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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汉族的形成与国内其他各种族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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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画像

一、秦、汉之际中原及周边形势

秦、汉之际,在中国黄河的腹部,的确表演了几幕有声有色的历史活剧。但从当时中国史的全面运动看来,这种历史的活剧,只是中原种族的历史的运动。当此之时,中原以外之四周的诸种族也不是停篙住桨,专看中原种族的把戏;而皆各据其自己的历史原理,展开其自己的历史运动。为了要了解西汉时代中国史的发展,我们就必须看看中原以外的中国境内其他诸种族之同一时代的活动。

这里,首先要作一个简单的回顾,即我们应该回想到在秦代,中国这个地理领域内所呈现的一幅历史的全景是怎样的一种轮廓。我们已经说过,在当时一方面,是沉淀于中原的诸种族,已经融化为一个混成的种族,展开其向四周之历史的扩展;另一方面,是四周诸种族,或分化而为许多氏族,或混合而为几个部族,甚至形成一个种族,他们从四周展开其向中原文化区域之历史的压迫。中心的膨胀与外围的收缩,就是秦代历史运动的姿态。

在秦代,中原种族,也曾经用尽平生之力,冲破了东南方面的蛮族包围,伸张其势力于大陆尽头之处;可是其他几方面,还是紧紧地被蛮族所包围。在当时,我们若是站在万里长城的高处,向西北一望,一定可以看到,在广漠的蒙古高原之旷野,到处都是“褐巾而裘”的匈奴人之帐幕。在南山(即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北麓、洮河河谷、青海草原、四川西部及康藏高原一带,到处都是“被发野祭”的诸羌之部落。又若海滨之东,则为夷 之乡;巴蜀以南,皆系蛮濮之地。这些地方,都是“四方之无君者”自由生聚之地。是知当秦之世,四徼之外,六合之内,还有不少的种族,游离于中原种族的历史支配之外。秦代的历史,只是把以前“作为许多历史碎片”的中原诸种族,揉成了一个整个的历史个体,它并没等到以这个个体为中心,而展开其运转四周诸种族的中国史的全面运动。这个当作中国史中心动力的中原种族,就由陈涉振臂一呼,粉碎为无数相互对抗的碎片了。

非常明白,陈涉、吴广的“叛乱”与跟着而来的楚、汉之争,是中原种族由一个整个的历史个体,破裂为无数的历史碎片;再由这些无数的历史碎片之相互的对抗与合并,而又结合为两个对立的历史单位。因此,当时中原种族之历史活动的表现,是由向外扩张,转向对内火并;是整体的破裂与分子的游离。这样,作为中国史膨胀的一点热力,便在分子的游离中,发散殆尽了。

虽然如此,秦、汉之际,中原种族的大分裂,并不是中原种族之种族的再分裂,而只是一种政治的爆炸。因为当时的每一个历史碎片,都不是血统的集团,而皆系政治的集团。所以秦、汉之际的纷乱,并不是种族与种族的对抗,而是同一种族内部的各种社会因素之反拨与倾轧。政治性的反拨与倾轧,与血统的同不同,没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它也决不能使已经融混了的血统,再走向纯粹的血统。一言以蔽之,政治的分裂,只是瓦解种族的政权,并不瓦解种族的本身。所以一到汉代统一的种族政权成立以后,中原种族又团结为一个整然的“历史个体”了。

可是在西汉初叶,前有所谓“异姓诸王”之乱,继有“刘吕之争”,复有“七国之叛”,中原种族的历史活动,仍然是向着离心的方向发展。因而这个“历史个体”,还是不能起着运转四周诸种族的中心作用。这一直到汉武帝时,随着中原种族社会内部的轧轹之消解,与商人地主政权之确立,中原种族又才凝结坚固,而且在其内部,蓄积着充分的热力,再展开更有力的历史扩张。

