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沧波
今天座谈会的主题是蔡先生的生平和思想,雪艇先生已经讲得很详细,我只有一点零碎的资料做一点补充。
与蔡先生接触的经过
蔡先生如还活着,今年应是一百十一岁了。他肖兔,当时南京有许多位是肖兔的,于(右任)、胡(汉民)、谭(延闿)都是肖兔的,他们比蔡先生小一轮;胡适之、孙哲生、王雪艇诸先生也是肖兔的,他们比蔡先生小两轮;我也是肖兔的,比蔡先生小三轮了。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在上海办报时,我跟蔡先生有相当多的接触。逮一九三一年我从英国回来,秋天以前,我在南京担任中央政治会议秘书,十分清闲。因为跟杨杏佛(铨)是很好的朋友,他那时正任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蔡先生是院长,他们的办事处是在成贤街,我常到成贤街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去。蔡先生也常到南京,午饭时我时常陪他吃饭。这段时间差不多有一年余。杨杏佛先生平日事情很忙,交际多,有时他要出去,就请我陪蔡先生吃饭。蔡先生是很严肃的,但待人很温和。
蔡先生每饭必酒
陪蔡先生吃饭倒也是很有趣的,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气氛和味道实在非常之好。蔡先生这个人的特点就是淡,但他的人情味很浓,我们中国人可以体会到这一点。蔡先生吃饭,都是很普通的菜,也就是中央研究院的大锅菜。他每一顿饭时都要喝一点酒。酒壶是一个锡制的方形暖壶(里面是圆的,有夹层可以装开水),可盛四两酒,不一定是绍兴。我们都不吃酒,只看他自斟自酌,吃尽一壶也不再添。他不吃饭,用菜甚少,大概是有胃病的关系,每次只吃几片面包,酒是不可少的,每一顿都是这样。
北大学生在蔡先生面前全无拘束
蔡先生吃饭时不大说话,我们拿许多话题问他,引他说话,他的话头才会被引起来。我们问了许多问题,也听他说了许多事情,可惜没有记下来。席间也有许多趣事,我发现北大有几个高才生,在蔡先生面前言谈举止全无拘束。印象最深的是傅孟真,傅孟真他那个神气,奇形怪状,比手画脚,有时候大叫一声。我时常对他说,你实在应该打屁股!你在校长面前一点规矩也没有,做出各种怪样子。
虽然我不是北大的,但是我跟蔡先生多次接触,我对他实在是非常之佩服,陪他吃饭,听他谈话,在他面前真是如坐春风。这一段往事,印象极深,回味无穷。
宁粤和谈追随蔡先生
另外有一段经过,便是一九三一年初冬在上海举行的宁粤和谈,我有机会追随蔡先生。
一九三一年五月,广州另外成立中国国民党非常委员会,与南京对立,宁粤分裂。是年七八月间,长江大水灾,泛滥数省,灾情惨重。不久就是“九一八”,日人在沈阳制造事端,攻占东三省。“九一八”以后,十月下旬,宁粤和谈在上海举行。这次和谈我曾亲自参加,现在特为记述,或可为讲述蔡先生生平和研究民国史者的一点贡献。
民国以来有过好几次和谈。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时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是唐绍仪,南方总代表是伍廷芳,会议的地点是在南京市政厅,实际谈判的地方是在伍廷芳的家里——上海小沙渡路观渡庐。第二次和谈是在一九一九年,徐世昌方做大总统,南方则是孙中山先生的护法军政府,当时南方总代表是唐绍仪,北方总代表则为朱启钤,和议在上海举行,没有结果,而参加和议的人终日花天酒地。第三次就是一九三一年的宁粤和谈,十月二十七日正式在上海举行。
宁粤和谈双方的阵容
这一次宁粤和谈,广东的代表阵容浩大,如汪精卫、孙科、李文范、伍朝枢、邹鲁、陈友仁等,另外还有大批随员。南京的代表则为蔡先生、李石曾、陈铭枢、张溥泉、张静江等,后来还有吴铁城。这两方面的和谈代表,就阵容和性质来说,完全不同。南京的代表可说是第三者的立场,态度超然,这里面就年龄、资望来说,蔡先生可说是一个领袖人物。广州方面不仅代表多,随员也多,每次出席会议的有三四个秘书;南京代表团只有我一个秘书出席,虽然南京派来的人并不少,在上海威海卫路有一个办事处,但南京来的人都不肯去列席,说看不惯广东来的人。当时的情况很妙,宁粤双方的代表和随员大半都住在一个旅馆,但见面都不招呼,宛若敌国,壁垒分明。开会就在伍朝枢先生家里——观渡庐,是一栋英国式的洋楼,园子很大,有几百亩地,此园后来已拆除。
李文范与伍朝枢
会议开始,奇怪的是并没有一定的议事规程,大概是每次会议推一个主席,蔡先生做主席的次数很多。讨论的议题主要是国民政府的《组织法》。南京的代表可说完全采取守势,广东方面则取攻势,其中最激烈的是李文范,其次是伍朝枢。李文范常常很激动地跳出来骂,南京政府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好像南京政府一无是处。伍朝枢则专门批评《国民政府组织法》,他冷嘲热骂的对象就是王亮畴(宠惠),因为《国民政府组织法》是王起草的。伍朝枢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位法学博士、法学权威起草的政府组织法,其中的主席一职居然没有任期!
