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阵来去无准。当天气闷热得十分难耐,郁蒸如焚,空中像张了一把巨大火伞,可是说不定午后晚间,几片云彩迅速地叠起来,接着漫空沉黑,那上天的奇观,——伟大神奇的瀑布便一个劲儿向地面冲落。虽然急雨不会连续过久,可是那样痛快淋漓的光景真够得上一个“骤”字。自然中一切气象的变化,除却大漠中的暴风,巨洋上的怒涛之外,难有其他现象可与盛夏大雨作比的。
笑倩(不,现在她已被她的义父改名唤作竹青了),在这一季中她才知道欣赏这样骤雨的意境。以前,闷在小小的院落里,无时不忙着打扮,见客,说话的技巧,饮食的酬对,一直到夜深客去,又忙着打发睡魔;就是能稍稍感到春夏秋冬的转变,也不过是由于衣装脱换与口味不同罢了。除此之外,她连云雀欢唱,小鸭儿浮水,各种市上应时花朵的售卖,甚至冷的冰激凌,热的八宝粥等等最易使人由味感上向时季着意的事,都十分模糊。这是她的物质享受太过从容?还是客人太多,言思太乱呢?她无从加以分析。偶然闲一会,不是同姊妹们“顶牛”“掷色”,便学学人家人做做十字挑纱手工,对于气候鲜有触感。至于晴霞、细雨、沙风、密雪,那些最最平凡不过的现象,更难惹起她与那一般笼中少女的注意。其实,笑倩既有灵敏性格,又是富于感应力的青年女子,应分像大观园里那些多愁善病的姑娘们一样,可是环境能够增多,也能够消灭人性中的某几部分;若环境的力量过大,个人的智力无能,真的会把原是活泼泼的生人渐渐变成被装置的机械。这个道理,直待几年以后她才能略略明了。
这一夏期的雨量特别多,像那样骤雨,往往三天两次降落。好在过去得很快,几十分钟后,雨歇云消,依然一轮当空,发挥闷热的大力。笑倩住在靠大运河支流不远的菜园里,到处是层层碧绿的色彩;到处有知了与青蛙的叫闹,又常常看着空中倾盆,白珠急洒的光景,以及各种花木叶子的摇曳姿势。虽说是她独个儿在那两间茅草顶的木阁上面时居多,可并不觉寂寞。她有她的暑期习课;每天按着定时工作,总感到日子过的太快。何况有好多生机旺盛的动植物,无时不对她表送出悦目的形色与谐耳的乐音。
因为骤雨太多,菜畦中的积水溢出,时时会漫过碎砖砌的通道。前十多天园主人吩咐在木阁与下面菜畦间搭成一座斜庋的“板桥”。材料是旧门板反过来横钉上木棒,一端搭在阁上竹栏旁边,一端向下斜插到几块石头缝中,以便她与别人上下利便。阁子虽不很高,离开湿润地面也有四尺。周围借木桩架起,铺上不十分平贴的木板,长方形的墙壁是把松杆木片钉好,里外挂上芦席,中置纸糊的五折小屏隔作两间。这里原是每年夏季,园主人——那又古怪又平淡的老人避暑佳地,现在却变成笑倩的卧房。
名目上是菜园,其实水阁后面便种着三分多地的玉蜀黍,还夹杂着十几行方在秀穗的高粱。沿东面已颓塌了一半的土墙,全是果子树:水蜜桃、大青梨、沙果子、柿子树;最多的是枣树,一共二十多棵,差不多有半抱粗细的树干,每到枣熟时候,青红杂缀,远远看去,真像多少色彩鲜明的宝石密挂枝头。通住房的角门口虽也有十多根小竹子,却不见旺相,怎么施肥培护,若干年来不加多,也不向粗里生长。据说是这一带土性含沙的关系,宜于栽植肉质的浆果,却不宜于培养欢喜水分与娇媚香艳的花卉。所以这一簇细竹不是园主人的当心爱护,怕也不易存在呢。