所以从秦末直至汉武帝初年(前206—前135),这七十年的历史,从中国境内诸种族之全面的历史活动方面看,是中原种族走向萎缩的历史。同时,亦即四周诸种族缩小其对中原文化区域之包围的历史。当此之时,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一幅中国史画图,一方面是中原种族中的许多英雄,在黄河南北的大原野,前蒙矢石,后堕溪壑,攻城陷邑,斩将刈旗,以争天下之权。另一方面,是中原以外的四周诸种族,把他们锋利的刀剑,指着那些“为百姓请命于皇天”的内战英雄们之后脑。

西汉形势图

二、四周诸族的活动

我们现在暂时离开中原,去看看这一时代四周诸种族的活动。

首先看看北方的匈奴。

匈奴在秦代即已形成一个强大的种族,占领了今日内外蒙古广大的草原,并且南逾阴山(在今内蒙古中部),渡黄河,进入河套。秦代政府,为了抵御匈奴,曾派蒙恬以三十万人北击,逐之于河套之外,然后因山筑城,因河为塞,于要害之地,驻屯庞大的边防军,以阻止匈奴之南进,于是匈奴遂稍稍北徙。

到秦末,蒙恬死,边防军失掉了统帅。同时,中原爆发了农民叛乱。秦代政府把防守匈奴的边防军全部撤回,开赴国内战场,镇压内乱。自是,北门大开,匈奴的骑兵,又重新回到万里长城的脚下,并且再度侵入河套以内 〔1〕 。

降至楚、汉之际,刘邦、项羽的目光,都注视着阿房宫中的宝座,眼角余光,也不会射到长城以外。因而匈奴单于冒顿得以乘间展开其征服事业。当此之时,匈奴“东击东胡”,“灭东胡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侵燕、代”。其领土东至辽东,远及朝鲜边境;西有南山北麓,远及塔里木盆地之东北;南并察、绥(原察哈尔、绥远二省,辖今河北省西北部及内蒙古中部)、热河(原热河省,辖今河北东北部、辽宁西南部及内蒙古东南部)、宁夏,远及山西、河北之北部。至于漠北及天山以北、阿尔泰山一带,则系其族类原来分布之地。像这样一个庞大的征服,匈奴之族当然一跃而为北部中国之主人。然而其所以至此者,诚如《史记·匈奴列传》所云:“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

当时匈奴把他庞大的领土,划分为中部及左部、右部。中部由单于直辖,统治山西北部,北至蒙古。左、右两部,各派类似总督的官吏一人,曰左、右贤王。左王居东方,辖河北以东热河、辽东。右王居西方,辖陕西以西、甘肃西北,至于塔里木盆地之东北 〔2〕 。

单于庭(在今蒙古乌兰巴托)是匈奴的中央政府,单于则为中央政府的首领。单于为匈奴语“撑犁孤涂单于”之简称,其意即伟大的天子。单于之下,有其直属的臣僚;左、右贤王之下,亦有其各级官吏,分别统治其所征服的各氏族。这些各级官吏,都领有几千至万余人以上的骑射部队,以为征收贡纳及镇压反叛之用。据史籍所载,当时匈奴有二十四长,号曰万骑。诸二十四长之下,又各有千长、百长、什长等各级的军官 〔3〕 。这样,就构成了匈奴的统治机构。

当时匈奴单于为挛鞮族所世袭,其贵官,则皆由呼衍族、兰族、须卜族所世袭。此四族者,匈奴种族中之贵族氏族也 〔4〕 。其骑射部队的士兵,则大概由这几族中的自由民所组成 〔5〕 。至于战争的俘虏,则以为奴隶 〔6〕 。奴隶有时亦用于杀戮 〔7〕 ,但大部分皆分配于贵族。匈奴的贵族,很快就变成了庞大的奴隶及畜群所有者。

匈奴既拥有庞大的土地、奴隶、畜群,而又拥有强劲的骑射部队,遂弯弓跃马,南向中原。当刘邦追逐陈豨、卢绾于燕(今北京)、代(今山西东北部)之时,匈奴冒顿的势力亦已南及燕、代。所以陈豨、卢绾皆曾派遣使节求救于匈奴 〔8〕 ,以后陈豨的残部,多亡入匈奴,而刘邦的总角之友卢绾则率其所有的军队,全部投降匈奴了 〔9〕 。

