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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大妇千里来一筹莫展 新人数朝去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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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也是事情恰巧,申志一也住在西方饭店,他的房间在楼上,不歪不斜,正在包月洲新房的上面。若是去了楼板,可以说两位情敌,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不过申志一绝想不到玉月仙嫁了包月洲,还会住在旅馆里。包月洲虽知道这西方饭店的客人,冶游的不少,也不见得就有玉月仙的要好朋友在内,所以他也毫不考虑的,在这里营下暂时的金屋。

时光易过,转身就是星期,到了包月洲纳灶,玉月仙出嫁的日子了。这一天包月洲也在西方饭店,小小地请了一餐客,到了十几位好友,大家吃喝说笑闹了一阵。新娘玉月仙是个青楼中人物,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也就很大方的,和新郎在一块儿陪客。大家也不必闹什么新房,到了晚上十二点钟,各人就散了。包月洲自由自在地和玉月仙谈心,不须顾虑到没有时间,也没有人从中来障碍,总算是实享藏娇金屋的好处了。可是这样的好事,偏是日子极短,也不知是谁,把这消息传将出去,让包月洲的夫人知道了。包月洲的夫人,原住在上海,在包月洲决定纳灶的时候,电报就到了上海。夫人一接到电讯,结束了一些琐碎的事情,便搭了京沪通车,追到北京。

北京城里,包月洲原也有一所房子,只随便几个男女仆人守家。包太太一到了家里,首先就让人打电话通知包月洲,说是自己来了。包月洲不是亲自听了太太说话,真还不肯相信有这事。现在太太来了,好像飞将军从天而下,分明是为了自己娶姨太太来的,不然,事先何以一点消息也不露。这事万万强硬不得,还只有一味敷衍太太才是。于是将银行里事办清楚了,连忙坐了汽车赶回家来。

太太一见面劈头就冷笑一声问道:“哼!你做的好事。我又没有死你以为你在北京做的事,我在上海就不知道吗?我也没有别的话,你要讨人,不过要把我和我的儿女安插一下。不然我们就以性命相拚。”

包月洲道:“真是空穴来风,哪里有这么一回事?难道你还为了这样一种不可靠的谣言,千里迢迢的地跑了过来吗?”

说时,翘起嘴角上一些短胡桩子,微微一笑,接上鼓着巴掌,又哈哈大笑起来。包太太看他面不改色,反笑嘻嘻地闹着玩,不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自己也跟着狐疑起来。包月洲见太太沉吟不定的样子,似乎为自己之说所动,索性笑道:“我猜一猜吧!你是得到谁的消息。是了,一定是你干姐姐邓太太去的信。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打牌打糊涂了,听到风,就是雨。这个太太真是会开玩笑,她不过花一毛多钱的邮费,让人家凭空跑了几千里路,冤枉不冤枉。我明天倒要请她来问问,我讨了谁,讨这人又在哪里?”

包太太听他的话,一步逼进一步,简直把讨人的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不能说他完全是做作的了。因道:“你不要胡猜,邓家大姐虽然常和我通信,她不管你包家的事。”

包月洲笑道:“我不过这样说,承认不承认,那全在你。若是不承认,真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子里了。这是你上了你干姐一个大当,若是上了我这样一个大当,那还了得吗?”

说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包太太由上海憋着一肚子怒气,一直到了北京私宅,未曾发泄,静等包月洲见面要搬出天理国法人情来开一下谈判。现在给包月洲左一个哈哈右一个哈哈笑得迷离惝恍,怒气就完全暗消了。包月洲见太太不是一见面时那种激烈的样子了,心中暗喜,便对太太道:“我说的话你未必肯信。你可以邀着邓太太到亲戚朋友家里去调查调查,看我究竟有什么轨外行动没有?”

包太太冷笑道:“调查我自然要调查的,难道凭你这样说上一套,我就信了。不过也用不着找邓太太,我一个人就会调查水落石出的。你不要一再提到邓太太,又牵扯上别人。”

包月洲笑道:“好了,把这一页书揭过去,我们谈谈别的吧。”

于是他立刻转过话锋,就问些上海家中的情形,又问问上海开了几家跳舞场,新编了些什么戏。

由下午回来起,直陪太太谈话,谈到晚上十一点钟。包太太把这次来的任务,完全忘了,也就不再提。这时却有一个电话来。听差说是彭总长来的电话,请经理过去。包月洲道:“这样晚了,他有什么事呢!大概又是三差一的局面,要我去凑一脚了。你回绝他,就说我不在家。”

听差答应去了。包太太道:“他常邀你打牌吗?”

