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于地学外,尤精农学。先是,宗棠既以湘阴先人遗产,悉畀伯兄嗣子,仅僦外家一庑以居。注110历九载,举积年修脯,于湘阴东乡柳家冲,置薄田七十亩,并筑屋数间,移眷属于此。自是始自有其家,署其门曰柳庄。注111每自书馆归,督工耕作,以平日所讲求古农法试行之,日巡陇亩为乐,自号湘上农人。益种茶,植桑竹,以尽地利。湘阴本无茶,其产茶,实宗棠为之倡,而每载茶园收入,差可了清田赋。桑既长成,又教家人饲蚕治丝。宗棠此一时期之生活,颇为快意。《二十九岁自题小像》诗有曰:“有女七龄初学字,稚桑千本乍堪蚕。”筠心夫人和诗亦有云:“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树艺养蚕皆远略,由来王道重农桑。”注112饶有梁孟之遗风。宗棠更有致贺瑗书曰:“山中小笋新茶,风味正复不恶。”又曰:“兄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淙淙,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注113宗棠好以诸葛亮自况,此情此景,倘不殊隆中高卧时乎?
宗棠以为农事乃人生要务,思为一书以诏农圃,乃分类撰著曰《朴存阁农书》。注114惜此书只有稿本,未完成,仅传《广区田制图说序》一文。
区田之制,农书传之。创自伊尹与否,未可知。若语农务之精良,古近无以过,盖论农之理,具六善焉,论农之事,兼三便焉。
今法,田必秧种,宿水积谷,夜凉昼沉,酿郁蒸逼使芽。甫芽,布诸秧田,春阴多雨,秧悴不耐,谚谓之酣。晴乃起,否竟浥澜不成。苗长二寸以上,始分栽,并手忙插,一夫日毕二三亩。嫩绿数茎,欹卧白水中,贵种贱植,于兹甚矣。夫嘉禾视乎种,未有种不善而禾善者。一谷三移,元气屡泄,亲下之本,既久去地,伤母之体,岂能全天。儿在胎中,贼其天和,堕地而哭,尪悴善疴,良媪其将如尔何?世传撮谷种,宜稼而丰苗,利较恒田倍。然指撮谷,足踏水,水漾,谷不安簇耘荡艰,且托根已浅,不耐酣病,差与秧种等。区田法,布谷于区,手覆按令着土,足履区旁高土,水不绉,谷不易其所,有撮谷之利而无其病,善一也。
凡农之道,厚之为宝。土宜禾,粪益土,粪欺土者穰,土欺粪者荒。是故上农治田,先治粪,粪与田称,禾之良也。今农田一亩,粪多十数箕而止。农粪之薄,禾亦报之薄。徐文定公称张宏言,以粪壅法治田,今田一亩,亦得谷二十余斛,多恒田三之一。区种法,区用熟粪二升,一亩一千三百五十二升,旁土不粪,土受粪者,止亩四之一。实土戴粪,粪圜禾,质取其熟,力取其多,以视恒田,倍十有加,善二也。
禾畏旱,畏风。今田竟亩不为畎,费水多,宿水尽,辄翘首望泽,不时则损。区种法,费水止今田四之一,水易足,又禾根深,禾叶茂,雨泽虽迟,实土常润,荫谷能旱。凡灌稼,沟纳外水,自区角斜入递注之,岁甚旱,五六番足矣。区深一尺,禾自出叶已上,至结实时,旋助区土壅之,无虑七八寸,振林之风不损,善三也。
禾畏虫。今农田一亩,为禾二千余科,疏者千数百科,禾长掩亩,气不得利,郁蒸所至,并钟五贼。积热在土,盛雨卒加,外湿里燥,根则受之,是生蟊。日正烈,忽小雨,自叶底流注节间,或当午纳新水,热与湿薄,厥病均,是生贼。露未晞而朝暾红,雾未散而温气蒸,着叶而凝,是生蟘。热附于根,湿行于槁,时雨时旸,二气交错,是生螟。不雨不旸,蕴气难泄,日霾宵暍,是生。凡厥五贼,贼禾之渠,未化之先,遇风乃除。区种法,空四旁,风贯行间,洒洒然,郁者通,结者解,虫类无由滋。书曰,上农治不萌,此故胜也。惟蝗与蝝,末由独免,然耕道交互,足不践稼,卯午之间,勤扑逐,视他田便,善四也。
