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梅少卿在那里骂芳芝仙,有一个小丑儿,就在当中挑拨,唠叨着两下传话,那芳芝仙正是趾高气扬之时,只愿意人捧,不愿意人骂,现在梅少卿在一边冷嘲热讽,已觉是难堪。偏是有人从中挑拨,更是忍无可忍。当时正在喝茶,拿着手上的茶杯,直向梅少卿化装室里飞去。不偏不斜,那茶杯正砸在一面大镜子上,的一声,两物俱破。
梅少卿一回头见是芳芝仙动手,就奔到她面前,伸手过去,拍的一声,就打了她一个耳光。芳芝仙人长得漂亮,身体却长得非常健康,梅少卿和她相反,向来瘦怯怯的力量是很有限。芳芝仙猛不防让梅少卿打了一掌,闹得半边脸发烧,眼睛里火星乱迸,这一下子,她气极了,向着梅少卿胸前。两手就是一推,梅少卿支持不住,身体向后一坐,便倒在地下。
袁大头正在后台,一看不成事体,连忙向中间一拦,其余后台的人,见管事已经出马,也两边劝解,男男女女纠成一团。哭声,喊声,骂人声,劝解声,配上前台的锣鼓,哪里还分辨得出谁说什么?只见芳芝仙在人丛中乱跳,身子直往前挤。梅少卿呢?眼泪满面,张着嘴号,一只白手,只管向人缝里伸将出来,对芳芝仙那边乱指。任秀鸣得了消息,也连忙赶着来了,带骂带劝,将梅少卿先拥进化装室里去,把她两人分开,后台海涛也似的风潮,方才渐渐平息。
任秀鸣一调查这事,虽然由于芳芝仙到了特别化装室而起,但是芳芝仙所以敢进这里来,却是自己作的主。要说芳芝仙的不是,先要论起自己的不是。这种情形,只好模糊一点,遮掩过去,就算了。况且梅少卿是快要满合同的人,平常她母亲极力监视她的行动,一点也不让她做戏外的应酬。就是梅少卿自己,性情也非常高傲,在营业上虽然很欢迎她,在私人方面,简直一点感情没有。论起芳芝仙,恰好和她成一个反比例,她母亲寿二爷,是惟恐她女儿不和人家交朋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监视。不但不监视,芳芝仙年岁小,有许多不合交际的地方,还从中指点指点。所以任秀鸣对于她两人的交涉,觉得芳芝仙有理的成分居多,无理的成分居少。无论当面背后,不肯说梅少卿是的,梅少卿哪肯受得了这种委屈,恨不得马上就脱离游戏场。不过因为合同的关系,不能随便就跑,只好忍耐着。好在合同也快满了,满了之后,无论如何,不向下继续。当日勉强把戏唱完,回得家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伏在桌上就暗暗哭将起来。
她母亲梅月卿原是个有名的花旦,躺在床上,对着绿豆火焰的烟灯,过晚上的正餐瘾,一见女儿哭泣,便知受了委屈,因待一口气将烟斗上一个大泡子抽完了,喷着烟坐起来。问道:“怎么?大丫头什么事又哭了?”
梅少卿用手绢擦着眼泪道:“还不是那妖精,哪有别人呢!”
于是就把今天晚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梅月卿已经拿了一根烟卷在手上,点了火坐在那里慢慢抽着,闭了眼睛,只听她女儿说话。一直等梅少卿把话说完了,她把一根烟也抽了三分之二,喷出一口烟来,哼了一声道:“这全是任秀鸣这东西的主意,把芳芝仙惯得这样无法无天。好吧,让他捧她去,合同满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在游戏场唱了。”
梅少卿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们还是到上海,还是天津去呢?”
梅月卿道:“哪儿也不去,我们还在北平待着,我们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唱得下去!”
梅少卿道:“我们在北平待着还要自己组班吗?”
梅月卿道:“那倒用不着。坤音社的人和我说了几次,要我们也加入。我就因为离京不离京的心事,还没有决定,所以没有答应,现在我们说愿加入,他是求之而不得。”
梅少卿道:“他们那里有个金飞霞,还要我去做什么?”
梅月卿道:“原来我也是这听说,后来我听到她要上哈尔滨,她们这儿没有了台柱子,你想,她怎样不着急呢?”