同样,当刘邦企图解决韩王信之时,韩王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10〕 。高祖亲征,信亡入匈奴,而高祖却被匈奴围困于今日大同附近之白登(今大同市东北),是谓“白登之围”。内战中胜利的英雄,在外战中却失败了。若非陈平献美人秘计,汉代的太祖高皇帝,其不为匈奴之俘虏者几希。

惠帝三年(前192),冒顿单于写了一封词语亵嫚的情书,给新寡的吕后,其中有云:“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11〕 假如翻译不错,这对于堂堂大汉的太后,当然是一个很大的侮辱。但是当时汉代朝廷,对于这个侮辱的答复,是送给冒顿单于一位漂亮的公主,是谓“和亲”。

文、景之世,冒顿死,其子老上、孙军臣,相继为匈奴单于,仍继续冒顿之南进政策。当时。中国的公主,仍然一个跟着一个送到匈奴的单于庭,但这并不能停止匈奴马蹄的南进。到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匈奴大举入寇陕北,迫近长安,前锋部队已驰逐于甘泉宫殿的大门之前。汉代首都附近如细柳(今咸阳市西南)、棘门(今咸阳市东北)、灞上,都已划为战区。像这样的严重威胁,一直继续到武帝的初年。

我们再看看这一时代的西羌。

如前所述,诸羌之族,在秦以前,除周族进入中原以外,其余皆分布于广大之西部的中国。战国末叶,东徙的诸羌,即所谓“西戎”,又融混于秦族,先后同化于中原种族之中。其余分布于甘肃的诸羌之族,后来被秦代政府把他们关在万里长城之外,阻塞了他们继续东进之路。所以在秦代,他们只有转向甘肃的西南与西北两个方向发展。史称当时诸羌“各自为种,任随所之”。其中,如居于甘肃西南者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徙于四川西北者,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徙于川康边境者,为牦牛种,越嶲羌是也。徙于甘肃西北者,为大月氏种,月氏羌是也。留于青海东北者,为研种,湟中羌是也。

到楚、汉之际以至汉初,此等诸羌,乘着中原种族之纷乱,遂得以自由繁息,逍遥化外。

当此之时,其分布于四川西北(今日松潘)一带之“白马种”,已分化为几十个氏族,散布于这一带的山谷溪河之间 〔12〕 ,开始了农业畜牧的定居生活。这些氏族,因为与南太平洋系的群蛮杂居,发生了血统和文化的融混,所以“其俗语不与中国及羌、胡同” 〔13〕 。这一支“羌蛮混种”的羌族,历史家称之曰“氐族”,亦即今日松潘的土人之祖先。

其分布于今日西昌一带之牦牛种,因受南来蛮族之压迫,似已沿金沙江而西入康藏,故西藏至今尚有与牦牛有关之人种起源的传说 〔14〕 。这一支羌族,在西汉时的发展,不知其详。

其分布于甘肃西北的月氏羌,在诸羌中最为发展。楚、汉之际,已占领南山北麓一带的土地,自凉州以西,张掖、酒泉西至敦煌,都是月氏羌的势力。他们拥有很多的畜群,和十几万人的骑射部队,成为西部中国的一个强大势力 〔15〕 。到汉初,匈奴勃兴,于是月氏与匈奴两大种族的势力,相与角逐于甘肃之西北,结果,月氏族失败。大约在文帝前八年至后元三年之间(前172—前161),月氏羌遂沿南山北麓,西徙于今日新疆伊犁河一带。他们把伊犁一带的希腊人,逐之帕米尔高原以南,而占有其地。可是月氏羌到伊犁以后,又遭受匈奴别种乌孙族之压迫。因而在武帝建元二年至元光六年之间(前139—前129),月氏族又再向西徙,逾过帕米尔高原,至于妫水流域,西击大夏而臣之 〔16〕 。大夏原是希腊人在中亚所建立的一个殖民国家,自月氏羌入据大夏以后,于是希腊的统治者遂被迫南入罽宾(今巴基斯坦北部及克什米尔一带),中间经过濮达、高附诸地(今阿富汗境),迤逦而下,月氏羌又踵而蹑其后,至于罽宾。因此“南君罽宾”之塞王不久又见逐于月氏,而月氏羌遂于妫水流域,建国曰大月氏 〔17〕 ,历两汉之世,皆甚强大。

