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花母亲是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乐得把这款子一律全收。找了一张珍珠花的片子,就请来看信的那人填上了收到二百元。另外自掏了一块钱,赏给那听差,听差拿了名片出门,已经把黄全德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及至听差将名片递上,见是珍珠花的名片,就喜欢得了不得,烦恼自然消除。加上那上面又注了一行字,疑惑那就是珍珠花的亲笔。这就高兴极了,把那张名片揣在贴肉的小褂袋内,表示亲近之意。二百元送掉,计划一个多礼拜的事,总算完全办妥,就很高兴地回家。
当天晚上去听戏,叫好也就格外得劲。照说起来,这钱是珍珠花不愿收的,珍珠花也不必对黄全德特别表示好感。但是做坤伶的人,平常是不敢得罪人的,求不到人捧,也不至于惹了人来砸。至于热烈来捧的人,不问如何,总得接受。不过或浓或淡对之,全在自己分别罢了。今晚黄全德高兴的样子,珍珠花知这是花了二百块钱的原故。因为这样,所以当黄全德在那里拼命叫好的时候,珍珠花免不了又对他看了两眼。这一来,真把黄全德乐得无可无不可。
珍珠花的意思,无非是敷衍敷衍他的,他既然知道自己已表示感谢了,这二百块钱,他就会觉得送之不冤,那也就人心未失了。因此在瞟过他几眼之后,也就算了。可怜黄全德苦心孤诣,积了一个礼拜的钱,就只消受她在台上遥遥地瞟了两眼,也就算了。而自己还不知道,尽管在台下拼命地狂喊,一直到戏散了,他痴心妄想,以为珍珠花总还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赶快走出戏园子在大门口对面一家店铺的阶沿上站着,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等着珍珠花出来,就可以看她是否有进一步的表示。心想:她一定有的。若是没有,为什么她在台上,今日对我格外多看几眼呢?
于是对他儿子也不告诉,静悄悄地站在人丛中后面。眼睛只管射住了戏园子里出来的人,那看戏人一阵风狂浪涌地各自散开了。出来的人慢慢稀少,那些坤伶,也就三三两两从里面走将出来。到了最后,珍珠花和金飞霞两人也就笑嘻嘻的,一路说着话出来。向外翻着一大片雪也似的白毛领子,和那浓脂未尽的脸,互相配衬,格外好看。金飞霞出来,先坐自己的汽车走了,珍珠花自己也有一辆崭亮的包车,这时那车子上下四盏水月电石灯,点得通亮,却拉着歇在戏园子横门。黄全德一看,这个机会,却不可错过。马上身子一挤,站到街当中,口里却不住地,大声疾呼叫洋车。他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取瑟而歌,让珍珠花注意。珍珠花一出戏园子门,就看见他是翘着下巴颏,向戏园子门口望着,就猜破了他的心思,这时他在街心里乱嚷,心里更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之中只把嘴撇了一下,头也不曾回转来,坐上车,车夫拉着飞腿地走了。
到了家,她母亲笑嘻嘻地走进她房里来,笑道:“你知道吗,林师长来了。”
珍珠花道:“真的吗?谁说的?”
她母亲道:“他派了一个马弁到咱们家来报告来了,说是住在花园饭店,因为要到总统府去,不然就上戏馆子听戏去了。若是十二点钟回了饭店,还派汽车来接你了,若到了一两点钟,就不来接你了。”
珍珠花道:“我也是天天望他来。听到人说,他要做督军了,别的我是不想,只要他给我买辆汽车。”
他母亲道:“坐洋车也是坐,坐汽车也是坐,一定要汽车作什么?干脆,叫他给咱们几个钱得了。”
珍珠花道:“您总要钱,看你有足的时候没有?那个姓黄的不是花了两百块钱吗?他就自负得了不得。巴不得马上我给他道谢才好。刚才散戏的时候,简直站到我的车子边下来了,我真是给他肉麻。他再要是这样,我简直就不理他,看他怎么样!”
她母亲笑道:“站到边下来,他就能咬你一口吗?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只要不喜欢那人,那人割了肉给你吃,你也嫌是酸的。”
珍珠花笑道:“你是得了人家二百块钱,就说人家好话,我为什么说他好呢?”
她母亲道:“哦!你就为了我收下二百块钱,有些不服气吗?明天你和林师长多要些,我少分你一点,不就结了吗?”