梅少卿道:“据我看,我们也不宜就答应。若是答应了,倒好像我给人家填空似的。”
梅月卿道:“为了这个,所以我的意思,要大大地和他开口,这样一来,张老头儿和他儿子都乐意,叫他捧场,那是不成问题的。”
梅少卿道:“老头子罢了,只会胡花钱。倒是张二爷人很熟,我们先请来问问看。他若说是我们可以加入坤音社,我先就请他给我们帮忙。”
梅月卿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他是没有常性的人,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一点准儿没有,这又有两三天没有看见他了,不知他又和谁混在一处。”
梅少卿道:“今天晚上,我还看见他在包厢里的,听说和老头子要算账,前天吵了两次嘴,也许为这个没有到我们这儿来。”
梅月卿道:“和他老头子算什么账?”
梅少卿道:“借了他老头子三千块钱,过了期了,本利全没有还。老头子现在只管向他催。他急了和老头子吵了一顿。老头子说,从此以后,爷儿俩永远不通来往,谁也别和谁要钱。张二爷听了,你想乐意不乐意?”
梅月卿道:“乐意什么?他和老头子来往,总只有他花老头子的钱,哪有老头子花他的钱?现在断了来往,他就花不着老头子的了。以后还是找找老头子的好。上次堂会,和张二爷配了一出《武家坡》,后来老头子只噘嘴。”
梅少卿道:“别提了。张二爷唱得那样糟,谁愿意和他在一块儿唱?我也是让他逼得没有法子啊。老头子若是不乐意,我就和老头子照样配一出《武家坡》,也没有什么。可是他上台唱吗?”
正说到这里,听见老妈嚷道:“二爷来了。”
梅月卿道:“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梅少卿便避到后面一间屋子里去,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又重新敷了一层雪花膏,然后才出来。那个张二爷张景文看见,就连忙笑着站了起来对梅少卿一招手道:“来来,我问你几句话。怎么一回事,今天你的戏唱得很马前。”
梅少卿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坐在张景文面前。只见他那满头的头发,都用油粘成左右大小两黑片,紧紧的,平平的,贴在头上。一张大脸,糊满了雪花膏,一片一片的白色。那两腮上的胡子,被刮得光光的,胡桩子虽然没有,因为他是很重的连腮胡子,在肉里的胡子根,却没有法子取消,因此两腮上倒弄成一片青色,白里套青,倒是怪难看的,而且嘴唇上红红的,似乎他又搽上了一些胭脂。
梅少卿心里虽然这样看不下去,口里却不肯直说出来,因笑道:“二爷,今天晚上又打算哪里逛去,脸上刮得这样光光的,真是漂亮啊。”
张景文被她当面一阵恭维,乐得两只眼珠只在一副玳瑁宽边的眼镜里乱转,笑道:“别瞎说。我天天都是这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梅少卿道:“我倒不是奇怪,因为到了这样夜深了,还是收拾得好好的。”
张景文笑道:“别往下说了,我收拾得好好的,就是来看你啊。”
因为她母亲也在这里,这话似乎唐突一点,便偏了头望着梅月卿也笑了一笑。因见她躺在床上抽烟,有毫不在乎的样子,又转脸过来看着梅少卿。梅少卿随时手一捞,在地下把一只花毛狮子小哈巴狗抱到怀里,只管抚那狗脊梁上的毛,低了头一根一根给他摸得顺顺的。
张景文见她有些含情脉脉的样子,心里先就乐了。因道:“我听说你和芳芝仙闹起来了,那很犯不着,她是什么出身,和她比就失了自己的身分了。”
梅少卿道:“谁愿意和她闹,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当时真忍不下去。”
张景文道:“你老是和她闹别扭,合同满了你还干不干呢?”
梅少卿道:“合同满了,一万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
说着,又怕他听不明白,使将坤音社金飞霞要走,那边请去抵缺的话说了一遍。张景文口里衔着烟卷靠了椅子背,脚架在方凳上,倒是很自在的样子。因摇着腿道:“这里合同没有满,那里就有人请,很好的事啊。”
梅少卿道:“我也知道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捧场,那怎么办呢?”
张景文笑道:“梅老板,你别绕着弯儿说话,干脆,你叫我捧场。这一点儿小应酬,全交给我,准办得了,你们告诉老头子没有?”