月氏羌并未全部西徙,尚有一部分始终停留于南山北麓一带山谷之间,后来与汉族同化 〔18〕 。

其分布于青海东北的研种羌,则分化为封养、牢姐诸部族,向北移徙,到景帝时,其一部分族类,已布满甘肃西南,封锁了中国的西门 〔19〕 。

现在我们再看看当时天山南北一带诸种族的状况。这里就是汉代所谓西域之一部。

西汉时西域民族分布图

先看天山以南。天山以南是四周环以高山的一个大盆地,北有天山,南有昆仑山,西有帕米尔高原,东有南山,只有东北留了一个缺口,通达蒙古高原及甘肃西北。这个缺口,就是古代蒙古高原的人种和后来的羌族到达这个盆地的通路。

这个盆地,据斯坦因考察,东西九百哩,南北三百三十哩。早在秦、汉以前之古代,这里的大内海即已干涸。在汉代,这里已经是一望无涯的流沙,惟当时必有很多河流从昆仑山和帕米尔出发,灌注于大沙漠之中,特别是于阗河,北会葱岭河,汇成一条由西而东横贯沙漠的塔里木河。这条河,流到这个盆地的东部,汇为波涛三百里的蒲昌海,而这就是今日已经干涸了的罗布泊 〔20〕 。即因有塔里木河的灌溉,所以这里的许多沙漠田,都非常肥美,特别是今日之吐鲁番盆地。因此,这里,虽在内海涸竭以后,仍然是原始蒙古种的后裔及羌族生存繁衍的天国。

到西汉初,居住于这个盆地的种族,已经分化为许多部落,分布于大沙漠的南北。其在大沙漠之南,自楼兰(今新疆若羌县)沿昆仑山北麓而西,至于莎车,凡十国,是谓“南道诸国” 〔21〕 。自莎车以西南,分布于帕米尔高原山谷之间者凡八国,是谓“葱岭诸国” 〔22〕 。南道诸国与葱岭(旧对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西部诸山的总称)诸国其种皆羌氐。其在大沙漠以北,自疏勒(今喀什市)沿天山南麓而东,至于狐胡(今吐鲁番县西北),凡十二国,是谓“北道诸国” 〔23〕 。北道诸国,其族类,皆系原始的蒙古种,其徙入这个盆地,早在有史以前的时代。沙漠南北的诸国,其人口,多者八万人,少者千人左右,但皆以种植畜牧为生,有城郭庐舍,故统称之曰“城郭诸国”。葱岭诸国由于耕地面积的限制,其人口最多者如难兜(今克什米尔巴尔提斯坦)不过三万一千人,最少者如依耐(今莎车西南)则仅有六百七十人。除难兜以外,大概都过着随畜转徙的游牧生活。

现在我们再看天山以北,这里一直到西伯利亚的极南边,都是大山大谷,山谷中间,有不少的湖泊,也有小溪河,这是蒙古西北的山岳地带。在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有一块很大的平原,是为准噶尔高原。这里,气候润湿,水草肥美,最适宜于畜牧。所以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原始蒙古人的游牧之地。以后古代中亚的牧人,更后希腊的殖民者就挤进了这块高原。汉初大月氏西徙,曾在这里寄顿,又留下一些羌族的苗裔,所以这里的种族,也很复杂。西汉初叶,分布于这一带的种族,也分化为许多部落 〔24〕 。其中最大者为乌孙 〔25〕 ,有人口六十三万,军队十八万,实为这个高原的一个支配势力。