包月洲道:“他哪里会常邀到我头上来,也不过偶然的事罢了。”

谈谈说说的有半点钟,听差又来说,还是彭总长来的电话,说有要紧的事商量,务必请经理去一趟。包月洲还没有说话,包太太便道:“人家一次两次的来请你,一定有要紧事,你就去一趟吧。”

包月洲笑道:“我是因为你今天新到,应该在家里陪着你。不愿出去的。”

包太太道:“胡说。你不要以为我分不出公私邪正来。你真有事出去应酬,我还能禁止你吗?”

包月洲拱拱手道:“我说错了,对不住。我去一会就回来。”

于是含着笑出门上汽车去了。

汽车风驰电掣一般,到了西方饭店,一直走进赁住的新旁里去。玉月仙拿了一副扑克牌,无精打采地坐在小桌边翻弄。她见包月洲进来,只抬头看了看,并没有作声,又去翻牌。玉月仙本另雇了一个苏州娘姨在房间里伺候,娘姨走上前,接过去了大衣和帽子,便笑道:“老爷,我们打了两回电话了。接电话的人是谁?再三叮嘱,说不要打电话,自然有回电的。”

包月洲笑道:“我那个电话,是不打的好。电话在前面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玉月仙手拿了一把牌,向下一抛,撒了满桌。站起来问道:“我是你的家眷,还是你的丫头?”

包月洲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

玉月仙道:“家里人和家里人打电话,怕来来往往的人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不懂呢!”

包月洲顿了一顿,笑道:“这缘故我得慢慢地对你说,你不要急。”

玉月仙道:“你不是说这北京一份家,家里只有些底下人,没有什么人干涉吗?怎么家里又不能打电话了?我只来三天,你就前言不符后语了。”

包月洲道:“并不是我前言不符后语,乃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因为我们太太,不知道在哪里得了这个消息,她赶到北京来了。我想我们的事,要好好安顿,就不能让她知道一点。所以我在家里极力地避去这层嫌疑,让她摸不着头脑。我的手腕,总算不错,她居然把我的话,信以为实,以为我并没有讨人。”

玉月仙听他的话,略微沉静了两三分钟,因问道:“你这话果然是真吗?你们的太太,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何以就在这个日子赶到了?”

包月洲道:“事先我也是一点不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太太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到家里去了呢。”

玉月仙将嘴一撇道:“你以为是我吗?我没有那大胆子,敢打太太的旗号。我是什么人,我也配那样称呼。”

包月洲道:“你不信就算了。但我是确是这样想,后来我到了家里,我才知道是她。她一提到这件事,我马上就给她一个满不在乎,她也以为果然是谣言。只要这样做下去,我想不到半个月,她就要回上海去了。”

玉月仙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将鼻子哼了一声。

包月洲见她这样子虽然有些不乐意,却也不至于有失望的表示,觉得这方面的敷衍之法,还不算难。坐谈了一会,拍着玉月仙肩膀道:“这真是对不住,我要走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玉月仙靠着椅背,垂头不语。包月洲道:“这件事,我也是没有法子,你总可以原谅的。”

玉月仙道:“只要你把话说明了,我是不怪你的。你要瞒我,我就不高兴了。”

说毕,微微一笑。包月洲看她面子上虽然不生气。但是两道眉峰,深深地锁着,好像是十分的勉强。这样一来,自己心里,倒十分过意不去,怅怅地站立一会,就走了。

玉月仙原是板着脸,及至包月洲走了,便向着娘姨道:“他走了很好,我们到哪里白相白相去。”

娘姨道:“听戏看电影都过了时候了。”

玉月仙道。“我们到班子里去看看吧?三天没有回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娘姨道:“不要去吧?让包老爷知道了,面子上下不来,人家花了许多钱讨你,为着什么呢?不就是不愿意在班子里混吗?你刚出来一二天,又回去了,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我们无论是个长局是个短局,暂时这几天总要做得干净一点,不能让人家说话。”

玉月仙道:“那要什么紧,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可是他先对不住我呢。”

嘴里和娘姨说着话,人坐在沙发上,伸手就一摸壁上挂的电话,取了下来,报号道:楼上七十二号。

电话接上了。玉月仙便问道:“申志一先生在家吗?”

接电话的,正是申志一自己,便问是哪一位。玉月仙笑道:“你猜我是谁吧?”

