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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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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之开国,不能谓于国民先有何种功德。本以边族崛兴,难言政治知识。顾其种族为善接受他人知识之灵敏种族,其知识能随势力而进,迨其入关抚治中国,为帝王之程度,亦不在历朝明盛诸帝之下。若非死于安乐,以致亡国灭种,在女真之根性,实一优秀之民族也。

女真种族,至清而已三有国,且愈后而愈盛,已见上编。惟其极盛,乃致灭亡。受汉族之奉养,又消磨其特长,又欲自别异于汉族。既已无能,而又显非族类。轻视与仇视交并,一旦覆之,无可留恋,此为清亡之实状。当太祖以前,未能鼓其武力,而狡展即非同种各部所及。以物质之缺乏,仰中国为瞻生之计,此边族之常态。中国御边未失道时,因其所求,以为衔勒,顺则与之,逆则夺之。又多存其部落,予以世职,而保其并生并育。自居于兴灭继绝、扶弱抑强之帝德,而实制其兼并坐大之图,此明以前之边计也。女真虽狡,固不能不就此束缚。自肇祖至景、显,清之所谓四祖,今皆考见其受明厚恩,为诸夷最:求高官以夸众,则予以都督之尊;求托庇以避仇,则徙之辽边之内。其详见余《明元清系通纪》。

第一节 太 祖

自太祖以前,可纪之事,较前代帝王开国以前之祖宗功德可谓独多。余别作《明元清系通纪》,成专书数十册,今不复复述。述之自太祖始。

太祖自二十五岁以前,景祖、显祖皆在,在父祖重荫之下,无事可纪。《实录》载其不得于继母等事,与创业无关,亦不述。景、显二祖,本导明总兵李成梁图其同种建州右卫酋王杲、阿台父子而为成梁军中所骈杀。明人谓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虏孤童,给役李成梁家,成梁抚之有恩,故与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为无因,而亦不能尽确。如谓太祖为四岁孤童,有弟舒尔哈赤更幼,皆由成梁长养,此则不确。二祖死后,太祖即与尼堪外兰寻仇,年岁相合,断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抚之二十年,然后长大称兵。成梁之诛阿台,在万历十一年,与《清实录》相合。不数年间,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宠之以龙虎将军,亦与《清实录》略同。而《明实录》皆有年岁可纪。故四岁孤童受抚于李成梁之说,实出附会。惟太祖始起,正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节,但得太祖表示效顺,即保奏给官,甚且弃地以饵之,为廷臣宋一韩等所纠,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见《实录》及诸臣章疏。又舒尔哈赤之女,有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无所不至,皆见《明实录》,亦见《明元清系通纪》。当万历四十六年以前,太祖虽已极狡展,然朝有严命,即阳示觳觫遵守,中朝犹视为属夷首鼠常态。虽朝鲜来报建酋已立国僭号,亦不欲先诘,以为小丑戏侮,见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进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苟且之隙。僭号在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见,并非《实录》所载之文。今北京大学史料室存有天聪四年正月日印刷黄榜,为再度入关复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实颇有不同,当尚是戊午原状。事隔十三年,对明之心理尚未变。且明边内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无谓,故有复述榜发之举,可信其正是原文。纵有改窜,必最相近。《实录》之始修,已在天聪九年,时已觉榜示七恨之徒扬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实,乃改窜以录之。故有《实录》以后,即是改本。其详已见北大史学社出版之余文,亦不复述。)袭破抚顺,守将游击李永芳叛降。继又破清河,于是为公然犯顺,对明称兵。

明年,万历四十七年,即太祖称天命之四年,明发大兵分四路讨建州,用杨镐为经略。镐固承平时科目庸材,李成梁已前死,镐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壮,固为敌人所嗤。命将调发,期日道路,尽泄于敌。太祖得设伏以待,尽覆其师。师号称四十余万,并调朝鲜兵为助。明四路将帅,忠勇骁健者皆殉,刘、杜松,世尤惜之,坐为经略非人所误。独李如桢迟迟不进,闻败,全师而还。镐之私李,李之通敌,益为世口实。是败也,天下震动,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镐,太祖遂敛兵不动,间以零骑掠边,如向来夷人草窃故技。廷弼方规划大举,事未集而中朝群议其老师怯战,排击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敌,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丧失为功,而以不急挞伐为罪,于廷弼所图制胜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问,以袁应泰代之。太祖知新经略易与,又大入边。天启元年三月天命六年十三日取沈阳,二十一日即取辽阳。袁应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复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则已由故居赫图阿喇移辽阳,谓之迁都,一改其寇钞出入、饱即飏去之故态矣。

明既复用熊廷弼,时廷臣只有党派,无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叶向高,亦以座主袒护门生王化贞,以辽东巡抚抗经略,不用其命,是为经抚不和。而内阁本兵皆袒化贞,再济之以多数之台谏,毁经而誉抚,廷弼无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军中,勾通化贞部下游击孙得功,诳化贞谓永芳内应,共图太祖。化贞恃为立功之奇秘,益藐视廷弼。廷弼乞休,廷议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启二年正月,已攻化贞防辽河之兵。得功欲执化贞归太祖,为他将挟化贞以走,遂弃广宁。遇廷弼来救,知广宁已不守,遂偕入关。其实太祖未敢即入广宁,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愤化贞所为,以为偾事非己之罪,不以死争广宁,不以身殉关外,惟冀廷臣败后觉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则廷弼之忿恚失计,亦不得为无罪也。当时经、抚已尽弃关外,太祖兵所不到,亦尽为蒙古占领。明旋用孙承宗以阁臣督师,又渐收辽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间笼络蒙古,使与己合,以孤明边。又自辽阳徙沈阳,盖由西窥关门、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启疆心虽切,而明守关有人,即不敢动,太祖之善待时机如此。迁沈阳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三月,与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启时,魏忠贤肆恶,逐年加甚。阉党与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为经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举西攻。第急檄,尽弃承宗所复地,退守关门。宁远前屯卫道员袁崇焕,以职守所在,固守宁远城,不奉命。第无如何,但撤他列城,委宁远不顾。将吏不欲弃地者,忿第所为,从崇焕死守。太祖视宁远城小,围攻意可立拔。两日,为崇焕再挫,死伤多,乃撤围还。咄咄自恨,谓生平未遇此败。疽发背,以八月殁,称号十一年。迹太祖所为,谓有积功累德,应主中国,在清代自言之则然,就史实考之则实无有。清之取天下,纯由武力。其知结民心,反明苛政,实自世祖入关时始。《太祖实录》载初起时,以矫健警悟,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以此称雄。具载清官书,不具录。要其以勇悍立威,为群夷所戴,遂能驱率夷族,裹胁益多。自是以训练夷众见长。《清实录》转不载,而《明实录》载之。录数则,可知太祖之养成武力,实已横绝一世。古云:“女真兵满万,不可敌。”正以骑射之长,在中国为特殊艺业,在女真为普通生活之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国者,无大队部勒之法,虽有长技,亦只能零钞取胜耳。中有大豪,能取得众人信仰,再以天然识力,悟行军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实录》: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所为,与西北虏精锐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惟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又:天启元年正月壬寅,户科给事中赵时用疏请练兵,言:“臣闻奴酋练兵,始则试人于跳涧,号曰水练;继则习之以越坑,号曰火练。能者受上赏,不用命者辄杀之。故人莫敢退缩。”