帮佣的钱大娘,除却早起夜眠之外,园中不见她的身影,因为她要帮着园主人的儿媳烧饭、推磨、洗衣等等杂事。就是那位比笑倩还年轻的媳妇,要主持一家内务,又有不满周岁的婴孩,自然也没工夫到这清幽所在。独有跛脚种园的,只是不落雨,他总在菜畦中分秧、加料;好在雨多不用打水,那两只大圆木筲一直惫懒地歪在井边的草棚下面。
园主人,——这一心一意干着“抱瓮”营生的隐士,一天总有个把钟头到园里溜达。向例,天天吃的青菜都是他亲自摘拔,不许别人动手。至于督导着跛脚,如何㔉土、耧沟;如何撒种、培土;如何轧苗、剪叶;如何薅净、收子,仿佛他的经验比一般老手种园的还要丰富。所以这约有一亩半的园地,每年出产,尽够他一家吃用之外,还可挑到镇集上出售;园主人的板烟,香茶,以及跛脚的身工都从这些菜蔬上开销出来。
笑倩住在这里是从上年秋初,不过以木阁做她的卧室才有两个多月,以前是住在老人儿媳的隔壁房间里。已近七十岁的老人,对于这突降的义女有说不出的爱护心思。自己向没儿女,只有一个过房侄子在大城里学银楼生意,虽然感到这样家庭的清寂,却为什么不向亲戚邻居家收留干女儿,偏等着这位从风尘中走来的姑娘呢?他自己难于解释,唯有“缘分”二字可做话把。一样是年青的女孩子,他对那瓜蔓亲的表侄女宜红,为什么总不投“缘”?却因宜红的引进捡拾起这一颗“掌珠”。
笑倩现在是他的义女,也是他的女学生,——尤其是对于种树养菜等等知识的授予,比起读方块字写仿格还要看重。
对她,这里的一切全是新鲜、清洁,又全是和平、幽静,与往日的混沌复乱生活恰成对比。在无从意想中,她像是飞入美丽的梦境;而最感亲切,向所未知的“亲子”之情,居然初次尝到。那不是做作,又无其他动机的体贴,关怀,她虽够聪明,从戏剧故事、说书、小说中也略略见过,或者听人述说,但,真挚肫切的至情,无论如何,不是身经总难想象。
至于对自然力的奇伟变化,一切有生物的生趣洋溢,她只有惊奇,同情,如一个贫儿步入珍宝遍布的皇宫。这在人生青春期间突现的智性,与情感上幻变,比起从幼小时接触惯了,慢慢增大的,迥乎不同。就这半年多的人生尝味,已将她的心理默化到另一方向去。
时令距出伏期没有几多天,闷热,在正午与午后已达到一年中最高的度数。木阁上虽有四面绿荫遮绕,却依然是热不可耐。白木栏杆,用手摸摸,都觉得烫热。笑倩在早上,趁风凉便把这一天的案头工作挥着汗赶出来。楸木油案上放着一叠大小正楷的仿字,还有温读的《孟子》,与用朱红笔圈点过的《史鉴节要》。这都是老人的例定功课,从上岁初秋认方图字,读《三字经》起首,经过十个月的习读,她已记下且会书写几千生字,对于粗浅文理也大概了解。顶得过几年私塾学生的用功。她的义父专心费力,想在两年以内造成她能够自己读书的基础。好在自己除了园中工作与乡邻老辈谈谈闲话,下余的工夫,他可尽力给这位天赋聪明的女孩子开蒙,施教。夏季太热,午后便不许她再弄笔翻书,可以随时休息,做做针黹,或者随着老人在园地里消闲。