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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联袂闲游蹑踪作幻想 倚栏小立拾帕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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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爱青却将贾叔遥招待到客堂里,供过了茶烟,于是一点也不隐瞒,把始末告诉他,因道:“一个朋友,送我一只戒指戴,这也很平常的事,为什么许多人,就要大惊小怪起来?”

贾叔遥道:“这也因为你是社会上有名的人,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意。若像我们,就是送十只戒指给人,或者人家送十只戒指给我,也没有哪个会来管这一桩闲事。这一件事,人家说过去也就算了。若是一定更正过来,更是会让人家注意。”

薛爱青道:“我倒不怕现在有人骂,就是怪这话越传越厉害,回头弄假成真。”

贾叔遥笑道:“这我又要批评一句了。假也好,真也好,这事不碍着旁人,全靠薛老板自己。薛老板愿意弄假成真,我想无论是谁,还是假的,那也过不下去。薛老板愿意老让他假着,一辈子也真不了。只要您自己拿定主意,旁人爱说什么让他说去,那都是瞎扯淡。”

这几句话,倒真打入她心坎里去了,因笑道:“据您这样说,我就不必管了。可是现在还有人请我拿出钱来办机关报,专门替我自己鼓吹呢。要是鼓吹没用的话,我倒不必去花这笔冤钱。”

贾叔遥笑道:“我多少和报界有点关系,薛老板这话,可把报界人挖苦透了。要知道开一家报馆,究竟和开一家烟卷摊子不同一点呀。”

薛爱青笑道:“贾先生真不信吗?您想我总不是那种角色,会绕着弯子来挖苦人。我给您一个东西瞧瞧,您就相信我不是撒谎的了。”

说着话,就到屋子里去拿出一张稿子递了过来,笑道:“我还怕失落了,放在保险箱子里呢。”

贾叔遥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硬料格子洋纸,格子原是蓝色的,这却像作新式簿记一般,另外又把红线拦了。上面写的字,正正端端却是一笔卫夫人体的小楷,开头一行,乃是梨花日报预算,即呈薛爱青老板批准。计开,每月印刷费一百八十元,纸张费八十五元,用编辑一位兼校对,月薪二十五元,报差一名兼信差,月薪十元……再望下看,都是一笔款子兼几笔用的,一共有四百多元的预算。随后又附着一行小注道:其房屋电灯电话等各费,因设在舍下,均可省去。人工一层,凡是舍下之人,均可当作家事,出而维持,乃有事半功倍之效。办报之便利,未有如此轻易者。贾叔遥噗嗤笑道:“预算案开得这样文气通天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这人的学问倒也不凡啊!这真是新闻界的人吗?”

薛爱青笑道:“现在您相信了。那天我看了这张预算,连忙退还他,说是请您找别人帮忙吧。我一个女戏子,哪有这大的力量,一个月拿出几百块钱请人来办报。他就说这原是开支,但是报馆也还有收入。可抵销一半,其实你能拿出二百多元来,报也就办成功了。”

贾叔遥笑道:“没有的话。天下岂有如此容易办的事业?”

薛爱青道:“您说这钱少了吗?可是真要照他的话办,连这么些个钱不要呢?他现在倒住了一所二十四块钱的屋子,打算拨出两间厢房来,专门办报。听说有个大学生,家里寄了钱来,到手就花光,现在不能住公寓,住在他家里。他要是把报办起来了,这个学生就给他办事,工夫算是抵了房饭钱。不然,他就会轰大学生出门的。据说,就只要买点儿纸,给点儿印刷费就得了,共起来也不过百多块钱。有几家戏园子里,他还能找点儿广告费。实在的话,我只要能贴补他们六七十块钱,他这报就维持住了。”

贾叔遥偏着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梨花日报?梨花日报?”

于是点了点头,笑起来道:“有这家报没这家报,我不知道。可是据他这一篇话说起来,果然是个小内行才说得出来的。不过他开口要四百,便不算多,减价打对折减到二百,我已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索性减价,减到只剩一百多,就算薛老板肯拿出来,他难道还能在那里面落下个三十五十的吗?若是不能落个三十五十,这张报,办得又有什么意思?我倒知道一点报务,像他这样的算法,我实在不明白。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请你告诉我,我倒要去请教一二。”

薛爱青笑道:“这个人也许贾先生认识。这份报未必办得成功,不把他说出来也罢。”

贾叔遥一想,或者这个人有说不得的苦衷,也就不追问。因了笑道:“我也不抢他这笔买卖,不知道他也就算了。薛老板打算怎么样,究竟是办不办呢?”