此外,尚有葱岭外四国,曰大宛(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捐毒(今新疆乌恰县)、休循(今帕米尔高原北)、桃槐(今帕米尔高原北部),亦列入西域诸国之内。其中大宛最大,有人口三十万,军队六万。

以上就是汉初天山南北一带诸种族分布的大概情形。在当时,我们若是站在天山顶上,南北一望,我们可以看到塔里木盆地中的塔斯马干(塔克拉马干)沙漠之周围,已经布满了许多定住的部落,一座一座的城郭,都挤满了人群,一片一片的沙漠田,都种植了谷物。美丽的塔里木河,就像一条碧绿的玉带,贯通这一望无涯的雪白的沙漠,成为这个盆地人民之生命的圣水。我们又可以看见,在准噶尔高原,有不少的城郭,也有不少的帐幕,有农田,也有畜群。这是一个如何美丽而平静的世界呵!谁知霹雳一声,匈奴的蛮骑,从蒙古高原飞腾而来,冲进了准噶尔高原,并从天山东麓的缺口,驰入塔里木盆地的东北。于是征服了这一带的种族,收为殖民地 〔26〕 。自是以后,我们到处都可以看见匈奴的“僮仆都尉” 〔27〕 ,向这一带的种族掠夺粮食畜群乃至人民。历史的浪涛,打进这平静的天国了。

现在再看看这一时代的东夷。

自秦代向东扩展,至于鸭绿江岸,今日辽宁南部沿渤海一带的诸夷之族,一部分同化于中原种族,另一部分则向更远的东北移徙。秦末,中原大乱,燕、齐、赵人,避乱而徙往辽东者数万口。汉初,“燕王卢绾反,入匈奴。(燕人卫)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 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障” 〔28〕 。所以辽宁南部,东至鸭绿江,仍然是中原种族的势力。

当此之时,东夷之族,也分化为许多部族或种族。其分布于今日沈阳以北者曰夫余,分布于鸭绿江北岸者曰高句丽,分布于吉林境内沿北海一带者曰挹娄、沃沮,分布于朝鲜半岛之东者曰 、曰貊,之西者曰朝鲜,之南端者曰辰韩、弁韩、马韩,是谓三韩。此外分布于黑龙江流域的诸夷,则已形成两个强大的种族,曰鲜卑、曰乌桓。鲜卑分布于辽宁之北西至热河,乌桓则分布于热河南部,是为东胡。

在西汉初,诸夷中,东胡最强盛,西向蒙古发展,威胁匈奴。后为匈奴冒顿击败,“虏其民人及畜产” 〔29〕 ,于是自热河而东,东至鸭绿江岸,都沦为匈奴的属领了。

最后,我们说到这一时代的南蛮。

首先说到东南沿海一带的百越之族。如前所述,秦代曾经征服百越之地,置为会稽、闽中(治今福建福州市)、南海(治今广东广州市)、桂林(治今广西桂平西南)、象郡(治今广西崇左县)。当时百越之族,或在秦代地方政府统治之下,输纳租税,或退入山岳地带,继续与秦代政府对抗。

秦末,中原大乱,百越之族群起叛变。当陈涉倡义之时,今福建、浙江一带的越族,在其君长无诸及摇的领导之下,投入吴芮的旗下,参加反秦的战争。以后又帮助刘邦打击项羽。所以西汉王朝建立以后,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独立,而封无诸为闽越王,封摇为东海王。前者统治福建,后者统治浙江南部 〔30〕 。到景帝时,浙江的越族又参加吴王濞之叛,后其王为汉政府所收买,又击杀吴王于丹徒。但福建的越族,则始终对汉代政府保持对立的态度。

同时,分布于今日两广一带的越族,在秦末,也叛变了。当时秦之南海尉任嚣适病死,于是龙川(今属广东)令赵佗驱逐了两广的秦令,自立为南越王 〔31〕 。到汉吕后时,因汉对南越施行铁器的封锁,又发兵进攻湖南的南部,大败汉兵 〔32〕 。由是南越日益强大,“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粤、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33〕 。文、景时,虽与中国保持和平,但仍然不降服汉代政府,俨然是南部中国的一个独立国家。