母女二人说笑一阵,夜色更深了,那林师长的汽车,依然未来,大概今天晚上,是不会来接你了。这样才安下心去睡觉。
到了次日,珍珠花怕林师长午前就会来接,九点钟就起来了,三把两把,赶快就将头梳起来。果然,等她修饰清楚,门口就呜嘟嘟,接连几次汽车喇叭响。珍珠花母亲就像发了疯似地,赶忙向外跑,一面嚷道:“林师长来了,林师长来了。”
人还没有到大门边,远远地伸出两只手去开门,门打开了,身子就向门边一闪。那两道眼光,早如射箭一般,射出大门外,早就看见大门外横着一辆汽车,一个大汉站在门外,这不是别人,正是林喜万师长。她赶快把心窝里要发生的笑容,齐堆到脸上,表现出来,然后从从容容,身子向下一蹲,和林师长请了一个安。笑嘻嘻地道:“师长!您来了。”
林师长含笑点了一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向门里走。她身子老远地闪到一边,等林喜万过去了,然后跟着在身后,一路嚷道:“二姑娘,林师长来了。”
恰好这时候,珍珠花在屋子里换衣服,刚刚把紧身的小坎肩脱了,正等着穿一件干净的,听到母亲说林师长来了,赶快找了一件穿上,急急忙忙来扣纽扣。这种坎肩,扣子是异常多的,而且还非常之紧,急忙之中哪里扣得起来,第三个扣在第一个窟窿里,第七个扣在第五个窟窿里,扣得乱七八糟,简直塞成了一个团团,正要将外衣向身上罩时,林喜万已经走到外面堂屋里来了。
珍珠花听见脚步响,连忙就在屋子里喊道:“别进来,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呢。”
手上提一件绒汗衫,赶紧站上炕去,就把帐子连扯了几下,展开了几幅,把身子一闪,藏在那帐子里面。林喜万听到她嚷,只管发笑,停了一会,就问道:“衣服换好了没有?我该进来了吧?”
珍珠花笑道:“还早着呢,请您在外面等一两个钟头吧。”
林喜万听了她这话,知道她已是穿好了衣服,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闯将进来。珍珠花正弯了腰,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在那里扑粉。在镜子里看见林喜万的人影子,却故意装着不知道,只管低了头,对着镜子扑粉。林喜万放着轻脚步,两只肩膀,一抬一抬地走上前去。走得近了,两手向前一操,拦腰一把,将珍珠花抱住。笑道:“你这东西分明在这里擦粉,你说是换衣服,要我在外面老站,我这该怎样子罚你呢?”
珍珠花身子一扭道:“许久没见,一见就闹。”
林师长依然抱着,伸了脑袋过来乱闻。珍珠花笑道:“别闹,别闹,我妈就要进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
林师长这才松了手,坐在炕沿上。
珍珠花拉着他的手,就并排坐下。林喜万道:“昨天晚上,我在花园饭店等了你一宿。怎么你总不去了呢?”
珍珠花道:“你不是说十一点钟来接我吗?你的汽车没来,我就睡了。”
林喜万道:“难道我不来接,你就不能去吗?等得我心里烦躁极了,到今日早上,我还有气。”
珍珠花以为他是玩话,就伸了一只手,给他抚摸着胸口,一下一下地由上向下抹,笑道:“别气,别气,今天晚上,我戏也不唱,早早地就到花园饭店来看你,好不好?”
林喜万一笑道:“真的吗?靠不住吧?”
珍珠花见他笑时,那八字胡向上一翘,煞是有趣,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伸了一只手,去揪他的胡子。嘴唇皮是活肉,用手去揪胡子,胡子被牵得多,岂有不疼之理。先揪了一两下,林喜万忍痛没有作声。珍珠花却不知道,笑嘻嘻的,用右手大拇指食指两个指头,揪了右边,又揪左边。林喜万心里原有些不高兴,经她一再地揪胡子,一把将她手夺住,向下一摔。突然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小白脸儿捧你,嫌我是老头子了。这要什么紧,咱们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说毕,马上就向外走。珍珠花要分辩几句,一刻儿说不出理由来。要伸手去拉他吧,又不好意思。只在这犹豫之间,林喜万已经走出大门,坐上汽车去了。
这一下子,决裂到万分,珍珠花又羞又愧,就回身向炕边走去,自己本恃着林师长做一个钱柜子,好解决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把他气走了,自己多少事坏了,且不管他。人家都知道林师长是自己的靠山,唱一辈子戏,把一个靠山反弄丢了,这是多么寒碜的事。越想越心窄,两手扶炕沿,人向炕上一倒,头就撞了下去。
她母亲正为了林师长跑了,赶进来问她。一见她向炕上要撞,赶紧一把将她抱住,就问道:“孩子,你这做什么?”
珍珠花心里万分委屈,不由得向她妈哭将起来。她妈道:“你说呀,究竟为了什么事呢?”
珍珠花正在伤心,一时哽咽着喉咙,哪里说得出来。哭了许久,这才把自己高兴,和林喜万闹着玩,揪了他胡子的话说了一遍。自己说到揪胡子的话,也不由得低了头咬着嘴唇笑起来。她母亲道:“你这孩子,实在也不分上下了,怎么动手揪起人家的胡了来呢?若是他真和我们恼了,那可笑话了。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到花园饭店去和他陪罪。”
珍珠花道:“我不去。他这样生气一走,我就够寒碜的了。”
说着这话,自己就侧着身子躺在炕上,顺手掏了个枕头过来,两只手抱着颠来倒去。也不说话,也不哭,好像是这样老搬枕头,就能搬出什么办法来似的。珍珠花母亲也是觉得这事弄得太糟。正指望林喜万到了京,可以弄他个一两千块钱,这样一来,要钱的话,简直水月镜花了。她靠了门悬了一只脚站住,也是望着她女儿出神。
珍珠花道:“我自己去是不好意思去的。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去请金大姐和三爷去说一声,就请宋三爷到花园饭店去一趟,给我们调停调停。那三爷和林师长他们都是熟人,一说准成。”
她妈道:“哪个宋三爷?”