申志一笑道:“哦!知道了,又是楼下包太太。”

玉月仙道:“不要缺德了,什么包太太?”

申志一道:“现在的太太,不含糊啊。”

玉月仙道:“不要废话了,我要到你房间里来白相白相,行不行?”

申志一道:“挡驾挡驾,我和包经理,可不认识呢!”

玉月仙道:“怎么回事,我们的交情,一笔勾销了吗?”

申志一道:“当然啊!”

玉月仙道:“我不和你说这些废话了。”

说毕,就将电话挂上。

娘姨见她碰了人家一个橡皮钉子,倒替她难为情。她却到梳妆台,找了粉扑子,对镜子扑了一扑粉,又找了小牙梳将头发梳了一阵,这才笑嘻嘻地上楼而去。

到了楼上七十二号,只见申志一屋子里是满房宾客,有两位是极熟的朋友,就是那陆幼华和林一心。门只一推,陆幼华首先看见,就站将起来鼓掌道:“包太太来了,欢迎欢迎!”

玉月仙撇了嘴笑了进来,一直走到众人身边,笑道:“为什么损我?”

申志一这时不能把这位不速之客,硬推将出去。只得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在茶几上。玉月仙道:“多谢了。为什么在电话里挡驾?”

申志一道:“这一层,你还不能原谅吗?照着情理说,必定要认识老爷,才能够认识人家太太。”

陆幼华道:“此话不通,我就有好几位太太朋友,并不认识她的老爷。”

林一心道:“大爷说得对。现在社交公开时代,男女交朋友,满不算一回事。”

玉月仙道:“这还像话,况且我们住在一个饭店里,不是朋友,还是街坊呢。”

大家见玉月仙这般的开通,乐得和她开开玩笑,大家在一处凑着一个热闹,不觉就到了一点多钟。还是有两位客告辞要走,玉月仙觉得未便独后,也就下楼去了。照说这一晚上,她是很寂寞,可是她上楼一白相,就很快活的过去一宿了。

次日睡到正午一点钟,方才醒过来,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苏州娘姨走到床面前叫道:“六小姐,醒醒吧,一点钟敲过了。”

玉月仙在床上歪斜着朦胧的睡眼,微笑道:“你叫我什么?还叫我小姐吗?”

苏州娘姨一扭头笑道:“真是的,叫惯了口就改不过来了。”

玉月仙一面揉着眼珠,一面坐了起来,靠住了枕头,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管他三七二十一,过了几天太太瘾再说。”

娘姨道:“要过太太瘾的话,应当搬到公馆里去住,好好教做起人家人来。住在这饭店里,不三不四,过个什么太太瘾呢?”

玉月仙道:“我要是照你那样的说法去办,我图什么?这样年轻轻的。就要丢开这花花世界。”

苏州娘姨道:“六小姐,你现在是这样年轻。将来你要年纪老成一点,你的本领,就要和姆妈一样了。”

说着将大拇指一伸。玉月仙道:“我不愿长到七八十岁,我也不愿人家叫我老前辈。一个人上了年纪,到哪里去也要落后。新式样的衣服不能穿,脂粉也不能用,那是活受罪。”

苏州娘姨道:“哎呀啦!这样说法,我们这三十多几的人,慢慢地就要老实打扮了,那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玉月仙只笑一笑,伸着手,将床头边茶几上的烟卷筒子拿了过来,抽了一支烟卷在手,娘姨连忙擦了一根火,走上前,给她将烟点上。玉月仙坐在床头,将被盖了下半截。上身将搭在床挡上的灰鼠斗篷,披在身上,和娘姨说着话,一直抽完了一支烟卷,外面过道里挂的壁钟,噹的敲了两下,她才下了床,踏着拖鞋,去洗脸间洗脸。

等她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就是三点多钟了。冬日天短,稍微一周转,夜幕开张,就只见街上万家灯火了。玉月仙掏手表看看,是五点三刻。因对娘姨道:“一直到这个时候老爷没有来,也没有打一个电话来,把我们都忘记了。忘记了就忘记了吧,我也不管他,我要出去吃晚饭了。你打一个电话到楼上去,问问申先生在家里没有?”

娘姨道:“六小姐,你就自在一点吧。现在究竟是太太了,和老爷陌生的人来往,究竟不大方便。我们总不要让人家捉到错处啊。你要到哪里去吃晚饭,我陪你去一趟吧。”

玉月仙想了一想,也觉自己的理短一点,便笑道:“你的胆子比我的胆子还小呢。”

娘姨道:“不是胆子小,我们让一个理字捆住了,有什么法子呢?”

