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罗太太坐了汽车,送静英到医院里去治病。当汽车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静英竟已昏晕过去。罗太太大骇,连连叫着孩子,静英却只将眼皮微微动了一动。还是那汽车夫回头看了一看,说道:“老太太,您别乱,到了医院门口来了,难道还能够愣住着吗?您在这儿见着病人,我给你进去对大夫说一说吧。”
他说着跳了下车去,就到医院里去报告。医院里听说是有了生急病的病人,大夫马上带了两名院役,搭着软床出来,将病人抬进院去。大夫听说是位军长的太太,毫不犹豫的,就抬进了头等病室。罗太太在后面跟着,首先一句,便问不要紧吗?大夫正在侦察病人的形势,就随便点了点头,也没有详细地答复。罗太太以为果然是不大要紧,心里倒安了许多,看着大夫诊了脉,接上就在她身上扎了一针。约莫有一个钟头以后,静英已经能哼出声音来了。罗太太坐在小铁床沿上,执着她的手,在脸上靠了一靠,又放到嘴唇边闻了一闻,然后轻轻地问道:“孩子,你觉得好些吗?”
静英微微地睁着眼,对屋子四周眼光一溜,接上又看了这床上的白被褥,似乎有点感触,觉得我到了医院里了。她看过之后,眼睛慢慢地射到他母亲脸上来,那眼珠里面,就水汪汪地含着一包眼泪。在这种有泪不哭的状态中,只见她的嘴唇,微微有些颤动,仿佛是有什么要说出来而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罗太太索性侧过身子来,两只手捉住她的两只手,默然地望着她,两只眼睛的眼泪,也就好像要由眼睛眶子里滚将出来。静英的眼泪,到底是忍不住了,就由眼睛角上直流出两点来,一直流到耳朵边下。罗太太在身上掏出一条手绢,轻轻地在她脸上按了几按。可是当罗太太把静英脸上的眼泪,擦干之时,自己也就一点一点地滚下许多眼泪来了。罗太太看了又哭,哭了又看,闹了许久,后来女看护来了,不让那样悲哀,就将她拉到一边来坐。静英便已将脸偏到一边,也不知是去睡,或者是去落泪去了。罗太太因为这头等病室,是可由家中人来陪伴的,于是就回家去把铺盖搬了来,也睡在医院里。
当她睡了一宿之后,次日一醒,就见她的大女儿赵太太由门外推了门进来,哭丧着脸,轻轻悄悄地叫了一声妈。罗太太朦胧着两眼,见她一进门,立刻将身子向门上一靠,眼泪直滚下来。罗太太道:“你瞧瞧,人是病得如此的厉害了,这事怎么办呢?我现在也明白了,这是我害了她。”
说着,便掉过脸去,向着病人床上直努嘴。赵太太听她如此一说,索性双泪向下一流,咽哽起来。罗太太也一面哽咽着,一面向她乱摇手道:“你别哭,你你你……别……哭。病人不让人吵呢。”
赵太太这才道:“妈,你不知道,我们那口子,今天更不行了。那边医院里大夫说,恐怕出不了今天呢。”
她说着这话,身子向下一赖,就赖着坐在地板上了。
罗太太虽然是全副神经,都注射在静英身上,然而这时听到说自己的姑爷不行了,眼见得大女儿要成未亡人了,这事也不容她不着急,站将起来,拉着赵太太的手道:“你怎么说,观梅的病,太不好吗?”
赵太太点了点头,只管哽咽着,半晌才道:“恐怕是不行了,我瞧那样子,……”
说时,尽管哭。罗太太道:“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里更乱了。你倒是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赵太太道:“我看人既是不行,放在医院里也是没用,我就自己拿了主意,把他搬回家了。我先是到家里,听说你在这儿,我又追到医院里来了,我先还不知道妹妹的病有这样重呢。”
罗太太皱了眉道:“你瞧这样子,我离得开这儿吗?病人既然是回了家,你也不能离家,你得回家去看看。好在这儿有电话,你要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通电话。”
赵太太对于家里的病人,本也是放心不下,她母亲叫她回去,她就擦擦眼泪,告别回家。
这时,赵观梅病在床上,和这边的静英小姐,都是一样的人事不知。静英小姐还能睁着眼睛看人。赵观梅却是一天到晚,都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赵太太回来了,走进病人的屋子,床面前坐着一个女仆,和一个亲戚,就悄悄地站起来,向床上指着,一努嘴道:“别惊动他了,他睡在床上,可是不住地说梦话。听他说话的声音,倒像是很有精神似的,也许是病要好些。”
赵太太听了这话,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苦笑了一笑。那两个人退出去了,赵太太随手搬了一张凳子,就坐在床面前,那床头边的一张茶几,正堆满了药瓶茶碗,以及纸包的白糖药面之属。赵太太看了这些东西,更闻到一种药味,就不由得好好地烦厌起来,一坐下去,先叹了一口气。还不到十分钟,便听到赵观梅哼了一声,接上他就唧咕着道:“若是大帅能够那样栽培,观梅一定力疾从公……哼……咿呀……发表了,让我做道尹。我……就到任……去。”
赵太太道:“唉!人都这样不中用了,他还要谈做官。”
只说了一个官字,赵观梅突然身子一翻,大叫起来道:“做官并不是坏事,那也是替国家服务,我为什么不干?”
他说着话,也不知道他久病之躯,骨瘦如柴,哪有那大的力量,两手向后撑着,就挺起身子来。赵太太连忙向前扶着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睡着吧。”
赵观梅身子突然向后一倒,两只眼睛变成了白色,黑眼珠子一齐向上眼皮底下翻了过去。脸上的颜色,也就变成白纸一般。赵太太看他成了这种现象,知道是不好,马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赵观梅躺了下去,身脚便渐渐地僵直。赵太太顾不得他是不行的了,执着他的手,极力摇撼着道:“你要明白呀,你去不得呀!”
