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在《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一章中,郄疵向智伯进言,可见他观微知著、洞悉人性,对于韩、魏两家君主的行为及表情看得入木三分。而智伯在此生死存亡的争夺战中,却掉以轻心,甚至将郄疵的话转告韩、魏两家君主,可谓愚不可及。智伯率赵、韩、魏灭掉范氏与中行氏,结下了仇恨,他再伸手向韩、魏、赵要土地,可谓贪得无厌。他志在一家独大,然而韩、魏、赵三家又怎会不知道呢?及后赵襄子拒绝智伯,便是波澜骤起,肯定亦大快人心,包括早先屈从而献地的韩、魏两家。
在水围晋阳的危急关头,张孟谈智勇双全,他冒险前往面见韩、魏两家君主,并成功策反,令赵氏得以存活下去。其实,智伯阵营亦有知过这种善于观言察色、心细如发的智囊,他分别看出张孟谈与韩、魏两家君主的神情有异而断定情况有变,然而智伯却以为胜券在握而再次掉以轻心。知过只好无奈再提议以土地收买韩、魏两家的得力谋臣赵葭与段规以确保万一,智伯却因不愿分一杯羮而断然拒绝。最终,一切如知过所料,韩、赵、魏三家连手,水淹智伯阵营,智伯终因贪婪、麻木而灭亡。
在《晋毕阳之孙豫让》一章中,豫让忠心于智伯,可惜智伯并非明主,故豫让之刺赵襄子乃愚忠,而赵襄子则一再表现出过人的度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似乎慨慷激烈,而真正知豫让者,乃赵襄子而非智伯。至于豫让,亦并非真正的侠士,他只是一个愚忠的莽夫,他为贪婪愚昧的智伯而漆身吞炭,以行刺一代明君赵襄子,可谓愚不可及。
公元前二六三年,秦攻韩国的荥阳,切断韩军支持,同时又派兵直捣上党。上党太守冯亭拒不投降,转而将上党十七县献予赵国,实为嫁祸于赵。“长平之战”僵持日久,且又异常惨烈,白起坑杀降卒四十万,赵国自此一蹶不振,无法抗衡秦国。赵、魏、韩本为一家,而在秦国攻上党,以至于后来的“长平之战”,三家均不合力抗秦,可谓鼠目寸光,终为秦国击溃。
三家分晋,分裂了本来可阻挡强秦东进的晋国这一坚固的厚墙;加上三家又互相攻伐,即使合作,亦不同心,后来更间接逼使楚王入秦,赵王甚至“起供戍韩、梁之西边”(《赵策一·谓赵王曰合而秦弱》),令秦国益加逼害楚国,楚王为秦所囚致死。失去楚国,五国便失去了一个能牵制秦国的有力盟友。
对于六国之合纵,秦惠王早就认为六国如束缚着的鸡群上不了树,可谓一语中的。
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
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1],围晋阳而水之,城下不沉者三板[2]。郄疵谓知伯曰[3]:『韩、魏之君必反矣[4]。』知伯曰:『何以知之?』郄疵曰:『以其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今城不没者三板,臼灶生蛙[5],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韩、魏之君无熹志而有忧色[6],是非反如何也?』
1 知伯:“知”或作“智”,名瑶,晋国六卿之一。
2 板:古代用板筑城,高二尺、长八尺为业板。
3 郄疵(生卒年不详):智伯的谋臣。
4 韩、魏之君:指韩康子虎、魏桓子驹。
5 臼灶(zào):做饭的设备。臼,舂米的器具;灶,用砖石砌成的生火做饭的设备。
6 熹:通“喜”。
译文
智伯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攻打赵氏,包围了晋阳并用水灌城,水面离城头只有六尺。郄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的君主一定会背叛你。”智伯说:“你怎么知道呢?”郄疵说:“是根据他们的举止而知道的。你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进攻赵氏,赵氏灭亡后,祸患必然落到韩、魏的头上。如今已与韩、魏约好,战胜了赵氏就三家平分土地,现在晋阳城水淹得离城头只剩六尺,石臼和灶里已长出了青蛙,城里的人杀马充饥,攻下晋阳已指日可待,可是韩、魏两家的君主并不感到高兴,却是满面愁容,这不是想背叛又是什么呢?”