凡此皆明廷之所闻奏,事在太祖称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兴之武力。

太祖又习知中国事,据《明实录》,朝贡亲到北京者三次。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真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案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酋都指挥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盖受此升职以后亲来朝贡也。《清实录》叙太祖受明都督职,在二祖为李成梁所毙时,并将授龙虎将军,亦并为一时之事,皆故事简略之语。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卫进贡夷人奴儿哈赤等,遣侯陈良弼待。是为二次入京。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卫贡夷奴儿哈赤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陈良弼待。是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佣工禁内,窥 多年者。

《明实录》: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 多年。夫大工讵今日急务,已停而复兴,就里夹杂奸人,亦所时有。今须急停,以防意外。”

案乾清、坤宁两宫灾,在万历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谓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内。但亦传闻之词,似无确据。官应震意在请停大工,述此流传语耳。

又:五月癸未朔,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将,疏论原任辽东巡抚李维翰、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并应逮问。又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不报。

此事当是事实。太祖与李成梁结托极深,中间并有此女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结叛将佟养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赘为额驸也。

第二节 太 宗

太宗名黄台吉。往时蒙古酋长每有此名,即华言“皇太子”之音译。译音无正字,或又作“皇太极”。《清实录》以为天意预定,有此暗合之佳名。此亦无可附会之附会。

蒋氏《东华录》:太宗文皇帝,太祖第八子,讳皇太极。史臣云:太祖名子为□□□者,国中原无汉与蒙古籍。及为汗,阅汉、蒙古书,汉之储君曰皇太子,蒙古继位者曰皇太极,天意已预定矣。

太祖创业,以军队立国,军编为八旗,每旗主以一贝勒,八贝勒并立。崩年遗训,以此为后金国定制,不立一人为主器之子。太宗在八贝勒中,其序为第四,谓之四贝勒。在太祖时,四贝勒战功独多。太祖崩时,八旗亦未遵太祖意分配。太宗独挟两旗,势陵诸贝勒上。兄代善为大贝勒,与其子岳托、萨哈廉两人议戴太宗为八贝勒领袖。始犹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并坐而治,余称小贝勒,不敢与诸大贝勒齿。然太祖八旗并立之遗训未遽改也。既为领袖,乃自称天聪皇帝。天聪四年,以罪废镶蓝旗贝勒阿敏。阿敏有弟济尔哈朗,早与本旗攻战之事,与兄共为旗主,故阿敏废而旗属济尔哈朗。然并坐之大贝勒则已少一人矣。至天聪六年元旦,乃正位南面专坐,代善、莽古尔泰旁侍。是为后金国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莽古尔泰死。后三年,莽古尔泰同母弟德格类又死。未几,所属追首莽古尔泰兄弟罪恶,削爵除宗籍,收所部正蓝旗归太宗自将。太宗独领三旗。盖两黄始终由太宗兼领,至是并正蓝得三旗,而诸贝勒分领各一旗,其势力大不侔矣。是为后金国又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为明崇祯八年,即天聪九年,得传国玉玺于元裔插汉林丹汗之太妃苏泰所。明年四月,遂废后金号,改号曰清,亦创年号曰崇德。以前天聪皇帝乃与太祖之天命同为尊号,用以纪年,乃相沿借用;至是则有年号,以天聪十年四月以后,为崇德元年矣。是为更进一步,公然成立之君主政体。

太宗始被推为八贝勒首,袁崇焕遣使来吊,以觇金国内情。太宗以礼报使,而明廷哗然,谓崇焕通敌。太宗以其间与明相周旋,而急攻朝鲜,以绝其从后牵掣之患。朝鲜事明最忠,太宗取城下盟,多所约束,使朝鲜不为明助。旋以袁崇焕约和无成,遂回军指中国。明廷论方指摘崇焕,太宗乘机以反间中之。兵越山海关大路,由蒙古地入大安口,攻龙井关入遵化,京师戒严,崇焕入援。明廷有右毛文龙者,有不慊于通吊建州者,并为一谈,虽无反间,崇焕犹将不免。太宗之用间杀崇焕,直袭小说中蒋干中计故事,本极拙劣,明之君臣自有成见,与相凑合,坏此干城,而崇焕伏法,为清室驱除矣。太宗兵下遵化,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明能战之将,赵率教、满桂先后战殁。清兵薄德胜门,起前大学士孙承宗视师,清兵退,历破京东各州县,大掠数月。至崇祯三年五月,仍由遵化出边。永平、遵化及所属各城皆复。时明流贼已炽,清兵又屡侵扰,明廷大困。明崇祯九年,即太宗天聪十年,四月,遂定有天下之号曰清。

天聪十年四月乙亥朔,越十有一日乙酉,黎明,太宗率诸贝勒大臣,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建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即以是年为崇德元年。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上太祖尊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太后尊谥曰孝慈昭宪纯德真顺承天育圣武皇后。定太庙制:前殿安奉太祖、太后神位,后殿安奉正中始祖,左高祖,右曾祖,左末祖各神位,右末安奉皇伯祖礼敦神位。礼敦亦于是时追封为武功郡王。

太宗建立清代时之意识,据《东华录》所载如此。此合后来记载,有可考证者数事:

(一)太祖时已定国号为金,或称大金,亦称后金。是犹以女真先世帝号为荣,欲为绍述而已。至是乃辟而去之,直以金之半壁天下为未足,易一号以自标帜焉。顾其金之改为清,意义何在?余向者持论,谓清即金之谐音,盖女真语未变,特改书音近之汉字耳。闻者驳之,谓金、清非同音字,金为侵覃韵之合口音,与庚韵之清大不同。吾以为女真何知音韵之学,从其效汉语时所肖之音,音近即取之,故效汉语呼夫人则曰“夫金”,旋作“福金”,又作“福晋”。金与晋固非音韵学家所谓同音,金与晋及人字,不相距尤远乎?而满汉译文可以相通,何以“金”之不可为“清”也?然此究为无据之空谈。近乃得一确证:满人金息侯梁,撰有《光宣小纪》,亦称清即金之谐音,并举沈阳抚近门额,汉文称大金天聪年,其满文即终清世之大清字样。是可知金之为清,改汉不改满,有确证矣。