只在她这样一片惊号声中,把一家人又惊动了。大家跑进来看时,赵太太两腿跪在地下,两手伏在床沿上,哭得已不成声音。大家知道赵观梅是一切都放下了,也随着嚎啕大哭。赵家在这地方住有多年,所有的街坊,也都混得像家人亲戚一样,大家一听到赵家哭声大作,都有人来安慰与帮忙,立刻赵家也就热闹起来。
赵家是纯粹的北方人,当然是用北方的丧仪,照着旧规矩报丧接三,赵观梅在日,讲的是应酬,所认得的朋友很多,到了他自己身上,赵家不能不在最后,收一笔总账。因此印了一千分讣文,普遍地对远近亲友一散。讣文的文字,是请赵观梅一个老朋友白有文作的。他为了做得详细起见,请赵太太把赵观梅所有的委任状聘书一齐拿了出来,作为参考。因为赵观梅在宦海沉浮二三十年,事情实在太多,虽不能一件一件都记上去,可是有两层当注意,其一,是当时很有荣耀的事。其二,是和他一生升迁地位有总统关联的。所以作起全文来,倒不甚紧要。惟有这赵观梅的官衔,编纂考订,实在费事,足足延误了白有文两天的工夫,才订定了。而且据他对人说,挂一漏万之处,还是在所不免。那官衔由起至末,有如下方所写的是:
清邑庠生,候补县正堂,直隶咨议局议员。自治第九分局委员,商务会会员。民国京都商会会员,京兆尹署咨议,内务部参议上行走,水灾急赈会出力人员,特别五等奖章。中华民国前大总统袁,给予七等嘉禾章,改任内务部科员。大总统冯,给予六等嘉禾章。农商部科员,陆军部咨议,海军部咨议,交通部顾问,财政部经济调查委员会委员,教育部秘书上办事,新疆督军驻京办公处特务员,川边办事处驻京通讯员,海外华侨联合会干事,易州镇守使高等顾问,特保简任职存记以道尹叙用,公文已上,尚未发表。
以上所说的官职,较之草稿,少去了三分之二,如差遣办事员的名目,以及小机关的服务,白有文认为就是写出来,也没有多大的体面,况且已经有了比较体面一些的事情了。这不大的事情,载上讣文,也只觉得累赘,不如不写为妙。只是有一层,赵观梅干了一辈子,正式的官职,不过到科员为止,就是在其他机关,当过主任干事之流,可又不算是官,写上讣文,也不见得有什么风光。他奔波了一生,好容易弄到一个简任职,偏是未曾发表,人就是死了。讣文要是抹去这一笔不写吧,未免大大地减色,若是写上吧,恰又不曾有这个实官。几经考量之下,觉得讣文这样东西,也就是一个人的历史。史是纪实的,只要说不错,发表不发表,似乎没有关系,这样一来,于是就把那最后一句写上。
这个讣文发了出去,也有人觉着不妥,说是既未发表,就不能算是官职。如今糊里糊涂载上,官厅若是认为冒充或者招摇起来,怎么办?白有文听了,他也有解释,他说:“保上去了,那实在是事实,就算不发表,这不过死人讣文上,要说得体面一点,无论如何,不能拿国法加到死人身上去,这正是乐得做的一件事。况且讣文上说,从前已经保过,也就不必替赵家的古人担忧了。”
过了几天,正是赵家开吊的日子,家里搭着棚,扎着白雪也似的孝堂。孝堂正中,挂着赵观梅的遗像,左右两边,紧紧地靠着一副大字挽联,乃孙督军由任上寄来的。孙督军所以寄来一副挽联,就因为赵观梅在日,曾给他帮过忙。这一副挽联隔壁,就是他的连襟镇守使王指挥的了。此外也还有些司长、局长、会长等的挽联,已是分做两边。再官职位分小些的,送来的对联或花圈,都只好挤到孝棚下面去的了。
这日赵家来的吊客,倒也不少,由简任职以至委任职都有。赵观梅有个远房的兄弟,名叫赵观枢,他比哥哥的官职,还要小好几倍,不过是干些书记录事之流。因为料到今天赵家办丧事,必定有大批的阔人前来,于是要了一个总招待的职务,以便和所有的人接近认识。所有来的客人,不能在灵前行完了礼就走,也都到客厅坐着谈谈。所谈的问题,也都不外乎时局怎样,政治怎样。大家正谈得热闹之际,忽然有一样东西送了进来,这不由得引起了大家注意。
原来赵观梅在日,对于大小报纸看不看倒没有什么关系,惟有一份政府公报,却是经年地订着,无论如何,每天总得看上一遍。后来搬到医院里去了,每天送到家里来的政府公报,还是要转送到医院里来看一看的。后来他病得十分沉重,才不看公报了,这公报既是论年定的,当然他虽死了,还是继续地送着。这时来宾正谈到政治问题,这份公报不先不后送了来,恰是合了口味,早有人伸着手,在桌上拿了过去看。那人看了两页,忽然用手一拍,站将起来道:“呵唷,大家看看,观梅的命令发表了,观梅的命令发表了。”
大家听了这话,就一窝蜂子似地围了上来,看看公报上一条大总统令,正是讣文上记的那最末一句,赵观梅授为简任职,以道尹职存记。这一下子,把赵观枢乐得直蹦起来,拍着两手,连道:“观梅大哥,恭喜呀,由这样爬上去,不难把小弟也携带一把的了。”
在场的客人看了,倒莫明其妙,便有人问道:“观枢兄,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嫂子在里面听见,不要疑心,你是故意开玩笑吗?”
赵观枢被人这样一提,才醒过来。赵观梅的官虽发表了,人是早已死去的了。当时便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我观梅大哥,若是能够迟死一年,将道尹干上一任,身份就大了。他本是北平一个名绅士,再要有几个实力派一帮忙,我敢断定,要干一任北平兆尹,那是不成问题的了。只要北平兆尹干得好,那就是个小省长。往后也许找着个机会,闹个总长,那岂不是一件好事?不料事情这样不凑巧,这事情要发表,偏是他就去世了。”
在座的客人,真有干了一生,没有干着实缺实授官职的。而今见观梅开吊的日子,恰是他的实职发表,未免感到人生名利,竟有不能强求的地方,也就点头叹息不止。有两个人干了二十年办事与录事,竟会看了这讣文,挣下几点泪来。那个撰讣文的白有文,这时也在这里照应一切,便道:“慢来慢来,这件事虽然可伤心,要细说起来,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现在观梅翁的灵位,上面还不曾怎样铺张,不过是荐任官显考赵公观梅之灵位。如今有了这新官衔,这灵牌上的字样,就该改一改,改成道尹职存记显考赵公观梅之灵位。”
他说了这话,有些人就想着,丧仪里面的物事,向来不办双分儿的,于今把灵牌的官衔重写两道,似乎不妥,因此有些人却不敢作声。可是赵家家族,都以为这办法对,大家喊着,照改照改。于是将一张红纸条更写了新官衔在灵牌上贴住。
赵观枢站在孝堂里,对灵位拱拱手道:“大哥,你这一生,总算不曾白来,末了,你还把道尹干上了灵位。”
他只这样说着,灵位前的白幡,恰被一阵风吹着,就飘荡起来。那白纸幡的尾子,在灵位连拂两拂。赵观枢“嗳呀”一声,向后倒退了几步,直跌出孝堂来。大家见了他这样,便问为什么?赵观枢掏出手绢,揩着头上的汗道:“我观梅大哥,真是官星不错,只说了一声恭喜,他的白幡都会动起来,当是他说着话,我很欢喜呢。”
大家也都说道:“名利关头,本来不容易看得破。论到人过去了,阴阳无二理,在阴曹里谁又不愿意做官呢。只可惜观梅他有那样好的亲戚,不曾等着人家携带一把就过去了。要不然,既然保上了道尹存记,就不难做到道尹。”
大家这样说着,也是无心之言,不料这一句话,却说动了赵观枢的心事,这赵观枢贪官做和赵观梅是一样,论到手段,可有些不同。赵观梅是向上走的,只要有接近上层的机会,就牺牲一切,拼命一钻。赵观枢不然,能接近上层之时,固然是拼命去接近,但是不能接近上层之时,只要能和下层携手,他也很愿和下层混合一处,他永远干不了大官在此,可是小事不脱也在此。这时,他一想到赵观梅虽死,赵观梅和王镇守使的亲戚关系,还依然存在,只要罗家不见外,在镇守使那里多说几句话,我想镇守使随便提拔我一点,我就高升了。他转了这个念头之后,立刻就到医院里来看静英的病。
罗太太自从那天进了医院之后,不过偶然出医院一二小时,料理家务之外,其余便是困守静英床前。静英的病,原不是陡然而来的,乃是积忧致疾。若要治他的病,根本上要从治她的积忧入手。这种积忧,决不是药石所能解除。现在静英睡在医院里,每日所见的不过是医生和女看护。所饮食的,只是药水牛乳和些汁水,这种生活,哪里引得起她的兴趣起来,因是一天一天地睡着,还是一天一天的沉重。后来又听到罗太太说:“赵观梅已经死了。”
心想他的病,原不大重,只因为忙着给自己做媒,不顾性命,于是把他的病逐渐加重,到底送了他的命。他虽是孽由自做,然而当初一提亲的时候,自己母女要不贪人家百十万家产,根本就不答应,赵观梅这媒人,也就无从做起。他不做媒,身上有病,自然会好好地休养。这样说起来,他这一条命丢了,自己总也得负相当的责任。这样想着,未免又加了一重心事,病也重了许多。
这日赵观枢到医院来探病之时,静英是昏迷了一阵,刚刚醒过来,罗太太陪着他说话,就问观梅家的情形。赵观枢道:“今天虽然是开吊的日子,却有一件喜事。”
罗太太道:“家里开吊,这是惨极了的事情啦,怎么你倒说有一桩喜事呢?”