梅月卿知道她父子两人捧角,是毫不避讳的,便道:“因这事我们还没有决定,所以也没有对将军说。”
张景文笑道:“你们真傻,有这样的事,不先对他说,倒先对我说。其实不管成不成,只要对他说了,他就和你先拿三分主意。一拿主意,那就好了,他先得给钱。这两天天津房钱收齐了,刚刚解来,老头子手上,有的是钱,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去和他弄几文?老头子别的钱不肯花,你们这样的人去说话,他总得应酬的。”
梅月卿笑道:“二爷,这可是你说的。”
张景文道:“是我说的,那要什么紧?老头子捧一辈子的角,花一辈子的冤钱,当一辈子的冤桶。可是当一辈子的冤桶,他还是乐意的。”
梅月卿道:“照二爷这样说,二爷是不会花冤钱,不肯当冤桶的了。”
张景文道:“那没准儿,自己觉得很值不是?别人就可说你冤大了。”
梅少卿笑道:“二爷说话,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连自己也说起来了。”
张景文道:“我这全是实话,可是你别多心。我们这样好的交情,只要能帮忙,总是帮忙,还谈到什么冤不冤?你别以为我先说这话,是怕花钱啦。”
梅少卿笑道:“二爷这说来说去,我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依照你的话,我们就搭坤音社的班了。”
张景文道:“那也别忙,让我去找一找金飞霞,看她是不是上哈尔滨。她要是没有要走的话,一个班里,决不能容两个台柱,那就别提了。”
梅月卿道:“二爷若是肯辛苦一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二爷是事外之人,随便和她们说话,她们是不疑心的。”
张景文道:“我和她家里,虽没有什么交情,认识是认识的,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定可以问得出来。问明了,我就回你们的话。明天晚上,准有回信。”
梅月卿听了,先就道了几声谢,又请张景文到床上躺着,给他烧了两口烟,张景文很高兴地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吃过早点,趁金飞霞没有上戏馆子的时候,就到金家去了。金飞霞的父亲,穿了一件灰绸长袍,大大的长长的袖子,左胳膊垂将下来,看不见手。右手拿了两个核桃,只管搓着。他昂了头,正在大门外张望。看见一辆汽车来了,就向旁边一闪。张景文下了车,金老头就躬身向前作了个揖,把手举了举,操着一口津音道:“二爷,你好,好久我不见你了。”
张景文道:“飞霞在家吗?”
金老头连连点头道:“在家,在家!请进来坐。”
于是手里搓着核桃,在前面引路,将张景文引了进去。金飞霞拿了手抄的小本子坐在门边,就着亮念戏词。一见张景文,便站将起来,笑道:“什么风把二爷吹来了?”
说时,放下抄本,就叫人张罗茶水。金老头昂了头,摆着大袖子,已避到一边去了。
张景文道:“我听说你要上哈尔滨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金飞霞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我在这儿唱得好好的,又上哪里去?”
张景文笑道:“我听说宋三爷在奉天很阔,现在也到哈尔滨去了。”
金飞霞掀唇一笑,露出一粒金牙,接上瞟了张景文一眼道:“你这话我不大懂。哪个宋三爷?”
张景文笑道:“我们也是朋友,在一块,听过戏,他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金飞霞道:“认识我们倒是认识的。你以为我靠他捧我,我就上哈尔滨吗?我走是得走一趟,是到天津看我母亲去。”
张景文捧角,虽然是朝三暮四,但是他捧谁的时候,就专门捧谁,不捧第二个人,他并不需要和金飞霞接近。当时他证明金飞霞不上哈尔滨,责任已了,也不多耽搁,就告辞走了。
金老头见客已行,却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咕噜着上腔道:“这小子总不来,来了就走,不知道干啥。”
金飞霞坐着自看他的戏词,不理会他。金老头道:“这小舅子,有钱就望梅少卿身上花,花光了,才跑咱这里来。”
金飞霞忍不住了,这才放下本子,板着脸道:“你这可像人话?越老越糊涂了。”
金老头将眼睛一横,伸着拳头,卜通的在桌上捶了一下,一面嚷将起来道:“我……娘,我怎么越老越糊涂了?我是叫你唱唱戏,不是叫你陪人耍。我二十多岁的姑娘陪人开心,我图的是哪一头?”