薛爱青道:“我真办这么一张报,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要一点儿不答应,这个人在梨园行里,真也有点拉拢,把他得罪了,也不大好。所以他要是肯凑乎的,我这儿打算每个月送他五十块钱。他怎么办,我都不管。”

贾叔遥笑道:“别再往下谈了。再往下谈,恐怕会落到一月只要十二块钱贴,就能办报了。”

薛爱青听说,也不由得笑将起来。但是她请贾叔遥来,原有两桩事。一是请他出来辩护,二是请他当顾问,问一问办报的内容。现在这两件事俱谈得没有什么结果,一刻倒想不起什么可研究的问题。她又是自命善于谈论,不同凡俗的女子,若默然地坐着,现出词穷的样子,又是不愿意。因随便说了一句道:“近来的天气很好,贾先生也常到公园里去玩玩吗?”

贾叔遥道:“公园里人太多,我不大去,倒是偶然一高兴,还去北海一两趟。那里和公园一样是人工造成的。但是比较着近于自然一点,不像公园里,有形无形之间,端着一种洋气。”

薛爱青听他这样说,眼睛却不由得向他身上望了一望。

贾叔遥见她如此,低头一看,不由得先笑起来。因道:“是了。薛老板看我穿着洋服觉得讨厌洋气,这句话有点不合适,对与不对?”

薛爱青道:“我可不敢说不对,不过不明白您的意思。”

贾叔遥道:“我自然有点意思的。穿洋服就嫌着没有中国材料,若有中国材料,春秋二季,最好是大家都换上,做起事来,比穿长服便利得多。做长衣绸料虽好看,但不结实。布料结实,又不好看。所以春秋二季,我总是穿西服。若是我不做事,在家里专门做大爷,那我也许穿长衣不穿西服了。”

薛爱青道:“你这样爱穿西服,怪不得喜声园的人,都叫你做洋学生。这一程子和飞霞见面没有?”

贾叔遥道:“她找着了一个有子儿的小白脸要出阁了,我们这些朋友,还去见她作什么?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薛爱青挺了一挺腰,似乎暗中叹了一口闷气。因道:“唉!这话说来也难。爱美的心思,男女谁不是一样?飞霞和李小掌柜交情虽然很好。可是小李那种又黑又粗的样子,要说她看得中意,那话可屈心。但是小李也有几样好处,有钱是不提了。一来他媳妇死了,飞霞过去,是真正续弦的。二来老李就是捧金飞霞的,将来是干爹做公公,上面人,也好说话。三来小李没兄没弟,人又很老实,将来一定是全听飞霞指挥。所以飞霞除了瞧着不顺眼而外,其余的事,可以都对付过去了。”

贾叔遥道:“若是小李是个穷小子,她能不能够嫁他呢?”

薛爱青笑道:“照着爱情说,当然是不问穷富的。可是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您想,飞霞那一双爹妈,她要是不理穷富,只管乐意就嫁,办得了吗?”

贾叔遥道:“这样说来,她嫁李黑胖有许多原因,最大一个原因,还是为了钱。她们在戏台上演戏,演新排的,固然是提倡自由恋爱。就是演旧戏,也是闹那些佳人才子,讲个郎才女貌。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会把这些完全丢开,专看上几个钱。”

薛爱青听了这话,脸也不由得一红,勉强笑道:“你们是好朋友,你不该这样损她呀!”

说着昂头想了一想,又微笑道:“她本约后日到公园里去溜达溜达的。既然是你很赞成北海,我就约她改游北海吧。”

贾叔遥笑道:“这倒奇了,我喜欢不喜欢逛北海,和二位有什么关系?”

薛爱青望着他,先是抿嘴笑,然后才道:“像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大概是吃过午饭,慢慢地走。在下午三点以后,五点以前,准在北诲。要阴凉一点,大概我们还是在五龙亭。不过在第几个亭子我们现在不能说得那样一定。贾先生您都听清楚了没有?”