有农焉,地饶而粪强,苗长而叶光,望之非不油油然,蕃且良矣。逮日至,实暍叶丰,十谷五空,于谚为肥暍,美其始而恶其终者,何也?纤根旁出,遇浮泥而滋,直根力衰,遇实土而止,得浊气也多,得清气也微,阳极阴绌,叶繁而心不充。拙农不知,乃专咎夫风,旨哉,周髯之论稼也。耨禾时,足蹑禾四旁,令浮根断,如是者再,其谷倍丰,其米耐舂。区种,务勤锄厚壅,禾生叶马耳已上,即锄,比稼成,数不啻十遍,隤土附根,深可七八寸,旁根断,正根王,穗蕃硕而长圆,粟而少糠,米饴以香,多沃而食之强,善五也。
先农尽地力,又惧地力乏,息者欲劳,劳者欲息,棘者欲肥,肥者欲棘,岁易之法易其田,代田之法易其甽,禾不欺土,土不窃谷,上之上也。今农为田,宁普种而薄收,地稀种则诧,禾稀谷则无究之者,嘻,其惑矣。区田,岁易其所,不甚其取,旋相为代,地气孔有,善六也。
非惟六善,是有三便。
今农,惟壮丁治田,老弱妇稚供馈饷小运,鲜以充耦。区田,用力虽频,不甚劳累,力小者亦任。开区,治田,担粪,引水,壮夫任之。和土,布谷,锄草,土壅根,余丁力可给。地近,足力省,锄小,手力省,陇高,体不沾,足不涂,犁既废,省牛牧与刍,肩不重负,腰脚便无前牵后拽之劬。老自六十以下,稚自十岁以上,主妇童女自治馈应饷外,皆量力而趋。循行耕道,来徐徐,尽室作活如嬉娱,人无冗而力无虚,其便一。
贫农赁田,先奉田主上庄钱,岁租多寡,视此为差。我乡上田,亩约钱二千许,岁租石五斗。湘潭西南乡上田亩十金,或减其二,岁租一石,大率湘潭上农赁耕一亩,得谷可四石,岁租一石,一石充粪值,庸钱、杂费、上庄子钱应除一石,余乃为佃农利。吾乡上农,赁耕一亩,得谷三石六斗有奇,岁租石五斗,一石充粪值,庸钱、杂费、上庄子钱应除斗许,余乃为佃农利。他县郡佃例不一,兹固其概也。岁歉收,或丰而谷贱,佃农搰搰终岁,仅及一饱。次亏子钱,又次乏耕资,负租不能偿,或以上庄钱抵,或径谢赁地,还取上庄钱,弃耕图暂活,中下农与田,更无论尔已。区田法,治田少而得谷多,壮丁一人,但佃二三亩,上庄钱少,租不外科,余丁合作,自庸其家,粪虽多,准恒年广种所需,又何加焉,其便二。
旧说,区获四五升,亩计三十石,食五人,糠少粒圆,斗得八升,总为米二十余石。初年学种,以半计,即以半计,计亦非左。数口之家,力作不惰,凶岁能飧,丰年大可,既高吾廪,复通人货,易乏为饶,反瘠为沃,效莫捷焉,其便三。
是故,读书养素之士,世富习耕之家,末作趁食之民,游手无俚之子,皆能自营转雇,称力而食。一家为之一家足,一邑为之一邑足,天下为之天下足,聚民于农,人朴心童,几蘧之理,于焉隆矣。嗟乎,我言区田之利,我农重思之,不诚如此乎!乃惊其土省而获多,又畏其烦数不易治,辄置之。嗟嗟,人心无古今,习故安常,莫适为倡。或间为之而不悉其法,或厌其烦数而意为增损,利不及古,则倦生矣。嗟乎,此区田之制所为旋作旋废,彼作此废,孤良法于数千百年而未能多睹其验也夫!注115
按区田者,“一亩之地,广一十五步,每步五尺,计七十五尺,每一行占地一尺五寸,该分五十行,长十六步,计八十尺,每行一尺五寸,该分五十四行,长广相乘,划为二千七百区,空一行种,于所种行内,隔一区,种一区,除去隔空,可种六百七十五区。”注116然如宗棠言,区用熟粪二升,一亩一千三百五十二升,则以为亩可种六百七十六区也。
又尝致贺熙龄书云:
……宗棠于农事,颇有所窥,尝问之而得其事,亦学之而得其理。以为今之农者,与今之学者,弊正相等,皆以欲速见小,自误而以误人,其关系天下不少也。……注117
所谓欲速见小者,即谓循俗密种而不知采用古区田法也。光绪三年(1877),宗棠方总督陕甘,会大旱,与两省官绅商善后,复致书帮办陕甘军务刘典:
……秦中宿麦,未及播种,已种者,不能出土,殊为可虑。此时亟宜仿照陈文恭公(宏谋)抚陕时救旱之政行之。开井一法,是崔前中丞(纪)已行有效,而文恭奏请照办者。鄠县名儒王丰川先生(心敬)当时亦极以为然,并有区种一说,与凿井同为救荒善策。以陕中名官乡贤遗法,救陕西之灾,地方人情,均无不合。施之于今,以工代赈,费不外筹,尤为便利,而此法一行,秦中可永无旱荒之患矣。……
以为开井与区种,两法本是一事。非凿井无从得水,非区种何能省水。两事并举,方能有益。刘典请推行于甘肃,宗棠力赞成之。但以为庆阳治旱,自以开井区种为宜,平凉则川地甚多,俗称为粮食川,与其开井区种,尚不如多开引地,其利更普。注118时谭钟麟为陕西巡抚,宗棠益与书讨究区种与区田之差别,其一曰:
……区田之法,传自伊尹,其说固不可考,然周秦农书已有之。汉儒氾胜之于农学,最为博通,其言亦堪互证,是古法流传,非汉代后赝作,此可知也。王丰川先生《区田圃田说》,去今不远,其言区田,意以为难行而多费周折,不如划为种禾之沟,按时灌注之,法省而工捷,是变通古区田为区种,非复隔一区种一区之旧,可免负水浇种之繁,汲井水入总沟(如南中所呼包田圳),由总沟分入各小沟,即所言种禾之沟,故云法省工捷,但丰川原说未及明晰耳。……
其二曰:
……丰川氏区种之法,改区田之隔一区,种一区,为间一行,种一行,与赵过代田相同。特代田者,今年种此行,明年种彼行,而区种只就一年种法言之,谓其改区田而兼用代田之意则可,谓其即是区田,即是代田,均之不可也。……注119
又宗棠拟劝民用区田法,种米棉,以代罂粟,有凤翔府知府原峰峻者,尝致力于区田,因复与书研究,其一曰:
……曾阅豫中所刻区田编加注中言,该守兄弟,于咸丰八年(1858),在东乡平皋,试种区田有效,足见留心本计,一行作吏,凤翔何异于温县之平皋乎。近因罂粟为害最烈,思课民种棉,艺百谷,芟除恶卉,易以本富,该守试详举区种各法示我,俾得广为刊布。……
其二曰:
……区田图,与古农书不合。古法,第一行一陇一区,第二行一陇一区,第二行如第一行,区陇无相并者,意取四面通风,根不相交也。先正陆桴亭虑其不能犁耧,改为一沟一陇,已失本法。兹改为区陇相并,似更非宜耳,区法宜于人稠地狭之处,非陕甘所急,惟宜种棉耳。……注120
由此可知宗棠虽早岁一主区田之说,及其见于施政,仍贵因地制宜也。
大抵宗棠少壮读书,虽尝潜研汉宋儒先之书,并尝以寡言与养静二端自课,趋向于理学之途径(参阅六节),顾仍以时务为主,地学、农学而外,于荒政、漕政、盐政、河工、海防,尤所究心(参阅七节)。注121今按宗棠于二十一岁中举后,仅在耕读中度其淡泊之生涯,至四十一岁始出山,而四十岁以前之素养,正为四十一岁以后功业之基础,故家书与其长子孝威云:
……学问日进,不患无用着处,我频年兵事,颇得方舆旧学之力,入浙以后,兼及荒政、农学,大都昔时偶以会心,故急时稍收其益,以此知读书之宜预也。
又一书云:
……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节目事,办得妥当,便可名世。……注122
盖仍自道其一生得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