老头子虽然六十多岁,却没有蓄胡须。他嚷时,口水像下毛毛雨一般,向外四飞,及至嚷住了,两张嘴唇皮,兀自一上一下乱跳。
金飞霞因这老头子,是向来蛮不讲理,动手就打,自幼怕他惯了,到了现在,老头子虽然从不打人,不过看了他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总有些害怕。所以老头子一发气,她不再作声,便伏在桌上哭了。老头子站在屋子当中,瞪了眼睛,只管望着她,一言不发。半晌,在身上掏出一个瓷器的小鼻烟壶,倒了一小摄薄荷散在桌子犄角,用手上一个食指,蘸了那药末,只向左右两鼻孔里送,鼻子就息率息率几声向里面吸。原来金飞霞一家子都在礼,戒了烟酒。连鼻子都不能闻,所以用薄荷散代。老头子气极了,忘了神,只管去闻。他虽没蓄胡子,那硬邦邦的胡桩子却是不少,薄荷散粘在胡桩之上,犹如草上之霜,白了一层。金飞霞见父亲不骂,胆子又大些,格外哭得厉害。
金老头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想到已经十一点钟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唱戏了,她要一赌气,不肯上台,岂不糟糕?原来这坤音社的组织,和别班子不同,他们这班子,全是唱本戏,每个名角,担任戏中一个重要分子,若有一人不到,戏中就少一个重要分子,这戏就演不成了。况且他们排戏的时候,各念各的词,谁也不替谁。这天坤音社唱的是《茜窗泪影》,金飞霞正取戏里头一个含冤负屈的姑娘,就是戏里的主角。金飞霞若是不到,《茜窗泪影》固然是不能演,就改演别的戏,然而别的戏,也短不了是金飞霞充主角,照样的不能演。所以金飞霞老哭着不歇,一发牵动全身,今天只好停演。这样一来,又不好意思来劝她,于是左手搓着核桃,右手蘸薄荷散塞鼻子眼。足足支持着有十几分钟,然后才一顿脚道:“姑奶奶,你不哭行不行?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了,你还打算上戏馆子吗?”
金飞霞掏出手绢,一面揩泪,一面哽咽着道:“给你骂了一顿,现在快上戏馆子了,又来央告我,你指望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呢,两句话就可以哄好的。我不干了,你怎么样?”
说毕,突然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回房去了。
金老头看见,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对着屋子乱嚷道:“怎么样?你不打算上戏馆子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子里顿脚,金飞霞进了屋,身子向床上一倒伏在枕上,自睡她的觉,无论老头子怎样嚷,总给他一个不闻不问。老头子看了一看形势僵得厉害,只得私下疏通老妈子,叫她去劝金飞霞,她答复得很坚决,说是无论如何,我不上戏馆子了,要我上戏馆子,叫他先拿刀来。金老头麻烦了几次,慢慢地就挨到十二点钟,看看她是万不肯上戏馆子的了,只得到对面煤铺子里去,借了一个电话,通到戏馆子去,说是今天金飞霞请假。
戏院子前台,接到这个消息,就猜个十之八九。他父女两个,又在办交涉。这种事,每年少不得发生几次的。所以后台的人,毫不犹豫,写了一张很大的纸条,贴在门口,就是金飞霞因病请假,今日停剧。下面也并没注明不日照常开演。因为知道金飞霞天天忍受他父亲的气,积得久了,就要发泄一次。一发泄出来,决不是一两天就可了事的。他们前台这样猜想,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次日,金飞霞睡在床上,根本就没有起身。可是这样一来,戏馆子里就大大着急了。
原来他们这里的组织,坤角都是按月定包银,逐日拿钱。金飞霞包银是一千二,若是十成座,自然是一日拿四十元。若是上座不好呢,就按成数减收。金飞霞每月挣那些钱,牺牲了一两天,自然不在乎,可是其他拿小戏份的角色,就有些受不了。一天不拿钱,就得一天白耗着,前台的人,更是只望着这个吃饭,若老是停演,大家不得了。因为金飞霞和一个唱花旦的珍珠花感情最好,大家就请珍珠花去看金飞霞的病,顺便给他父女调停一下。珍珠花在公私两方,都是情无可却的,就坐了自己的包车,到金飞霞家来。
走进门就见金家的女仆赵妈,因问道:“他家大姑娘病好点吗?”
赵妈回头向身后看着,见没有人,这才低了声音道:“哪有什么病,又是老头子和她吵上了。今天这大半天了,还没有吃东西。”
珍珠花走进院子,隔了窗户就喊道:“大姐啊,你怎么不舒服了,今天好些吗?”