贾叔遥笑道:“明白明白,薛老板倒是有做东劝和的意思呢。其实不是我不见她,见了面,不好说什么,倒怪难为情的。”

薛爱青道:“我是给您一个信儿,至于您有工夫去没工夫去,那在乎您自己。可是这话,我也不会先对她说的。”

贾叔遥笑道:“很好……”

就只说了这很好两个字,要想说别的,一时却说不上。薛爱青笑道:“那么,找着一个会东的人了。”

贾叔遥又是一笑。因无什么话可说,坐了一会,就起身走了。

在他当时,觉得薛爱青是笑话,就不必认真,她说约金飞霞到北海去,就让她去约,到了那日,失信不失信,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出了薛家的门,同时就丢了薛家所听到的话。到了第三日,这天的天气却是十分的好,黎明的时候,下过一阵大雨,不久太阳出山,满天乌云尽散,温度不是那样暴躁,空气非常和润。由家里坐车到书局子里,经过长安街,一点飞尘也没有,马路旁的树木经雨洗过,绿绸子似的青,让阳光一蒸,还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在这时候,看见路上那些轻装楚楚的男女,便觉得他或她今天都是趁着好天气出来游历的。自己也就游兴勃勃。及至到了书局子里去,将做事写字台边的铁纱窗打开,对着院子里几株槐树枣树,和地上一片长短不齐的青草,就是一点花朵没有,也觉好看。恰是一阵风从树间吹到窗子洞里来,风是又香又凉,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不觉手上拿着笔出了神,不曾放下去,眼睛只管望着绿树外的青天。

忽然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道:“窗明几净,日朗风清,大概想到了什么好文章吧?”

贾叔遥回头一看,见梁寒山将手抚着在他肩上,因笑道:“文章可没有想到。天气这样好,我想在家里绞脑子很可惜,应该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散步散步才不辜负这天。”

梁寒山道:“我也觉得今天的天气太好,到哪里去玩玩呢?”

贾叔遥道:“北海如何?”

他心里想着老早就答应介绍他见一见薛爱青,今天可是个机会了。可是说出之后,又感到于自己有所未便,倒为起难来。又依然望着窗外,在出神之中,答这话的声音,可是极低。梁寒山道:“为什么怕说得,我也很同意啊!赶快把事情弄完,我们就走吧!”

贾叔遥见他也说去,心里为之一快,马上就加劲工作起来。把事情完全作了,还只有三点半钟。一回头看梁寒山还在低头写字,因道:“时候是来得及,到了北海也不过四点钟罢了。”

梁寒山道:“你从来完事没有如此地快,今天完全是北海之神打的吗啡针。”

这一说两人都笑起来了。于是马上出门,就向北海来。

湖里的水,正涨得满满的,那出水面漂着的新荷叶,陪着几只零落的野鸭,在日光罩下的白色波纹里颠动,却很有意思。梁寒山道:“太阳还不十分晒人,我们先沿着水岸走,不到树林子里去,好吗?”

贾叔遥是无不同意的,两人由南向北,沿着湖岸走。那湖里的水,在新雨之后,没有一点浮尘,整个湖面的水起了花纹,只是荡漾不已。同时,水底里的晴天白云,也在微微颠簸。梁寒山道:“这种景致,的确看得心旷神怡,我们慢慢走吧。”

于是二人沿着水旁的一条走道,只管一步一步地走。因为两人都在玩赏景,只管走路,却没有说话。道路并不很直,正走到凹进来的所在,便看见到凸出去的一角。这角上恰有一丛树,两人依着一丛树,向外张望。忽听得有一片唧唧哝哝之声,不觉得都定了神,听着说什么?

仔细听时,却是两人说话。一个说:“我要走了,我总怕碰到人,你摸着我心口,还乱跳呢。”

又一个道:“青天白日,在这里坐,就是碰到人也不要紧。”

梁寒山和贾叔遥相视而笑,于是退了一退,将脚步走得放重些,然后才走了过去。到了近处看时,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坐在一张露椅上,低了头在那里抚弄一把绿绸伞。水边另站了一个黄脸西装男子,约莫有三十多岁。那男子正在远远地看着琼岛白塔上一抹斜照。

梁寒山在远处也正要看他们,及至走近,连忙就偏着头过去了。那女孩子低了头却是未曾看到。走过来了许多路,贾叔遥笑道:“这真岂有此理。人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倒先害起臊来。”

梁寒山道:“你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是我认得的,我怕人家难为情,所以我抢着走开。”

贾叔遥道:“现在的女子,真比男子要懂事多少倍。刚才那位小姐,也不过十五岁罢了,就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这里情话了。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平等,不知那位小姐是用意何在?”