明日,知伯以告韩、魏之君曰:『郄疵言君之且反也。』韩、魏之君曰:『夫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今且将拔矣。夫二家虽愚,不弃美利于前,背信盟之约,而为危难不可成之事,其势可见也。是疵为赵计矣,使君疑二主之心而解于攻赵也[1]。今君听谗臣之言而离二主之交,为君惜之。』趋而出。
1 解:通“懈”。
译文
第二天,智伯对韩、魏的君主说:“郄疵说两位要叛变。”韩、魏的君主说:“战胜赵氏,我们三家就可平分他的土地,晋阳马上就要被攻下了。我们两家再愚蠢,也不至于抛弃眼前的利益,背弃盟约,而去做那种危险、困难而又不能成功的事,这形势是显而易见的。郄疵为赵氏谋划,让你怀疑我们二人的诚意,放松对赵氏的进攻。现在你听信奸臣拨弄是非,任他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实在为你惋惜。”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郄疵谓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韩、魏之君为?』知伯曰:『子安知之?』对曰:『韩、魏之君视疵端而趋疾。』郄疵知其言之不听,请使于齐,知伯遣之。韩、魏之君果反矣。
译文
郄疵对智伯说:“你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韩、魏两国的君主呢?”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郄疵说:“因为韩、魏的君主眼光直直地看着我并且快步避开。”郄疵知道智伯不会听他的话,就请求到齐国去,智伯就派他去了。韩、魏的君主果然背叛了。
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
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1],灭之。休数年,使人请地于韩。韩康子欲勿与[2],段规谏曰[3]:『不可。夫知伯之为人也,好利而鸷愎,来请地不与,必加兵于韩矣。君其与之。与之,彼狃[4],又将请地于他国,他国不听,必乡之以兵[5],然则韩可以免于患难,而待事之变。』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一于知伯,知伯说。
1 知伯帅赵、韩、魏:公元前四五八年,智伯联合赵、韩、魏三家灭掉范氏及中行氏,瓜分他们的土地。范:指范吉射。中行氏:指中行寅。
2 韩康子:名虎,韩庄子的儿子。
3 段规:韩康子的谋臣。
4 狃(niu):习惯。
5 乡:通“向”。
译文
智伯率领赵、韩、魏三家攻打范、中行氏,灭掉了他们。休兵数年后,智伯派人到韩氏那里索要土地。韩康子不想给。段规劝谏说:“不能这样做。智伯为人贪图利益而又凶残固执,他派人来索要土地,如果不给,他必然出兵攻打我们,你还不如给他。给了他,他就会习以为常,又将会向其他国家索取土地。别国不听从,他一定会出兵攻打,那么韩国就可以免除祸患,坐待事情的变化了。”韩康子说:“好。”就派使者送一个万家的城邑给智伯,智伯很高兴。
又使人请地于魏,魏桓子欲勿与[1]。赵葭谏曰[2]:『彼请地于韩,韩与之。请地于魏,魏弗与,则是魏内自强而外怒知伯也,然则其错兵于魏必矣,不如与之。』桓子曰:『诺。』因使人致万家之邑一于知伯,知伯说。又使人之赵,请蔺、皋狼之地[3],赵襄子弗与[4]。知伯因阴结韩、魏,将以伐赵。
1 魏桓子:名驹。
2 赵葭:魏桓子的谋臣。
3 蔺、皋狼:皆赵邑。蔺在今山西离石西,皋狼在离石西北。
4 赵襄子(?至前四二五):战国初人,晋国六卿之一,名无恤,赵鞅(?至前四七五)之子。
译文
智伯又派人向魏国索要土地,魏桓子不想给。赵葭劝谏说:“他向韩国索要土地,韩国给了,向魏国索要土地,魏国却不给,那是魏国内心自以为强盛,而对外却激怒了智伯。这样一来,智伯一定要对魏国用兵了,不如给他土地。”魏桓子说:“好。”于是派人送一个万家的城邑给智伯,智伯非常高兴。智伯又派人到赵国去,索要蔺、皋狼两地,赵襄子不给。智伯于是暗中联络韩、魏,准备进攻赵国。
赵襄子召张孟谈而告之曰[1]:『夫知伯之为人,阳亲而阴疏,三使韩、魏而寡人弗与焉,其移兵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张孟谈曰:『夫董阏于[2],简主之才臣也[3],世治晋阳[4],而尹铎循之[5],其余政教犹存,君其定居晋阳。』君曰:『诺。』
1 张孟谈(生卒年不详):赵襄子的谋臣。
2 董阏于:春秋时人,晋卿赵鞅的家臣。
3 简主:即赵简子(?至前四七五),春秋末晋国大夫,名鞅,他奠定了建立赵国的基础。