玉月仙道:“这话倒是对,现在我们尽管让着他,将来总有一天,和他算一笔总账。”

娘姨笑道:“啊哟,夫妻们还有什么总账不总账呢?”

玉月仙对她这话,也不置可否,只将嘴一撇。娘姨也觉自己这话过于滑稽,也就陪着一笑,于是乎算了。

二人出了饭店,一同找小馆子吃晚饭去了。她们刚走出门十分钟,包月洲就来了。饭店茶房开了门,让包月洲进去,包月洲问太太哪里去了。茶房就说三点钟才起床,刚才出去,说是吃晚饭去了。包月洲问是哪一家,他又不知道,只好坐在屋子里等着,等了快一个钟头。玉月仙还不见回饭店来。包月洲到饭店里来,原未曾得太太的同意,趁着太太预备晚饭溜了出来的。这时就过了一个多钟头了,若是再不回去,太太一追问起来,可是一层麻烦,只得留下话,叫茶房转告玉月仙,自己便回去了。

玉月仙将一餐饭吃完,她又带了娘姨在街上买这样买那样,回饭店来,已是八点多钟了。一推房门进来,就嗅到一股很浓厚的雪茄烟味,因问茶房道:“包二爷来了吗?”

茶房道:“太太一出门,他就来了。一人坐在屋子里,足等了两个钟头,他不耐烦再等,就走了。”

玉月仙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茶房道:“他没有说什么,就是吩咐我告诉太太,说他来了。”

茶房说毕退了出去。玉月仙回头对娘姨道:“来了一趟,这又算什么?还要他告诉人。难道把我讨了来,应该抛在这饭店里的吗?”

娘姨笑道:“你不要说他来这一趟,不算什么,我相信他一定还是偷着跑来的呢。今天来了一趟,明天来不来,还不知道呢!”

玉月仙道:“一个人这样怕老婆,就不该娶两房家眷。明天他若还是这样,我就和他开谈判。”

娘姨道:“你何必这样急呢?现在无拘无束,住在这里,非常地自由,多么好。你倒愿意他绊住了你吗?”

玉月仙点点头道:“我为了这一层,暂且住下几天再说。我也坐不住,上楼看看老申回来没有。”

说着,就上楼去了。恰好今天楼上申志一和几个朋友在打小牌玩,玉月仙一去,勾留下来,并且在一处吃宵夜,一直到两点多钟,才下楼回房睡觉。

到了次日,还是一点钟以后醒过来。她一醒,便问娘姨是几点钟。娘姨说:“十二点钟已经敲过,也就不算早了。”

玉月仙道:“这个时候,老包总在银行里的。你给我打一个电话问问看,他现在在干什么?”

娘姨道:“叫他来吗?”

玉月仙道:“我们越叫他来,他越要搭架子了。你在电话里先不要问他,让他问你,看他说什么。”

娘姨于是拿起话机,叫到银行里去。包月洲接着电话,就明白了,说是请太太说话吧。于是在电话里诉了许多苦。说是无论如何,今天七八点钟,一定来。而且住在饭店里,总不成体统,当然要想个办法出来。玉月仙听他说得如此肯定,料着今天是必来的了。趁着他不来的时候,下午三点钟出去了一趟,不到六点钟,便回饭店来等着,就是楼上也不肯去。总怕恰好让他碰着,彼此有些不方便。哪里知道由七八点钟,等到一两点钟,还不见到,就是电话也不曾有一个,由此看来,他不是有意失信,就是包太太管住了,抽不动身。娘姨笑道:“不必等了,今天是决计不来的了。明天打电话,好好俏皮他几句吧。”

玉月仙道:“俏皮他作什么!要这样才好一跌两断,大家无话可说呢。”

娘姨笑道:“若是照了这一种情形走下去,是不大好呢!”