梁寒山笑道:“我觉得你的话,对于两性问题,有点不彻底。你要知道,女子所以情窦早开,是因为年轻的男子去引诱她。若是同她年纪相等的男子,手段实力,都没有引诱的资格,怎么样能够结合起来呢?你因为看到最年轻的女子和年轻的男子在一处,以为女子比男子懂事多少倍,其实那正相反。正因为她不懂事,才有这不平等结合呢。我看世界上的女子,可以分作四种。一种为金钱而牺牲。一种为虚荣而牺牲。一种也不为金钱,也不为虚荣,却是为男子手段所笼罩。此外,不过有极少数的女子,是能照着她自己的意思谈恋爱罢了。”

贾叔遥摇了摇头道:“你还算不懂得,只有一二两项是对的。这因为人生在世,都无非是求名求利,女子若没有职业,自然把身子去换金钱。女子若没有技能,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所以又把身子去换虚荣。此外你所举的第三种,无论男子什么手段,不外乎名与利,中了男子的手段,她就是为名为利。又你举的第四种,说她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恋爱。她又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求名与求利,所以你说的四种人,其实是两种人。”

梁寒山道:“不然吧?社会上有许多女子花钱和戏子谈恋爱的。又有许多小姐,跟着仆人偷跑的。这是为名为利么?”

这一反问,把贾叔遥逼得无可再驳了,便笑道:“那也是有的,不过是例外。”

梁寒山道:“例外只有一个,两个例外,就应该算是一种。据我个人的经验来谈,大概女子们第一需要的是金钱。第二需要的是虚荣。若是有了以上两项的一项,再要一项,比平常人自然又容易一点。那么,她们对于恋爱上可以纯洁一点了。设若以上两项,一样都没有,就不容易上爱情之路的。”

贾叔遥笑道:“我们两人,今天在这没有人的北海,尽量地侮辱女性。设若在什么交际公开的地方,说了这些话,你猜会怎么样?恐怕有人报告到女子联合会去,要我们的好看吧?”

梁寒山道:“我不过是一种理论,多少还说有谈爱情的女子。可是你倒一针见血,说定了女子无非为着金钱和虚荣哩。不过你说的话,我倒又可以原谅你,因为你是受过一种刺激的,说这话,正是一种反响。”

贾叔遥更不说什么了,依然是微笑说着话,走路就不嫌远,不知不觉就由东岸走到了北岸。贾叔遥记着薛爱青的话,她和飞霞都在这里,所以老远的,就在路两头张望,看看可有她两个人。

可是一直将五龙亭五个亭子都走过去了,两个人之中,一个人也不曾看见。心想她或者是有事在南岸耽误了,这时还未曾来到北岸,便和梁寒山道:“现在时候尚早,你我不必就坐下来喝茶,还是由这里走回去溜达溜达吧?这地方走道,很有意思,我们还是走一走。”

梁寒山道:“由这边老远地走了来,你还觉得没有走够吗?”

贾叔遥笑道:“这好的路,多走一回,又何妨呢?”

梁寒山并不知其命意所在,以为他果然爱水边树荫下的路,也就转身慢慢和他走了回去。把一道北岸,走尽了头,就站着不动,背了手站在树下望着一湖水景,不觉出了神,梁寒山道:“我们还是走到五龙亭去找个坐位吧。”

贾叔遥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

梁寒山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很有些无可奈何似的。”

贾叔遥觉得自己言语出口失于检点,便吞了一吞。于是二人,依然走到五龙亭,找着桥头上放的一副座位坐了,这里倒是东南西北,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

贾叔遥在这儿坐了许久,哪里曾见薛爱青金飞霞的踪影?因见太阳更是西沉了,便道:“我要回去了,你怎么样?”

梁寒山道:“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坐一会?”

贾叔遥道:“也坐得时候不少了。而且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回去一趟。”

梁寒山见他很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不愿在这里久坐,当然有他的原故,也不拦阻他,便道:“你既有事,请便,我还是在这里坐一会。”

贾叔遥道:“一个人不嫌寂寞吗?”

梁寒山道:“我一个人出来玩很是常事。我觉得一个人玩,也有一个人玩的好处。”

贾叔遥本觉得邀了人家同来,不和人家同走,是对不住人,既是他这样说,倒不必客气,就先走了。

梁寒山坐在一弯石桥上,喝过了一壶茶,呆呆地望了那一片湖光,猛然间一想,这又何必一定坐在这里?沿着岸,走一会坐一会,不比较有趣些吗?于是付了茶资,沿岸而行。由北岸又走到东岸,临水一个石码头上。只见聚着一丛男女,也有坐的,也有站的,也有拿了小照相机子,左一比右一比的,嘻嘻哈哈,老远就听到他们的笑语风生。看那样子,分明是一群男女同学。梁寒山一想,现在的大学生,比五年前的大学生,真是安稳得多了。燕侣莺俦,尽正正堂堂的联合起来,这样一放开,给人间添了多少的有情眷属。不过据自己所知道的,自从社交公开以后,不免有许多男子的恋慕,上了人家的欺骗。就像这一群人中,大家都是那样快乐。果然能结为圆满婚姻的,当然是有,但是谁能保证个个如此?心里这样想着,身边有一张露椅,就挨身坐下,远远地且看那些人找些什么乐趣,坐了许久,看那些人,虽然是彼此聚在一处,然而隐隐之中,似乎总有一个男子依着一个固定的女子,这里评自然分出亲疏界限来。