4 晋阳:今山西太原南。
5 尹铎(生卒年不详):春秋时人,晋卿赵鞅家臣。
译文
赵襄子召见张孟谈,对他说:“智伯的为人,表面对你友好,暗中却和你保持着距离,他屡次派人和韩、魏联系,单单避开我,看来他一定会调兵攻打我们。现在我们在哪里据守为好?”张孟谈说:“那董阏于是先君简主的得力臣子,世代治理晋阳,其后由尹铎继任,他们的影响至今仍在,你就驻守在晋阳吧。”赵襄子说:“好。”
乃使延陵生将车骑先之晋阳[1],君因从之。至,行城郭,案府库,视仓廪,召张孟谈曰:『吾城郭已完,府库足用,仓廪实矣,无矢奈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垣皆以狄蒿苦楚之[2],其高至丈余,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试之,其坚则箘簬之劲不能过也[3]。君曰:『足矣。吾铜少若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室皆以炼铜为柱质,请发而用之,则有余铜矣。』君曰:『善』。号令以定,备守以具。
1 延陵生:赵襄子的臣子。
2 狄蒿:荻蒿,可以燃火照明的草,可做箭杆。苦楚:可做箭杆的木。:同“墙”。
3 箘簬(jùn lù):可做箭杆的美竹。
译文
于是派延陵生率领车骑先到晋阳,赵襄子接着也去了。到晋阳后,巡视城郭,察看府库,检查粮仓,召见张孟谈说:“我看城郭已经很完善,府库的物资也够用,粮仓已经装满,可是没有箭怎么办?”张孟谈说:“我听说董子治理晋阳的时候,公宫的墙都是荻蒿苦楚筑成的,墙壁高达一丈多,你可以打开使用。”于是打开一试,它们坚硬的程度就是美竹也比不上。赵襄子说:“箭杆足够了,但是我们缺少铜怎么办?”张孟谈说:“臣听说董子治理晋阳的时候,凡是公宫的室中,都是用冶炼的铜做柱子的,请你打开使用它,那么就有大量的铜了。”赵襄子说:“好。”号令已经定好,防御的物资已经齐备。
三国之兵乘晋阳城,遂战。三月不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水而灌之[1]。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襄子谓张孟谈曰:『粮食匮,财力尽,士大夫病,吾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如?』张孟谈曰:『臣闻之,亡不能存,危不能安,则无为贵知士也。君释此计,勿复言也。臣请见韩、魏之君。』襄子曰:『诺。』
1 晋水:在晋阳附近,今名晋河,东北流入汾河。
译文
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开到晋阳城下,战争就开始。三个月仍没有攻下,他们就散开军队把城包围起来,并掘晋水淹城。晋阳被围困了三年,城中的人被逼得在高处搭棚架栖身,吊起锅煮饭,吃的和用的都快没了,士兵们筋疲力尽。赵襄子对张孟谈说:“粮缺财尽,臣民疲病,我们守不住了,想开城投降,你意下如何?”张孟谈说:“臣听说,国家将亡而不能使它保存,局势危险而不能使它安定,那就不必重视智谋之士了。请你放弃这个打算,别再说了。臣要求去见韩、魏的君主。”襄子说:“好。”
张孟谈于是阴见韩、魏之君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知伯帅二国之君伐赵,赵将亡矣,亡则二君为之次矣。』二君曰:『我知其然。夫知伯为人也,粗中而少亲,我谋未遂而知,则其祸必至,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谋出二君之口,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即与张孟谈阴约三军,与之期日,夜遣入晋阳。张孟谈以报襄子,襄子再拜之。
译文
张孟谈就秘密地会见了韩、魏两国的君主,对他们说:“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率领你们两国伐赵,赵氏即将灭亡。赵亡就会轮到两位了。”他俩说:“我们知道会是这样。但智伯的为人,粗暴而狠毒,我们的计谋还未成功,如被他发觉,就会大祸临头,你看怎么办?”张孟谈说:“计谋从两位口中说出,进入我的耳里,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俩就和张孟谈秘密部署好部队,约定了举事的日期,夜里把张孟谈送回晋阳城内。张孟谈把情况向赵襄子汇报,赵襄子对他拜了两次以致谢。