(二)太宗追尊先代,太祖本已用汗与帝并称,显祖以上,乃仅称王号。后至顺治五年十一月,始定肇、兴、景、显四祖之称。在太宗时,惟以始受明都督官职者为始祖,谓之都督孟特穆。其近代则自高祖起,为追尊所及之限。故此时所封庆王,后来所尊为兴祖,不必有何勋望,无庸疑其为建州左卫以外,别有传说。

(三)当太宗时,高、曾、祖、考,俱在四亲之内,不应祧法。其以高、曾、祖三世,与始祖俱安奉后殿者,以别于手创大业之太祖而已。后世乃以后殿为祧庙,此中国士大夫之礼学,实非太宗所知。顾一成不改,遂为清一代之庙制。自雍正以后,显祖以上,适在可祧之列,遂以后殿为祧庙耳。

(四)后殿神位,原有五座,武功郡王礼敦俨然与四祖并尊,此亦当时草昧之制。后于崇德四年八月,退礼敦为配享之列,此惟见《清史稿·礼敦传》,而国史于乾隆间,补武功郡王等列传,直以礼敦为崇德元年即配享太庙,配享则应在两庑。且《东华录》对崇德元年,亦明言配享者为费英东、额亦都两人。时但有功臣配享,未知有宗室配享也。盖至崇德四年而稍悟庙制之非,后殿乃独存四祖矣。

(五)崇德建元,实是纪元之始,以前天命、天聪皆尊号,非与一国臣民纪年之用。说已见前。

太宗之建清国,其动机在上年八月,得元代传国玉玺于元裔林丹汗之苏泰太后。林丹汗为元顺帝后,居察哈尔,逼明边,明谓之插汉。自以为蒙古大汗,虎视近边蒙古诸部,为诸部所不附。清于天聪八年,以兵逼林丹汗走死,逾年得其传国玺,乃定立国之计。

先由诸王贝勒偕已附之蒙古部落劝进,并告朝鲜,使预劝进之列。朝鲜忠于明,不肯从。太宗既改号,首伐朝鲜,灭其国,胁其君伏罪而复置之。自是朝鲜不敢复通于明,称臣质子,永为清属国矣。明方苦流寇。崇德二年,即明崇祯十年,既下朝鲜,明年即复入塞,明督师侍郎卢象升战死。又明年,移剿贼之总督洪承畴御清,流贼益炽。承畴与清相持于宁锦,太宗攻之累年,以崇德七年二月克松山,承畴降,遂下锦州。冬十一月,又入蓟州,连下畿南山东州县,至明年四月乃北还。时为明崇祯十六年,流贼已遍蹂中原,明祚岌岌。而太宗以其年八月初九日庚午崩,世祖以六龄嗣位,遂为代明有国统一华夏之主。

第三节 世 祖

世祖名福临,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袭父位。由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从叔父郑亲王济尔哈朗同辅政。诏以明年为顺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扰,累犯关外诸城,然不能薄关门也。顺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师内城,帝自经。自成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启摄政王入定中原,略言:

上帝潜为启佑,正摄政诸王建功立业之会,成丕业以垂休万祀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中原荼苦已极,黔首无依,思择令主以图乐业。间有一二撄城固守,自为身家计,非为君效死也。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属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为我有耳。我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今日当任贤以抚众,使之近悦远来,蠢兹流孽,亦将臣属于我。彼明之君,知我规模非复往昔,言归于好,亦未可知。倘不此之务,是徒劳我国之力,反为流寇驱民也。举已成之局而置之,后乃与流寇争,非长策矣。往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为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盖有之矣。然而有已服者,有未服宣抚者,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不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职,民复其业,录贤能,恤无告,风声翕然,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王于众论,择善酌行,闻见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进取,要于入边后山海、长城以西,择一坚城,顿兵而守,以为门户,我师往来,斯为甚便。

文程此言,于清之开国,关系甚巨。摄政王时非一人,故文中累称摄政诸王。清侥天幸,以多尔衮入关成大功,其明达足以听纳正论。然其时能持论者,实无几人。旧人中惟文程,降臣中惟洪承畴,为有见地,而多尔衮皆能虚受其言。此文为文程预定大计之始,盖犹但知义军之必将亡明,未知明帝之已殉国也。《东华录》所载如此,国史本传已修饰而失真相,《史稿》更甚。今虽未见初修之《太宗实录》,要知《东华录》中文程之文,必犹近原状,以其暴露清军以往之态度,尚非有成大业之志,必为后来之所讳言也。自今以前,武力劲矣,招降纳叛之道得矣,惟要结关内之人心,殊未留意。所留意者在钞掠,自不能恤人疾苦。自今乃以救民水火为言。多尔衮深纳之,此为王业之第一步。是月七日甲子,祭告南伐。翌日乙丑,赐多尔衮大将军敕印,丙寅启行。十三日庚午次辽河,已知义军陷京师,以军事谘洪承畴。承畴上启,略如文程旨,皆为清有天下之大关键。而多尔衮之能听受,则天之所以厚清而生此美质也。承畴略言:

我兵天下无敌,将帅同心,步伍整肃,流寇可一战而除,宇内可计日而定。宜先遣官宣布王令:此行特扫除逆乱,期于灭贼,抗拒者诛;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降者官则加升,军民则秋毫无犯;不服者城下之日诛其官吏,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立大功者,破格封赏。法在必行,此要务也。寇遇弱则战,遇强则遁。今得京城,财足志骄,已无固志。一闻我军至,必焚宫殿府库西遁。贼之骡马不下三十余万,昼夜兼程可二三百里,我兵抵京,贼已远去,财物悉空,亦大可惜。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伐之更易。庶逆贼扑灭,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畜以赏士卒,殊有益也。明守边兵弱马疲,犹可轻入;今恐贼遣精锐伏于山谷狭处,以步兵扼路。我国骑兵不能屡险,宜于骑兵内选作步兵,从高处睹其埋伏,俾步兵在后。比及入边,则步兵皆骑兵也,孰能御之?抵京之日,我兵连营城外,断陕西、宣府、大同、真、保诸路来攻,流寇虽不能与大军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汉兵轻视之。