现在再看看西南山麓地带的蛮族。这一带的蛮族,汉代称之曰西南夷。西南夷者,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群蛮和百濮。他们在战国时,尚占有川、黔、滇全境及湘之西北、鄂之西南。秦代吞巴、并蜀、灭楚,于是川、湘、鄂的诸蛮,遂相率避入深山穷谷之中,与鸟兽处,而不肯投降。但他们仍然在艰苦的环境中,继续其族类的繁殖。至于滇、黔一带的高山大泽,则仍然是南蛮的天下。

秦、汉之际,王纲解纽,散布于今湘西一带的“五溪蛮”又“时为寇盗” 〔34〕 。此外如散布于宜昌东北一带的“沔中蛮”,散布于湖北西南部恩施一带的“廪君蛮” 〔35〕 ,散布于万县、巴县一带的“板楯蛮” 〔36〕 也获得了一时的解放。其中分布于川北阆中一带的板楯蛮之一分支,且为刘邦所招致,参加了楚、汉的战争 〔37〕 。由此而又知当时刘邦的汉军之中,有百越之兵,也有南蛮之兵。

至于分布于云、贵及四川西部的诸蛮,到汉初,已分化为几百个氏族。其分布于今日滇、缅交界处一带者有几十个氏族,哀牢 〔38〕 最大;其分布于云南中部者有几十个氏族,滇最大;其分布于云南西部者有几十个氏族,嶲与昆明最大;其分布于贵州西部者有几十个氏族,夜郎最大;其分布于贵州北部者有几十个氏族,且兰最大;其分布于四川西昌境内者有几十个氏族,邛都最大;其分布于成都西南者有几十个氏族,徙与筰都最大;其分布于成都西北者有几十个氏族,冉 最大。他们与白马羌错居于今日松潘境内 〔39〕 ,所以《史记·西南夷列传》说:“西南夷君长以什数。”

西汉时西南夷分布图

由此可知当西汉之初,今日川、滇、黔、湘、鄂一带的山溪河谷与高原之间,已经布满了南蛮之族。在当时,我们可以看到在云南中部(滇)、贵州西部(夜郎)和西昌(邛都)一带,有许多蛮族的村落、市聚,有许多“椎髻左衽”的蛮人在这些地方耕种稻田 〔40〕 。在大理一带(嶲与昆明),有许多“编发”的蛮人,驱着畜群,游牧于山谷之间,他们还不知道何谓“君长” 〔41〕 。在成都西南一带(徙与筰都),有许多“被发左衽”的蛮人,或耕田或畜牧,或相与言笑辩论,谈吐风生 〔42〕 。在今日松潘一带(冉 )的山溪之间,有不少蛮人和羌人的石室,其高十余丈。在那里,有畜群,也有麦田,更有奇异的无角的旄牛,其重千斤。此外也有马、鹿和五角羊,出没于丛林之间 〔43〕 。在贵州西北(且兰)丛密的竹林之中,也有不少蛮人的村落。此外,我们也可以看到湖南西部的蛮人,正在走出深山,袭击秦代的吏民;四川东北的蛮人,正在走向关中,为刘邦“还定三秦”的前驱。

总括以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当汉高祖削平天下、统一中原、得意洋洋、击筑高歌之时,四周诸种族已经把中原文化区域包围得水泄不通了。以后历惠帝、吕后下迄文、景之世,这种由四方八面而来的蛮族包围,并且一天天地缩小。在这些蛮族中,最成为中原种族之威胁的,是北方的匈奴。因为他们具有强大的武装,而又接近中原种族政权的中心。因此,西汉时代,在西北一带,便形成了中国历史的紧张形势。而这就展开了后来武帝以至昭、宣之世,西汉与匈奴在中国西北的激烈斗争。

注 释

〔1〕  《史记·匈奴列传》云:“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2〕  《史记·匈奴列传》云:“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