恰值这日极热,笑倩从一早曼声低诵: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以下的一大段,以及: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到这一章的末句。虽然额发边的汗珠向下直滴,她却一面擦着白布手绢,一面回环诵读,直到合起书本暗诵不差,方才停声。出于自动的追求知识的热诚,又加上老人的讲解明晰,她虽然是初学,却已深知好书的真味。句子中自然有不很了然的文辞,而每段大意略能通晓。虽从那种陈旧小学教科书《三字经》上,她头一回明白历代的继续、兴亡,也多少了解点旧伦理的观念,可是从读《孟子》起,她方感到真知的宝贵与道理的分析。尤其是近读的一章,当中有不少说志,说气,与许多扩大想象力的比喻,虽不全个明白却使她更感兴趣。《孟子》引证的古诗句,她认为真是圣贤设辞,说得那么恰切,那么真实。关于彻桑土,补葺牖户的经验,她早在吴家庄后“归宁”时就有动于衷了。那狭巷外,半倾映壁上的蚂蚁与各种昆虫的生活情态,她曾像天真儿童细心观察。当中秋节或初冬时候,她从班子退回那小小“家屋”中去,谢绝了虚假酬对,又不愿同别的姊妹没白天夜里往戏园子里瞎坐,便强拉住宜红在那片略有生机的映壁旁边,打绒线手工,看虫蚁排阵。所以早就晓得它们怎么防备阴雨,怎么贮藏食物,怎么修补穴窟。她从这些小小昆虫身上,无意中懂得有生的竞争,与为存在而有的准备。想不到几千年前的古圣先贤,也一样取用这等材料,给多难的人间做出榜样。
她虽是将书背熟放在一边,心头上却忘不了秋风起时,那些小小虫蚁拖着饭粒、死蝇,成群逐队,纷纷忙忙;以及衔土、抬草,预备蛰伏的绸缪工作。因此,脑中的联想也愈扩愈多,向过去生活史上,东一点,西一段地起伏寻思。想到虫蚁的闲事,吴家庄的归宁故迹;更禁不住引起密藏在记忆深处的姑娘生活,与各种做作态度。这种种联想的集中,由于情感的连贯,自然会将那个健爽有为的青年身影兜上心头。已经一个多年头了!他往何处去?他可还能在忙劳中念想着曾遇到自己这么一个女子?他又哪能猜到自己居然另换了一种生活……她为的安心,为的努力学业,平常时总不肯使心中动此妄念,可是这一上午的读书余闲,无谓的寻思依然落到这位“天涯人近”的身上!
午饭后,她并没睡中觉,只是斜凭着木栏对着扁豆架呆看。太阳光射过来,手背上映出晶明的汗粒。她一直有半个钟头没曾移动身体。
高树上的鸣蝉,天天听惯了,更不觉得聒噪,唯有小巧的青蝇像闻着她那圆髻上的油香,飞来飞去,略略使她感到烦人。这时正当热倦易眠的中晌,跛脚赤着上身倒在井台边的凉棚下,鼾声洪大,隔着一片菜畦还听得清楚。木阁背阴面的草檐下,挂着红下颔与百灵的两个鸟笼,那跳跃不停好啸好叫的灵透鸟儿,也为热浪所袭,蹲在横棍与木片小台上半合起眼睛,像在做梦。一点点风丝不动,扁豆的紫尖白瓣的小花,静静地,如蜜蜡捏就的一般,挨着夏午的热晒。地上,土块爆裂,虽有前两次的雨势冲过,但没有半天,早已变成干硬。看样,再有一天没雨,跛脚应该要用力打水,从细沟内向菜畦引灌了。
一切都在暑热下的稳静之中,像等候再一场的骤雨。
时候久了,笑倩,沉落在回忆的心思也敌不过午后体倦,恰值栏前柳荫偏移,给她挡住阳光,她渐渐觉出眼皮无力,将汗湿的腮颊横搁手臂上面,恍惚间,想去寻觅她那遗失的珍宝。
