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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堂不晓得有什么事,在县里滞留下了。第二天也终于没有回来。正当慕琏在窗下洗面的时候,一夜的困倦与迷惑,尚未恢复过来,眼中有点微痛,却不意有个人从他的身后,打开绿漆的竹帘走进来。慕琏也没曾留神,忽然一仰头由洗面台上的镜中,看见自己身后有个亭亭的人,拿了一枝绿蒂的鲜花,立在那里微笑着。慕琏突然的觉悟过来,不由的自己脸上红晕了。及至回过身来,向她招待时,她却已在他的床上坐下,一边拢了拢头发,对他说道:

“起来了呵,夜来可还安静吧?”她说完,又是照常的媚态流露地笑了一笑。

慕琏反而跼蹐得不知怎样答复,但觉得昨夜的情景,如在目前重复出现一样。

“这个院子还安静的,不像家中那样吵吵闹闹的一些儿不能安睡,你,少年的有幸福的人呵,天生便赋予以自由,……好名词呵。……”

“自由呵!……”慕琏低声忸怩的说。

英苕活泼地笑了一声,接着道:“我最羡慕园里的花儿,草儿,比人都好,每天听着自然的音乐,呼吸着自然的空气,……我们,……我只是在笼子里头活着呢。……唉!可是你到过西北偏的园子里去过?……”她无事般地安然的说。

慕琏看她忽然来到,便有些惊疑,自己心里突突地跳,如今见她说出这类话来,更疑惑自己以前对于英苕的观察与批评,有些主观上的错误。听她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觉得心中安定下许多。将夜来的事,稍微排除在思想之外,遂即慢慢地答道:

“我向来不好作那些空议论,其实呢,自由二字,是名词仅仅是个名词罢了。……姨娘,知道叔叔还不回来吗?”他故意将谈话的语意转换过来。而英苕却立起,扶了床上的铜栏,两个眼窝里笑了一笑。冷冷地道:

“你叔叔吗?他吗?愿意就回来,或者许永不回来。你叔叔吗?也只好这样,……家里的人,他还管得吗?……”

慕琏似乎对于她的话,从精神上表示一份同情,但也没得答复。

“你呀,到这个地方还觉得快活吗?……简直闷得人要死!……我从前没被人家像捉鸟似的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是多么舒服,而且自由,随意的逛,与吃喝。人在这个无味的世界上,混一辈子,到底还不是这样一回事。什么,……什么都不要管他,只有目前的快乐。……尚是不失为一个聪明人所干的事。……”英苕一面看了窗外的红蓼花,微点了点头,头上绷起来的短发,却被一阵风吹得覆在脸上,将粉红的腮印,被疏松的黑发遮却了一半。在慕琏看见这种娇而流荡与完全女性的活泼的经历,还是初次,所以他虽是坚定的青年,至此也有些不能自制,甘心而不置辩地听从英苕的话了。

她又说:“我看你还不是书呆子呢。……但你究竟不是同我们一样的性格呵。你们的心只是寄到怎么样,……怎么样去争得一张毕业文凭,怎么样去向……社会上……抢得一个如同强盗抢……占一个地位,一月中博得……手,……这就完了。……”英苕确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但她的言语的锋利,好笑的美态,与特别的见解,不能不使得人有些惊异。而且在这种状态之下,的确具有十分使人在她的面前,有粘着而密切的引诱力。

所以在她半加嘲笑,半自露出她自己的哲学的思想之下,慕琏脸上红了一阵,却向前一步分诉道:

“……你不能说这种过于绝对的话。……”他的话正待往下续去。

“得啦,什么绝对不绝对,我们笨嘴笨舌的,也说不来,也不懂得。总之也就是你们这些自命聪明的人造作出来,并且利用这些字去欺骗,而且,……”她笑得往前一俯,几乎跌在那个洗面的镜台前面,幸得她在案边立定了。慕琏不觉得笑道:“这或者是个小小的无形的报复。……”

于是英苕似郑重而又游戏般地与慕琏说话。她的高超与飘逸的议论,足以打动这位诚笃的青年的固定的思想了。她时而将活流的目光,看着窗外的蓼花,又回看着他道:“人须要求快乐,……不管什么,……不能死得如冷了的石头似的,在世上活着呵。……”像这类的话。

她又说道:“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女子,其实什么是规矩?谁曾好好的守过来?我以前:……实在告诉你吧,我一样是人家的小姐呵。我家在从前,哼!比你们这样人家,恐怕还说不到一起。怎么样啦?后来也是落到被人瞧不起而随意可以购买蹂躏的地方中去。我自十三岁,……哦!如今也有六七年了,什么人我曾不见过?而且人们的性行,或是虚伪与厉害的,曾没有过同情心的,那样的心肠,我是看得透澈呵。你……书呆什么呢!自然呵,你们处在世上,以为还是个庄严而富有希望与兴趣的场所,你们以为前路上还有好多美丽而光明的烛,与可爱的花径正自引着你们,与等候你们去践踏。自然呵,你们是这样想。论理你们也应该这样的想。但到底是在空中画的花儿呀!好,……你信我的话吗?