珍珠花貌仅中姿,却是天生一副娇滴滴的喉咙,一双活泼泼的眼睛。她那嗓子,只要说一句话,就令人会发生一种快感。金飞霞躺在床上,正闷得慌,听见珍珠花的声音,便道:“进来吧,我猜你今天就会来的。”
珍珠花一进房门,见金飞霞蓬着一把头发,两鬓松松地掩住了耳朵,面上只敷一层薄粉,略带黄色。身上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短袄,倒只扣了两个纽扣,右肩下的衣襟,翻转一块来。用薄被盖了下半截,斜靠在床栏杆上。见人进来,笑着点头道:“床上坐吧。”
说时用手拍一拍垫褥。珍珠花果然坐下来,因道:“你是什么病,大概就是多吃了凉东西。我就对你说了,那几天别嘴馋。”
金飞霞道:“哪里是啊?我和老头子闹别扭呢。”
珍珠花道:“老头子又怎么样了?又要讨姨奶奶么?六七十岁的人还是这样花心?”
金飞霞道:“他花心不花心我倒不去管他。你瞧他不是很花心吗?他对我倒管得十分严厉。我们吃了这碗饭,没有个人缘儿哪成?家里来了两三个朋友,这是很不算什么。可是他就把自己那副花心眼来看人,我的朋友,只许来长胡子的老头,不许来年轻的,一来年轻的,就得在旁边看守,总怕是我给人拐跑了。我们生来狗命,应该和他唱一辈子戏,挣一辈子钱。你想咱们现在是什么岁数儿,再和他唱几年,成了老太婆了,花花世界,哪里还有我们的份儿?”
珍珠花笑道:“你说这话存了什么心眼儿了?”
金飞霞道:“珍珠花,难道你不腻吗?你想我们唱的是本戏,白天一点钟就得到,到了六七点钟散戏,回来吃饭,吃过饭,又赶回戏馆子把夜戏唱到十二点钟。三天两天的,又该排新戏,一闹就闹到两三点。明天上午起来,就念戏词。有时加段什么跳舞,还得临时练。一天到晚,哪里还有休息的工夫!这样拼命的忙,为着什么?”
珍珠花道:“你这话倒是真的。可是我们现在说一句走,班子就散了,谁也不能放过,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了局?”
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笑道:“捧你的人,什么样子的也有。你总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小白脸儿。现在那个洋学生捧得很上劲,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金飞霞道:“别瞎说,哪里来的洋学生?”
珍珠花笑道:“哪里来的洋学生,你不知道吗?别装傻了。”
金飞霞笑道:“你们真喜欢和人家起诨号,怎么会是洋学生?”
珍珠花道:“他老穿西服,戴着圆眼镜,那不是洋学生吗?”
金飞霞道:“穿西服就是洋学生吗?我看他不见得怎样洋派。”
珍珠花伸了一个手指,在她的额角上戳了一下,微笑道:“你这是不打自招了。你不知道有个洋学生,你说的他又是谁呢?请问请问。”
口里说着头伸过来,一直就问得金飞霞的脸上来。她把头偏到一边,两只手撑住珍珠花的肩膀向旁边一推。
珍珠花借着这个就睡在金飞霞的身上,口里嚷着道:“不成,不成。你自己说错了话,反要打我,我得和你闹上。”
说时,就在金飞霞的怀里乱滚。金飞霞只将珍珠花乱推格格地笑道:“姑奶奶,别闹了,我受不了。”
两个人带笑带闹,在床上揪住一团,金飞霞不盖被了,下面穿一件单的叉脚裤子,赤了一双脚,只管乱蹬。珍珠花坐起来,就用手抚着发,笑道:“好好地睡着吧。别冻了,假病可就弄成真病了。”
金飞霞鼓了腮帮子,眼睛瞪着珍珠花道:“别胡说。你这话是给我罪上加罪。”
珍珠花强着把她拖进被里去,和她盖得好好的,然后说道:“一来就闹,我都累了。老实坐着,好好地说几句话吧。你这一请假,前台是急得了不得,只催我给爷儿两劝和。劝和我是劝不来,不过前台是真急,你看大家的情分上,明天你还到馆子里去吧。”
金飞霞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为着人家唱一辈子的戏不成?现在呢,他们是指着我们吃饭,若是我们死了呢,他们又指望谁?”