依然在那间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的镂铜床上,自己脱去长衣,放下半边罗帐,预备睡觉,一返身,却突然出现那个似顽皮又似真实的面容。他一只有力的臂膀拥着自己的左肩,不许将那半边帐子放下,意思自然明显,他以无言的柔笑向自己作“在这儿”的请求。自己正在无法表示,似要推去他的手部,陡觉一阵震动。啊!木栏被热汗湿润了一大片,而立在身旁的却是这园子的本主,——那留着花白下胡拖着草鞋的老者。
她怕是说过什么梦语,脸上突现出两片红晕,缓缓地扶着木栏将身立起。
“你怎么不向床上睡中觉?这儿,不说太阳晒,你看又有云彩,一会落一阵大雨,你受得了?……”
老头儿将右手中的竹制手杖横搁在栏杆上,从黄葛布肥袖短衫下抽出烟管与皮烟袋,趁势坐在木凳上,从容地装捏旱烟。
“没带洋火吧,里间有,我取来给你点上。”
笑倩顺口说过,便跑到屏风后面,先对着墙上的小挂镜看看自己的面色,随手拢拢鬓发,拾起洋火匣子转身走出。
不错,她这时方觉得精神恢复,从柳荫一边斜看上去,有几片白中显暗的云片荡来荡去。
“不,这时候我也不过刚刚睡醒呀,怎会到园里来?可巧七月十五日,这儿年年有的盂兰会,今年,左近庄子上的首事因为咱这带雨水足,又没冲坏庄稼,地方上一季没过兵,大众都愿意凑钱唱一台神戏。……大晌午,遮着蒲扇来了四五位找我商量,方才吃过绿豆汤散了。我也不再睡午觉,想给鸟洗个澡,却看见你爬在杆栏上睡着了。……看你这横肱睡法,我倒记起当年读书的习惯,睡中觉,一例是这样老法子,往往醒后唾液口沫一大堆,把书本子沾透。……”
“啊!爸,真的?七月十五唱戏,叫了班子没有?”
“瞧,倒是你年轻有兴头。商量有定规了,班子还没定。左不过近几县里走来回的草台班,自然比不上你在大城里常看的什么京角儿呀……”
“说,你老人家也许不大信,我在那边一共呆过五年,上戏园子去的次数真数得出来。京角儿,像老十三旦,还有什么几个名旦,人家花大钱定座儿,我不是没去听过,可惜我在班子里不是真学过唱工,所以分不出高低好坏来。”笑倩有意坦白地表示她已往的生活,接着老人的话根便连串说出这一段。
老人用白铜烟斗的反面微微敲着木栏上的铁钉,像赞叹也像追怀,摇摇头道:
“你哪会说假话!一来,我早看得出你的举动,真不像风尘中人。你不爱热闹,性情有点冷里热,我完全明白。不过,你不会唱两口京腔,不会几声小嗓,我倒觉得真怪!不是?你以前告诉过我,从十一二岁就在那些可恶女人手下过活?难道她们不想把你弄成个色艺双全的姑娘?……”
“是呀,爸,你说的与她们原来想的一个样。”她深深吐出一口热气,仿佛勾起多年的郁怀,趁此发散一下。“怎么不哩!花钱请师傅,背戏文,调嗓子,这些功课一步差不了。我那时记性又好,直到现在,还记得长篇唱辞,小姊妹谁都比不过我学戏的进步。……可是,也许我不应该在男人们面前丢这份脸,学过三个月,忽然生了场凶险的伤寒,有十多天简直发热得人事不省,每天,她们强用羹匙给我顺进几口米汤,药也是这么吃的,不知一共花过多少费用。