离着这般人,约莫有一二丈路,那里也有一张露椅。椅上有个女郎,侧身而坐,手上拿了一柄七寸小扇子,有时招了两招,有时又将扇子放到鼻子下,掩了嘴唇。梁寒山看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张梅仙。她居然和这么些人在一处,却是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因为每次信札往还,她都表示愿离群独处,避开无味的应酬的。不过她虽然和那些人在一处,究竟有些不同,却没有和那些人一样,跳跃嬉笑。心想且不要惊动她,看她究竟如何。于是转过身子去,只是斜着看了这边。约莫有半个钟头,那一群人,也不知有了什么新决议,大家哄的一阵,就向前面走了。张梅仙却是坐在露椅上,有点不大愿走的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扶着椅子靠背,却沉吟了一会子。看那情形,却似乎不赞成那些所举行的什么游艺。她正如此沉吟着,过来两个女郎,带说带笑,拉着她就走,于是她也笑着跟他们去了。

梁寒山远望着这些人已经去远了,便走到石码头上来。见这石头上散着几张粉纸,和两三截烟卷头,红红绿绿的,倒散了不少的小黑片。仔细看时,乃是包口香糖陈皮梅的纸,蹲着身子捡着那些小纸片,不由得笑了起来,就转身坐到露椅上,望了那草地出神。

一低头,这露椅下,是一片浮沙,一路印着好几个脚印。这印子却不像平常人的脚印那样肥大,只后面和前面,印得显明,中间却是迷糊的。尤其是后面半截,印到浮沙里去很深。分明是女子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刚才张梅仙坐在这里很久,后来又有那两个女郎挽她去。这一群脚印,无非此三人了。这些脚印子很是杂乱交错,究竟哪个印是哪个人留下的,却没有法子去分别。看了一看脚印,便想到:自己坐的这张露椅上,刚才岂不是张梅仙在这里坐下的吗?这上面并没有留什么痕迹就不如这一片浮沙,能留下许多芳迹,给人赏鉴。比较是没有趣了。可是想到露椅,它倒是个饱有情场阅历的人,这个时候,伴着我一个孤独者,对于我这孤独者寂寞无聊,只管赏鉴人的脚印,一定好笑。将来我去了,天色黑了,电灯暗处,或者有一对青年男女到这里携手谈心。他们所谈的话,是不便有第三者来听的。他们说话时候的一种态度,也许更不便有第三者来看见的。可是无论如何藏躲,瞒不了这张露椅。那个时候,不知道露椅对了他们,有什么感想?露椅有知,恐怕是最难堪的时候吧?前两天,我看到了一段社会新闻,有个少年,因为失恋,在北海一张露椅上留下遗书,跳水死了。不知道可就是这张露椅?若果是这张露椅,我想那个自杀的少年,一定和他的恋人,于夜间人静,月暗花阴的时候,也在这里绵绵情话过。所以自杀的日子,还是在这张露椅边下。这张露椅,总算给了一个莫大的刺激。露椅有知,对于这件事,又当怎样难过呢?我想北海公园树荫下这些露椅,对于这件事,在一个夏季,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它若是个人,现身说法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定是可歌可泣的。他由这里一思,更觉得这件事又趣又玄。设若将这张露椅,编成一章寓言短篇小说,说他所亲身目睹的事情,那么,这一篇小说,至少可以让一部分青年男女听了,觉得有点正中心病。露椅若有知,对于我现在这种感情,一定要抱无限的同情……正在这样想着。忽觉靠露椅上的手胳膊有点儿颠动,仿佛就是这张露椅显起灵来了,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

急忙闪了一边看时,原来是朋友王佐才站在椅子边,摇着自己的手呢。因笑道:“你也是一个人?”

王佐才道:“不,今天殷先生在蒙濮间开讲学会,已经散过了,我在这里散步。”

梁寒山道:“哪个殷先生?讲什么学?”

王佐才道:“就是殷积之先生。”

梁寒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就是现在的财政总长殷家谟吧?我记得他是号寄枝呢?”