蔡先生主持会议是超现实的
我讲这一段,主要是在表现蔡先生。蔡先生当时做主席,尽管李文范在那里跳,伍朝枢冷嘲热讽地骂,他坐在席上丝毫不动。不过,我这个做记录的却非常为难,广东方面一定要写“南京政府”,我觉得这不成体统,明明是国民政府,却偏要写成“南京政府”“广东政府”,我就告诉蔡先生这样写不对,必须改正,若不向他提起,他也就随它过去。那时每天的记录几乎都发生问题,且只有我一个秘书,只有我一个人争,我总觉得不能把“南京政府”的字眼写在记录上。
从这里我们可看出蔡先生的伟大,他是超现实的,宁粤相争,尽管闹得满天星斗,但他处之泰然。这段时间,我跟蔡先生接触很多,不但白天有接触,晚上也常到他那里。他很少谈和谈的事,也不谈现实的问题,他很超然,眼光看得很远,仍然是谈教育、谈思想、谈文化。那时国难当头,外间请愿的很多,闹得一团糟,请愿的代表来了,都是汪精卫去挡。我记得有一回沈钧儒等人来请愿,和汪精卫大吵一顿,蔡先生则不过问这些事。
蔡先生重恕道
我在宁粤和谈期间和蔡先生朝夕相处,我觉得他真是精神超越一切了,对现实问题不加萦心。尽管天下汹汹,他认为问题的根本不在此,所以他始终不改变他的态度。和谈完了,我陪他回南京,我在车中问他许多问题,使我的见闻增益不少。我问他许多我们在历史上看不到的,尤其是辛亥开民国的史事。“九一八”以后,国难当头,上海有一批老先生领衔通电,要政府马上抗日,领衔者是马相伯(良)先生,其次是赵凤昌(竹君)先生。赵是我们常州同乡,有一次,我特地问蔡先生,人家说南京临时政府是在赵凤昌家里成立的,此人究竟如何?蔡先生说,国民党对不起他。我问这话怎讲,蔡先生说,害得后来袁世凯要为难他呀!可见蔡先生之为人非常注重恕道。我这段时间和他相处,他从不跟我谈时事,我陪他返京,接着就是四全大会,他也不谈。我觉得他的境界太高了。
要发扬蔡先生的思想
一九三三年六月,杨杏佛被刺去世。当时什么人权大同盟,蔡先生是会长,杨是总干事。杨之遇难,蔡先生非常难过,此后不常去南京。一九四〇年三月,蔡先生在香港去世,我适在港,曾往吊丧送殡。
刚才雪艇先生说,我们应该发扬蔡先生的思想,这事实在应该做。蔡先生在香港逝世,时北大同学许地山(落华生)先生在香港大学做中文系主任,不知道他根据什么考据,说出殡时要用鼓为前导,于是找来了十面鼓在出殡的行列前敲打,香港人因此出来看热闹,但大家不知“蔡元培”是什么人!三十年前香港人不知蔡元培,我们今天仍然需要发扬蔡先生的思想,阐述蔡先生的生平。
原载《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二期(一九七七年八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