张孟谈因朝知伯而出,遇知过辕门之外[1]。知过入见知伯曰:『二主殆将有变。』君曰:『何如?』对曰:『臣遇张孟谈于辕门之外,其志矜,其行高。』知伯曰:『不然。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三分其地,寡人所亲之,必不欺也,子释之勿出于口。』知过出,见二主,入说知伯曰:『二主色动而意变,必背君,不如今杀之。』知伯曰:『兵箸晋阳三年矣,旦暮当拔之而飨其利,乃有他心?不可,子慎勿复言。』
1 辕门:古代行军,在驻扎时,用车作为屏障,在出入的地方竖起两车,使两车辕相向,形成半圆形的门,即营门。
译文
张孟谈拜见智伯出来,在辕门外遇见了知过。知过进去见智伯说:“韩、魏的君主恐怕要变卦。”智伯说:“为什么?”回答说:“我在辕门外遇到张孟谈,他的神情傲慢,走路时脚抬得很高。”智伯说:“不会这样。我和韩、魏的君主已经订好盟约,破赵后三家平分它的土地,这是我和他们亲自约定的,他们一定不会欺骗我。请你放下这件事,不要再说了。”知过出来见了韩、魏的君主,又进去对智伯说:“两位君主神色不定,意志改变,一定会背叛你,不如现在杀了他们。”智伯说:“军队包围晋阳三年了,早晚就可以攻下且享受它的利益,怎会产生别的想法,肯定是不可能的,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知过曰:『不杀则遂亲之。』知伯曰:『亲之奈何?』知过曰:『魏宣子之谋臣曰赵葭,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是皆能移其君之计。君其与二君约,破赵则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不变,而君得其所欲矣。』知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知过见君之不用也,言之不听,出,更其姓为辅氏,遂去不见。
译文
知过说:“不杀他们就去亲近他们。”智伯说:“怎样亲近他们?”知过说:“魏宣子的谋臣叫赵葭,韩康子的谋臣叫段规,他们都是能改变其君主计策的人,你可以和他们两位约定,攻破赵国后各封给他们两位一个万家的县,这样,韩、魏两君的心意就不会改变,你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智伯说:“攻破赵国而三家平分它的土地,又封给他们两位各一个万家的县,那么我所得到的土地就少了,不能这样做。”知过见君主不采纳他的计谋,不听他的话,出来以后,就改姓为辅氏,于是离开不再见智伯。
张孟谈闻之,入见襄子曰:『臣遇知过于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知伯,出更其姓。今暮不击,必后之矣。』襄子曰:『诺。』使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夜期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知伯军。』知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知伯军而禽知伯。
译文
张孟谈听说这件事后,进见赵襄子,说:“我在辕门外碰到知过,他眼中流露出怀疑我的神色,他去进见智伯,出来后就改变了自己的姓氏。今天晚上如我们不进攻智伯,必然比智伯的行动晚了。”襄子说:“好吧。”派张孟谈去见韩、魏两国君主说:“就在今夜杀掉守堤的人,放水去淹智伯的军营。”智伯军队忙着去救冲来的水,乱作一团,韩、魏军队从两翼夹击,赵襄子率领大军从正面进攻,大败智伯的军队,并活捉了智伯。
知伯身死、国亡、地分,为天下笑,此贪欲无厌也。夫不听知过,亦所以亡也。知氏尽灭,唯辅氏存焉。
译文
智伯被杀,国也亡了,领地被瓜分,成为天下的笑柄,这是他贪得无厌所造成的后果。他不听知过的忠告,也是他灭亡的原因。智氏家族全被消灭,只有辅氏一支保留下来。
赏析与点评
贪婪如同盲目与失聪一样可怕。
晋毕阳之孙豫让
晋毕阳之孙豫让,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说,去而就知伯,知伯宠之。及三晋分知氏,赵襄子最怨知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矣!』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者,则豫让也,刃其扞[1],曰:『欲为知伯报雠。』左右欲杀之,赵襄子曰:『彼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且知伯已死,无后,而其臣至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之。
1 扞(hàn):当作“圬”,泥工抹墙器。
译文