承畴此言,已知自成据京师,犹未料其先已东来,供我迎击,则所谓天相之矣。吴三桂导引入关,并不用马步迭代之法,悬兵度险,天之所启,事半功倍。然承畴则老谋深算,久熟敌情,其言固非无当。而变钞掠之暴,为吊伐之仁,则其识与文程等也。

先是寇棘,明用蓟辽总督王永吉议,弃关外诸城,召宁远总兵吴三桂入卫。三桂徙宁远兵民五十万众而西,抵丰润,闻燕京已陷,不敢前。贼拘三桂父襄招三桂,而遣降贼之唐通、白广恩率兵向关门。三桂闻家口被掠,怒作书绝父,且急遣使至多尔衮军前乞师。多尔衮时尚未至宁远,得书即进,途次复得三桂趋进之书,兼程而行,距关十里。自成以三桂抗不受招,自将精锐二十万,东击三桂,又令唐通等前锋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多尔衮逆击,败通等于一片石。翌日,师至关,三桂出迎,大军入关。自成率众自北山横亘至海,严阵以待。是日大风,尘沙蔽天,军少不及自成之半。多尔衮命三桂兵居右,满洲兵在其左,令曰:“贼阵大,首尾不能顾,可鳞次集我兵,对贼阵尾突之,必胜。”三桂受命,先搏战尝贼,风沙中咫尺莫辨,力斗良久,全军呼噪者再。风旋止,满洲铁骑横跃入阵,所向摧陷。自成方挟明太子诸王于高冈观战,俄尘开,见甲而辫发者,惊曰:“满洲至矣!”遂土崩。逐北数十里,斩获数万。自成走京师,焚宫殿,载辎重西遁。多尔衮令三桂及阿济格、多铎兼程追之,勿入京。即军前承制进三桂爵平西王,令关内军人皆薙发。誓诸将曰:“此行除暴救民,灭贼安天下,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违者罪之。”榜谕官民以取残不杀共享太平之意。自关以西各城堡百姓逃窜山谷者,皆还乡里,薙发迎降,用文程、承畴等言也。

五月初二日己丑,多尔衮至燕京,故明文武诸臣皆出迎五里外。下令禁兵士入民家,百姓安堵。多尔衮入居武英殿。盖宫殿遭焚残破,惟此殿独完也。翌日庚寅,令兵部传檄直省郡县,归顺者官吏进秩,军民免迁徙,文武大吏籍户口钱粮兵马,亲赍至京,观望者讨之。故明诸王来归者,不夺其爵。在京职官及避贼隐匿者,各以名闻录用。卒伍欲归农者听之。又翌日辛卯,令官吏军民为明帝发丧,三日后服除,礼部太常寺具帝礼以葬。初六日癸巳,令故明内阁部院诸臣,以原官同满洲官一体办理。初八日乙未,阿济格等报及贼于庆都,击败之,追至真定,又破走之。近畿诸郡县皆降。二十二日己酉,葬故明庄烈帝、后周氏、妃袁氏、熹宗后张氏、神宗妃刘氏,并如制。先是,自成以三月二十八日丙辰,迁帝后梓宫于昌平,昌平人启田贵妃墓以葬,至是用帝礼为改葬也。至七月庚子,并设故明长陵以下十四陵官吏,司守护焉。

霸者假借仁义,亦可与王者同功。要其优礼前代之意虽假,而于宽恤民生,使久罹水火之人倚我以图苏息,则事实不可诬也。当天命、天聪间,未尝不厚结关外之人及关内来归之人,然未能推此意于关内。观其累次犯塞,辄挟告天七大恨榜文,向关内军民布告,此于收拾人心有何益处?岂明之军民,见此榜而代为不平,亦有仇明顺敌之意乎?因知天聪以前,清固以悍夷自处,绝未有得天下之意识也。崇德改元以后,亦未见若何改观。及此而始自命王者之师,居然大异于蛮夷寇盗。多尔衮于征朝鲜时,《朝鲜实录》中载其举动,在满洲中独为温雅得体。固其资质之美,即天之所以启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而其最大之献纳,莫如范文程。节录文程国史《传》如下:

文程从师渡辽河。吴三桂来乞师,文程曰:“闯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倾覆京师,戕厥君后,此必讨之贼。我国家上下同心,兵甲选练,诚声罪以临之,恤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义动,何功不成?”复言:“好生者天之德,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国家欲统一区夏,非乂安百姓不可。”于是申严纪律,妄杀者有罪。既败流贼二十万于山海关,我兵长驱而西,民多逃匿。文程草檄宣谕曰:“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所诛者惟闯贼。师律素严,必不汝害。”民心遂安。师入北京,建议备礼葬明崇祯帝。时宫阙灰烬,百度废弛,文程收集诸曹册籍,布文告,给军备,事无巨细,咸与议焉。

以上见摄政王之所行,皆文程之所议拟。其尤为清一代永久惠民之政者,则立除明季加派一事,能立起人民乐生之心,而天下已大致定矣。至清一代竟能永行之,以不加赋为祖训,为定制,此则清之自有器量,能收名臣之用者,必其意度亦本与契合可想也。《文程传》又言:

明季赋额屡增,而籍皆毁于寇,惟万历时故籍存。或欲于直省求新册,文程不可,曰:“即此为额,犹恐病民,岂可更求哉?”自是天下田赋,悉照万历年间则例征收,除天启、崇祯年间诸加派,民获苏息。