珍珠花坐起来道:“妈,你真是装糊涂,怎么宋三爷也不知道,不就是说要讨金大姐的那个人吗!他来了北京不多久。”
她妈昂着头想了一想道:“哦!我想起来了。他现在有什么差事?”
珍珠花道:“听说快要做总长了。他的汽车常停在馆子门口,挂着总统府红字汽车牌子的,那就是的。”
她妈听说,一屁股坐在一张方凳上,不由得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唱戏唱得像你金大姐才有意思,多少阔人儿捧。可是这孩子聪明一世,迷糊一时,什么她也不在眼里,楞给李老头爷儿俩缠住。那李胖子凭这样好,也是开番菜馆子的,有什么大出息。我想,就不嫁宋三爷,嫁给西门总长也好,为什么嫁李胖子呢?”
珍珠花道:“李胖子心眼儿好啊。嫁给李胖子总还可以闹个两头大,若是嫁给别人,可不定做第几房呢!”
她妈道:“做姨太太怕什么呢?只要享福就是了。做正能卖多少钱一斤。一个娘们,不吃不喝,就能过一辈子吗?越是做大官的大,越是做太太没有意思,花花世界都让给姨太太的。再说唱戏的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做了大官的姨太太,那就不屈。”
说毕,两手一抱,向后壁一靠,接上又叹一口气道:“年轻人总是糊涂。”
珍珠花看她母亲这种情形,更听她的话音,知道母亲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怕跟林喜万去当姨太太。因道:“你别那样七扯八拉地说我了。我只要有一碗饭吃跟谁也行。我没有想作什么太太,你别猜错了我的意思。可是总要人家要,我们才能跟了人家去。难道说像捏糖人儿似的,满街敲着小锣卖去吗?”
她母亲听了这话,倒不禁为之一笑,就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嘴硬。那也好,你既有这一番心事,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去找林师长去。只要他和你好,又能出力又能出钱,比有一百五十个人捧你都强。”
珍珠花且不答应她母亲的话,搁在心里。到了晚上在戏园子里会到了金飞霞,因就把自己和林喜万闹翻了的话,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现在请她转托宋三爷去疏通。金飞霞笑道:“你这孩子,实在淘气,好好的,为什么揪起人家胡子来了呢?他和你恼了,活该!下回我看你还和不和别人胡闹。”
珍珠花一鼓嘴,将身子微摆了几摆,笑道:“大姐,这一点儿事,你都不帮忙,下回你也有找着我的时候,我不管也行吗?”
金飞霞鼻子尖一耸,笑道:“我没有找你的时候,你别把话吓我,我是不怕的。”
珍珠花道:“真的吗?就没有一点儿事找我吗?我来问你……”
说到这里,走了过来,两手扶住金飞霞的右肩,对着她的耳朵,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听了只是微笑。说完,珍珠花又对她睞了一睞眼笑着问道:“怎么样?”
金飞霞笑道:“你不要绕了弯子说话了,这件事你交给我,我准把你的人给你弄回来就是了。”
珍珠花道:“别嚷,别嚷!嚷得大家知道了,算什么意思。”
金飞霞向她瞧了一眼,又微笑了一笑。珍珠花道:“人家心里真着急,你还是这样不在乎似的。”
金飞霞道:“你既然着急,为什么刚才还和我说笑话呢?”
珍珠花听说身子一扭,下面一跺脚。金飞霞道:“得了,放心扮你的戏吧,我准给你办成功,就是了。我要不办成,以后见了面,你别叫我大姐,你简直的……”
珍珠花一伸手握住了她的嘴,笑道:“得了!得了!你别说,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
经过了这一番交涉,珍珠花才放了心。
这天晚上过去了,到了次日上午,金飞霞就打电话到宋敬叔的家里去,问宋三爷在家没有?这宋敬叔是个最忙的人,他虽然和金飞霞很好,但是向来脚不履戏园。金飞霞要和他见面,不是到他家里来,就是饭馆子、公园里相会。这时宋敬叔正在家里,他接了电话,就约了下午六点半钟在撷英番菜馆吃饭。这个时候,正是金飞霞休息的时间,就到撷英来赴约。这里除了宋敬叔,还有一个西装男子在座。他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分发梳得光光溜溜的,一望而知就是一个好漂亮的人。宋敬叔就笑着站起来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申志一先生。”
申志一笑着和她点了点头,操着南方官话说道:“这是金老板,我早认识的了。”
金飞霞看他和宋敬叔是很随便的态度,料着不是二等阔人。倒不可小看了人家,便又和他微微一鞠躬,笑道:“申老爷,您说话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啊。”
说着话,她就坐下了。看见桌上放了汽水瓶,就拿起瓶来,向人家玻璃杯子里各斟上了一杯,申志一笑道:“金老板也是客,怎么敬起酒来?”
金飞霞道:“这可是水,不是酒。”
宋敬叔道:“不管是酒是水,你代表了主人敬客,总是没有错儿的了。”
金飞霞笑道:“我代表你也不要紧,这总也不算什么高攀吧!”
宋敬叔笑道:“这个我倒赞成,希望你老做我代表才好呢。”
这句话太明显了,说得金飞霞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端起杯子来喝汽水,却不说别的什么。宋敬叔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言重了,且把这话扯开,因道:“今天上午,你不是打电话找我吗?有什么事?”