赵观枢于是把政府公报,公布着命令的话,说了一遍。罗太太道:“你还说这个呢,就是这官字害了他了。”
静英躺在床上,是一天也不轻易说两句话的,这时看到赵观枢来了,说着赵观梅的事,想起他是为贪慕虚荣,伤了性命,自己又何尝不是贪慕虚荣落到这种地步。凭了自己这种才貌,找一个资格相当的青年,有什么为难。一个女子,得着一个如意的郎君,这一生的岁月,也就不会愁没有幸福。而今一念之差,一无所得,就是死了,也不免在灵位上写下一行不堪入耳的字,乃是故妾某某之灵位。好高的结果,是给人做小,于是一阵心酸,就涌出几点眼泪。罗太太抢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用手执着静英的手,掏了手绢,慢慢给她在脸上拂拭着。因安慰她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你只把病养好了,我们慢慢地来想法子吧。俗言道得好,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你真觉得受了委屈,将来再说吧。”
她母亲这样说着,她倒不由得听了气中带笑,像这位王指挥,哪里还有拉下马的机会,剐也只算让人白剐了。事到如今,多延一刻生命,是多受一刻罪。还想养好了病,再想法子吗?然而母亲说着这话,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个女儿,已经是守了寡,这一个女儿,又是命在旦夕,老人的命,也就太苦了。想到这里,就是不酸心,也忍不住那眼泪如由头的瀑布一般,分做几股,由那瘦削的脸上,分头奔放。罗太太先是将手绢捏成一个布团儿,在静英脸上按摩着,及静英哭得厉害了,罗太太也愣住了,两手撑在床上,只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同时自己脸上的眼泪,也滴到静英的脸上去,和静英的泪痕,混成一片,向四周分流下去。
赵观枢今天来本想三言两语,说得罗太太欢喜了,然后好借一点机会,请她提拔提拔。如今只说了一个帽子,就把她母女,哭成了一对泪人儿,自己惹的祸,就够自己塌台,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可是特意老远地来了,也不闹点结果,无声无息地又溜了回去,也很是无味。况且她母女两人只管流泪,也就哭糊涂了,这个时候,想和她们说什么,也就觉得无言可人。于是呆呆的站在这病室里,半晌,往后退一步。慢慢地退着,退得靠住了门,然后望着她母女,还是彼此流泪,并不注意到别的事情,这时就是要向人家告辞走,也觉这话说不出去,只得平空咳嗽了两声,咳嗽着还不行,又故意装着把嗓子呛了,弯了腰一阵狂咳。罗太太到底让他的咳声惊醒了,便回转头问道:“赵二哥怎么样了?这屋子里可是药味熏人得很,您要是有事,您就请便吧,可别在这里受了传染。”
赵观枢本想和罗太太敷衍两句,然后就告辞着走的。而今她倒说不让自己在这里站着,免得受了传染。若是果然走开的话,倒显得真是怕受了传染。便笑道:“没事,我多待一会儿,等大夫来了,我要问一问王太太的病怎么样?”
他自己以为这话总是在恭维一边,可不料这王太太三个字,罗静英一听,比钢刀扎了五脏,还要难受,立刻眼睛向上一翻,哼了一声,晕了过去。罗太太脸色一变道:“你这人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你不知道她忌讳姓王吗?”
说时,也来不及和赵观枢仔细辩论,连忙按铃,让听差找大夫。赵观枢一看这情形不好,就溜走了。大夫来了,知道刚才的事,不免埋怨了罗太太两句。后来他就将罗太太叫到一边,对她道:“这人本来就不行了,现在一受刺激,把她生命的时间越发缩短,你就是在医院里住着,也无非多花掉一些钱,你还是早点把病人搬出院吧。”
罗太太天天在医院里守着,以为还有一线的希望。不料候到最后,还是要早早搬出院去。一听这话,禁不住双泪交流,拉着医生的手道:“大夫,您修好,给我救救罢。”
那眼泪也就要像哀求医生一样,洒了医生一手。医生道:“凡是到我们这里来治病的,我们没有不想把他治好的。真是治不好,那也没有法子。”
他说着话,摇着头,竟自走开了。罗太太空哀恳了一阵子,一点希望没有。自己一狠心,马上打着电话,叫了一辆汽车来,算好账目,就叫院役将人来搬上汽车。静英本来是人事不知,糊里糊涂的睡着,现在搬上了汽车,她却醒了过来,睁了眼睛,轻轻的问道:“妈……你带我到哪里去?……我要……回家。”
罗太太原想着把静英搬回王家去的,经静英这样一说,就吩咐汽车开回自己家里。
这天,罗士杰穿了一套新制的军服,左襟上还悬着景泰蓝的金质字徽章,上面大书特书着“四省剿匪总指挥部”。原来王总指挥升了这兼职以后,也就给这个小舅子,发表了一个副官。罗士杰一朝得了官做,连吃饭都没有工夫,每日只穿了这一套军服,满街满巷蹓跶。所有的朋友家里,都去拜会一趟。偶然高兴,还带着朋友到戏园去听蹭戏。这时,他正想到外面去找两个朋友,要去同寻点乐趣,忽然见母亲带着姐姐回来,也就中止出门。家里忙乱一阵,将静英搬进罗太太卧室,罗士杰才知道病人形势严重。便将母亲拉到一边,轻轻地问道:“妈,你怎么这样的糊涂,眼瞧着要死的人,你往自己家里拉。”
罗太太使劲啐了他一口,骂道:“混账东西,你难道一点手足之情都没有吗?”
罗士杰道:“并不是我没有手足之情,她现在是王家的人了。有个三长两短,应该在王家,你以为王家没有人在这里,不忍把她送了去。你不想想,他若反咬咱们一口,说咱们把人谋害了,咱们还吃不了,兜着走呢。他是个总指挥,你惹得起他吗?”
罗太太一听这话,却也很是有理,可是人已搬回来,后悔也来不及,就踌躇着道:“依你说,要怎么样办呢?”
罗士杰道:“从前呢,你是怕姐姐在他家里受委屈。你还说呢,要离婚,可是与面子有碍呢。现在反正是人不行了,咱们不能让人白死,衣衾棺椁都得出在他们家里。以后咱们索性认成一门好亲戚,吃他一点,喝他一点,还得叫他永久给我一份事。”
罗太太听了他这话,又看儿子穿了一身军服,便转了一个念头,女儿反正是救不了的了,我就算出了一口恶气,和王家断绝来往,试问能损一根毫毛吗?而今只好索性依赖着他提拔儿子的了。同时,家里许多人都说,女儿是人家的,何必弄回来办丧事。罗太太又一想,果然是不对,一场丧事办下来,知道要多少款子。女儿虽然不愿意王家,但是她若是死过去了,就是要恨王家,也不过在棺材里去恨,那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把她的根本计划就变更了,马上派人又雇了一辆汽车,将静英搬回王家去。
这时的病人,虽是只剩一悠悠气,然而心里还很明白。她见搬回家了,死也落个干净,而今见这些家里人,又把自己搬上汽车,决不会再送到医院去,那么,一定是送到王家去了。这样一来,分明是死也难消此恨,心里十分焦急,可是精神失主,要说又说不出话来,只把两只手不住地抓着胸脯,两只眼睛,只管向上翻了去。罗太太虽也知道她是不愿回去的表示,然而这是一劳永逸之计,也顾不得许多了,带了罗士杰在一处,就把静英送到王家来。只是这汽车奔驰一二十分钟的工夫,静英已经断了气了。
到了王家门首,罗太太不敢说是静英死过去,说是刚由医院里,赶快把她搬了回家,好找中医来救哩。王家的仆役们,见是外老太太送太太来了,还有什么疑问,七手八脚,就将静英抬进屋去。罗太太和罗士杰,自然也是紧紧地跟着,走进静英的房,陈设着那样华丽,铜床上垂了碧罗帐子,叠着紫色的绫被,摆列着白绫绣着鸳鸯的双枕,然而其间可是睡着一个身如冰冷,色如死灰的女子。突然看来,未免引人无限伤心。可是话说回来,正也是这些东西做祟,将静英置之死地了。罗太太知道是将关节打过去了,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仆役门拥了进来,只见床上碧罗帐外,伸出静英一只手,又白又瘦,动也不能动,就如蜡制的东西一般。罗太太赖着坐在地毯上,人却伏在床面前一张短凳上痛哭。大家知道太太过去了,都拿不出主意,只好打电话通知王家的亲戚朋友,大家来办理丧事。
这个时候,斜对门那易州太太,带了十几个男女仆人,排闼而入,直抢进居丧的屋子里来,一进门便嚷道:“这些箱子柜子的钥匙,是谁收了?快给我拿出来。”
说毕,向正面椅子上一坐,向大家睁着眼睛。这里的钥匙,原都是静英管着,病人医院以后,就叫了亲信女仆,交给罗太太收着。这时易州太太要钥匙,谁人能答应。易州太太见没人答应,将桌子一拍,就嚷起来了。她道:“老实说,我们都是人家的姨太太。可是戏园子里占座,也有个先来后到。我在王家,比他先来许久,我的地位应该比她高,她的大事,我就能够管。她死了,这没有什么为难的,归我来收殓。可是她留下的这些东西,我得当着他娘家人在这里点上一点。她手下的佣人,全是新到的,我一个也摸不着脾气,若是大人回来了问起这东西,谁来负这个责任?”