〔3〕  《汉书·匈奴传》云:匈奴于单于之下“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4〕  《汉书·匈奴传》云:“单于姓挛鞮氏。”又云:“其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5〕  《汉书·匈奴传》云:“上力能弯弓,尽为甲骑。”

〔6〕  《汉书·匈奴传》云:“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善为诱兵以包敌。”

〔7〕  《汉书·匈奴传》云:“单于……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奴隶)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

〔8〕  《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云:“(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卢)绾亦使其臣张胜使匈奴,言豨等军破。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亡在胡。……(建议胜)与胡连和……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兵击燕。”

〔9〕  《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云:汉“使樊哙击绾,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高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据同书云:“卢绾,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同生日……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故曰“刘邦的总角之友卢绾”。

〔10〕  《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11〕  《汉书·匈奴传》。

〔12〕  《史记·西南夷列传》云:“自冉 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13〕  《文献通考·四裔考十》云:“在冉 东北,广汉之西,其种非一,或号青氐,或号白氐,或称蚺氐,此盖中国人即其色服而名之也。土地险阻,有麻田,出漆、蜜、铜、铁、椒、蜡……其俗语不与中国及羌、胡同……俗能织布,善种田,畜羊、豕、牛、马、驴、骡。”

〔14〕  近人冷亮氏《西藏上古史之探讨》一文中有云:“一日,王后于牧场假寐,梦耶拉香博山神化一白人,与伊缱眷,醒则枕畔有一‘白牦牛’倏忽而逝。八月后,后产一血团,大如拳,微颤动。弃之不忍,抚之则口目俱无,遂置牛角中,以裤掩之。数日后,则出一婴孩,因名之曰‘格普月利吉’,其意即‘牛角中之子’也。”(见《边政公论》三、四期合刊,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份)

〔15〕  《汉书·西域传》云:“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强,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文献通考·四裔考十》云:“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在张掖、酒泉地。”由此而知,月氏胡最初亦居青海,后徙祁连山北麓。

〔16〕  《汉书·西域传》云:“至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按大宛在今日新疆西部一带,大夏在今日阿富汗北部。同上书乌孙条亦云,大月氏西与大宛,南与(塔里木盆地之)城郭诸国相接,本塞地(希腊殖民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希腊统治者),塞王南越县度(今帕米尔高原),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徙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

〔17〕  《汉书·西域传》云:“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罽宾在今之北印度。

〔18〕  《文献通考·四裔考十》云:“月氏王为匈奴冒顿所杀,余种分散,西逾葱岭。其羸弱者,南入山,阻依诸羌居止。及将军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开湟中,于是月氏来降,与汉人错居。”

〔19〕  《文献通考·四裔考十》云:“景帝时,研种留河,率种人求陇守西塞,于是徙留河等于狄道、安故,至临洮、氐道、羌道。”

〔20〕  《汉书·西域传序》云:“(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其河有两原,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

〔21〕  南道十国:沿昆仑北麓由东而西,曰楼兰、且末、婼羌、小宛、精绝、扞弥、戎卢、渠勒、于阗、莎车。

〔22〕  葱岭八国:曰皮山、乌秅、西夜、子合、无雷、蒲犁、依耐、难兜。

〔23〕  北道十二国:沿天山南麓自西而东曰疏勒、尉头、温宿、姑墨、龟兹、乌垒、焉耆、尉犁、危须、渠犁、山国、狐胡。

〔24〕  天山以北诸国:乌孙、车师前国、车师后国、车师后城长国、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东且弥、乌贪訾离、劫国、卑陆、卑陆后国、郁立师、单桓。车师之分裂,在宣帝时,到宣帝末,乌孙亦分裂为大昆弥、小昆弥两部。

〔25〕  乌孙种属,学者不一其说。据《汉书·西域传》云,乌孙原来亦居南山北麓,后为月氏所逐,徙居伊河,则其原始种属,当系蒙古种。惟据颜师古注云,乌孙人之容貌青眼赤须,故俄国学者多谓乌孙为突厥种。余以为乌孙为蒙古种、羌族及中亚人之混种。