金飞霞道:“也是我帮人家的忙,并不是我自己的事,就是珍珠花昨天和林师长恼了,要请你出来给他们俩调停调停。”
宋敬叔道:“他俩感情很好啊。为什么决裂了呢?”
金飞霞用着刀叉切碟子里的小食,低头略带一点微笑,却不肯说。宋敬叔道:“你既然要我出来调停,当然要把他俩决裂的原因告诉我,糊里糊涂的叫我怎样去调停呢?”
金飞霞一笑道:“我待一会告诉你。”
申志一道:“这样说碍着我在当面不便说了,我就先避开让你们二位说吧。”
说时,把胸面前的那块白围布一扯,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走。金飞霞也笑着站起来道:“申老爷,你这是干吗?真让我们难为情了。实在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话,我不过这样逗着好玩罢了。”
申志一看她这副情形,这才坐将下来。
金飞霞也就不再和珍珠花忌讳,把揪林喜万胡子这一段笑话说了出来。宋敬叔道:“这孩子也太淘气,应该让她吃点小亏,急上一急,从此以后,我想她不会再顽皮了吧?”
申志一听他说到这里,也不说什么,只把眼睛望了宋敬叔的脸,原来他的嘴上,正养了一撮极短时髦胡子,在鼻子下面,掩了上唇三分之一的地方。宋敬叔还没有理会到申志一呆望的原由,就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
申志一用手遥遥对他的嘴唇一指道:“我替你危险啦。”
宋敬叔放下叉子,用一个食指指鼻子下道:“这个吗?不要紧的,我这个胡子是表示不是胡闹的小孩子罢了,并不是表示年老,倒是不大讨人的厌,以至于要人来揪。”
因偏过头去问金飞霞道:“你说是不是呢?”
金飞霞笑着一偏头很急促地答道:“我不知道。”
申志一看到,觉得甚是有趣,就哈哈大笑。
说笑着,不多大一会儿,咖啡就送上来了。申志一却没有喝,起身就要走。宋敬叔道:“我知道的,你这次到北京来,是好玩的,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你为什么还老是这样忙呢?”
申志一笑道:“就是为了玩忙。今天晚上,有几帮人约着玩,这个时候还不去,人家要等得急坏了。”
宋敬叔笑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能不能带我去一个?”
申志一不说什么,望了一望金飞霞,在帽钩上取下帽子来戴着,就告辞出来了。
他在上海,坐汽车惯了的,到北京来,虽是短局的做客,依然还是包了一辆汽车。这撷英番菜馆,他的楼座,是倒转着又倒转着上去的,里面就怪别扭。门口是廊房头条,街道很宽阔,只要生意一好,门口车马一多,就会挤塞了路,几十分钟之久,也不会散开。申志一的一辆汽车,正停在许多车子中间,恰好不先不后,有一辆马车在前面坏了轮上的胶皮带,两旁人行路,汽车停着占了,中间空下的三尺路,塞一个正满。等到马夫要把那迟缓的马车挪开,迎面来了两辆加大汽车,抵住了,移转不得。要倒退吧,后面又是一辆跟着一辆的汽车和人力车。巡警跑过来疏通,要那两辆大汽车倒退,放马车过去。这汽车却是司令部的,他不肯受这退让的侮辱。然而停了五分钟,汽车夫也觉得开不上前,倒是肯退了,可是只这一犹豫,后面的车子,也越来越多,一同挤上,哪里又能退呢?于是大家不能进退,只有车铃响,喇叭响,汽车机器响,闹成一片。申志一赶着出来,原是要走,便坐上车去。及至坐上车之后,左右前后全是车子,没有五寸大的空地,怎样开得动,汽车夫只管捏着喇叭,乌乌地响。申志一向来是和平好说话的人,这时也气极了,心想我把车硬开了出去,撞死你们这班阻碍交通的东西。他在车子里,白发了一阵子急,约摸有三四十分钟的工夫,才由四五个警察,将街上的车辆疏通。汽车慢慢地转着轮子,开出了重围。申志一是要到韩家潭去,路并不多,若是不坐车,肯走了去,也就早已到了。车子开进韩家潭,偏是又岔上了车,他领了教了,不坐车,就走下车来了。
原来他有一个朋友金粟海,今天晚上他在双合班菊芳姑娘屋子里请吃花酒,也有他一角。他因为吃花酒是闹不是吃,所以先和宋敬叔在一处吃了一餐大菜,这时才来。下车不多路,就走到了。这里他已来过几次了。因之一进门,那班子里人就喝着五小姐客来了。菊芳屋子里阿姨打着门帘,他含笑着就抢步走了进去。他以为人总到得很多了,走进来一看,只有主人翁金粟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客到了,先笑着起来让坐,笑道:“申先生到了。热闹了,热闹了。”
那个菊芳姑娘,不声不响的,将阿姨倒了的一杯茶,送到申志一站着附近的一张茶几上。申志一道:“多谢,多谢!”
菊芳笑着道:“熟人客气什么?”