她说着话,眼光可就闪电一般,向满屋子里视察了一周。
罗太太虽然正哭着,进来一个人,啰哩啰嗦,说上这样一大篇话,岂有不知道之理?先前因为她,不曾过来招呼,就也只管哭,不去理会她。现在她谈到了死人和死人遗物的两个问题,罗太太不能默尔了,便插嘴道:“我们姑娘,是明媒正娶来的,可不能认为是小,别人自己愿意做小,我们不知道。死鬼的东西,我们娘家人决不要一根毫毛,可以请几位公证人来点查点查,把封条封起来。这是王家的东西,咱们还是退回姓王的,谁也别想捡这个便宜。”
易州太太一听,气向上冲,“咚”的一声,将桌子拍了一下。因问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位分。”
罗太太不哭了,也将方凳子一拍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死人是我的闺女,我在这里不配说话,谁配在这里说话。”
易州太太又哪里肯让,索性“咚的咚的”拍将起来。两个人,你将桌子拍过来,我将桌子拍过去,两张嘴,同时也像倒了虾蟆笼一般,听不出是谁胜谁负。还是女仆门看不过,分头打电话,找了几位亲戚朋友来,将易州太太劝了回去,一面给静英办丧事,一面打电报给王指挥报告这事。真是事不凑巧,王总指挥回了电报来,还是让易州太太主持丧事。罗太太哪肯低头去看别人的颜色,她就不再到王家,只是派了罗士杰去应卯。
罗士杰有一班街头巷尾的朋友就告诉他主意,说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刚刚走上,干吗给他塞死,于是如此如此,劝了他一套主意。罗士杰领会,这天不穿军衣了,换了一套长衫马褂,到了易州太太家,就着听差上去通告,说是要见一见太太,听差去报告了,易州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红了脸道:“见就见,看他还能把我怎样?”
于是气鼓鼓地到内客厅里坐着等候。不料罗士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先伏在地下,给易州太太磕了三个头,站将起来,又作了三个揖。太凡妇人们,无论怎样地凶狠,只要你在她面前献些殷勤,给她一点虚面子,她没有不为之软化的。易州太太先是很生气,见人家行了这样的大礼,就不由得将身向下一落,正待要开口说什么,罗士杰便先陪笑道:“前天家母言语冒犯,乃是人哭糊涂了,回家想起来,越想越不应该,所以今天特意让我来赔个不是,还望太太恕罪。”
说着话,罗士杰又是一个揖。易州太太一见,这就什么话也无可说的了。因微笑道:“本来你母亲因闺女死了,心里自然是十分难过,说话也不会想着说,我也不来怪她。”
罗士杰见易州太太欢喜了,索性从中一顿恭维,把她引得很高兴了,便道:“我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不是自端着身份的话,我也当小兄弟一样看待你,哪里会见怪。”
罗士杰听说,先不答话,又趴到地下,磕了三个头,起来便道:“姐姐,小兄弟就高攀了。”
易州太太是一句譬如的话,不料他信以为真,就行起礼来,人家这样客气,这倒不好推辞,只得笑着说,我反正多长两岁,就认了吧。从此罗士杰和王指挥的关系,乃是双料舅爷,当然亲密。
过了一个月,静英丧事完毕,也埋葬了。恰好王总指挥打电报来接易州太太,她就带了他一路到郑州去。这个时候,王总指挥又由游动的剿匪总指挥,升了洛阳护军使,就是快嘴刘,也由旅长升了师长了。他的驻防地,就在豫西一带,那地方乃是个土匪出产之地。上峰初命他到这里来剿匪,他很显着困难。后来他想了一个寓抚于剿的办法,就通知当地的土匪,带枪一百支来降的,给他营长,带枪二百支以上来降的给他团长,带枪五百支以上来降的,给他旅长。定了这个办法,真是灵效,哪里有土匪,不必派军队去打,他只派一个代表带一张委任状去,哪里就可以太平无事。不到两三个月的工夫,他就招到了七个补充旅的军队,由潼关豫陕交界的地点,都是他的防地。由陕西出来的烟土,打算向东南两条路运的,都得经过他的防地。他就仿照其他地方的办法,一两烟土,收一块钱寓征于戒的禁烟捐。这些驻地的禁烟税局,何止四五十所,每日每所,哪里不经过几千斤烟土,这一笔收入,就着实可观了。他有了军队,就可以占据地盘,有了地盘,就有税收来养活军队,这叫军地税三有主义的连环性。刘师长的上峰,虽然知道他势不可侮,然而可利用他布置防地,安顿土匪,并且他在抽税做饷之外,也有一小部分送给上峰,就是他没有势力,碍着面子,也不便怎么难为他。因此大家图着无事,就相安下来。
约莫有半年的工夫,快嘴刘除了养活那些军队之外,自己腰包里也剩下七八十万。一个人想着,自己是个单身汉,攒下这些钱,怎样用得了?因为一个人,就连想到了吴月卿,若是把她娶回来,有这些钱,再添上汽车和洋房子,在北平住下来,也是个小阔人了,又还想什么呢?如此想着,便打算请一两个礼拜的假,先到北平去玩玩。好在自己剩下的钱,已经托了心腹人物,存在北平银行里,到北平去用钱,也极是便利。至于这里的防务,太平已久,大概也没有什么问题,交给参谋长代拆代行就是了。
想定了便要实行,不料正在这样盘算时间,陕西忽然发生了军事。刘师长从来不曾预备这一着棋,得了消息,大吃一惊,一面传令各处军队,加意防备,一面打电报到上峰去告急。但是陕西军队,如潮水一般涌了来,自己编的新军七旅,除了有两旅不知音讯而外,其余五旅,都升了那边的师长,署名在人家通电的后面,说刘某人纵匪殃民,贩卖烟土。刘师长本人带着本部军队七千人,虽然不曾备战,料着还可抵挡一阵,就和参谋长陈禹浪密议办法。陈禹浪却私下告诉他说,所部士卒,都无战心,两个旅长,得了那边的委任状已经升了师长,迟则明天早上,早则今天晚上,恐怕就有变动了。刘师长道:“不能吧?我们都是好朋友呀!那就请他们来会议吧!”
于是派了传令兵,去请两位旅长。
这个时候,天色刚晚,这里传令兵去不到半个钟头,外面早已霹霹拍拍,有枪声响起。回头看陈禹浪时,只说一声快走,人已逃出了大门。刘师长知道事情不妙,所幸身上穿的是便衣,打开箱子,抓了一把零碎钞票,扯腿便走。走着离师本部半里之遥,已经看到有好几处火起,自己暗道一声惭愧,只好出城向野外走去,遥遥听见枪声如爆竹一般,这分明是不可收拾了。走了有十里,便找了一个破庙躲住,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却也相安无事。心想暂躲一夜,明日再做道理。
不料只有半夜,又有两人闯进庙来,由暗中听那声音,却是自己亲信的卫兵,便大了胆子,出来问他们的情形。卫兵说:“回去不得了,两个旅长已经出了告示,反到那边去了。我们是师长的人,他不肯用,所以逃走了。”
刘师长见他们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心里了然,也不去问他。便问告示出得这样快,是那个做的呢?卫兵说:“陈参谋长还是原职,依旧在师部里办事,大概是他做的。”
刘师长叹了一口气,也不说什么,就连夜再走,打算到郑州去。不料赶上火车站,火车又不通了。一路听到的消息,都是不好,只好绕道到了新乡,才搭车回北平来。在火车上捡到客人扔下的一张报纸看看,原来薛巡阅使下了野,王护军使,已经逃往上海,自己这条升官的大路,算是完全铲除。
这倒一忧一喜,忧是从此又成平民,喜是弃职逃走之罪,没有人来管了。所幸银行存款折子,揣在身上,官虽丢了,还不失为一个大富翁,这一阵子,总算没有白干。到了北平,自己先在旅馆里住下,拿出钱来,制了一些衣物。到了第二日,就坐了汽车到吴月卿家来。吴家的包车夫,认得这是刘师长,掉转身向里便跑,口里嚷着:“坐汽车的,坐汽车的,他,他,刘师长来了。”
车夫只顾报信,一个不留神,忘了下台阶,摔了个四脚朝天,滚了一身的泥。吴氏母女在里面听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一齐抢了出来,这才看见刘师长笑嘻嘻地慢慢走进来。吴氏母女一齐叫了声师长,吴刘氏去打帘子,吴月卿就向前搀着他的手,引了进屋去。他笑着道:“你们很不错,到如今还认得我。可是我现在不做官了,我改名叫刘自安,就叫我这个吧?”