王佐才道:“对了,就是殷先生。他今天讲的是大战后的世界文学。”

梁寒山道:“他一个经济家,怎么倒讲起文学来了?”

王佐才道:“殷先生是无书不读的人,尤其对于世界有关系的大问题,他肯下心思去研究。这事且不讨论,你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

说着话时,梁寒山已经慢慢地走到水边下,背了两手,看着湖水。只见水草里面,藏着一群游鱼,露着黑背,游来游去。小的鱼,有两三寸长,大的鱼,竟有长到尺多的。

梁寒山见鱼如此之大,又如此之近,便不由得看出了神。只管看去。王佐才走上前,执着他的手道:“你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

梁寒山道:“你看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多少有意思?我们手上若有捕鱼的东西,这一下,不就可以捕到许多鱼吗?”

王佐才道:“古人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现在站着呆望,你还是你,鱼还是鱼,不是一着好计划。”

梁寒山道:“你这话果然是有理,但是我又有我的思想。临渊虽是羡鱼,却不一定要得着鱼。这种羡而不得的趣味,长够人想一辈子的。”

王佐才道:“我很蠢,你说的这话,我一时却解不开。你详详细细把这种理由,说给我听一听看……呵哟!殷先生来了。”

说着,他也不理会梁寒山,转过身一直向树荫底下大道上而去。

梁寒山看时,那树荫下面,果然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略有胡子穿长袍马褂的人,在一处走。远远地看着,和几家照相馆门口挂的相片,有些像,那正是财政总长殷家谟了。只见王佐才如苍蝇赶血一般,扑上前去,老远的就对了他一鞠躬,鞠躬之后,他退了一步,垂着两手,站了个挺直。远远地看那神情,分明是站着回禀什么话,然后让殷家谟走过去,就在他后面紧紧地跟着。梁寒山看到,摇了一摇头,也就不去看他了。由水边走过来,复坐到那露椅上,只一低头,又看到了张梅仙她们留下的脚印,不过许多脚印之外,却又添了一行大些的印子。这脚印不是别处来的,正是自己的脚印,却有几处,和人家的脚印相混了。他想着,这样看来,一个人还不如一个脚印的艳福,就是这个印子,他还比我强,能够和那脚印成一个团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刚才王佐才说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呆呆地只管看着些脚印,由今天看到明天,看过今年,再由今年又看过这一辈子,那又有何用处?还不像刚才水边看鱼一样,只是空看吗?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将手靠椅背,只管向地下出神。这样耽误时间,自己延误到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眼前的湖光,由金黄色渐渐转为暗淡。望那水的对岸时,已是红日西沉,只剩一面带紫色的云彩。糊里糊涂在这里一坐,也不知如何,就坐到这黄昏时候了。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尘,于是背了手在那槐荫大道下,一步一步地走着。

水边已都是那样暮色苍茫,在这浓密的槐荫下,更是黑暗了。在那电灯距离稍远,摆着露椅的地方,只见一对一对人影,在那儿一闪一闪,同时,也就唧唧哝哝发出一种可辨不可辨的声音来。心想这地方摆着露椅,总也算是大行方便的事。若是没有露椅,大家岂不要站着说话吗?人都是这样,在他用不着爱情,或者没有施爱的机会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名胜地方,有了幽会的人儿,就成了桑间濮上,未免玷污了好风景。等到自己有必要的时候,还要嫌这里不十分僻静,依然有人来往呢。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过了这一条绿荫大道,将要过一道长桥的时候。只见一群男女,由对面大道上而来,也是要由这桥上过去,头里几个人,都是女子,第一个便是刚才看见的张梅仙。心里忽然一想,她向来是表示不屑与众人为伍的,今天她却和这些人在一处嬉笑无度,未免与她的所说不符。若是和她招呼,她心里先会觉得不能受用,事后又必定要想法子来解释,岂不是给人家大大的一种不快。因此连忙向后一缩,缩到一株石榴花后去。这里正有一张小露椅,于是背着去路坐下,让她们那班人走过去。

停了一会,猜着那些人走了,这才起身走出来。不料走到桥上,正碰着张梅仙一路看了过来,似乎是寻找什么。这道桥中间,是无可躲闪的,不能见了面还不理会人家。便道:“张女士,一个人吗?”