珍珠花笑道,“我是人家托我来劝解的,唱不唱都在乎你,你可别和我抬杠。”
金飞霞道:“我倒不是爱抬杠,我们老为了面子顾全人家,真有些傻。”
珍珠花道:“我也知道我们傻,可是不唱吧,就得找主儿,我们找谁去?有钱的不要咱们,没有钱的又不敢要咱们。待着待着又是一年,不唱怎么办?”
金飞霞道:“你倒是有个有钱的人爱啊!林喜万师长,不是早就要讨你吗?”
珍珠花道:“人家都是这样说,可是我真不敢答应。他已经有个太太了,闹到结局,我还是去作个三房四房,有什么意思?”
金飞霞道:“我们唱戏的人,还想做一品夫人吗?那可不易呢。”
珍珠花道:“就是这样,老解决不了。你还不是同我一样?”
金飞霞道:“我和你的意见,有点不同。我倒不一定找做官的,只要他有钱够我一辈子花的,我就去,哪怕做生意买卖的呢,我都乐意。可是我决不作二房。”
珍珠花本来是劝她唱戏的,一谈到两人婚姻问题上,便觉得有趣,忘其所以的,只管谈下去。珍珠花也就靠住床栏,只管望下说。金老头先见珍珠花来了,知道是来劝解的,怕她碍着自己不好说话,因此避出大门,在街上散了散步,顺便看了一个朋友。两小时之后,珍珠花还是没走,金老头便走到隔壁屋子里一听,她们倒谈得唧唧咙咙说个不了。仔细一听,说来说去,都是婚姻问题。
金老头生平有一桩大恨,就是怕人和他女儿提婚姻问题。他女儿现在每年多要挣一万几,少要挣七八千,若把女儿嫁了,他就每年有上万的大损失,所以他死也不许人把女儿的婚事谈出来,这时珍珠花和金飞霞在里面所谈,正是婚姻问题,金老头子听了,早是怒从心上起,不过碍着珍珠花的情面,不便嚷出来,便喊着珍珠花道:“余老板,外面来坐吧。”
珍珠花知道老头子到了外面屋子里来了,对着金飞霞,伸了一伸舌头。金飞霞对她挥着手,就让她出来。金老头一见珍珠花笑道:“又要你老远跑了来,我真过意不去。”
珍珠花道:“自己姐妹们,哪里还分这些彼此呢?我来的时候太久了,我要走了,大姐,明儿见吧。”
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屋子来。金老头也知道她不愿和自己说话,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便带送着她走出院子来,因低低问道:“余老板劝她得怎样了?她明天能去吗?”
珍珠花道:“她愿意去了。”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然后才说道:“你哪,带得过去,也就麻烦点儿,别太什么了。”
金老头手上搓着两个核桃瞪着大眼睛,直望着珍珠花往下听下文。珍珠花说完,他将核桃搓得嘎咤一下响,叹了一口气道:“我的二姑娘,我还要怎么让她啊。她噜嘟了两天一宿,我什么都没有说,这还不成吗?”