吴氏母女一面客气,一面听他说话。说完了,才知道刘自安,果然只剩了自己安心,心里想着,恐怕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霍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头一番热烈的欢迎,好比火势正旺,遇了一盆凉水兜头一泼,不由得热情向下一挫。还是刘自安不曾容下这些心,因笑对吴月卿道:“我干是不干了。你是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虽然拼着丢了性命,干过几次,总算没有白干,我已经搂下七八十万了。有这些个钱,还不够过下半辈子的吗?你若是还照着前次的话办,不反悔,这几十万款子,我愿和你合伙儿花。”
吴月卿还不曾答话,她母亲吴刘氏,便笑着迎上前道:“刘师长,您这是什么话呢?月卿说跟您,那就等一辈子也是跟您。您为国家办事,尽心报国,原先我可不敢说,现在您是告老还乡,我这可就敢说了。打仗那个事情,究竟是险。现在您有了几十万家产,正好休手,就是我也跟着您,好吃一碗太平饭。”
说着,连打了几个哈哈。刘自安就向吴月卿笑道:“你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吴月卿道:“怎么没听见呢,我又不是聋子。”
刘自安笑道:“我现在像一个孤鬼一样,住在旅馆里,是一天不得一天过,咱们的日子,要提早一点才好呢。”
吴月卿向他瞟了一眼,将嘴一撇,下唇一伸,笑道:“什么事那样急呢?”
刘自安道:“不是别的,实在是一个人过着闷得慌,要是马上成起家来,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吴月卿笑道:“你若说是一个人闷得慌,那也不要紧,这一阵子,我就不唱戏,陪着你解闷儿得了。”
刘自安笑道:“你有那么好的心眼儿吗?”
吴月卿道:“你怎么说这话,我没有给你解过闷吗?”
刘自安听了,只管哈哈大笑,吴刘氏在一旁听了,处之泰然,却不说什么。刘自安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打将开来,将手向吴月卿一招,点着头笑道:“来!你看这是什么?”
吴月卿走上前看时,却是大大小小的纸壳和封套,笑道:“谁给你这些信,你还保存着,带在身上?”
刘自安随手拿起一个金字的黑纸壳,递给她看,笑道:“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吴月卿原也认得几个字,拿起看时,乃是一家银行的活期存款折。将纸壳一掀,前面是章程,后面许多格子,格子里填了年月和数目字。吴月卿看了一会子,却看不懂,因笑问道:“我可看不懂,这是多少钱?”
刘自安一手拿存折,一手用指头指着,先指着一个印成的万字给她看,然后再指着那蓝墨水填的捌字给她看,笑道:“这应该知道了吧?”
吴月卿笑道:“这是八万呀。嘿!一个折子就是八万。这些个折子,值多少呢?”
刘自安道:“所以我说,咱们过一辈子都够了。我把这些折子都放在身边,有些不放心,都存在你这里吧。”
吴刘氏不听这话犹可,听了这话,立刻迎上前去。她坐着的时候,两只脚插在方凳横踏棍里,只因为起身来得匆忙,脚不曾提起,猛然向前一栽,正对了刘自安,磕了一个俯伏在地的头。刘自安倒吓了一跳,待要上前搀,吴刘氏已是一拍腿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直奔桌边将那些折子拿在手里,看了一看,笑问道:“全在这儿吗?七八十万,我们家哪进过这些个钱啦。大姑娘,我们今天得扫扫屋子,人家家里,上了十万银子的家产,财神爷就得常来看看的。再说进宝童子都是跟着钱向人家里走的,今天咱们家,进了这些个钱,说不定进宝童子这时候,也跟了进来,可别乱说话,把财神爷得罪了。”
吴月卿笑道:“你真说得那样邪门,财神爷这就来得那样快?”
吴刘氏道:“你知道什么?神就像电光一样,说来就来的。你不瞧见电灯着火,满城的电灯,都是一夹眼的工夫,一齐同来吗?电因有闪电娘娘管着,所以那样灵,神都是一个理。刘师长,你瞧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刘自安也解不透这理,倒只好点头说是。吴刘氏道:“师长,大人,您放心吧。这些票子,我给你放在小箱子里,小箱子放在大箱子里,大箱子上,再给您用三口箱子压住。”
刘自安笑道:“这倒不必,天下没有那样的傻贼傻强盗,会偷人家银行里的折子。这折子偷去了,没有我的图章,银行里是不给钱的,就是把图章也偷去了,那大的胆子敢到银行里去兑款。咱们有一个电话就能把他逮着了。”
吴刘氏道:“哦!是这样,您的图章呢?”
刘自安道:“这也是人家有钱的,告诉我的一个诀窍,说是银行的折子,和取款图章总别放在一处。要是那样,无论如何,钱总丢不了的。”
吴月卿道:“这样说,你自己把图章或者折子丢了,怎么办呢?”
刘自安道:“那可以到银行里去挂失票的,找个保人登一登报就行了。”
吴月卿笑道:“这样说,我们要把你的折子拿起跑了,也是没有用呀。”
刘自安笑道:“那我可费事了。反正把我折子丢了,总是个麻烦,不然,干吗我存在你这里呢。”
吴刘氏先以为有了折子就有了钱,而今听说,有了折子,还不算钱,心里未免冷了大半截,脸上那一般乐不可支的样子,就不觉得慢慢收敛起来。好在他还说了一句话,没有这个折子,他就是个麻烦。那么有了折子在手,至少是个把柄,就有了挟制刘自安的东西了。便道:“刘师长,这东西我们给你看守着,可担着血海的干系,你用什么来酬谢我们呢?”
刘自安笑道:“这还谈什么报酬呢?我是一个大光棍,要这些钱也没用处,将来咱们还不是大家和在一处儿用吗?你给我看守着,也就是给你闺女看守着。要怎样的酬谢,你和你的姑娘商量,她要怎样报答你都成,我可不问。”
吴刘氏听了这话,心里非常痛快,吴月卿也觉他这话说得过分地亲热,抿了嘴微笑。刘自安道:“我这话似乎说得过分一点,可是实心眼儿的话。吴老板,你瞧怎么样?”
吴月卿瞅了刘自安,微笑道:“干吗呀?”
她也只能说这三个字,其余的话,便无可说了。
当天刘自安谈得高兴,就在吴家吃饭,少不得慢慢地谈到婚姻问题上去。吴刘氏对于这事,是一口答应,她说:“上次就要给你把喜事办了的,只因为你赶着要走,所以把事情耽误了。您回来了,就是不提起,我也得和你提。”
刘自安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自己一个人,预备了这样,就会忘了那样,干脆,我到银行里取出一万块钱来,交给您替我代办。凑合着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钱,咱们还留着过日子呢?”
吴刘氏一听,心下就是一喜,心想也真是有钱了,把整万的洋钱,交给我替他办事,我只要手上紧一点儿,哪儿就不挣他三千二千的。便掐着手指头,昂着头想了一想道:“照说,一万块钱,也就够了。可是您是个师长,也不知道有多少阔朋友,办得不像个样子,可让朋友们见笑。”
刘自安道:“我现在还算什么师长,再说我那些阔朋友,十之八九是丢了事的,还阔什么?”
吴刘氏道:“别那样说呀。雨伞破了架子在呢。这年头儿,只要有钱就得做官,不做官,都不要紧。您信不信,只要一说是刘师长办喜事,也不问是现任的是前任的,包管送份子的人会挤破门。不谈别的,光师长两个字就值钱。”
刘自安听她如此说,也乐了。他一想,多少加点钱,也无关系,就答应增加五千块钱用费。
到了次日,就拿折子到银行里去提了一万五千块钱,交给吴刘氏。这款子全是十元一张的钞票,用细索捆扎了,再用手绢包好。刘自安在大皮包里取出来,就和了手绢包,一齐送到吴刘氏手上。吴刘氏接过去,打开手绢包一看,半晌作声不得,手里捧着那一大捆钞票,晕过去了。所幸人离房门不远,就退一步,靠住了门,定了一定神,这才笑道:“别是财神爷就跟来了吧?我怎么看有一个金光烁烁的人影子一晃呢。”
刘自安道:“没有的话,哪有那么爱管闲事的财神爷呢。你看到的,大概是我刚从太阳地里带来的影子,很平常的事,给你一说,我倒迷糊了。”
吴刘氏笑道:“也许是您的影子,不过我捧着这钞票,觉得脑袋晕了一阵子,我向来没有这样一个毛病,怎么今天突然会这么一愣呢,也许是冲犯了佛爷吧?”