张梅仙抬头笑道:“梁先生才出来吗?我不是一个人,有一大班男女朋友哩。”

梁寒山点了一下头,呵了一声。张梅仙道:“今年到北海来还是第三次。不然这第三次还不知要展到那一天的。无如我们有几位同乡今天太高兴,约了来划船,我不能十分拒绝他们。来了人多船少,船又没有划,只是在这里胡跑一阵,我真有些倦了。刚才都要出大门了,我发觉丢了一条手绢。这也不知丢在哪里,我只好乱找一阵。找到这里还没有,我也就不必找了。”

梁寒山心想,我又不曾问她这些,她何以一见面就说了这一大套,因笑道:“这样的天色,在这种大地方,要找一条小小的手绢。岂不是一桩难事?”

张梅仙笑道:“所以到了这里,我就知难而退了。”

梁寒山也微笑说道:“这句话倒用得很恰当,张女士一定善于制灯虎,因为用现成的句子,俯拾即是。”

张梅仙道:“梁先生倒是善善从长,不肯埋没别人的好处,于是人家随便一句话,梁先生也夸奖起来了。”

梁寒山笑道:“既然善善从长,当然一字一句,都可以夸奖了。”

张梅仙又笑了,一时却找不着可答复的话,只将手上扇子抚弄,斜靠桥边的石栏杆。梁寒山道:“张女士的同伴呢?”

张梅仙道:“是啊!他们坐在桥那边等我呢。”

说毕,她就说声再见,匆匆地走过桥去了。她一过去,梁寒山又不觉大悔起来。刚才她走回来,似乎就是为了要解释一番。解释之后,或者她还有别的话要说,也未可知,所以她靠了石栏杆,若有所思。我一说她的同伴,倒好像是催促她走的意思,她就不得不走了。这种办法,似乎也是焚琴煮鹤一流的事情,很是煞风景。她只说同伴在桥边等着,分明是一句敷衍的话,岂有她在这里慢慢闲谈,让一大群同游之人远远等着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可是事情已经做错了,又没法子挽回,只是背了两手,在桥上走来走去。

不料走了两次,却在电灯光下,发现桥板上有一块手绢。他连忙一弯腰,将手绢拾起来,恰是一条英绿色两角绣花小方巾,还不等仔细看着,已是香气袭人。在这香上,似乎觉得和张梅仙衣衫上那种香气,无大差别。那么,这一条手绢,一定就是她的了。将手绢玩弄了一回,心想她原来是来找手绢的,不料由此倒失了一条手绢了。这个我给她保留,明日用信给她寄回去吧。可是转身一想,依然不妙,因为她来找手绢的时候,让人家知难而退。人家不找了,又寄回人家。好像当时想把人家的手绢吞下,过后又追悔似的,倒不如实行吞没下来倒无所谓了。自己已经算了一会子,还是不能决定,且将手绢揣在袋里,就趁着一点月色,走出了大门,只挑那冷静的街巷,步月而还。

他所走的,正是府右街,长长的一条半弯的街,街边稀稀落落的有些绿树,这边树下,一道红墙,那一边树下,全是闭了门的人家,一条很宽的马路上,铺着那水也似的月色,越显得这两边是寂寞的地域了。

走着路,忽然有人劈胸一把将他抓住,笑道:“你往哪里走!”

他突然被人抓住,倒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新闻界的朋友高乐天。因笑道:“你这人太冒失,幸而这是路边下,你将我吓一跳,也没有什么关系。设若你在路正中,也是如此,我以为是撞上了汽车,真会大叫起来。”

高乐天道:“不是找存心吓你,因为我看见你尽管低着头,好像是在想什么呢?难道你走路都不肯闲着?所以临时起念,要吓你一下。”

梁寒山笑道:“我因为月色很好,只管走着,玩弄这景致,其实也说不出想什么。”

高乐天道:“我也是出来踏月的,这倒不谋而合了。既然有了伴,我们找一个地方去消磨这上半夜,你同意不同意呢?”

梁寒山笑道:“今天倒没事,可是逛窑子不来。”

高乐天道:“那为什么?难道你就没有走过这一条路吗?”

梁寒山道:“先是走过。可是我在这里面,现在没有人,我也不愿陪考。”

高乐天道:“近乎此的,去不去呢?”