——后来我听说曾到几百里外的地方,为我专请有名医生来开方诊治,整整三个半月才能下床。那时,不但学戏的事没法提起,就是头发也脱下一大半,全身褪过一层厚皮,饭只吃两三口,还得按着忌口的规矩不敢动荤。……人呢,也不一律,那些女人们不是没有好心的,自然,她们对我特别看重,怎么花销都肯。又调养了将近半年,因此,我还种下一份病根子,每到秋初便容易伤风,干呛,冬天老是得吃消痰补益的药剂。不记得哪位医生对管理我的假母说:我这次大病过后,不要过于劳碌,若再累着,再发起来是没法下药的。这句好话才把我从小学戏的功课取消!她们为保留我的身子,便不能顾到什么清唱的本领了。……”
笑倩轻易不肯提的旧话,为了听戏谈起,便有点激昂,又有点儿高兴地,把自己不会唱皮簧的原因诉出。
“啊!啊!”老人猛力吸着旱烟,又急急地喷出。“对了,对了,怪不得孝图媳妇常同邻居的小姑娘们谈家常,说几次请你小声唱点京戏给大家解闷,你总是说不会。不要说年轻的孩子们,就连我也以为你不愿再玩这种卖艺的声调,我还把媳妇说过一顿,别不管人家是什么想法,强去缠扰。……原来如此!……当日会几口倒也自己解闷,不会呢,那些时候自然少累身体。我不反对女人们哼哼小曲,歌词,只是情愿,音乐不也是调和性情的要事?‘以鸟鸣春,以虫鸣秋’,自然之感谁能没有?古来把歌咏看做年轻人的一份学课,为什么后代便连男人除了说话,念书,在私塾里唱诗之外,便不准他随时喊两声舒散舒散?女人,更是话也不许多说。……”
他还要往下续说他的教育道理,笑倩因为这些话跑得野马太远了,急于把它扯回,便插问一句:
“唱草台戏我倒没见识过,这儿都在哪个庄子上搭台子?”
“嗳!我说话就是好爬蔓子,不是你提到演戏,我不知会说到哪里去。你没经过,咱这一带从前照例是一年两台大戏,春秋二季,但这是民国以前的老话了。从民国二年闹二次革命以来,虽说这僻远地方没受影响,可是不懂,怎样一来,乡下人的心思渐渐转变,大家都不高兴,凡事总要向省力处办理。又接着三年秋天的大水灾——那故事谈起来就得一整天——连食粮都不够用,哪能演戏!以后,便是一年只有庄稼收成后的一台秋戏了。再经过民国五年,又是什么讨袁,什么护国,隔这儿几百里的大地处便有人据起,招兵买马,有时开火。好,……好容易挨过半个年头,这一带还好,只出过几个明抢大案,算是平静下去。后来,凡是年纪略大的男女谁也不愿提倡唱戏,听书,这些闲中取乐的旧事了。到处有抢匪,到处是乱人,哪好与十年前相比!幸亏咱这穷苦县份不靠铁路,偏在一方,又没多少阔气人家,年轻的老实人居多,连当兵的也少,所以还算有点‘治安’。听说有几府这几年来闹得夜不安枕,乡村里的土炮,快枪,常常像放过年的鞭爆。土匪多,剿兵也多,你来我去,那一带的老百姓怎么过法?……”
他的话头又从演戏上向外叉出,说了这套地方变乱小史,可仍然没提出七月十五搭戏台的地方。笑倩与老人处久了,晓得他的脾气,正说到兴头上不好打断,一定得从带出感叹或诅恨的话头上插语。
“!”她笑得小嘴都没合上,“爸,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到底在哪个庄头上竖木柱呀?”