珍珠花道:“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再说什么,明天她一定上戏馆的了。”
老头子只要金飞霞肯唱戏,任何条件都接受了。
当时珍珠花走后,金老头赶快就打电话给喜乐园,说是金飞霞明天一准就可以销假。让前台贴海报。同时几个卖座儿的,也就分头通知他们的熟人,尽他们向来拿人家小费的责任。这卖座儿当中有个金麻子,是一个专能拉人的脚色。他得了金飞霞销假的消息,便打电话通知那些熟主顾。其中有个贾叔遥,尤其是每日必到的主顾,所以头一个电话,就通到贾宅,请三少爷说话。那边听差把贾叔遥请来了,也就在电话里报告道:“三少爷,金飞霞明天唱戏了。你请客不请客,我给留四个座儿吧。”
贾叔遥并不曾知道金飞霞明天可以上台,更不曾打算到请客。不过看座儿的一问,就不好意思说不请客。加上金飞霞停演的前一天就因事未到,不看戏有三天之久,明知看座儿的是想把三天未给的钱捞了去。少年是要面子,也觉得可以答应,便在电话里应了“好吧”两个字。
到了次日,恰好是个星期六,贴的《茜窗泪影》,又是新排的戏,因此上了十成座。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金飞霞快要上场了,贾叔遥也就来了。他们老听戏而又和戏子有交情的人,和平常听戏的人不同。他们在戏园子里有个一定的座位,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来了固然坐在那里,不来,看座儿的人也不敢卖出去。反正听戏的人,照给戏价就是了。贾叔遥在喜乐园已有一个座位,永久是他的。这个座位在第三排。正中一路椅子的第一位,正对看台口的正中,看戏极是方便。这日贾叔遥因为金麻子留了四个座位,只好四处找朋友听戏。
原来在戏园子里捧角,请人听戏也是一桩苦恼。因为你每天一个人来听戏,台上人见了,觉得你这人交游太不广,而且也很小器。所以在捧场,立角上,纵然不能每天请十个八个朋友,一星期总要有一个两次才好。可是这又为难了,当你不约朋友的时候,朋友来了,你是本戏园子有资格的人,所谓聊尽地主之谊,买票是义不容辞。而当你要请朋友的时候,他偏是有事,不能来,你倒非再三请求不可。由此一来,请朋友听戏倒像是要人家帮忙。被请的人,有时为情面所拘,还不能不去,成了尽义务的性质。所以捧角者化了钱,也少不得叫屈。要论贾叔遥临时请客,还不至于为难,不过,今天是个礼拜六,事前没有约会,到了下午时候,朋友都各有地方消遣去了。因之他上午的时候,就拣几个相当的朋友,分别打电话去请。直把朋友请妥了,才吃过午饭,安心来听戏。当他到戏馆子的时候,朋友都来了。因为他们都由贾叔遥通知了。只要对看座儿的说声贾先生的座,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贾叔遥一到,金麻子走了过来接了帽子去,跟着就沏了一壶茶来。戏馆子的茶壶,永久是破盖或缺口,甚至满壶锯上了钉,而这一把壶却是洁白完整的。壶嘴子上套了两张包茶叶的小块纸,表示一小包顶上的茶叶。当时贾叔遥和先到的朋友各打了一个招呼,便坐下听戏。这里坐下,台上的金飞霞也就登场了。贾叔遥这三位朋友,昂着头早就是一阵好,叫将起来。
金飞霞走到台口,有意无意之间,眼光向台下一溜,这第三排一个西装少年的影子,早已映入眼帘。在她这目光一转之下,台底下的贾叔遥,更是首先有一种感觉。因为上面的眼光,虽是出其不意的向这里一来,可是看戏的眼光,始终是射到她身上的,她要由那里看谁,自然和谁的眼光相触了。和贾叔遥紧靠的一个朋友,将手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她已经看见你,和你打无线电了。”
贾叔遥倒不否认,只是笑将出来。金飞霞看了自己,固然是愉快,这事朋友都知道了,更是愉快。
但凡无情人的男子希望人家说他有个情人。有情人的男子,更希望人家说他们感情好。捧戏的人,捧得戏子在台上以目相视,就觉钱没有白花。若是这种情况朋友都会知道,那简直可以说小成功了。那几个朋友,更是有心凑趣,只要金飞霞在台上一举一功,就手上鼓掌,口里叫好,同时并举。
金飞霞在台上,自然知道,只好暂不看着台下。不一会工夫,珍珠花也上场了。在台上,两个正是一对姊妹,站在一处,当别个角色在表演的时候,珍珠花偷空向台下一看,便向着金飞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瞧见没有?洋学生来了。”
说着将目光向台下一转射到金飞霞身上,复又转过来,望着台下,金飞霞鼓了嘴,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珍珠花又低声道:“你瞧见没有?今天又换了一根大红的领带,多么漂亮。”
金飞霞将眼睛微微一瞪,低声骂道:“缺德!咱们后台见。”
说到这里,该要演戏就不提了。