她一定要说财神爷进了门,刘自安也就没法子说不是,只得笑了。吴刘氏说了几句话,神气已换过来了,将钞票拿进房去,就放在桌子上面,正正当当地放着,然后恭恭敬敬对钞票拜了四拜。口里念念有词道:“财神爷,您反正在这屋子里,我这儿谢谢您了,今天您送了这些钱来,我就该请请您的,可是来不及了。反正银行里的那些钱折子,都指望着您兑了现钱来。您再送钱来,我一定得买三牲来供您的,也不忙在今日一天啦。”
吴刘氏祷告已毕,这才将钞票锁到箱子里去。
从这日起,吴刘氏知道银行里的折子,也像钞票一样是能兑大钞票的,若是把这些折子都兑现钱出来,那还了得,在这一点上,总也觉得刘师长实在是一个大恩人了。背地里也就和吴月卿商量着:“我们箱子里,虽然锁上这多钱,说起来可是浮财,我们一个也捞不着。再进一步说,这钱究竟是不是姓刘,真也难说定。几十万现洋钱,放在人家腰里,自己只换几个折子回来,那多么傻?我想这么些个钱,拿来置产业,干什么不能挣钱,搁在银行里,光想他那几个利钱,这事有多么险呢?这话我不好和他说,你总是他的人了,也用不着见外,你可以对他说,让他在北平买几所房,再添两处买卖。那样办钱是扔不了,再就挣的钱,也决不能比那利钱少。”
吴月卿笑道:“你的话虽然是对,可是他就不爱听这些话。他说这年头儿今天坐汽车,也许明天拉车给人坐,乐一天是一天,别那样大干。”
吴刘氏道:“孩子,你怎么那样傻,他那样说,你就照着他那样办吗?你可以拿话冤他呀。你就说办喜事,住人家的屋子,那是不大方便,自己买一所房,爱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办喜事的日子,总要百事顺心,不然,大喜事的日子,心里存着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多么可惜。我猜他别的不怕,就怕你说这个,你一说,管保他就要答应的。不信,你就试试看。”
吴月卿听了这话,觉得也有理。这房子买下来了,怕不就是我的吗?母女商量了一阵,越想越合算,等到刘自安来了,吴月卿先皱了眉道:“这回喜事,什么事我都合意,就是赁房子老赁不妥,我非常着急。”
刘自安笑道:“你太爱着急了,北平这样大的地方,难道还找不着一所合意的屋子。这没有什么难处,不过多花几个钱就是了。”
吴月卿道:“能花钱自然可以赁到合意的屋子,可是咱们何苦那样干呢?依我说不如就是一笔拿出来,咱们看好了,一下子就买下它一所来。照月月付房钱算起来,不会少似银行里的利息。再说,以后也省得月月拿钱的那一道麻烦。”
刘自安笑道:“要说利钱,我真不在乎那个。不过你说到干脆一把拿钱,省得以后月月拿出来,这倒说的是。可是看房买房,以后还得找瓦木匠修理,真够麻烦。”
吴月卿笑道:“吓!真是阔人,有钱买房,还要怕买房麻烦,也好,这样吧,只要你相信我,这事全交给我办,到了那个日子,你光拿出钱来就行了。”
刘自安笑道:“我现在除了相信你,还相信谁?你乐意,你就办吧。”
吴月卿听他说可以给钱,心想只要如此,事就好办。于是到了次日,就放出风去,说是要买房。
但是果然这事不像买散件东西,钱到就拿,一连数日,还不曾看好房子。刘自安又急于要办喜事,事成了好有一个家室。吴月卿好容易熬得他松了口,可以买房,哪里能放过,却非要买好了房,不办喜事。双方磋议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折衷办法,刘自安又提出一万五千块钱来,存在吴刘氏手上,以为什么时候买好了房,什么时候搬进去,免得有一点不合意。至于喜事,还是先办。吴月卿本无什么成见,既是他先拿出钱来了,就先办喜事,也无不可。就由双方决定了,临时先赁了一所小洋楼做新房,新房中一切粗细家具,也都由吴刘氏代办。几日之间,钱就像水一般的由刘自安手上流到吴刘氏手上去。这几日刘自安在各处走走,慢慢地又遇到了许多旧朋友,也就忙了。
这日下午,由旅馆里刚出门,只见一个人从对面当铺里出来。身上穿着灰布短衣,胁下夹了一个蓝布包袱,低了头只管走了来。刘自安上得汽车,正待要拐弯,见他只管迎上前来,就也不敢开着去碰他,汽车夫只管呜啦呜啦地按着喇叭。那人抬起头将眼睛一瞪道:“你干吗?狗仗人势,这一条马路,只许坐汽车的走吗?这算什么,这样的威风,当年咱们也有过。”
刘自安一看,不免吃了一惊,那不是别人,就是当年的顶头上司包大放旅长。几个月不见,为何就流落到这步田地?只见他脸色又黄又瘦,一下巴的落腮胡子,都有半寸来长,加上脸上左一块右一块,沾染了好几块脏土,眼睛眶子,陷下去了许多,越发显得脸上是惨厉怕人。上身罩住短衣的那件灰布褂子,已经一半变了黑色,胸面前那一路纽扣,一个也不见,他只是虚掩着,用一根朽烂的绳子来拴上了。下面灰布裤子,也是一样的脏。却拿了一根布条儿和一根稻草茎,分左右两腿扎住,不看别的,就是这一点上,可以看到他狼狈不堪的了。刘自安在车座里先招了招手,然后开了车门,跳将出来,和他点了一点头道:“你不是包大放包旅长吗?多久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包大放将手背揉了一揉眼睛,对着他仔细看了一看道:“咦!你不是刘得胜刘大哥吗?我听说,您升师长当司令了,现在……”
说着,又偏了头向他浑身上下看了一看。刘自安道:“我现在和你一样,不干那个了,而且我连名字都改了,叫着刘自安了。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到我旅馆里去,慢慢告诉我。”
于是携着包大放的手,将他引到旅馆来。
包大放说:“自从分手之后,原也有高升的希望,只因为犯了一件不大光明的案子,就坐了陆军监狱。我一被逮着的时候,亲戚朋友都躲到一边去,谁也不来看我,真憋得够受的。一放了出来,这才打听着,他们怕我要枪毙,全跑了。从小在一块堆儿长大的媳妇儿,手上大概攒下了七八千块钱,趁早儿远走高飞,就带了钱跟着小白脸儿跑了。我就因为没落到钱,才想法子弄钱,落得坐了监狱。我出了监狱,你想哪里还有钱,我正要去找几个朋友吧,我那些朋友,也都是在倒霉的时候居多。再说有几个好些的,我穿了这一身,我哪里好意思去见人家呢?我现在住在会馆里,正在四处想法子,不料今日遇到了你老哥,坐着汽车还认得我,这总算难得。”
刘自安道:“想起从前的事,如今真觉得做了一场梦一般,我们多少朋友,连骨头都找不着,我们还能留着一条狗命啃窝窝头,也就该知足了。”
包大放道:“刘大哥,你不应该说这话呀。你现在住大旅馆,坐大汽车,还会啃窝头吗?”