晋国毕阳的孙子豫让,最初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做事而不受重视,于是就转投智伯,为智伯所重用。后来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智氏的土地,赵襄子最恨智伯,把他的头颅做成酒杯。豫让逃到山中说:“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要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于是改名换姓,乔装为杂役,到赵襄子宫中粉刷厕所,想找机会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去厕所时,心感不祥,就让人把粉刷厕所的人抓来问他是谁,原来就是豫让,他在粉刷工具上装上兵刃,说:“我想替智伯报仇。”赵襄子身边的人想杀豫让,赵襄子说:“他是义士,寡人只要小心避开他便是了。而且智伯已死,没有后人,他的臣子能为他报仇,这可算得上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释放了他。
豫让又漆身为厉[1],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识曰:『状貌不似吾夫,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为哑,变其音。其友谓之曰:『子之道甚难而无功,谓子有志则然矣,谓子智则否。以子之才而善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子之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让乃笑而应之曰:『是为先知报后知,为故君贼新君,大乱君臣之义者,无过此矣。凡吾所谓为此者,以明君臣之义,非从易也。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
1 厉:通“癞”,指恶疮。
译文
豫让又在身上涂漆来使自己长满恶疮,剃去须眉,以自残改变容貌,扮成乞丐去行乞。他的妻子认不出他,说:“相貌不像我的丈夫,可是为何声音那么像我的丈夫啊?”豫让又吞炭使自己的声音嘶哑,改变了自己的嗓音。他的朋友劝他说:“你所用的方法,难度大且没有成效,说你有志向倒是不错,但你很不智。以你的才能,如尽心为赵襄子办事,襄子必定亲近你,你利用接近襄子的机会以实现愿望,更易于成功。”豫让笑着回答说:“这是替之前了解我的人去报复后来了解我的人,是替旧主子去害新主子,伤害君臣之义,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我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阐明君臣之义,并不想以容易的方法去做。况且投身他人手下办事,又想着去杀他,这是怀着异心去侍奉主子啊。我所以要采取艰难的方法,是要使天下后世怀着异心去侍奉主子的人感到惭愧。”
居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所当过桥下。襄子至桥而马惊。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于是赵襄子面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雠,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1],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以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知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
1 国士:国之精英。
译文