那声音极低,几乎听不出来。
申志一见她穿了枣红色的驼绒袍,不过是镶白色的牙条,并不怎样花巧。新剪月牙式的短发,更把那圆脸配合得圆整了。她短袖外光着两只胳膊,低了头坐在一边,直播弄那橡皮温手壶。便笑对金粟海道:“老五真是老实。用有你这样善于体贴的人,可以做他的护花使者。”
金粟海笑道:“我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无用的客人,配上了无用的姑娘。”
菊芳听说,坐在那里,还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只听到楼底下一阵喧嚷。这里娘姨一掀门帘,便笑着向金粟海道:“陆大爷来了。”
看她脸上,却另有一种得意的情形。原来这陆大爷是长江巡阅使陆伯华的儿子叫陆幼华,这人从幼年在上海长大,除了跟着父亲学了些军旅政治迎送酬酢之事而外,其余的脂粉队里,歌舞场中,无一不到,无一不精。交的朋友,上至于督军总长,下至于市井少年,江湖好汉,也无一不有。这个时候,南北有八大公子,他也占了一位。若要说他所长,可以说以风流见胜了。不过不是他知己之交,猜不透他的性情,因为他在脂粉队里,是抱博爱主义的,就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垃圾马车。垃圾马车,是上海的名词,就是北京倒土的土车,什么也装了去的。所以人家因为他倒是无所谓的,看他地位这样的高,都想和他接近,一进窑子门,谁不知道陆大爷!
陆幼华在群众的欢迎声中,上了楼,走进菊芳房中,便道:“怎么只有你两个人?”
一句未了,却听见门帘外有一个口操江北音的,连忙接上说道:“大爷,我只比你缓一步,我也来了。”
说时,无人打门帘,由门帘子下钻进一个人来,他一进门脱了大氅,取下皮帽,显出一身大花墨绿绮缎长袍,大八团花缎马褂,纽扣上系着一个珐琅质徽章,完全露在外面。他头发梳得溜光的,架着一副大眼镜,是个极时髦的装束。陆幼华还不曾看见他,听了他那一口江北话,就知道是林老三林一心。因道:“林三,今天下午,我打电话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林一心笑嘻嘻地道:“大爷虽没有找着我,我可是替大爷办事去了。”
陆幼华道:“你替我办了什么事?”
林一心道:“贾老板在东安市场定的一双皮鞋,约了今天下午去拿。贾老板前天就说了,自己懒为了一双皮鞋,跑这么远去,我就把这一趟差事承担下来,下午是我上东安市场去。取了皮鞋之后,我不敢停留,就送到贾老板那里去。”
陆幼华道:“你说了这大套,又不是和我办什么事,什么意思?”
林一心道:“你不要说那种屈心的话了。再过一些时,鼎鼎大名的贾湘琴,若不是陆大爷的姨太太,不但我这一趟差事,不算功劳,以后我也不姓林。”
陆幼华嘴上,原养了一撮贾波林式的小胡子,他听了这话,将左手一个食指不住的在胡子上磨擦,笑道:“你怎样能下这种断语,知道她要嫁我?”
林一心道:“她亲自对我说的还会假吗?我曾问她,贾老板怎么不唱戏?她说我要跟陆大爷了,还唱什么戏?”
陆幼华笑着对金粟海道:“她倒比我还公开,这样子我是非讨她不成。”
说时在烟筒子里取了一支烟,菊芳早擦了火柴,过来给他点上。他就问道:“楼下那个梳头的,生意好吗?回头我叫她的条子。”
菊芳听了,望着他微笑了一笑。陆幼华道:“你不用笑,我是有名的垃圾马车,不分老少,只要我一刻儿心动,我马上就来事。”
说着回头对金粟海道:“你问问他看,我这话真不真?”
菊芳笑道:“我又没有说什么,要问什么呢?”
陆幼华道:“你虽没有说什么,可是你那样笑我,可不是好意哩。”
林一心道:“大爷猜的是不错。老五是怕大爷眼界太高,看不上眼,其实大爷是抱了博爱主义,倒无所谓。”
陆幼华道:“不要说闲话了,叫他把席摆上来吧。吃了酒之后,我还有我的事。”
金粟海道:“还有两三个人没到,我们还等一等吧?”
陆幼华道:“现在宾主有四个人,也可以吃了。我在上海一个人就吃过双台。”
金粟海见他只管在屋子里打旋转,一刻儿也不能安身,知道他急于要去敷衍贾湘琴,就不必再耽误,吩咐一面摆席,一面打电话催客。
不多一会儿,又把江心波先生请来了,席面也摆好。金粟海就在横窗前一张长桌边坐下。解事的阿姨,就把桌灯上的电线向插销里一插,灯光亮了,然后奉上一个红木小托盘,里面放着笔砚和局票,一齐放到金粟海面前,他拿起笔,伸到砚台里蘸了两蘸墨,偏着头先望申志一笑道:“哪一个?”
申志一笑道:“我还没有相当的人呢?”
金粟海道:“有有有,就是昨天在旅馆里碰到的那个老六吧?你以为如何呢?”
申志一笑道:“陌生的人,叫她来怪不好意思的,还是……”
金粟海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昨天你不是极力赞成她吗?”
申志一道:“赞成是赞成,你又不认识,我又不认识,糊里糊涂把人家叫来吗?”
陆幼华笑道:“那要什么紧,照上海的办法好了。在上海不都是先叫局而后认识吗?”
金粟海笑道:“是她。”
于是提笔就写了销今馆小玉月仙。下面注了一个申字。写毕又偏着头问道:“还有谁?”
