,韩国灭亡以后,秦国再次东征,只会是魏国了。如果使荥泽决堤,就会水淹大梁,大梁必亡。天下人都认识到秦国的胃口很大,不吞并各国,统一天下,誓不罢休。因此,如今之计,还不如联纵,纵向联合起来是楚赵一直想要的,也对魏国有利一些。如果与秦国联合灭亡韩国,东周、西周与安陵这些地方也危险了。楚国和赵国保不了,而齐国和卫国也会灭亡,天下都将被面向西面的秦而收服,入朝为秦国的臣民了。

公子心中所想的策略就是这样,然而大家却执迷不悟。邯郸之事,本来有机可乘,却不敢去做。如果不是侯生的机智、公子的勇敢,秦国早就坐北面南称帝了,而不用等到秦始皇时期。

公子不但具有过人的才学见识,而且他的军事才能也是非比寻常的。留在赵国时,他写了兵法二十一篇(《史记》上记载说,诸侯的门客进兵法,公子都会署名,所以俗称为魏公子兵法。《汉书艺文志》中记载魏公子二十一篇,图七卷,而如今全都没有了)。当七国争战末期,善用兵的,如吴起、孙膑、田单、白起、廉颇、李牧等人都是闻名于天下的,然而公子却没有什么名声。其实这些善于用兵的,都不如公子。吴起、孙膑时期,秦国还没有很强大,而田单打败的是燕国的将领骑劫;廉颇战败的是栗腹;李牧战胜的是匈奴。白起用秦的精兵,攻打诸侯,本来应当稳操胜券。然而秦国围困赵国都城邯郸,全部是关中河内的士兵,杀了赵国四十五万人,兵临城下,城被攻破是早晚的事。公子虽然偷了兵符带来了魏国军队,但兵将们都不熟悉,匆忙之间,调动主力以外的部队与大敌对阵,竟然将秦军驱逐而保存了赵国,可以想想他排兵布阵的谋略是如何了得。秦国趁公子在赵国,而抓紧时间攻打魏国,早就没有把魏国放在眼里了。公子率领五国的军队来解围,而五个国家的将士和五个国家的军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联合起来的。公子又率领联军打败秦国。一代大军事家,除了公子也没有其他人了。汉高祖善用兵法,后来得了天下,每次经过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汉高祖十二年,他击败叛将黥布回来,经过大梁时,为公子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为公子守墓,让他们世世代代每年四季祭祀公子,是因为敬仰公子的军事才华而已。

【评论】

秦国人的愿望,就是想灭了六国。他们想用两种办法来消灭六国,一种是用连横的办法来消灭诸侯;一种是远交齐国和楚国,而近攻三晋。这两种办法,秦国已经明目张胆地说过了。六国的君相,愚昧无知,不思悔改,甘愿受秦国的欺骗,以至于最后亡国。读过《史记》的人,都为他们感到不平。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当时只有公子知道这种结果,能对症下药,可见他的见识非常高远。但是他的志向却无法完成,抑郁而死。上天想要兴盛秦国,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六国的人士,都以能抗拒秦朝的人作为爱国人士。楚国的屈原,在楚国当官,对于国内政治,则是以亲贤为基本;对于外国的外交,则是以抗拒秦朝为紧要。国内富强而对外选择盟友,在强国争霸的乱世,这样就可以立国本强盛了。但是楚怀王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人,国内不能强盛,对外也不能选择好的盟友。屈原没有其他的办法,最终投河自尽。现在与公子比起来,他们的见识是一样的,志气也是一样的,最后的结局也是一样的。人人都知道屈原是以爱国之心而死,其实公子虽然最后是寿终,但是也相当于自杀了。太史公赞赏屈原说:“推想屈原的志向,即使和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这句话现在用来赠送给公子,也是实至名归的。

唐雎也是当时游士里面比较有名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向秦国求和并不是好办法呢,仍然一味地摇尾乞怜,丝毫不顾及魏国后面的路该怎么走。这就可以知道他的志气,只是达到魏王的目的,借此来稳固自己的宠臣地位罢了,根本就毫不顾忌江山社稷的安危。

公子给魏王上书,实在称得上是一代大文。宋代苏辙的六国论,就是来源于此。古往今来选文章的人,都知道有苏辙的文章,却不知公子的文章。严铁桥编著的《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也同样没有收录。这是为什么?我这本书所引申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原文请见《史记·魏世家》里面。

公子的军学,一经揭示,就会成为定论。因此我们知道读书谈论古今,须全面来看,只根据一个人一件事的记载,并不能看见他的全部,这样就不能与之谈古论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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