玉月仙鼻子哼了一声,却不说什么。自从这一晚上起,包月洲和玉月仙的感情,就生了裂痕。

次日,玉月仙也不再打电话到银行里去了,下午起床之后,就带了娘姨一路出去听戏。恰恰这天下午,包月洲想尽了法子,才抽出两个钟头功夫来。有了这工夫,满想和玉月仙说出委屈之处,求她谅解,不料一问茶房,说是一下床就出去了。包月洲口里虽然不说什么,胸中未免添上一层烦恼。开了门,闷闷地坐了两个钟头,扫兴而去。到了晚上,就在家里打电话来问,九点钟打一次电话,不曾回饭店,十一点钟打一次电话,还不曾回饭店。一点半钟打一次电话,却是娘姨接的电话,说是太太睡了。包月洲道:“睡着了,也把她叫醒。”

娘姨在电话里笑了一阵说:“有话明天说吧。一定把太太叫醒,她会生我气的。”

说着,她就把电话挂上了。

包月洲这一气,恨不能把牙齿咬碎。依着本性,一定要追到西方饭店去看看,究竟玉月仙是不是睡了。无如一点钟出门,太太又会生疑心,犯不着再加上一层烦恼,只得忍耐了。好容易忍耐到了次日上午十一点多钟,才打电话到西方饭店去问,倒是玉月仙接的电话。她先说:“我知道你因为昨天晚上没有接电话,有点疑心。你既然疑心,就来看守着我得了。你要陪着老妖精,又挂念着我,一心系两头,哪里行呢?”

她也是和娘姨一样,不等包月洲再说话,就挂上了电话。

包月洲不能再忍了,将银行里要办的事,暂且搁下,坐了汽车,飞快地到西方饭店来。到了房间里,玉月仙先笑道:“告了几分钟的假呢?居然来了。”

包月洲道:“怎么我一进门,你就给我钉子碰?”

玉月仙道:“这是实话,怎么说是给你钉子碰?”

包月洲本来是一肚子气,但是一看到玉月仙,不知是何缘故,气就完全沉下去了。走进房来,看到床上的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玉月仙却蓬着一把头发,似乎起床以后,还不曾梳头。玉月仙却是什么也不理会,取了一根烟,两个指头夹着,坐在一边自抽烟,一口一口喷出来,自在不过。包月洲道:“昨天晚上睡得那样早,今天何以又起得这样迟?”

玉月仙撮着嘴叠,吹出一口烟,那烟像一支箭一般射了出来。两眼呆望着那烟出神,半晌才答应道:“这样无聊的日子,除了多多的睡觉,还有什么法子来消遣?我倒是愿意走出饭店去玩玩,但是你放心吗?”

包月洲知道她已经够放荡的了,再要说她到饭店外去玩玩,也不妨事,那就更不得了。因之玉月仙说出这话,他却不作声。玉月仙道:“却又来,你既然不放我出去,我不多多地睡觉怎么办?”

包月洲道:“这份事却是我对你不起。我要知道讨你过门,就会发生这种情形,迟一点日子也不要紧,现在暂请你受一点委屈……”

玉月仙不等他向下说,就抢着问道:“你讨我来,不是要我来过日子,是要我来受委屈的吗?”

包月洲道:“我不是说了,事前没有料到这一着吗?你慢慢地等着,我总有法子。”

玉月仙鼻子哼了一声道:“总有法子,哪一辈子呢?”

包月洲说一句,玉月仙就驳一句,驳得包月洲无辞可答。但是他嘴里无话可说,心中却十分地愤恨,也取了一根雪茄,斜躺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彼此都不说话。无意之中,一眼看到玉月仙手上,只戴了一只钻石戒指,自己送她的那只,却没有戴,所戴的乃是原来那只小的罢了。因问道:“两只钻戒,你怎么只戴一只呢?”

玉月仙道:“东西是我的了,你就不必问。我卖了也好,丢了也好,送了人也好,你管不着。”

包月洲道:“我怎么管不着?慢说一只戒指,就是一个人,现在我也能管,你如不信,就去问问年纪大一些的人看。”

玉月仙道:“我不用问,我明白。你自己还受人家的管呢,怎样来管我?”

苏州娘姨看见他们说话,说得面红耳赤,怕再要向下说,就格外地僵了。便从中劝解道:“都少说句吧,包老爷你赶快去找一所房子吧。找到了房子住,我们有一个安顿的地方,比在饭店里方便,你就隔一两天回来一次,也不要紧了。”

包月洲本来还想往下说,银行里有些琐事,又等着去料理,只得气愤愤地走了。这倒好了玉月仙,她反正是破了面子,到了下午,就带着苏州娘姨出去了。一直闹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才回饭店。回了饭店,又故意打电话到班子里去,找姊妹们谈心。

这样闹了两三天,包月洲也听到一点消息,又和玉月仙口头上争论了两场。一次,玉月仙索性提出条件来,说包月洲不能陪她,她就脱离关系。包月洲听了这话,跳起来道:“什么?我花了一万多块钱,就为了接你到饭店来住几天吗?”