申志一道:“行了行了。就是这个吧。”
金粟海很知他对玉月仙用意甚专,就依着他的意思,不再替他叫人。此外又接连写了六七张局票,林一心陆幼华都是两个。其余就只一个,局票发了,大家入席,大家恭维陆幼华坐首席,陆幼华不肯。林一心笑道:“大爷你就坐吧?金粟海是主人翁,不消说了。申志翁是你的把弟,江心翁是我们极熟的朋友,不能客气,我呢,不消说了,只算是后生小辈。试问在这些客里面,除了您还有谁能坐首席。”
说着,他先在桌上拿过酒壶来,给首席斟上一杯酒。陆幼华笑道:“林三,你胡闹。这酒应该是姑娘斟的,你怎样给老五代起劳来?”
这话说了,大家都给他有点不好意思。他一点也不在乎。笑道:“这要什么紧!这酒壶又不是姑娘的专利品,平常我们也拿酒壶的,怎么到了吃花酒就不许拿。可惜我这脸子不好,要是脸子好,和老五代表倒也不在乎。”
说着,索性拿了壶,满桌上一斟,大家哈哈一阵笑,也就算了。
陆幼华不便推辞,也就入座。上了两三样热菜,姑娘也就来了。等到小玉月仙来了,大家因为是申志一特意赞赏的人物,她一进门,这些眼光,就不约而同的射到她身上。她穿了件灰鼠的外套,一进门早就脱下来,身上穿件杏黄色织花的夹袍,袖子短短的,露出两粉红的手胳膊。那花是淡红和葱绿配合起来,真是鲜艳夺目。脸子上围了一条白绒绳的窄围巾,长长的,轻轻的,和衣裳的颜色,极其调和。下面她穿了白色的跳舞绿袜,裹着骨肉停匀的两只玉腿。足上穿了杏黄色的高跟鞋,一走身子一闪动,显出那娉娉婷婷的样子。那圆圆的脸儿,和刚熟的苹果一般,有红有白,非常地娇艳好看。
申志一看见,眼珠早是在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觉得风头十足,实在是可人意。她将大衣脱了,就站着停了一停。因问旁边的阿姨道:“是哪一位招呼的?”
阿姨便指着申志一道:“是这位申老爷。”
玉月仙看见他身后有张方凳子,就轻轻悄悄地侧了身子挨着他坐下。这个时候,身后早有那胭脂花粉香,绕袭周身,迷人欲醉。回头一看她的,她就微微一笑道:“你认识我吗?”
申志一道:“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好几回面了。”
玉月仙道:“见过好几回面吗?我倒……”
申志一道:“你倒怎么样?倒没有知道这一件事吗”玉月仙笑道:“你真明白我心里的事,你都知道了。”
金粟海笑道:“两个人拉拉手吧,新见的朋友应该客气一点。”
申志一笑道:“粟翁一副儿女心肠。无论是人家结婚,娶如夫人,招呼姑娘,总是望人家成功的。”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金粟海笑道:“老六拉拉手吧,面子面子。”
玉月仙虽然还只十七岁,可是她的领家外号拿摩温,却是一个斲轮老手,什么圈套枪花,都教给她了。她今天一看席面上的人,首先就有一个陆小帅在座,其余的是老白相。申志一穿着一套极漂亮的西服,手上又戴着一只钻石戒指,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也是一个公子哥儿。这样的人,自然不是随便的客人可比。金粟海老叫拉手,看看申志一有点不便先伸手的样子,她就笑道:“外国人见面,都是女人先伸出手来行礼的。拉手就拉手,要什么紧。”
说毕,她就伸出手来,让申志一握着。申志一笑道:“我们倒是认识了再握手。”
于是又笑了一阵。
这时大家叫来的局都到齐了,便唱将起来。大家说笑一阵子,玉月仙先要走,临走的时候,对申志一道:“回头请过来坐坐。”
金粟海代答道:“一定来,一定来。”
申志一不置可否,只是笑。
散了席,陆幼华先要走。林心一跟着陆幼华的,大爷一走,他也要走。申志一就和金粟海、江心波一同到销今馆来。玉月仙看见申志一那种情形,知道他要来的,重敷了脂粉,又换了一件绿底印花印度缎的衣服,周身是水波浪细毛的滚边,头发上同时也另束了一根绿绸束发带,申志一走进门,见她是焕然一新,笑道:“我几乎不认得了,真漂亮啊。我们说来就来,不失信吧?”
玉月仙道:“像申老爷这样的人,说话还能不算话吗?说来自然是会来的了。”
当时招待大家坐下,招待了一遍茶烟,就坐下谈话。
申志一是上海人,金粟海和江心波又是两位老上海,因此大家谈谈,就不免谈到上海的人情风俗上去,这样一扯,话就谈得非常的长了。申志一对于这个人,越看越中意。这屋子是三间房,外面是两间打通的,里面却只是一间。申志一私下将金粟海扯了一把,于是独自一人走到里面屋子里去,金粟海也就跟着走了进来,他拉着金粟海的手,拖了一个桌子犄角坐下。因笑着低低问道:“这小家伙倒是不错,你看我是怎样开口?”
金粟海道:“你的意思怎样呢?还是为了她一个条子,来了却这一场债呢?还是想做出交情来呢?”