刘自安道:“这年头儿事情哪有准呀?我能说坐一辈子大汽车吗?早半年你说这话,我不大相信,可是现在栽了这个大跟头,我相信了。”
刘自安和他谈了一会,就在箱子里拿出一百元钞票,交给包大放,笑道:“这不算帮忙,你先拿去买点衣服,过两天我们再想法子吧。”
包大放见他一伸手就是一百,还没有改掉他做官时候的脾气。接着钱道谢一番,不觉落下两点泪,然后手上捏了钞票,摇了几摇,又向着钞票叹了一口长气,点头而去。
刘自安心想包大放当年也是势不可挡的人物,到如今见着一百块洋钱会掉下泪来,这可见得人生是说不定的了。这一下子,倒受了很大的感触。在家闷坐了一会,就将早上买了的一大堆日报,随手翻了一翻。这一翻,不料有六个大字的题目,射入眼帘,乃是碎割一个督军。碎割一个人,事已觉得很凄惨,而今这碎割的却是一个督军,凄惨之外,还觉得可怕。连忙将那段新闻一看,原来就是和自己同一个巡阅使指挥下的孙督军。新闻上大概说,孙某因战争失利,围困被俘以后,其家愿出军饷五十万,请求释放。前途于协饷到手后,将孙某送往海口释放。不料行至中途,遇有大批乡团。乡团中人恨其当日在职苛捐重征,残害闾里,乃将孙某劫去,在大众之前,用利刀碎割而死云。刘自安将这段新闻看完了,不由自己出了一身汗。心想一个叫花子,要死也落个全尸,做到了督军,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受过,倒落个碎切。他若是早回头半年,真要享一辈子福,就为了勉强地干,送了一条命。这样一想,不觉心灰意懒,本来要出去的,也懒得出去了,就躺在床上,吩咐茶房,叫汽车去把吴月卿接了来。
汽车去了,过了一会儿,汽车夫来回信,说是吴老板出门了,今天有点事不能来。刘自安原不过是要她来解解闷,她既有事不在家,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吴月卿跑了来,见他躺在床上,一歪身也就向床上一倒,笑道:“今天真把我忙一个够。”
刘自安道:“什么事,你这样的忙法?”
吴月卿道:“快乐舞台,现在维持不了,打算全盘出倒。那屋子盖起来,恐就要十七八万,现在股东都不干了,有一半的价钱就卖了,听说很有些人想买,我怕别人抢去了,很是可惜,所以找了好几条路子,把这事弄妥了。他们股东说了,可以尽着咱们先说价钱。”
刘自安笑着坐起来,握着吴月卿的手,拍了几下笑道:“据你这样说,咱们是捡了一个难得的便宜呀。”
吴月卿道:“可不是?”
刘自安摇了一摇头道:“不见得吧?”
吴月卿见他这样子,显着又是不愿办,于是就放出她的水磨功夫来,只管和刘自安纠缠。刘自安笑道:“我倒不是舍不得钱,实在是我觉得有一碗饭吃就行了,多干一件事,就多操一分心。再说你看见那事很好,你就抢着干,也许到了后来,也就是那件事害了你。既是你很高兴,你就去办吧。到底要多少钱,你去说好了,让你妈写张字据给我,我就照账给钱,算一个光股东吧。以后戏园子开张,只要不再添本钱,给我留个坐儿就得。”
吴月卿笑道:“你可别说笑话,这不是小事,大概要八万呢。”
刘自安将手一拍道:“大事又怎样,无非是花钱,八万就八万吧。我存在银行里的那么些个钱,反正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有钱呢,我就住洋房子坐大汽车,将来钱花光了,我还上丰台挑花担子卖花去,未必就饿死啦。”
吴月卿笑道:“知道你是穷汉出身啦,干吗又提到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答应了这件事,我心里就安顿了,咱们大家安分一点过日子,随便怎么样也吃不了呢。”
她说这话时,已是站在床沿上,也不知道怎样疏了神,人向旁边一倒,上半截身子,完全倒在刘自安怀里,刘自安哈哈大笑。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刘自安笑道:“你的事,我都答应了。现在我应该和你提一提我的事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够答应?”
吴月卿笑道:“不用提你的事,我先就明白,不是让我把喜期提早几天吗?其实我天天和你在一堆,迟早有什么关系?”
刘自安听了这话,她依然是不肯定日期,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同时脸上,也就现出红黄不定的颜色,看去似乎生气,而又极力地掀着嘴角,要表示一点笑容出来。吴月卿怕他真会生气,便笑道:“我和你闹着玩哩。我都跟着你这久了,我还有个不愿把这事早早办妥的吗?你说哪一天吧?明天都成。”
刘自安道:“头回我给你母亲,一共说妥三个日期,等一个日期,已经耽误着过去好几天了。第二个日期,还有三天,准办得及。”
吴月卿笑道:“你怎么的?亏你还当了一辈子大官呢,说出这样容易的话?不说别的,就是下的请帖,恐怕三天还下不完。”
刘自安摇着头道:“不,我不那样大干了。今天有两件事提醒了我,一个是我的同事包旅长,弄得几乎要了饭。一个是我们的上司孙督军,让老百姓们剐了。我们这退下来的军官,招摇不得,弄得不好,真许脑袋和脖子分家。依我说,拣个好日子,就是在这旅馆里,多开几间房间,找几个亲戚朋友,一吃一散,就算了事,又省钱,又太平。”
吴月卿坐到椅子上,将身子一转,噘了嘴道:“那不行,我成了送买卖上门的了。再说,你给我妈办事的钱,大概也用了不少。”
刘自安道:“我并不是舍不得钱。据包旅长说,外面对我们这一派军官,很是注意,我们装穷,还好一点。若是摆起阔来,就是不说咱们造反,也要说咱们刮了地皮,要把咱们的钱抄了去。你想,那是玩的吗?至于办喜事的钱,那是小事,管你妈花了没花,她老人家也不用报账了,就算办了喜事吧。若是你真不愿意,我也没法。这喜事,只好不办。”
吴月卿听了这话,半晌不言语,突然问道:“你这是真话吗?”
看时,只见刘自安脸上,板得一点笑容也没有,靠了壁子坐住,高高地架着两只腿,只管摇曳。吴月卿低头一想,抬头嫣然一笑,因道:“好吧,我总算蛮不过你,依你就是了。”
说着,一伸手掏了他的脸一把,笑道:“得,三天后,你打扮打扮做新郎吧,我要回去告诉我妈了。”
于是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微微蹦了两蹦,然后走了。
到了家里,吴刘氏首先就问今天讹着了没有?吴月卿道:“钱是讹了。可是咱们要松手了,不然,这事就许炸了。”
因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吴刘氏笑道:“他不愿大干,咱们才不愿大干呢,闹得人人皆知,将来咱们真是个麻烦,他说他有点危险,这到和老倒说的话相符,可见老陈并不是把话骇唬咱们。这话又说回来了,你从今天起,也别再在外头胡跑。让老刘知道了,也许出乱子。”
吴月卿道:“我的事你别管,反正你捞钱,碍不着你的事就结了。”
娘儿俩商量一阵,自这天起,就办起喜事来。一来是大家手上有钱,办事非常容易。二来刘自安要的是不惊动人,范围很小。
到了第二日,吴月卿没有出面,吴刘氏却到旅馆里来收拾新房。刘自安一问起,吴刘氏笑道:“她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天要到旅馆,让人家看见,指着开玩笑,多么难为情。再说明天两边总也有几桌客,她也要张罗张罗,今天让她在家里休息也好。”
刘自安一听她这话,也很有理,自己坐在屋子里也是无聊,便揣了一些零碎钞票,一个人步行上街去。不觉走到一家照像馆门口,那玻璃窗子里,新添了几张伟人的相片,窗子外围上一群人在那里看。刘自安上前看时,原来从前放着孙督军薛巡阅使相片的地方,现在都换了别人的相片了。刘自安心想,人情是怎么样,只瞧这照像馆门口的幌子,就可以知道。谁做了官,谁的像就有做幌子的资格。正在这里出神,却听见吴月卿说话的声音,在人背后偷看时,只见她和一个西装少年,一路走了出来,于是连忙一伸手,将帽子向一边歪着一扯,将头伸到人缝里去。只听见吴月卿问照像馆送客的店伙道:“今天照的,我们明天来看样子,行不行?”