摄政王既定燕京,即派员率师先定山东、山西,盖由近渐及各省。明福王以五月戊子朔,由马士英以兵拥戴入南京,初三日即监国位,十五日进称帝,建号弘光。当拥立福王时,向时持清议者,皆以北都党案反复,王为郑妃孙,郑氏乃造成各案之主体,又以王失教无善行,意不欲赞定策议。为士英所胁,而诸不快意于清流者群和之,自始即挟有意见。以诸正人于拥立有异议,激王疏远正人,出史可法于外,以士英当国,起用阉党阮大铖,尽翻逆案。国事皆在马、阮,王又童昏,南都事不可为。而摄政王于六月十一日丁卯,与诸王大臣定议,建都燕京,遣使奉迎车驾。世祖以九月十九日甲辰,自正阳门入宫。十月乙卯朔,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颁大清《时宪历》。翌日丙辰,以孔子六十五代孙允植,封衍圣公,其五经博士等官袭封如故。十日甲子,上御皇极门颁诏天下,大赦。乃议佐命开国亲郡王及满洲诸臣封爵,所司损益前典以闻,并察归降文武官绅。其先后轻重之序如是。诏中除宣赦外,悉属蠲除明季苛杂加派赋税。地亩钱粮,悉照前明会计录,自顺治元年五月朔起,如额征解。盐法亦然。凡加派各饷,俱行蠲免。仍免本年额引三分之一。又自五月朔以前,所有本色折色各数十种款目钱粮,逋欠在民者,一律豁免。另一款亦系豁除逋征,当是指虽无民欠实据,亦概予豁除。至五月朔以后之蠲免,则大军经过地方,仍免正粮一半,归顺州县非经过者,免本年三分之一。关津商税普免一年。明末所增之商税,则永远豁免。曾经前明因兵灾全免钱粮之地方,仍予全免,不在免半及三分免一之例。近畿六十八卫军人,明时派供内廷柴炭,永免且禁私派,招商办买充用。京城行商车户佥派徭役,及北直、河南、山东、山西等省截银,明末所已免派免解者,均照现行事例蠲除。京师东、中、西三城,因屯扎禁卫军人,不得已令官民之家迁让。其迁居之户,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三年。南北城居家虽已迁徙,而房屋被人分居者,亦于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一年。丁银不照原有定额,查核老幼废疾,并予豁免。军民年七十以上,许一丁侍养,免其徭役。明季直省屯田司助工银两,准予豁免。直省漂流挂欠及明系浸没之钱粮,已经追比在官者,自五月朔以前事件,一律免追释放。经寇劫失之钱粮亦同。凡此皆从明末人民生计之苦,曲折体贴,又于明时已有之惠恤,不因现在加惠之通令,转有废阁。此开国第一恩诏,适合人民苦于征纳、思解倒悬之心理。与未入关前对待关内方法,截然不同。出以世祖登极诏书,实即摄政王听纳群言、熟察民瘼所得之结果。其余培风化、收人望,敬礼先代帝王贤圣,守护明代陵寝诸端,皆合中国旧来崇尚,无复夷风。摄政王乐引汉人,为满洲旧人所嫉,此亦其所收之效也。诏榜今尚有存者,《东华录》亦载全文,不能备录。《清史稿·世祖纪》已有所删节矣。

方世祖将即位时,明使左懋第、马绍愉、陈洪范奉金币求和,为割地偏安计,不报。既继位后,逾两旬,以十月二十五日己卯,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进取江南。先清河南、北未服军民屯堡,所过悉平。阅数日,以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西讨李自成。两王皆摄政王同母兄弟。英王直由绥德取延安州,断自成西窜之路。豫王自河南破自成于潼关,连败贼至西安,自成被迫东遁出陕。乃命豫王移师向江南,英王专剿自成。时在顺治二年四月。以是月十八日庚午,豫王师至扬州,谕明督师阁部史可法等降,不从。二十五日丁丑,克扬州,可法不屈见杀。五月初五日丙戌,清师渡江,明守将郑鸿逵等舟师溃,遂陷镇江,由丹阳、句容抵南京。初十日辛卯,明弘光帝先遁。翌日,马士英亦遁。南都士民拥狱中所囚崇祯太子出监国。十五日丙申,豫王至南京,勋臣赵之龙、阁臣王铎、部臣钱谦益等以城降。南都既下,明所以系人心者略尽。以后隆武之在闽,鲁监国之在海上,永历之在两粤、滇、黔,奔迸流离,苟存名号。士大夫之思用世者,争就新朝矣。

崇祯太子之狱,始于是年三月。弘光及马、阮,以北来之太子为伪,下之狱,而朝士多信为真。士民不慊于时政,亦诽议君相。其先于上年十二月,北都先见崇祯太子,清廷以为伪,杀之,并杀认太子为真者。至南中复见太子,史可法得北使左懋第等讯,知太子已被害于北,不附和继至之太子,朝士则谓可法受马、阮胁制而然。然余考之,北都太子实不伪,即南都太子非真也。(别有专论已出版,不复赘。)六月,明总兵田雄、马得功等执弘光献于豫王。闰六月,英王追李自成至湖广,穷窜入通城之九宫山,自缢死(从《明史·流寇传》)。是时,明唐王聿键即帝位于闽,建元隆武。鲁王以海称监国于浙。豫王多铎既克南京,并下杭州,旋召还,以贝勒勒克德浑代将。三年正月,又以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至冬十一月,清军平闽,隆武帝殉。豪格亦斩张献忠于西充。会明遗臣复立桂王由榔于肇庆,改元永历。流寇张、李余孽巨万数,先后归之。南明之兵,多为寇孽,自隆武倚郑芝龙立国,郑氏即前时受抚之海寇。至永历,尽收张、李残寇,不收则无兵可作声势,收之亦无弹压之力,非惟不足图功,亦且备受屈辱。清对南明,亦用汉人为前驱,使相屠杀,是为吴、尚、耿、孔四王之兵。

吴三桂原为明将,所统为明之官军;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皆毛文龙旧部,亦盗类也。清用此诸军,自有八旗为中坚以临督之,其势自不敌。然犹亘十余年,终世祖之世,未能悉平南方。圣祖即位后,永历帝乃为缅甸所缚献,鲁王亦卒。自是无与清对立之明。以国统言,自康熙元年以后,始为真统一中国,在述清史者可认为主体,不复以清与明为分别之词矣。

世祖开国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为根本外,余皆尚袭明制,几乎无所更改。明之积重难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颇修明明代承平故事。顺治三年三月,翻译明《洪武宝训》成,世祖制序,颁行天下,直自认继明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此古来易代时所未有。清以为明复仇号召天下,不以因袭前代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明祖立法,亦实有可以修明之价值,若闭关之世不改,虽至今遵行可也。故明之代元,史家极应研究其制作。清之代明,纲纪仍旧,惟有节目之迁流,自非详考不足标其大异之点。八旗制已有详考,余从略。其驭宫庭阉宦之法,清实大胜于明。但在世祖开创时,亦已模仿明制。十年六月,设内十三衙门,严为限制,令宦官不得过四品;十三年六月,又仿明祖立铁牌,禁内官干政。此皆有复蹈明阉祸覆辙之渐。十五年三月,有大学士陈之遴、前恭顺侯吴惟华,贿结内监吴良辅之狱。之遴、惟华流徙籍没,之遴遂死贬所,吴监被旨严饬,而世祖卒爱昵之。崩前五日,《实录》已书不豫,而是日尚幸悯忠寺,观吴监祝发,其为自知不起,令吴监避祸耶?抑自恐命促,令所爱代为出家,以媚佛求佑耶?二者必居一于此。要之世祖御世时,无改革阉寺之计。其处斩吴良辅及废十三衙门,乃世祖崩后,太后及辅政诸臣之意。此清史之所不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