申志一道:“自然是愿意做出交情来。而且我们都是行客,成熟得越快就越好。”
金粟海道:“天下没有姑娘不开口,客人要赶着做花头之理。你要对她表示好感,只有把钱开得重重的。我们平均数是开五块,你开十块,也就不少了。”
申志一道:“你们有些时候,不也是开十块钱吗?有限的事,多就多花一点,算什么,开二十块钱吧。”
金粟海虽觉得这个数目太多,但是看他正在高兴头上,不愿拦阻他。况且申志一向来赋性慷慨,不作小手笔的事,在他也就近于上中了,因笑道:“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样一办,就有些难乎为继。”
申志一道:“也没有什么难乎为继。这是我们一种手腕,将来自然有法子摆脱。”
金粟海笑道:“只要你有把握,那就放手做去得了。”
申志一笑了一笑,又和他走了出来。随便谈了几句话,就在身上掏出皮夹,取了一沓十元的钞票,浮面抽了两张,斜斜地叠着,向瓜子碟里一放。小玉月仙和房间里的人看见他这种举动,都不由得心里一惊。那目光早如闪电一般,对着那碟子望去。原来这和娼门的规矩,已增加到二十倍了。申志一给了钱,不肯停留,马上就走了。
他这回到北京来,和陆幼华金粟海各在西方饭店里,开了一所大房间。当时回得家去,先到他房间里去坐,他笑道:“还只十二点钟,太早了,我们找两个人来谈谈吧。”
金粟海道:“难道你是要叫老六?”
申志一笑道:“不太好,不太好,太现痕迹了。这样一来,她要就来,或者有些不好意思。她要是不来吧,我们也没有面子。不如明日去一趟,当面和她说明,那就稳当多了。”
金粟海道:“这个很对。”
说不多一会。菊芳来了,陆幼华、林一心也来了,他又另带了一个姑娘来,一闹就是两点钟,这晚上也就过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四点钟,天还未黑,申志一拉了金粟海就要他到销今馆去。金粟海道:“太早吧?”
申志一道:“早一些好,我去邀她吃晚饭。”
金粟海见他很热心就同去了。到了销今馆,玉月仙刚梳完头,开了电灯,对着镜子在擦粉。房里阿姨把申、金二位让进里边那间屋子来,她动也不动,依旧对着镜子,只回转头来向申志一等道:“对不住,请坐一坐。”
说毕,仍回转头去,只管照镜子。金粟海也知道玉月仙的领家,是有名的拿摩温。大概这个妇人,就是所谓拿摩温,因就注意看怎么样,口里可依旧和申志一说话,表示并不曾留意的样子。淡淡地问道:“申老爷想请六小姐吃晚饭能赏光吗?”
玉月仙口里说着不敢当,谦逊两句。一面装着在桌子抽屉里拿东西,不经意似的,轻轻地和拿摩温谈了几句话。然后走来说道:“要去就去,我要早点回来呢。”
金粟海听说,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走。”
玉月仙打开了玻璃橱,取出一件绿海绒的斗篷来,交给申志一道:“劳驾!劳驾!”
于是掉过身去,将背对着人。申志一真个听他的话,就提了斗篷上肩,给她轻轻披在身上。她两手向怀里一抄,然后说道:“我们走吧。”
申志一自照昨日的例,开了二十元的盘子钱,于是三个人一齐走出大门,坐上汽车。
申志一因为醒红楼是有名的馆子,虽然贵一点,究竟有两样好吃的菜,因此就到醒红楼来。三人走进一间雅座,人少屋子大,觉得空荡荡的。申志一道:“不知道老陆在哪里,把他找来了,好不好?”
金粟海道:“这个时候,他未必回了饭店,哪里找他去?”
申志一想他未必在家,也就算了。吃过了饭之后,金粟海就对申志一说道:“我们到西方饭店去,休息会子。”
申志一道:“回去作什么?回去也是坐不住的,还是胡同里走走吧。也许就可以会到老陆的。”
玉月仙听说他要到胡同里去。心想刚才他开二十块钱盘子走的,今天晚上,当然不会再去的了,自己老在这里等着,没有意思,于是就要走。申志一道:“你不是要回去吗?”
玉月仙道:“是回去啊,问我作什么?”
申志一道:“你既是要回去,我们顺道把车子送你回去得了,不强似你一个人先走吗?”
玉丹仙道:“你真送我回去吗?”
申志一道:“这算什么呢?也值得撒谎吗?”
玉月仙见他如此说,果然就没有走,等到申志一会了账,于是三个人一同走出酒馆子,坐上汽车,开到销今馆来。
车子停了,小汽车夫就来开车门。他们坐车,是玉月仙坐在中间,申志一和金粟海坐两边。小汽车夫正好在申志一这一边开了车门。申志一本来就觉得过门不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恰好又在自己这一边开了车门,如若端居不动,分明是怕花那二十元的盘子钱。一生赋性慷慨,岂肯在玩笑场中,做出这样吝啬的样子来。因此很随便的样子就下了车,站到销今馆大门口石阶上了。这销今馆的上下gui头,早就传扬出去,说是六小姐有一位新客人,是开二十块盘子钱的,因此申志一进出,格外注意,也就早已认得了。前不到两个钟头,大家看见这位阔客,是由这里去的。不料现在他又来了,一会工夫,就要开四十块盘子钱,钱越花得多,人越来得密,这真是一个大手笔,不可用平常眼光来看待的了。所以申志一刚到门口,在门洞边那班报信的龟奴,早是老远地站着张望。
金粟海见这种形势,知道非进去不可。玉月仙下了汽车,他也就下了汽车,于是三人一同进去,玉月仙看见申志一手头很阔,逆料他陪着一同到门口,决计不能不进去,这倒也不十分惊异,不过经此一度周旋,彼此熟识了许多,倒是谈笑无忌。坐了一会,申志一向金粟海笑道:“你应该去看看老五了,我们不要老坐了。”
于是又掏了二十块钱,开了盘子钱,和金粟海一路出大门。这里到菊芳那里,路并不远,因之也没有上汽车,就走了前去。
到了菊芳那里,金粟海就像到了家里一般,是极熟的,向沙发上坐下去,不由得嘘了一口气,对着申志一微笑道:“像你这种办法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申志一笑道:“这又能算什么呢?”