老人把油光红亮的湘妃竹烟管连皮烟袋向斜垂的柳枝上一撇,自己禁不住露出仅存的上门牙,多皱折的眼角分外鼓起,用手拍着栏柱道:
“老脾气,老脾气!从年轻时我一向这么说话,你知道人家不是把话葫芦的绰号送我?也对,人要明白自己,谁也有一份改不了的惯性。……啊!啊!先说搭台子的地点,这是老规矩,有名的鸭儿湾。——你没去过,就是沿东河汊下去,过了那一大片芦苇荡,有块下坡的土地,西面紧靠着周围种着白杨树的义地。这是有来源的:以前——又是以前的事了!运河河面宽大的时候,现在河汊子的所在,正是一个小小码头。直到现在,那湾地里的砖石,瓦块特别多,有时还从耕田里捡出古董玩物。那多热闹,我记得清清楚楚!每到秋季,天天过往的米船,货船,前后紧接,大多在码头上打中尖。别瞧不起河汊的芦荡,那儿,当年是片好大的市集。饭馆,茶座,客栈,就连说书唱小曲的男女,靠着那码头过活的,也有几十个。为的来往客商都是花钱不在乎的南北行子,还有搭粮船上京会试的举人,小官宦的家眷,一到中尖辰光,真够得上满桌鱼肉,叫本地的乡下人干瞅着叹气。可也因此养活了好多做小本营生的人家。……话说回来,叫鸭儿湾,便为的那些饭馆,客栈,每天在这个土坡下收买各种食用的家禽,左近乡村,每年靠养鸡鸭,卖鸡蛋,松花,维持生活的,差不多一早都到这集场,与码头上的买主打交道。鸭子,本处尽管有水塘,有河汊,容易放养,乡下人谁舍得自个吃用。过路人贪图这儿的肥鸭便宜,一条船上,十只二十只地买去,不算希奇。所以,真是本处的实情。……以前,一年两次的戏台搭在湾下,算来,快两年没曾听过戏了。……你头一回在我家过夏,却赶得上。……不过!”
老人这一段的野马还没跑出本题,而且笑倩听到过去运河码头的情形,自比刚才说的两套富有兴趣。她静坐在小竹床上,十分注意地听他追述。不意老人的词源蓦地截住,她揣测那以下的话意,以为他是在说乡间的草台班子没有好角儿,不值自己听赏的谦词,便急于分剖地道:
“听戏是看热闹,江湖班子一样另有功夫。”
“不过!……”老人的口气从紧张落下来,仿佛已失去描摹的气力。“不过,咱不管戏的好歹,只要有锣,鼓,生,旦就行,唱得好谁又懂得。这不是在大地方,有闲人闲工夫请人教戏,学票,庄稼人要看的,不在乎听。不过,我想的另一回事。……”
“什么?”她才明白猜测得错误。
“你想想,为么快两年连一台酬神戏都演不成?”
“……是收成得差色,不就是大家不肯花费?”
“对,都有一份。”老人说了多时,一直忘了酷热,这时才掏出胸前挂的一条本处木机织的粗布面巾,抹抹额上与多斑点的手背。
“收成,三四年来顶好的只有八成,上流几乎年年出水,虽然不是黄河,却也一样闹灾。自从有了轮船,停了运米以来,这条从北到南的水道像没人理会的弃儿,任凭他饥寒、叫唤;淤的淤了,水大的地方便冲成湖泊,两岸上自然是墙倒屋塌。靠河吃饭的生意人,庄稼汉,各顾各的另寻生路,从此后,收成纵然好,也不像旧日的繁盛。尤其咱这一带,……地方愈来愈苦,又没有多少在外经商的,习手艺的,净靠着田地过日。运河兴旺的时候,谁的手头都像宽绰,慢慢地,河道废了,也像破了这一带的‘风水’,不懂得什么原因,就是不十分荒年,大家也都紧束。还有,——还有,自从上年又一次的打仗,散兵、乱匪,趁火打劫,就连这河西面的几县都受过他们的扰乱。到现在,听说东县还有好些杂牌队伍没有解决。……找乐,这才叫做勉强!我拗不过诸位的面子,入乡随乡,再在那边响响家伙也好。论起来,我哪有这等闲情。”