清入关创业,为多尔衮一手所为。世祖冲龄,政由摄政王出。当顺治七年以前,事皆摄政专断,其不为帝者,摄政自守臣节耳。

屡饬廷臣致敬于帝,且自云:“太宗深信诸子弟之成立,惟予能成立之。”以翼戴冲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为自古史册所仅见。薨于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戊子,当时犹用帝礼,祔庙上谥,称成宗义皇帝,以称其实。乃未几以属下首告“王曾制八补黄袍,令与大东珠、朝珠、黑貂褂,潜置棺内”等事,坐以悖逆之罪。夫既以帝号加之,凡形式上之帝制,何者为不可犯,此与追尊之诏岂非矛盾?惟王与肃王不合,囚肃王致死而又娶其福晋。肃王为世祖长兄,于此事不无怀愤。又于顺治五年冬至,初次郊天恩诏,专称王为皇父,世乃传太后有下嫁摄政王之事。今见之笔墨者,惟明遗臣张煌言之《苍水诗集》有“春宫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之句,确为当时人语。然苍水以邻敌在远,仇恨鄙夷,因传闻而作揶揄之词,难为信史。世所传则谓“春官”指礼部尚书,而其人则坐以钱谦益,以附会谦益之所以为高宗深恶,且传有谦益撰太后大婚诏文,清亡后顿见传播,而故老亦多信之。余考谦益未为礼部尚书,多尔衮称皇父时,谦益去世已久。且考《朝鲜实录》,当时有“拟议摄政称皇父”之语,并不涉及太后之下嫁,即其未奉大婚诏之明证。惟旧《东华录》议多尔衮罪时,有“身到皇宫内院”一语,或可为事有暖昧之据,但不必为太后有私,且有私亦与下诏大婚、公然称庆有别。以其坦然尊为皇父,转信其非有暧昧之惭,直如古者尚父、仲父之君尊其臣而已。此事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不具录。摄政王之身后获咎,固缘世祖之心有不平,亦因郑亲王济尔哈朗始本同为摄政,后以多尔衮功高,己为所掩,后于四年七月又停其辅政之职,而代以多尔衮之同母弟多铎。多铎于定天下实亦功高,先摄政而死,至摄政死后,郑王再起辅政,有报怨之心,益构摄政之罪。观高宗之为摄政昭雪,极道世祖冲年受惑,诬此贤王,则其子孙自有公论。要为开创时之一大反复,不可不纪者也。

当世祖时,南方尚未悉定,然朝廷已见开明之象。前七年为摄政代行,亲政以后,虽有攻异端、宠侧妃,不无太过之失,然资禀英明,不至妨政。世传世祖之崩御非实,乃缘爱宠董鄂妃,妃死而帝为僧以殉之,盖以媚佛宠妾并为一谈。余别有《世祖出家考实》,为三疑案之一,有以深明其不然。要其媚佛而不以布施土木病民,宠妾而不以女谒苞苴干政,惟见其理解之超,情感之笃,萧然忘其万乘之尊,真美质也。自摄政王好延揽汉人,用陈名夏而南方名士多所荐起。亲政以后,政策仍前,由八旗掌握实力,天子则乐就汉人文学之士,书思对命,绰有士大夫之风,居然明中叶以前气象。正、嘉以后,童昏操切之习略无存者,天下忘其为夷狄之君焉。顺治朝,通摄政、亲政两时期观之,其有君人之度,略无更改。摘数事为例:

二年五月壬午朔:河道总督杨方兴进济宁州瑞麦,有三四歧者,有八歧、十歧者。得旨:“时和年丰,人民乐业,即是祯祥,不在瑞麦。当惠养元元,益加抚辑。”

是月丁酉,故明中枢张朝聘输木千章,助建宫殿,自请议叙。谕以“用官惟贤,无因输纳授官之理”。令所司给直。

三年七月壬戍:江西巡抚李翔凤进正一真人张应景符四十幅,得旨:“凡致福之道,惟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朝廷一用,天下必致效尤,其置之。”

四年正月丙午:河南巡抚吴景道以芝草产于嵩山,表贺,得旨:“政教修明,时和年稔,方为祥瑞。芝草何必称奇?”

八年正月己未,世祖将亲政之前一日,户部尚书觉罗巴哈纳等入奏事毕,上问曰:“外间钱粮,有无益之费否?”巴哈纳等奏曰:“有。京师营建,用临清砖,土质坚细,遣官一员烧造,分派漕船装载抵通,又由五闸拨运至京,给与脚价。”上曰:“营造宫殿,京师烧砖,尽可应用,又费钱粮拨运,甚属无益。漕船远涉波涛,已称极苦,再令装载带运,益增苦累。临清烧造城砖,着永行停止,原差官撤回。”越三日壬戍,江西进额造龙碗,得旨:“朕方思节用,与民休息。烧造龙碗,自江西解京,动用人夫,苦累驿递,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

此可知入关以后,摄政与亲政时代无殊,皆能用中国贤明之君为法,定天下固自有气度也。明季习于苛敛,摄政时用范文程言,一切厘革。然乱世宵人,伎俩百出,尝试不已,非有明决之识,真实之意,辄为群小所眩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真知此意者少矣。顺治朝不肖疆臣,时时有规复加派之请,辄废黜不行。举例如下:

《国史·土国宝传》:五年五月,仍授江宁巡抚。苏、松、常三府白粮,明季佥民户输运,民以为苦,至是复明初官运制。国宝言:“民户一遇佥点,往往倾家。今改官运,一切皆给于官,而经费不敷。请计亩均派运费,民皆乐从。”谕曰:“佥点固属累民,加派岂容轻议?”下部察核,官运经费果不敷否。部臣言:“经费未尝不敷,惟严绝克减虚冒诸弊,则用自裕。”黜国宝奏不行。华亭县有义田四万八百余亩,明光禄寺署丞顾正心置以赡宗族助差徭者。国宝初抚吴,即令有司收其米四万三千余石给兵饷。及国宝降调以擅杀非阵擒之吴易党,降调,周伯达代为巡抚,以改充织造匠粮入奏。户部议:“今勘察义田在明时曾否题明,创置者有无子孙?”至是国宝以实复奏。户部尚书巴哈纳、谢启光等核议:“义田所以恤贫助徭,非入官之产,宜仍令顾正心子孙收获。至兵饷匠粮,皆有正项取给,其擅用义田米,责国宝偿还。”六年,国宝疏请加派民赋佐军需,给事中李化麟言:“加派乃明季弊政,民穷盗起,大乱所由。我朝东征西讨,兴师百万,未尝累民间一丝一粟。今国宝遽议加派,开数年未有之例,滋异日无穷之累。”上复黜国宝奏不行。