慕琏微微点了点头,却从脸上看出他是不能十分赞同她的话。然而英苕接道:

“我只是这样,而且我喜欢这样作去。我已经受过人间的种种的虐待,……我除了为自己的慰安以外,我决定我乐于对于世人作报复的批评。我管他呢,你知道,……哦!那没什么的,……算什么,我也是堕落,……或者是这样呵。……”

慕琏手弄着白铜精凿的笔架,虽一句一句将她的话听在耳中,然到底不能够判定她是个什么性质的人。待要细问她,又迟疑的缩回去了。关于昨夜在园中所见的白石后面的她,更不敢再提起,只有答复的分儿。且是随了痴痴的笑。

英苕却更似得意般的说道:“你们不是要尊重人人的自由吗?那末,你或者可以看的到呵,……我,……唉!愿意在此就,……不呢,打散场,还不是容易的事。……”她郑重的说完,又媚视地一笑,便出去了。

这日的下午,慕琏刚从床上午睡起,觉得夜中未眠的疲困,尚有些没曾恢复过来。而因这几日中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使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不宁贴,想要决然的归去吧,在懞憧的中心,似乎还有些留恋。然这等生活,他也明知在或一方面,是与自己没有益处的,且是不知在最近的时日中,命运的指示,将导引着到哪一条歧途上去?

阴阴的天气,淡白色的密云,将阳光完全掩藏了起来。也不似前几日初来时那样的烦热了。慕琏将纱窗全都开放,顿觉户外的爽气,全扑了进来,自己昏盹的头脑清凉了好多。看看放在书案上自己的文具皮匣内的笔墨,这是个良好的证明,可以知道这数日中他的懒放的每日的经过。门外的席棚下,几盆蕙心,时时散出清轻而沉静的香味来。庭前的松与竹,在阴沉的天气之中,越发显得翠绿可爱。因这种景物,慕琏却也高兴起来,取出了一本note book,将毛笔饱蘸了墨,及至要往上面写时,心上却茫然了。“写什么呢?”自己心下踌躇地想,遂即将一枝棕色杆的笔,掷在案上。痴痴地向外面望了一回,又起身在室内来回走了几十步。无聊中看看室内呆板的陈设,尘封的大本旧书,与壁上的几幅古色盎然的篆字,弯曲的象形中,似乎有些难于言说的象征在内。懞憧地觉得不知怎样方好。末后终于决定了,便重行坐下,想要写封详信,寄与自己的最密切而有学问的朋友周立山。将笔头抹在墨上,迟迟地总有几十次,然后方才将本子上的洁白的细纸撕下一页来。在上端写了六个字是:

“到此已四日了。……”

再写什么呢?反复地想了一回,便续写下去:

“乡村的风味,我竟不能说的出胜过繁盛之都市者何在?也许由于我被主观上的情绪所掩住了。”

写到末后的一字,忽然转念道:“这为什么来?怎么会写上情绪这两个字?我有……近来突发的情绪呢?”用手抚了头上的剪短的头发,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来。后来又写道:

“今我所谓情绪,乃一种普泛的情感之流,是由在短时间或长时间中的遇合,与为环境的反应,所自然促成的。……”

忽而又想:“这像什么话?不是对亲爱的友人说玩话吗?”待要不写下去,又没事可作。横竖写好再说吧,于是便一气的写下:

“你必信我言之非虚。我由繁盛纷乱之都市,来此古松青岩绕成之乡野。你必以为我得在叔父家中,静心读书,或则修习静里的生活,此实大谬。我刻在此反有深抱不安之感!势……或……又能使我决然离去。此二三日中,良好的精神,大为纷扰。恐再永久居此,将降病灾于我身。你闻此言,得毋骇诧?且以为与我平时之见识相背耶?实则我在此,心理上乃无安定之片刻。一切的见闻,既非习惯,而心上的感应,又复使我精神为之惊怖!我今语你一良适的譬喻:如食佳珍,精脍之鱼,鲜嫩之羹,日饫于口腹之中,则胃滞味钝,易致饱闷,然一旦偶食野蔬宜乎可以适意,而终亦不能使胃脾清淡而甜美,立山呵!喻虽不切,然我处于目前之境,乃无切喻,可以相告。

“此地擅天然景,虽多平原,而绕以小山,石堡相望,苟非在室中居者,出门乃浑如在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外。午阴梦稳,树里蝉鸣,你或以为此正我可获安眠与读书之时。到夜则竹树风静,月色上帘,你又或以我可以酌佳茗而得新诗句。然不知‘境因情变’,这句话我以不久的经历,更是服膺了。

“我不知何故?去又未能,留亦不可,久留于此,势必非佳。因……”写到这里,正自迟回着怎么往下续写下去。突然听得竹帘豁拉响动了一声,反把自己吓了一下,以为又是她来了。这个思想在自己的脑中来的迅速,而且奇异。及至他起身回头看时,却见建堂立在门口,穿了白色旧式花样的熟罗大衫,向自己笑着说道:“你没有出去吗?”

慕琏没等得回答,急急地先将方才未曾写好的信,叠起压在案上的镇纸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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