玉月仙道:“原不是在饭店里住几天,就了事。我也很愿搬到你家里住,才正式像一个当家的人。你说什么时候搬吧?你叫我今天搬,我就今天去。你叫我明天搬,我就明天去。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玉月仙说时,微微地带着一丝淡笑,很不在乎的样子。包月洲道:“你何必一定要到我家里去,我赁房子给你住就是了。”

玉月仙道:“赁房子也可以,你哪一天赁呢?揭开天窗说亮话,你的老妖精一天在北京,你是一天不敢讨人的,这样的场面,散了也好,何苦活受罪呢?”

包月洲道:“你怎么口口声声要散,难道你成心在我姓包的人身上淴个浴?”

玉月仙呼地一声冷笑着。包月洲道:“笑什么?姓包的不配人家淴浴呢?还是人家淴浴,我莫奈他何呢?”

玉月仙道:“你不要提淴浴两个字。你讨我,是你再三再四说起来的,我又没带一丝一毫的勉强。慢说我现在还没有走,就是走了,也不能算是淴浴。”

包月洲道:“我听你的口气,竟是非走不可的样子。你要走我也不能拦阻,但是我总不该人财两空。”

玉月仙道:“什么人财两空?我不过是得了你一只钻石戒指。一个要好客人送姑娘一只钻戒这也很平常,难道还好意思讨回去不成?”

包月洲越听她的话音,越是不对,这样子,简直就是说明无条件的下场,便道:“好吧!我看你往下做吧!总有讲理的地方。”

玉月仙听他所说,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包月洲看这种情形,现在是说决裂,当时是万分扭转不过来,只好不作声的走了。

这是当日上午的事,到了这日下午,再到西方饭店去,屋子又是空空无人,玉月仙和苏州娘姨都出去了。包月洲一想,这是不用等候的了,知道她们二人一出去,不到晚上十一点钟以后,是不回来的。于是坐在沙发了,呆呆地想着,人家说千金买笑,我倒花了万金买气受,我真是没来由。有了那些个钱,我做什么事不好,为什么要讨这一房妾。一人慢慢地想着,忽然发觉床上叠的棉被,不是新制的,乃是饭店的东西。心里忽然省悟过来,莫非她们卷逃而去,且看那几只箱子如何?床角边堆的四口大皮箱虽在,可是另有两只手提小皮箱,也不见了。这就是惹下心里的狐疑,赶快上前看那箱子,锁并没有锁上,打开箱子盖一看,里面却是空的。这一只移开,又看第二只,里面只剩几颗杀虫的樟脑丸子,在箱底上乱滚。揭开第三只箱子,里面连布条儿也没有一片,第四只箱子,就不必看了,只用手拍了一拍箱子盖,那箱子冬冬然作鼓声。包月洲这一气,犹如用热酒烫了五脏,从里面狂醉出来。当时在沙发上坐下,只管望了那箱子,自己一人连连说道:“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

半天没有个理会去。后来想到他的朋友花国柱,对于嫖界的事,素有研究,就打电话把他请来商量。

花国柱接了包月洲的电话,坐着汽车来了。一进房门,便笑着问新嫂子呢?包月洲先叹一口气,接上又笑道:“你别问了,我算飘一世的海今天在阳沟翻了船了。”

花国柱道:“怎么样?她是淴浴的吗?”

包月洲道:“淴浴不要紧,可是她淴得太快了。”

于是就把经过的情形,略微对花国柱说了一说,花国柱把那四只箱子,打开了看一看,笑道:“这是她诚心骗你的,这四大箱子东西,慢慢腾挪出去,岂是一天所能的事呢?”

包月洲道:“我也就为了这一点恨她,这样看来,女子都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口里尽管和你亲亲热热,心里早是恨不得咬你一口。”

花国柱道:“你这未免求之太苛了。能口里亲亲热热,大爷们花几个钱,还不算冤。所怕者,就是连口里也一样的和你拼斗起来,这就没有一点意思了。”

包月洲道:“以后欢笑场中,我算看破了。”

花国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弯了腰,接连哎哟了几声。包月洲道:“什么事,你笑得这样厉害?”

花国柱将手拍着箱子道:“我不笑别的,我笑她淴浴,淴出一个典故来了。”

包月洲道:“什么典故?”