这菜园主人二十年来早已甘心过着隐士生活,把功名、事业,甚至誉望、是非,都愿抛却。有过房侄子为他继续“香烟”;又给那年轻人找到一件正规行业,娶妻生子,自己更觉得无牵无碍,乐得与鱼鸟、花蔬,终天接近。论年纪与乡品,他原具有这一带的“出头人物”,或是“乡长”,“小绅士”的资格,但他一概请让他人,不愿问闻家园外的俗务。因为究竟这些小村庄还没被外面的汹涌新潮完全冲卷,一般人仍然保持着远代相传的“尊齿尚德”的老风气,所以,凡是有关地方上的大事,总要得他同意;即使他无不应允,可必须同他说知。他这份“人缘”的价值在岁月磨炼之中愈久愈高。乡下人如果听说某一件大事,高大先生没有赞同,大家便认为不很妥善,无形中布满疑虑,事情便不十分顺手。就如这次秋季演酬神戏的预计,虽然首事们一致同意,仍然聚拢来求他作最后的决定。
他从幼小时候受过正经的老式教育,近二十岁恰遇到大变动后的转变时期。虽然南方的“太平天国”已逐渐化成故事的传说,但是“稔子”方盛,在几省边界上残破了若干州县,他的乡邑因为紧靠运河,也受过一时的蹂躏。为了时代与情感的迫要,他也如许多青年子弟一样,抛掉书本,投身行伍,在淮军部下的一位哨官营里干着司书兼管军饷。这期间,他学会骑马,耍大刀,使长木杆的武艺,又早早见过洋式火器的精巧。五六年中,他随着剽疾追逐的步兵奔驰过好多地方,对于黄淮两岸县分,地形,以及风俗,人情,都有丰富的经验。“稔子”事件平定以后,他已挣得一份前程,可以打点上任,有管领千把人的军营职位。可是在“打点”上,便不是他的力量所及,只好捧着朱红官印的衔纸,牵着马匹,重回故里。……以后才能安定下来整理田园,把从小订定的老处女娶到己家。……武官既然不能赴任,他想再从科举的阶路上“侥幸”一下,可是,混过十年,仅仅踏进了上升的初级,便再不能从秋闱的榜上望到荣名。经过两次试验,他怀着空想,每次白白地费上个把月的时间,与欠下亲眷凑集的功名债息,想想已经快过中年,便决意连文的科分,也像武的空衔一样,一概让与他人。
但,没料到二十年来灌园种田的岁月,却给他享受了不少的幽闲趣味,而且物质上的收入居然年有增加。
从去年又遇到笑倩流转至此的机缘,他情愿收养这棵洁美的野花,认为义女;比起当时过房侄子的心思还要高兴。因此,凡知道这段事由的,也都称赞高大先生虽然没生过男花女花,却有一子一女的命宫注定。
为了商量演戏,在热午后打消了他那睡中觉的惯例,逛到园子里,无意中与笑倩谈起过往的地方情况。当他重复说过:“响响家伙也好”这几个字,像是包含了他的感喟,他的设想;不过,他是在强烈生活内混过的,有他的人生看法,这样像是兴头又像感慨的落句,却与一般乡老的叹气不一样,而那份意味,即是聪慧的笑倩,也不容易分清。
究竟年纪不同,她在这个隐士家中纵然身安心足地消磨岁月;纵然有书本上的知识给她改变精神上的需求,但,太幽静了,太平淡了!一听见不久就有草台戏的演出,她也有一般乡村妇女的同一感触,心中洋溢着盼望的热情,从眼角腮帮上现出笑意。
高大先生体谅出这美丽的小鸟虽然不爱吵噪,可是在安逸的笼中过得太久,也应该使她的青春心灵活散一下。
“论理,乡下戏原有兴味,酬神,会亲,这是为叫乡下人松散松散。一年到头,风吹雨淋,忙得头毛汗出,谁说不该来下乐子?!……”
“可惜!”他立起身来指着这时空间的云阵,“可惜时候不甚对,像近来的大雨,三天两夜地落一阵。这年头,凑钱演戏,说不定会招惹乱子,所以近来不曾有人提倡,就为这个。……你瞧,今儿准又有一场好雨,别的不说,倒给跛脚省了气力用不着浇菜。快过夏了,一交秋可不要像夏季似的尽着落……再闹水灾,秋粮便没了指望,……还演戏哩。”
他踱了几步,丢下树枝上的烟管,转到木阁后面调弄百灵鸟去了。笑倩觉得这时热力略减,像微有风丝,看看密叶上面,果然云头渐黑,她想,晚半天又得下一回骤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