过了不久,到了襄子外出视察的时候,豫让埋伏在襄子必经的桥下。襄子到达桥头,马儿猛然惊叫。襄子说:“必定是豫让在此。”派人前去探查,果然正是豫让。于是襄子当面责备他说:“你不是也曾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办事吗?智伯灭了范氏、中行氏,你不替他们报仇,反而转投到智伯手下。智伯已经死去,你为什么执着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办事,范氏、中行氏把我当作普通人看待,所以我就用一般人的态度对待他们。智伯把我当作国士看待,所以我就用国士的行为报答他。”襄子感叹流泪说:“豫让啊,你为智伯所做的事,已使你成名了,寡人饶恕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自己盘算一下吧,寡人不再放过你了。”说罢,派兵士把他团团围住。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主子不埋没别人的正义行为,忠臣不惜一死以成名声。你从前已经宽待过我,天下都称赞你的贤明。今天的事,我本应伏法,但我请求能用剑击打你的衣服,我纵使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我的愿望不一定能够实现,但我想坦诚地说出来。”襄子被他说的话感动了,就派人把衣服递给豫让。豫让拔剑跳跃三次,击刺衣服,说:“老天做证,我可以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了。”于是就举剑自杀。他死的这天,赵国的人听说,都忍不住为他落泪。
秦王谓公子他
秦王谓公子他曰[1]:『昔岁崤下之事[2],韩为中军,以与诸侯攻秦。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日者秦、楚战于蓝田[3],韩出锐师以佐秦,秦战不利,因转与楚,不固信盟,唯便是从。韩之在我,心腹之疾。吾将伐之,何如?』公子他曰:『王出兵韩,韩必惧,惧则可以不战而深取割。』王曰:『善。』乃起兵,一军临荧阳[4],一军临太行[5]。
1 秦王:秦昭王。公子他:秦惠文王之子,秦昭王之兄。一作“公子池”。
2 崤下之事:指公元前二九八年,韩与齐、魏攻入秦函谷关一事。崤,指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
3 秦、楚战于蓝田:此战役发生于公元前三一二年。蓝田,秦邑,在今陕西蓝田南。
4 荧阳:在今河南荥阳古荥镇。荧,通“荥”。
5 太行:由河南绵延至山西的大山,为当时险塞。
译文
秦昭王对公子他说:“从前三国进攻函谷关那一次战役,韩充当主力,和诸侯联合攻秦。韩和秦边界相连,其地盘方圆不过千里,又反复无常不能结为盟国。从前秦与楚在蓝田激战,韩派出精锐部队助秦,但当秦处于不利态势时,韩却反过去帮助楚,不坚守盟约的信义,只追求眼前的利益。韩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心腹大患。寡人想讨伐它,你认为怎么样?”公子他说:“大王出兵攻韩,韩必然非常恐惧,他们害怕了,我们不用战斗就可割取大片土地。”昭王说:“很好。”于是出动军队,一支军队逼近荥阳,另一支指向太行山。
韩恐,使阳城君入谢于秦[1],请效上党之地以为和[2]。令韩阳告上党之守靳曰[3]:『秦起二军以临韩,韩不能有。今王令韩兴兵以上党入和于秦[4],使阳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靳曰:『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王则有令,而臣太守,虽王与子亦其猜焉。臣请悉发守以应秦,若不能卒,则死之。』韩阳趋以报王。王曰:『吾始已诺于应侯矣,今不与,是欺之也。』乃使冯亭代靳[5]。
1 阳城君:韩桓惠王(?至前二三九)时封君。
2 上党:韩郡名,在今山西沁河以东一带。
3 韩阳:韩国公子。
4 今王:指韩桓惠王。
5 冯亭(?至前二六○):韩国的上党郡守。
译文
韩国害怕了,就派阳城君到秦国去道歉,请求献出上党作为讲和的条件。韩王又派韩阳告诉上党太守靳说:“秦国两路出兵攻韩,韩国不能保有。现在大王有令,把上党献给秦国求和,派我把情况告诉太守,太守还是遵行王令吧。”靳说:“人们常说:‘即使只有用瓶子汲水那样一点聪明,也要守住,不能让它丧失。’大王虽然有令,但我是太守,换作是大王和你也不能不有所怀疑。我请求发动全部守军对付秦军,如果最后不能守住,那么我就为国牺牲。”韩阳迅速把情况上报韩王。韩王说:“寡人已经答应秦相应侯范雎了,如果不献出上党,那就是欺骗他。”于是就派冯亭去接替靳。