花国柱拍着箱子数道:“一只空,两只空,三只四只也是空。这就叫着四大皆空。”

包月洲一听他这一句话,也不由得笑将起来,因道:“真个是四大皆空。”

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她纵然骗了我这些东西,我也不会穷。她生成这一副贼骨头,无非还是当娼,想破了,也就不算回事了。”

花国柱道:“花了钱,受了气,干吗?落个想破了拉倒呀?玉月仙跑得了,拿摩温跑不了,我给你找拿摩温去。她对于这件事怎样说?无论如何,是她骗了你的钱,又不是骗了她的钱,我们绐她公了私了,总不会闹出个无理来。你找我来的意思怎样?请你说一说。”

包月洲道:“我就是因为一时计无所出,才找了你来商量商量。”

花国柱道:“事不宜迟,我马上找拿摩温去,看她怎样说?她要是认账,我们就和她好商量。玉月仙尽管去干她的,她的身价,可是要退回来。拿摩温若是不认账,我们就告她一状。整万的洋钱,我们总要和她算算这一盘账。”

包月洲道:“我也是气得了不得。不过真要闹起来了,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大好。”

花国柱道:“事情弄到这种程度,你以为对外还能保守秘密吗?依我说,不如我们照实宣布了出来,还觉得我们理直气壮。”

包月洲正望了那四大皆空的四只箱子出神,长叹了一口气。接上将脚又一顿道:“无论如何,我要出一出这口气,这个贱丫头,心肠太狠,她骗去了我一万多块钱,那还不要紧,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那只作纪念品的钻石戒指也骗了去。”

花国柱道:“现在你瞎生气,也是无用,我们还是认定了和她决裂,再看结果。我这就找来拿摩温去。”

说毕,他就走了。

包月洲一人坐在这里,又四围搜寻搜寻。忽然在床头下面,拣起一样东西,不由跳着脚叫了起来。原来那是一张四寸合照的相片,影子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玉月仙,男的也三十上下的人,面孔很熟,好像见过多次,却是想不起常在哪里见面的。后来一拍那相片,记起来了,这是玉月仙的乌师。平常吃花酒叫条子,玉月仙唱戏,都是这乌师拉胡琴。这种人作娼妓的寄生虫,比娼妓的人格,还要下一层。不料玉月仙竟会看中了他,和他合摄一影,这真是奇怪之至。拿了那张相片,看了又看,便使劲向地一掷。相片仰着向上,正看着那一双倩影。于是又拿了起来,三把两把,撕成了许多块,向痰盂子里摔下去。口里骂道:“我知道是这种贱货,贴我一万块钱,我也不要!”

越想越气,不能再在这里坐了,就坐了汽车回去。

到了晚上,花国柱来了,同他在客厅里相见。包月洲先说道:“怎么样?你尽管说吧,太太打牌去了。”

花国柱摇了一摇头道:“拿摩温这东西真是厉害。她说包二爷在她手里讨了人去的,那是不错,她又没给包二爷保险,说玉月仙能不死不跑。这回跑了,慢说自己不知道,包二爷又没亲眼看见我带回来的,怎样和我来要人?”

包月洲道:“这是她说的话吗?好哇,倒比我们还硬。”

于是站起来背了手,在客厅中间踱来踱去,花国柱微笑,将手摸着那上唇的短胡子道:“要是别人,就让她唬住了。但是我老花可是那样容易打发的人?”

包月洲道:“她说得这样厉害,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她?”

花国柱道:“她不是说得很硬吗?我就和她软上。我说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来作调人的。我是希望老六和二爷言归于好。万一说得好呢?岂不省了许多麻烦。说不好呢,人家花了一万多,也决不能让她一跑了之。他是一个银行家,老实说,军警两界,有的是熟人。他只要递一张呈子,东西两站一注意,不怕老六飞上天去。她在北京,以后还是归生意上呢,那块牌子恐怕不容易挂出去;还是嫁人呢,她是逃妾了,哪个敢受?她还是躲在家里,永久不出来呢,那岂不是活受罪。而且包二爷也是要想法找她的。所以她和包二爷尽管脱离关系,人家买得了她的身,买不了她的心,也只好让她走。但是要想圆满解决,总得好来好去。说开了,以后由她愿意怎样办,谁也不能干涉谁。何必这样藏头露尾,自己和自己捣麻烦呢?她听了我的话,就说:‘老六已经在我这里赎身走了,不是我的人了。她就是出来了,我也管她不着。’”

包月洲一拍手道:“听她这种口音,分明她们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钱了。人走了,拿摩温岂有不知道之理?”