贾叔遥看见她两人说话的情形。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心里这时另有一种快感,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出来。他在喜乐园听戏,从前是偶然一月来几回。最近一个岁月,是天天来。遇到金飞霞唱得好的时候,总是首先鼓掌。在前几天,金飞霞似乎不在意,一个星期之后,当贾叔遥鼓掌之时,她就偶然对这里看上一两眼。分明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对她表示好感了。在台下的,当然要增加一种兴趣。又过了几天,她向台下看人,不是偶然的了,有了机会不知不觉的,就会看到台下来。贾叔遥本在青春时代,西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也就不免有一种挑拨性,因之一日过一日,慢慢就有点情愫了。越是这样,贾叔遥就越不能不来。这日见面,已隔了三天之久,正是不多时别情尤浓,金飞霞在作戏的时候,人到了台口,倒不怎样,只要一转身,常常左右顾盼中间,目光对这边一转,贾叔遥知道她是明明白白表示意思更深了一层,只是自除了听戏鼓掌而外,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倒很踌躇。在其他捧角的,可以直接撞到坤伶家里去。自己哪有这种勇气。就是站在戏馆子门口,等坤伶卸装后出门,自己也是不肯做。因此,这天感情兴奋之时,只多鼓了两次掌而已,不料这其中,倒引出了一个多事者。
这人在喜乐园听戏的程度,远在贾叔遥之上。所以贾叔遥到喜乐园听戏之时,就认识了这人。后来慢慢成了朋友,这人名叫郭步徐,是专门捧珍珠花的。感情倒也不错。没有事的时候,常到珍珠花家里去闲着谈天。他见贾叔遥未免过于老实,他花钱捧角,不过是耗几个钟头的时间叫几句好。这种捧角,实在太外行了,他凭了两年捧角的成绩,倒有些心得,就很愿意指引指引他。
不过平空无缘无故,这事又不好说。恰好今天金飞霞和他特别表示好感,他也非常地愉快。因就借着这个机会,和贾叔遥说话,当戏唱完以后,大家站起身来,郭步徐手里拿着帽子遥遥地对贾叔遥招了两招。贾叔遥见他一手举过了头,知道他是留着说话,便站住未走。等到他座里人散稀了,郭步徐走了过来,低声笑道:“今天的戏,有个意思。”
贾叔遥道:“新排的戏,像看电影一样,只好看一两次。看久了就索然无味。今天的戏,我看过五六次了。”
郭步徐笑道:“我不是说戏有意思,我是说唱戏的人,今天有意思。”
贾叔遥知道他指的是金飞霞,也不免笑了一笑。戴着帽子,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郭步徐和他并排走着,偏了头就着他的耳朵说道:“她很惦记你的,你知道吗?她在一个人面前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
贾叔遥听说,心里早欢喜一阵,却故意问道:“谁打听我?”
郭步徐笑道:“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难道金飞霞对你这番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贾叔遥笑道:“她怎样打听我?你怎样又知道?”
郭步徐道:“是珍珠花问起来的,说是第三排那个穿洋服的是谁,我知道他姓贾,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可照实说了,说你是财政总长的侄子。”
贾叔遥连连摇头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你说那个财政总长,和我隔得远,勉强可以说是本家吧。”
郭步徐道:“那倒不管他,反正说是你叔叔,那没有错。你猜怎么样?珍珠花她倒反埋怨你太老实,为什么不到金飞霞家里去看看呢?”
贾叔遥道:“老实说,我常来听戏,无非是为金飞霞人很聪明,赞成她的艺术。她认识我算是她一个知己,我的精神,总不算白费。她就不知道我捧她,不来认识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郭步徐道:“你这话,我明白。照你这样说,我们捧角为什么?”
贾叔遥笑道:“我捧角就是这个主意,你说捧角为什么呢?”
郭步徐道:“你还要说什么,无非是……”
他们俩只管说话,就忘了神,这时站在一个过路的院子当中,四围一看,人都走完了。
郭步徐一回头,恰好珍珠花由后台的侧门出来。也就向这边来,他就忍住话不说了。珍珠花走过来向郭步徐笑了一笑,对贾叔遥也点了一点头。郭步徐便道:“这就是贾先生,你认识认识。”
珍珠花眼睛在贾叔遥周身一射,先抿嘴微笑然后道:“怎么不认得?”
贾叔遥天天捧角,真见了坤伶,倒又没话说。珍珠花和他一说,他倒红着脸不敢作声。还是郭步徐倒不让他着急,随便地插了一句话道:“贾先生说,要去拜访二老板。”
珍珠花话连忙说道:“欢迎,欢迎!甚么时候去?”
郭步徐道:“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说去就去。”
珍珠花笑道:“成啦!我先回去一步了,请你二位随后就来吧。”
说毕,她就走出戏园子去了。她自己有的包车,马上就登车赶回了家。贾叔遥借了这个红娘,就有法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