店伙答应可以,于是二人走了。刘自安低了头看时,却见他二人同上了路边停的一辆马车,向东而去。他这时忿火中烧,恨不能走上前,抓住马车,将那人拖了出来,痛打一顿。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回头看时,乃是包大放。刘自安道:“老哥,你来得正好,我要托你一件事。”
因低声道:“刚才有一男一女坐着一辆绿色马车,由这儿往东去,劳你的驾,你盯住他们,看他们闹些什么,那个女的,就是我要讨的人,你多多注意,我在旅馆里等你的回信,快去快去。”
包大放情不可却,也来不及问详细,就跟下去了。
刘自安回到旅馆,静等他的回信,一直等到电灯上火,他才来了。他一进门,就把房门掩上了,脸上先就带着一种忿恨不平的神气。刘自安微笑道:“大概你看了很不服气,那倒不必,我是看得破的,你慢慢说吧。”
于是让他坐下,亲自倒一杯热茶递给他,笑道:“天气很凉,你先喝一杯吧。”
包大放接着茶喝了,放下茶杯,看见桌上烟筒子里有烟卷火柴,索性燃了一根烟卷吸着,斜靠在椅上,两腿一伸,喷了一口烟出来,问道:“刘大哥,你是以前就知道这事呢?还是今天才碰到的呢?”
刘自安一看他的情形,很坦然地道:“我早知道了,我就没有拿着凭据,没法子翻脸。”
包大放点点头道:“你这人还不错,差一点儿上了人家的当。你不是让我追那绿马车吗?那车子正走得慢,出街口就追上了。他们先上绸缎庄,买了许多绸缎料,后来就到双福居吃晚饭。我不肯放过,摸摸身上,还有几块钱,就跟进去了。他们坐在一间小雅座里,放下了门帘子,我也就挑了他们紧隔壁的一间屋子坐着。他们唧唧哝哝地说着话。我吃了一餐饭,话就没有间断过。我用了全副精神去听,只听了几句话。女的说,过一个月,找准有法子。男的说,我除了你,是不讨人的。女的说,明天我乐什么,不过是看那几个钱罢了。唉!老刘,别的话我也不要说了,你自己去想想看吧。钱是买不到人心的啊!”
刘自安低着头想了一会,点点头道:“世上事强求不得的,我明白了。再说我们那样赚来的钱,也没费多大力量,花几个算了,这喜事我不办了。咱们哥儿俩,都是从死尸堆里,爬了过来的,还有什么看不破。”
包大放见他并不生气,把听来的话,索性全说出来,原来吴月卿早和那西装少年有了白头之约,现在却是假和刘自安结亲,要大大地骗了一笔钱去。刘自安听着,哈哈大笑道:“那个小白脸儿,也不合算,媳妇还没过门,先就打算骗人去。”
包大放见他一点也不挂在心上,这也就算了。
刘自安等包大放去了,一人躺在床上慢慢地想,主意有了,一个翻身就跳了起来。这时吴刘氏又来收拾喜房了,刘自安就将他引到屋子里来坐。吴刘氏先笑道:“到了明日我可就要叫您做姑爷了,自己一家人可别这样客气呀。”
刘自安笑了笑。吴刘氏道:“我们姑娘,花轿也不坐,客也不大请,就是这样清清淡淡过来,真受着委屈,以后您得好好看待她,把这一份儿委屈填补起来才好呢。”
刘自安笑道:“那是自然,要不她说什么我就给什么吗?”
吴刘氏道:“您还答应着给我们八万块钱接办戏院子呢?三天期限,可就过了。”
刘自安道:“你提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我存款的那家银行,有些靠不住了。我想我一生的指望,都是那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依我说,明天全提了现款到家里来,请你给我挖一个地窖……”
吴刘氏眉毛眼睛都笑将起来,连忙将房门掩上,轻轻地道:“我的祖宗你嚷什么。可是几十万现洋,怎样搬法呢?”
刘自安笑道:“这个我都想了法子了。咱们先把银行里拿了钞票出来,然后上银楼里收买金条金叶子回来,不就又省事,又稳当吗?”
吴刘氏道:“那敢情好,那些银行折子,什么时候要,今天晚上就拿来吗?”
刘自安道:“别,你明天自家儿带来吧,我还要和你一块儿上银行兑款子呢?”
吴刘氏乐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到了次日便是喜期,旅馆里也设了一个礼堂,刘自安几个极熟的朋友,送了些喜联喜幛,挂在四壁,正中设了喜案,系了桌围,案上摆着五供,蜡台上,红艳艳地插着大红蜡烛,这礼堂上,便觉有一种挑拨情感的空气。刘自安一早起来,就出门了。忙了三四个钟头回来,见礼堂倒也有几分热闹,不觉微笑。吴刘氏早在这里等着了,苍蝇见血一般,一把将他拉住,同到屋子里去,低声道:“姑爷,我把折儿全拿来了。”
说时,两手抄到衣襟下,在裤带上解下一个手绢包来,笑着递给他道:“都在这里了。那八万块钱,您不是叫我写一张字给你吗?我真不敢含糊,早预备下了。”
说着,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双手捧给他道:“你先收着吧。”
刘自安道:“钱都让你给我保存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吴刘氏道:“我的姑爷,不是那样说,你借给我们的,是借给我们的,存着是存着的,哪能不分别呢?”
刘自安道:“那也好,我现在剃个头,回头咱们一块上银行去。”
吴刘氏笑着,他怎样说,她怎样答应好。刘自安又出门去了一个钟头,头剃得光秃秃的,手上提了一个大包袱,直进屋子,放进箱子了。吴刘氏以为是大礼服,也就不去问他。他们的行礼时间,定的下午三时,到了十二点钟,忽有大批的贵客,来拜访刘自安,刘自安就带着吴刘氏一同到喜堂上来会见。那些人见着刘自安,都是极力一阵恭维。吴刘氏看那些人有西装的,有长袍马褂的,料着是刘自安的旧属,也以为恭维是当然。那刘自安忽然站了起来,将一对红烛点上,然后与吴刘氏作了一个揖道:“吴大奶奶,我现在请了几位慈善机关的先生来,和你有几句话说。”
于是介绍着,一个是红十字会的干事,一个是红十字会的会长,一个是育婴堂的堂长,一个是济施医院的院长,其余便是警察厅科员,和本区巡官。介绍完了,又道:“我刘自安,从前是个卖花的快嘴刘,后来打了几回恶仗,没有死过去,就升到了师长。而今呢,又成了光杆,回头想想,真是像做梦一般。我手上本来还剩几十万块钱,打算娶了吴老板,乐一个下半辈子。可是比我阔的人,到后来,活的活不了,死的落不着全尸,谁又保得了后半辈子。吴老板是一朵鲜花,我是一个黑煤球,要说和她成亲,哪儿配?我一个穷光蛋,在富贵场中爬过来了,而今还有什么看不破?看得破就别再害人。趁着吴老板还没过来,我们这亲事算吹了。至于用了我的几万块钱,那只算送点小礼也不谈了。我也并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我看空了,什么也不要了。我算一算,还有六十二万款子,我现在分做四股,捐给四个慈善机关,我落一个光身,无挂无累,那儿也能去,多么好。省得动了凡心,将来落不到好结果。”
说着,他就在身上掏出银行折子和图章,一齐请警官过目。
吴刘氏听他说话,已是目瞪口呆,他说完后便道:“那不行,那不行,我还有一张借字在你那儿哩。喜事办到这样子,你不要我姑娘了,姑娘的脸往哪儿搁。她又不是一棵葱,你要就要,不要就扔。”
刘自安哈哈大笑道:“大奶奶,你还要我说出来吗?我不要你姑娘,你姑娘是喜之不尽啦。”
说着,将铺在桌上的婚书,三把两把扯碎,在蜡上点着,扔在地下。又把那张八万元的借字交给吴刘氏看道:钱也不要,人也不要,我要这个干什么。说毕,又在蜡上烧了。吴刘氏急得乱跳,直嚷不行。要捐款,也得分一股。不然,就找定了姓刘的了。刘自安道:“你别忙,我自然有个交代。我到屋子里去拿一样东西来给你瞧。”
说毕,他闪开了。一会儿他重出来,大家吓了一跳,原来他换了僧衣僧鞋,手上拿了一串佛珠,笑道:“大家瞧,这就是今天喜事,办的大礼服了。谁要找和尚,谁就找和尚吧。吴大奶奶,我送你一张相片做纪念吧。”
说着,在大袖子里掏出一张相片,塞在吴刘氏手上。吴刘氏看了,不由脸上一红。刘自安昂头哈哈大笑道:“店账昨日就算清了,完了完了,我也走了。”
说毕,拂着大袖,出门而去。旅店里茶房,因为他大大地给了一笔赏钱,要赶出门来谢他。但是追出来看时,已不见人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