花国柱笑道:“她们人还没有过来,已经早定下脱身之计的了。经不得好处一说,坏处又一说,拿摩温无词可对,承认她们知道玉月仙的住所。”

包月洲忽然站住,面对着他道:“什么?她已承认了。你的确是花界老手,这样困难的事情,有你一钻,马上就行了。”

花国柱道:“她承认是承认了,不过像她们这种人,钱到了她手上,你再想拿回去,无异由虎口里去夺出肉来,那是不容易的。”

包月洲一拍手道:“难道说,就罢了不成?”

花国柱道:“我们既然着手和她办交涉,当然要办出一个眉目来。我就是问你的意思,还是得罢休且罢休呢,还是要彻底地和拿摩温干一下?”

包月洲道:“事到于今,我还和她讲什么客气?”

花国柱道:“那就是了。这几天,你表面上且莫动声色,我还是和拿摩温去周旋,表示你钱不在乎,只要有一个结束。她希望玉月仙再出场面,当然也是希望有个结束的。见你不十分激烈,她就会出来当玉月仙的代表。只要她戴上这帽子,那就好了,你可以到法庭里去告她们一状。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承认是打虎。就以做生意买卖而论,也不履行契约呀!到那时候,她有什么理由不还你钱?”

包月洲笑道:“你这种办法,真是厉害,我很佩服。就是这样办。要告状我也有现成的顾问。我有一个朋友贾叔遥,他是法政学校刚毕业的学生,正打算作律师,我可以请他来谈谈,要找哪个律师?要怎样下手?”

花国柱却站起来拍了拍包月洲的肩膀,笑道:“钱弄回来,数目不少啊,要怎样的向我们酬劳呢?可别过河拆桥啊!”

包月洲笑道:“笑话。我这个钱,本是花出去了的。只要弄得回来,犹如拣到的款子一般。我要懂交情,焉有不酬报之理。”

花国柱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要你拿洋钱出来酬报,将来有玩儿的机会,带上我一个,那就是了。”

包月洲道:“这是很容易的事,诸事就费你心吧。”

说着,就和花国柱作了几个揖。

这晚上,两个人商量了半晚的计划。到了次日,二人就分头进行这一件事。第三日包月洲就专诚拜谒,到贾叔遥家去。贾家的门房,拿了名片进去,贾叔遥倒惊讶起来,看着名片踌躇了一会子。听差道:“他和二爷不是很熟的朋友吗?”

贾叔遥道:“他是个银行家,排场很大的。要说来会我们大爷,在银行界共过事,还说得过去。我们隔了行,平常去见他,他还怕我们揩他的油呢,今天倒来肥……”

听差也笑道:“肥猪拱门的事也是有的。不然,哪里会有这么一句话呢?”

贾叔遥道:“好吧,你请进来吧。”

听差把包月洲请进来,他一到院子里,就连叫两声叔遥兄。

进了他的书房,取下帽子,先作了两个揖,笑道:“这屋子既曲折,你又布置得很雅致。很好!我早要过来奉看,总是不得空。再说老哥你又是个忙人,我来了,未见得就赶上你老哥在家。今天来得正好,居然遇着了。近来听戏没有?有什么好作品?”

贾叔遥笑着因话答话,也没有问他来意。包月洲道:“我今天来拜访,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奉恳,不知道叔遥兄能不能帮个忙。”

因就把讨姨太太的事,略微报告一番,就问贾叔遥,若是告她一状,要怎样措词。贾叔遥笑道:“这是很有理的事,准保可以胜诉。这有什么为难的?告她诈财赖婚就是了。你只要写上一张状子,连律师都用不着请的。”

包月洲听说用不着请律师,索性多多地和贾叔遥请教,约他暗中作一个顾问。说是银行里原请有一位律师做法律顾问,因为他到上海去了,也没有再请人。像你老哥这样的学问,一定可以当一个名律师,在书局子里干笔头生活,那实在太苦。你老哥若是要请律师执照,费用上我可以帮个小忙,执照到手,我们银行里,首先请你做常年律师。这并不是我写不兑现的空头支票,反正我们那里是要请人的,何不请熟人呢?贾叔遥见他说得十分诚恳,虽然有求而来,表示总很好。人情做到底,索性把状纸的草稿也答应替他写。于是请包月洲一边沙发上坐着,一边说话,一面就着写字台上的纸笔,给他打起草稿来。字数不过二三百,贾叔遥却字斟句酌的,一句一句地想写着,写完,笔向墨盒上一架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大概不至于坍台。”

包月洲将那张状纸拿过来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写得很切实。便拱着手作了两个揖连说谢谢。事情这已算办得功德圆满了,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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