冯亭守三十日,阴使人请赵王曰[1]:『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民皆不欲为秦而愿为赵。今有城市之邑十七,愿拜内之于王[2],唯王才之[3]。』赵王喜,召平阳君而告之曰[4]:『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吏民不欲为秦而皆愿为赵。今冯亭令使者以与寡人,何如?』赵豹对曰:『臣闻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怀吾义,何谓无故乎?』对曰:『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故自以为坐受上党也。且夫韩之所以内赵者,欲嫁其祸也。秦被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而小弱顾能得之强大乎?今王取之,可谓有故乎?且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王自图之。』王大怒曰:『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十七,何故不为?』赵豹出。
1 赵王:赵孝成王(?至前二四五;前二六五至前二四五在位),名丹,赵惠文王子。
2 内:同“纳”。下同。
3 才:通“裁”,裁度,裁定。
4 平阳君:赵豹(生卒年不详),赵惠文王(前三一○至前二六六)同母弟。
译文
冯亭防守了三十天,暗中派人对赵王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将要割让给秦国,当地的百姓都不想归秦而愿归赵,如今有十七座城邑,愿敬献给大王,请大王定夺吧。”赵王心里高兴,召见平阳君并对他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将割让给秦国,当地的官吏和百姓都不愿归秦而愿归赵。如今冯亭派使者来献给我,怎么样?”赵豹回答说:“我听说圣人认为无故得利将带来大祸。”赵王说:“别人倾慕寡人的德义,怎么说是无故呢?”赵豹答说:“秦国蚕食韩国的土地,从中切断使它不能相通,所以自认为可以安坐而得上党。况且韩国之所以把土地献给赵国,是想把祸患转嫁给赵国。秦国遭受劳苦而赵国得其利益,即使是强大者都不可能从弱小者手中得到,哪里有弱小者反从强大者手中得到呢?如今大王取得这些土地,可以说是有理由吗?况且秦国以牛耕田,以水道运输粮食,敢死之士都得到了上等的土地,法令严格,政令贯彻,千万不可与它开战。大王三思。”赵王非常生气地说:“动用百万大军,连续几年作战,没有得到一城。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十七座城池,为何不取?”赵豹于是退下。
王召赵胜、赵禹而告之曰[1]:『韩不能守上党,今其守以与寡人,有城市之邑十七。』二人对曰:『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乃使赵胜往受地。
1 赵胜(?至前二五一)、赵禹(生卒年不详):皆赵国大臣。赵胜即平原君,赵宗室,为赵相,封于东武城(今山东武城西北)。
译文
赵王召见赵胜、赵禹,对他们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如今其郡守把城献予寡人,共有十七座城邑。”二人回答说:“连年用兵,没有得到一座城池,如今安坐就能获得城邑,这是十分有利的事啊!”于是赵王派赵胜去接受土地。
赵胜至曰:『敝邑之王使使者臣胜,太守有诏,使臣胜谓曰:「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冯亭垂涕而勉曰:『是吾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而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也;主内之秦,不顺主命,不义二也;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也。』辞封而入韩,谓韩王曰:『赵闻韩不能守上党,今发兵已取之矣。』
译文
赵胜到后宣告说:“敝国大王有诏,派使者臣胜告诉太守说:‘如今拿三万家的大城封赐给郡守,千家的城封赐给县令,一般官吏加爵三级,百姓能够相安的,每家赐给六金。’”冯亭流着泪低着头说:“这样我会处在三不义的境地啊。为君主守地而不能牺牲,反献给旁人,这是一不义;君主已把地割给秦国,我却不听主子的命令,这是二不义;卖掉君主的土地而自己得到封邑,这是三不义。”于是辞去封赏而回韩国,对韩王说:“赵国听说韩国无力防守上党,如今已发兵把它占领了。”
韩告秦曰:『赵起兵取上党。』秦王怒[1],令公孙起、王齮以兵遇赵于长平[2]。
1 秦王:秦昭王。
2 公孙起(?至前二五七)、王齮(yi)(?至前二四三):皆秦将。公孙起即白起,郿(今陕西眉县)人,以善于用兵著称。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
译文
韩国告诉秦国说:“赵国已派兵攻取了上党。”秦王发怒,命令白起、王领兵至长平和赵军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