此皆摄政时事,后亦持之甚谨。终清一代,以永不加赋为大训,真所谓殷鉴不远,以实心行之,非高呼爱民,图一时宣传之用者比矣。明之余弊,窟穴于其中者迭试不已,能受善言乃能扑灭之。复举厂卫缉事之弊,再见一例:

《清史稿·季开生传》附《张国宪》,疏言:“前朝厂卫之弊,如虎如狼,如鬼如蜮。今易锦衣为銮仪,此辈无能逞其故智。乃臣闻有缉事员役,在内院门首访察赐画;赐画特典,内院重地,安所用其访察?城狐社鼠,小试其端,臣窃谓宜大为之防也。”疏入,下廷臣议禁止。得旨:“銮仪卫专司扈从,访役缉事,一概禁止。”厂卫之祸始息。

世祖善画,得自天授,侍从之臣,往往蒙赐,且见诸家记载。此赐画自必指此,亦见其禀质之美。

世祖朝为人诟病之政事,莫如圈地、逃人两事。此为国初瞻徇满人,不得不行之策。圈地尚止一时,督捕逃人,历时较久,相传为清朝之罪恶,不可不一述其真相。

(一)圈地。据《东华录》及《史稿·世祖纪》,谕户部清查无主荒地,给八旗军士,事始元年十二月丁丑。然在前十余日己未,顺天巡按柳寅东奏,已言清查无主地,面条陈其圈换五便,则朝议当已发动在前。考是年七月癸卯,太监吴添寿等请照旧例,遣内员征收涿州宝坻县皇庄钱粮。摄政王谕:“差官必致扰民,着归并有司,另项起解。”是为畿辅原有明代不属民有之地,发动于内监,思擅其弊薮,有此自效,而摄政王不从。近畿皇室及勋贵,本系占夺民间之地,已经积久,取以给入关之旗军,未为不合。自朝议将定,柳寅东始以圈换为请,则纷扰起矣。然亦图一劳永逸耳。寅东奏言:

无主之地与有主之地犬牙相错,势必与汉民杂处,不惟今日履亩之难,日后争端易生。臣以为莫若先将州县大小,定用地多寡,使满洲自占一方,而后以查出无主地,与有主地互相兑换,务使满汉界限分明,疆理各别而后可。盖满洲人共聚一处,阡陌在于斯,庐舍在于斯,耕作牧放,各相友助,其便一;满人汉人,我疆我理,无相侵夺,争端不生,其便二;里役田赋,各自承办,满汉各官,无相干涉,亦无可委卸,其便三;处分当,经界明,汉民不至窜避惊疑,得以保业安生,耕耘如故,赋役不缺,其便四;可仍者仍,可换者换,汉人乐从,其中有主者归并,自不容无主者隐匿,其便五。

此奏下户部详议速复,越十余日,谕行清查拨给,则以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为言,则用寅东策矣。是为圈拨所由起。若但拨无主地,即无所谓圈矣。

谕户部:“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远,凡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亲、驸马、公、侯、伯、太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尔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与;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此非利其土地,良以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无处安置,故不得不如此区画。然此等土地,若满汉错处,必争夺不止,可令各州县乡村,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以杜异日争端。”

圈而后拨,其兑换能否公平,当视承办之长官。然动必有扰,自不可讳。至外省驻防,亦有故明藩府庄田等在。又有满兵初到,秩序未定,如韩慕卢所记苏州城内所居里为旗兵圈占之事,此尤军兴时之变态,不足论矣。夫圈地之扰,若清代竟永远行之,其国祚必不能如此之久。当开国时不得已而暂行,则在历史上固为可恕。且世祖明有不得已之表示,较之明代溺爱子弟,向国民婪索庄田者,尚较有羞恶是非之心。至后来之永停圈地,则在康熙年间。其时亲贵已渐就范,不需屈法以奉之,故于康熙二十四年,有顺天府尹张吉午一奏,户部不敢议准,而圣祖特旨俞允,此可见圈地一事之可已则已,清于病民之政,实未尝如明代之甚也。

《东华录》: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戊戍,户部议复顺天府府尹张吉午奏,请康熙二十四年始,凡民间开垦田亩,永免圈取,应不准行。上谕大学士等:“凡民间开垦田亩,若圈与旗下,恐致病民,嗣后永不许圈;如旗下有当拨给者,其以户部见存旗下余田给之。”

(二)逃人。当清室在关外,为明建州卫时,往往掠汉人为奴,视为大利。被虏者逃至朝鲜,朝鲜辄解送中国,建州恨之,时为寇于朝鲜,以为报复。此积世纠缠之事,具见《朝鲜实录》。太宗既以兵力压伏朝鲜,乃严约不许解送,而汉人尚有逃入朝鲜以求庇者,朝鲜涕泣拒之。或有不忍坐视中国人为奴,私自纵还中国者,清必予以重罚。是为满洲督捕逃人旧法。入关以后,各旗风习如故,所欲得保障于国家者,以有逃人法为最要。而其时则情伪又不同。因立法之严,有冒充逃人以害良善之事,故清初以此事为厉民之大者。世祖虽知之,时方用八旗之力以定天下,不能违国俗,拂众情也。《史稿·李裀传》独详此事,录如下:

八旗以俘获为奴仆,主遇之虐,辄亡去。汉民有愿隶八旗为奴者,谓之投充,主遇之虐,亦亡去。逃人法自此起。十一年,王大臣议:“匿逃人者给其王为奴,两邻流徙;捕得在途复逃,解子亦流徙。”上以其过严,命再议。仍如原议上。十二年,裀上疏极论其弊,曰:“皇上为中国主,其视天下皆为一家,必别为之名曰东人,又曰旧人,已歧而二之矣。谓满洲役使军伍,犹兵与民不得不分;州县追摄逃亡,犹清勾逃兵,不得不严核,是已。然立法过重,株连太多,使海内无贫富良贱,皆惴惴莫必旦夕之命,人情汹惧,有伤元气,可为痛心者一也。法立而犯者众,当思其何利乎隐匿,而愍不畏死。此必有居东人为奇货,挟以为囮,殷实破家,奴婢为祸,名义荡尽,可为痛心者二也。犯法不贷,牵引不原,即大逆不道,无以加此。破一家即耗一家之贡赋,杀一人即伤一人之培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乃用逃人法戕贼之乎?可为痛心者三也。人情不甚相远,使其居身得所,何苦相率而逃,况至三万之多。其非尽怀乡土、念亲戚明矣。不思恩义维系,但欲穷其所往,法愈峻,逃愈多,可为痛心者四也。自逮捕起解,至提审赴质,道路驿骚,鸡犬不宁,无论其中冤陷实繁,而瓜蔓相寻,市鬻锒铛殆尽。日复一日,生齿凋残,谁复为皇上赤子?可为痛心者五也。又不特犯者为然,饥民流离,以讥察东人故,吏闭关,民扃户,无所投止。嗟此穷黎,朝廷方蠲租煮粥,衣而食之,奈何因逃人法迫而使毙?可为痛心者六也。妇女踯躅于郊原,老稚僵仆于沟壑,强有力者犯霜露,冒雨雪,东西迫逐,势必铤而走险。今寇孽未靖,招抚不遑,本我赤子,乃驱之做贼乎?可为痛心者七也。臣谓与其严于既逃之后,何如严于未逃之先。今逃人三次,始行正法,其初犯、再犯,不过鞭责。请敕今后逃人初犯即论死。皇上好生如天,不忍杀之,当仿窃盗刺字之例,初送、再逃,皆于面臂刺字,则逃人不敢逃,即逃人自不敢留矣。”疏入留中。后十余日,下王大臣会议,佥谓所奏虽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上弗许,改议杖徙宁古塔;上命免杖,安置尚阳堡,逾年卒。上深知逃人法过苛,重绌王大臣议罪裀。十三年六月,谕曰:“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其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童仆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身,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日众,何益之有?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贵。”十五年五月,复谕曰:“督捕逃人事例,屡令会议,量情申法,衷诸平允。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闻有奸徒假冒逃人,诈害百姓,将殷实之家指为窝主,挟诈不已,告到督捕,冒主认领,指诡作真,种种诈伪,重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逃人祸自此渐息。

《裀传》所载,其奏疏见蒋氏《东华录》,而王《录》不载。世祖两谕,则王《录》有之,蒋《录》所未收也。想是王所据《实录》不书裀奏,盖不欲彰当时之过。裀意重治逃人,并不责旗下主家,而已为满人所忌恨如此。可见入关后之逃人,绝非关外时之比。乃恃国家设立重法,而旗下奸人与民人之黠者,合成讹诈之局。原立法止罚重窝逃,不深究逃者,正欲保护还归之家奴仍为旧主操作。奸人于是专放囮诱,投殷实之家寄宿,即以窝主诬之,以遂其索诈取盈之计。故重处逃人,即奸民有所畏而不敢为旗下之囮也。顺治间人文字中,涉逃人者颇多,不能备录。惟其渐次救正,《裀传》言由于世祖之两谕,观其事实,则顺治朝犹未改督捕之功令,至康熙时乃并无所事于督捕,则弊根为已拔矣。兹先详督捕衙门之设立。

《史稿·魏琯传》:“八旗逃人,初属兵部督捕,部议改归大理寺。琯疏言其不便时琯为大理卿,乃设兵部督捕侍郎,专董其事。”

即以琯为督捕右侍郎。见《东华录》十一年正月甲辰,《琯传》失载,《贰臣·琯传》亦失载。

《国史·吴达礼传》:“十一年正月,上以八旗逃人日众,增设兵部督捕侍郎、郎中、员外、主事等官,另置廨署,专理缉捕事,擢吴达礼为左侍郎。”

《史稿·职官志》兵部下:“十一年,增置督捕满左侍郎、汉右侍郎各一人,汉协理督捕太仆寺少卿二人。寻改左右理事官,满、汉各一人。满、汉郎中各一人。员外郎满洲七人,汉军八人,汉一人。堂主事,满洲三人,司主事一人(十四年增一人),汉主事六人,司狱二人,分理八司(当是旗各一司),掌捕政(三营将弁隶之)。十二年,增置督捕员外郎八人(旗各一人)。康熙三十八年,省督捕侍郎以次各官,并入刑部。刑部止设督捕司,掌八旗及各省逃亡。”

顺治朝以八旗逃人为一大事,至兵部内专设衙门,而以京畿巡捕三营隶焉。官职繁多,其徇各旗王公之意,无所不至。魏琯以职掌论逃人事,流徙尚阳堡;李裀以科臣言此事继之,俱死戍所。王大臣言所奏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是论罪并不依律,但旗人以为“可恶”,即当“论死”耳。世祖亦曲从之。俾言逃人事者多死于戍所,故逃人事实为清初秕政。但至康熙中叶,已尽革此衙门,并刑部仅为一司,所掌乃与各省应捕逃犯为同等,且旗下竟无逃人案,督捕司对旗务,转以防禁旗人无故离京为专责,则立法已平。旗人无所利于逃人,国法亦无所庇于纵逃之旗人,此事自然消灭。则一时之弊害,特国基未固时有此,尚非一朝怙恶不悛之事,如明之厂卫阉人比也。

世祖朝于明季朋党相攻,概不愿理其说。冯铨为阉党而首先召用,至言官交攻,辄罪言者。当时用铨,取其明习故事,内阁票拟等明之旧法,由铨复行之。从前邪正派别,固非所当问,又其招降纳叛,封赏不吝,且持之以久,要之以信,降人封爵,直至清亡而始与同尽者甚多。此亦见定天下之气度,能使武夫悍将、流贼余孽,释甲来归,功名可保,既降者心安,未降者亦知劝。检《史稿·封爵表》,一一可见。举一最显之事为例,如牛金星为李自成丞相,明国亡君殉,皆系此寇。当贼据燕京时,金星以伪相之威福,纪载洋溢;逮寇灭之后,金星归宿,世颇忘之。《史稿·季开生传》附《常若柱》,乃悉金星入清之仕履,并世祖之优容焉。《若柱传》如下:

若柱疏言:“贼相牛金星,杀君残民,抗拒王师,力尽始降,宜婴显戮。乃复玷列卿寺,靦颜朝右。其子铨,同父做贼,冒滥为官,任湖广粮储道,赃私巨万。请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以申公义,快人心。”得旨:“流贼伪官投诚者,多能效力,若柱此奏殊不合理,应议处。”遂罢归。

以纠举贼党为不合理而削职,似乎奖奸,然其时天下扰攘,方事招徕,以散乱党。若柱,陕西蒲城人,顺治四年进士,自庶吉士改给事中,则此必改官后所奏,事在世祖亲政前后。招降之事方急,所以待牛金星者如此,愿归者可以无疑矣。此所谓“雍齿且侯,吾属无患”。汉高祖所以为豁达大度,如此类矣。金星父子甘就此不重要之官,正新朝所视为奇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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