他说这话时,菊芳不在面前,便笑道:“也不过多花二三十块钱罢了,我们哪里不用呢?”
他这样解释的法子,金粟海也就一笑。坐不多久,林一心打了电话来了,问金申二位在不在这里,及至申志一接了电话,他就说和陆幼华、江心波在二妙班,还是二位过去呢,还是他三人过来。申志一说是刚刚坐下,茶都没有喝。林一心听了,就承认了过来。
挂上电话,不到十五分钟,早是一阵喧笑之声,三人走进屋子来。金粟海看见他们来,脸上只是微笑,陆幼华道:“粟海怎么这样快活,一定有什么可乐的事情,说出来大家听听。”
林一心道:“是啊!应当说出来大家听听。”
陆幼华道:“你就不说,我也猜到了八成。”
林一心道:“大爷不猜则已,这猜,我想总有个八九不离十。”
照例,陆幼华说话,林一心必定要跟从在后面附和一句的,这次他却附和得特别奇怪,因笑道:“一心,你是个没有耳朵的神仙吧,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怎样会知道,我猜人家的,能猜八九不离十,还不算什么。你知道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连我猜的程度如何,你都知道了,你这么阴阳八卦,却不是当玩。我问你,你知道我向哪一路猜?”
这一篇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损人的话,倒让人不好怎么答复。
可是林一心处之坦然,笑道:“大爷,你这一问,好像是可以难到我哩,其实我这是经验之谈。往日我看大爷猜什么事情,总猜得相差不远,今天猜,又是在高兴头上,所以我知道你总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陆幼华笑道:“我问也会问,你答也会答。”
说到这里,把这笔公案丢开,回转来问申志一道:“是不是你老六那里耍了什么花头?”
申志一笑道:“没有什么。”
陆幼华道:“粟海你一定知道的,你说吧。”
金粟海道:“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请老六吃了一餐饭。饭前是自己去接的,饭后又是亲自送去的。”
这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就是他开了四十块钱盘子。陆幼华笑道:“这件事果然值得大书特书一笔。”
林一心原是坐着的,笑着站起来,鼓着掌道:“我说怎么样,大爷一猜就把志翁的心事猜着了不是?这就猜个十成十,哪止八九?”
陆幼华因为自己当着众人,损了他几句,以为他必减少捧场态度的。不料林一心,真个一心恭敬,虽然受了几句话,还是一样的恭敬,这也只好归斯受之而已矣,不能再和人家为难了。因就把别的事提起,就笑了一阵。
约摸坐了一个钟头,江心波道:“我们可以走了吧?再不走,把老五的屋子都要拆掉了。”
菊芳微笑道:“大家还有地方要去,就说有地方要去,何必对我说这客气话呢?”
望着金粟海又是一笑。金粟海对大家道:“是的。我每次到这里来,四条腿的板凳,总会坐得只剩两条腿的。我们可以走了”陆幼华道:“你坐不坐有什么关系。反正过一会儿,老五就要到旅馆里去的,总是在一处的。”
申志一道:“这样说,应该会那不能到一处的了。”
陆幼华笑道:“对了,应该陪你到老六那里去。”
申志一道:“笑话,今天晚上,我已经去过两回的了。”
陆幼华道:“去过两趟什么要紧,再去一趟就凑成三顾茅庐了。”
申志一道:“要玩,哪儿不能去,何必一定要到销今馆去呢?”
林一心道:“去不去没有关系,我们走出去了再说吧。”
于是五个人一同起身出门。
走到胡同里,大家都不上汽车,陆幼华手里拿一根手杖指东搠西的,就在前面走。这里原离销今馆不远,看看要到门口了,申志一走上前,一把将陆幼华拉去,笑道:“不能闹,不能闹。一天晚上,连着去开六十块钱的盘子,人家不要说我们疯了吗?”
陆幼华道:“就花六十块钱,又算什么呢?这还去拉拉扯扯,多么寒碜。”
申志一道:“并不是拉拉扯扯。这样玩,人家疑心我们开特别快车,并不漂亮。”
陆幼华道:“怎样不漂亮?王金龙嫖院,见面银子三百两,喝杯香茶就起身,那都成了千秋佳话。你要想做一点面子,哪里怕多花几个钱!”
说这句话时,已经走到销今馆门口,申志一也不便硬不进去,只得大大方方一同向里走。这一下子,不但全班子里人注意,连小玉月仙自己,也为之愕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