〔26〕  《汉书·匈奴传》云:“故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

〔27〕  匈奴置僮仆都尉于焉耆、危须、尉犁等处,往来诸国,赋敛其粮食、马、牛、羊、旃罽之属。故当时塔里木盆地实为匈奴之府,而这里的三十余万人民,实为匈奴之奴隶。

〔28〕  《史记·朝鲜列传》。

〔29〕  《史记·匈奴列传》。

〔30〕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云:“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粤归番阳令吴芮,所谓番君者也,从诸侯灭秦。……汉击项籍,无诸、摇帅粤人佐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粤王,王闽中故地,都冶(今福州市)。孝惠三年……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今浙江温州市),世号曰东瓯王。”

〔31〕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云:“南粤王赵佗,真定人也……(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击并桂林、象郡,立自为南粤武王。高帝已定天下……遣陆贾立佗为南粤王。”

〔32〕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云:“高后时,有司请禁粤关市铁器……佗乃……发兵攻长沙边,败数县焉。”

〔33〕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

〔34〕  《文献通考·四裔考五》云:“长沙、黔中五溪蛮皆是(盘瓠种)也。……汉兴……时为寇盗。”

〔35〕  《文献通考·四裔考五》云:“廪君种,不知何代。初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五姓,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上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共立巴氏子务相,是为廪君。从夷水下至盐阳,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巴、梁间诸巴皆是也。”

〔36〕  《文献通考·四裔考五》云:“板楯蛮,秦昭王时,有一白虎于蜀巴、汉之境伤害千余人。昭王乃募有能杀虎者,赏邑万家。时有巴郡阆中夷廖仲等,射杀白虎,昭王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复夷人,顷田不租,十妻不算,伤人者论,杀人得以赕钱赎死。盟曰:‘秦犯夷,输黄尨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夷人安之。至汉高帝为汉王,发夷人还伐三秦,秦地既定,乃遣还巴中,复其渠帅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不输租赋。余户乃岁入 钱口四十。巴人呼赋为 ,谓 人焉。代号为板楯蛮夷。”

〔37〕  《文献通考·四裔考五》云:“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此记载亦见《华阳国志·巴志》)

〔38〕  《华阳国志·南中志》云:“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壶,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有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谓沙壶曰:若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惊走,惟一小子不能去。陪龙坐,龙就而舐之……因名曰元隆,犹汉言陪坐也。……哀牢山下复有一夫一妇产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皆象之,衣后着十尾,臂胫刻文(文身)。元隆死,世世相继,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也,南中昆明祖之。”

〔39〕  《文献通考》卷三百二十九《四裔考六》云:“冉 ……其俗土著,或随畜迁徙……其山(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其王侯颇知文书。”又《华阳国志·蜀志》云:“汶山郡,本蜀郡北部冉 都尉……北接阴平。有六夷、羌胡、羌虏、白兰、峒、九种之戎,牛马、旄毡、班罽、青顿、毞毲、羊段之属……多冰寒,盛夏凝冻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夏则避暑返落,岁以为常。”由此可知今日四川松潘一带的土人,实为羌、蛮两族之混种。

〔40〕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云:“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十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此皆椎结,耕田,有邑聚。”《文献通考》卷三百二十九《四裔考六》亦云:“自夜郎、滇、邛都,人皆椎髻左衽,邑聚而居,知耕田。”

〔41〕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云:“其外,西自桐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嶲、昆明。编发,随畜移徙,亡常处,亡君长,地方可数千里。”

〔42〕  《文献通考·四裔考六》云:“筰都……其人被发左衽,言语多好譬类。居处略与汶山夷同。”

〔43〕  《文献通考·四裔考六》云:“冉 ……其俗土著,或随畜迁徙……(其)土气多寒,虽在盛夏,冰犹不释。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又土地刚卤,不生谷粟麻菽,唯以麦为资,而宜畜牧。有旄牛,无角,一名犝牛,肉重千斤,毛可为眊。出名马。有 羊,可疗毒。又有食药鹿,鹿麑有有胎者,其肠中有粪,亦疗毒疾。又有五角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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