梁寒山道:“那些鬼鬼祟祟的地方,是违警的,我更不要去。”

高乐无笑道:“你以为是哪里,什么违警不违警。我是邀你上落子馆听大鼓书去。”

梁寒山道:“这个我倒同意,不过你有点拟于不伦了。”

于是二人就雇了车子,向太平园落子馆来。

依着梁寒山,找个散座的坐位,听听说相声的,说两个笑话,可以了。可是高乐天一进门,这里的伙计,早有两个满脸是笑地走上前来对他又点头又鞠躬道:“您才来?二号还空着呢。”

高乐天哼了一声,也不加什么可否,就走进去,直奔台口的包厢。梁寒山既是陪他来的,也不能推却,就跟着后面,一路到包厢里来。这包厢虽然摆着四个小方凳,但是只走进两个人也就无周转之地了。

这包厢的横栏,离着台口也不过一二尺,就是台上入耳话,包厢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刚一坐下来,伙计们早把茶壶瓜子碟水果碟,摆了一横栏板。梁寒山轻轻地笑着对高乐天道:“原来你在这里有这样深的资格,以前我未免把你小看了。当然不能无目的,你是捧谁的?”

高乐天笑道:“到这来的人,无非都是临时取个乐儿,这个乐儿,不捧是不成的。”

梁寒山道:“你先不用解释,我对这事极谅解的。我只问你捧的是谁?”

高乐天道:“你不要问,过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梁寒山因他如此说,也就不再问,只是等着。

先是一班唱莲花落和说相声唱双簧过去的了,随着就是女子大鼓书上场。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中年汉子,头发梳得溜光,像乌油缎子一般,走过人面前,便有一种香气,扑着鼻端。他穿着一件绿哗叽长衫,走起来有一种飘飘然的兴致。他由高乐天的二号包厢前抢了过去,就在隔壁的一个包厢站着。他伸手将头上的帽子取下,就向站在旁边的茶房手上一抛,然后两手一卷长衫的底摆,向前面一抄,向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人向后一仰,昂着头问茶房道:“贵仙来没有来?”

茶房将一个热手巾把子弯着腰,双手递了过去,笑道:“她来了。”

那人接着手巾,只将手擦了一擦,然后一反手将手巾向茶房扔去。在那克罗克斯的眼镜里,瞪着眼望着茶房道:“既是来了,为什么瞧不见人?”

茶房一努嘴道:“你瞧,她不是在帘子底下望着你吗?”

于是那人和同来的两个人,都乐了。梁寒山见那人一种狂放不羁的样子,倒好像是个公子哥儿,只因相隔太近,只对他望望,却不曾问高乐天。高乐天这时却和那人搭话了。笑问道:“今天什么事耽误了?可来得不早。”

那人道:“不要提起,一下午有三个应酬,哪里忙得开来,最后一餐饭,我只吃了凉碟子就走了。”

他说着一口扬州话,说起来,扬着脸,有一种得意的样子。

梁寒山看到,很有几分不乐意,然而各坐各的包厢,各听各的曲子,谁也不能干涉谁。正是这样想着,高乐天却来介绍,这才知道这位林一心先生,他是在这里捧一个唱大鼓书的刘贵仙,每日必来,至少是一个包厢,有时还要两个三个的。这天他只带两个朋友来,没法子铺张,坐一个包厢就算了。过了一会,他所捧的大姑娘上台了。早有一个照应台面的,拿了一把扇子,走到包厢口,将扇子轻轻一展,露出了三四折,然后弯着腰低声向林一心道:“三爷今天要听什么?”

林一心反着巴掌,向外一挥,皱了眉道:“我今天没有工夫多听,随她便,唱两个就行了。”

那人连点着头,连着答应两声是,然后就走开了。梁寒山看台上那两个女子,约莫有二十岁附近,穿了一件极长的葱绿色绸旗衫,前面长发,梳了个歪桃儿配着一脸的胭脂粉。虽然还有几分姿色,却是有点近于俗。看她那样子,将脸绷紧紧的,站在那里唱,可是林一心就像中了魔一般,台上唱一句,就叫一句好。跟他来的那两个朋友也有一阵的附和着。梁寒山虽然觉得讨厌,但是大家花钱,大家听曲子,叫好鼓掌,也是人家的自由,谁又能干涉谁?因此只冷眼看着他,也不说什么。一直等刘贵仙把这只曲子唱完了,换了别个上台来唱,他才停止了叫好,梁寒山以为这可以听上几句了,偏是隔壁包厢里也有两个大个儿,将两只大巴掌高抬过额,像大龙虾伸出两个钳子一般,在空中摇动着,只管一张一合。那嗓子比林一心更大了,破锣似的,呵哇呵哇地叫着好。

梁寒山觉得这落子馆的风味,实在大不如戏馆子那样的环境,这里不讲听,只讲闹。听过两个鼓姬,不能再听了,就对高乐天道:“真对不住,我头痛得厉害,我要回去睡觉,只得先走了一步了。”

说着,就要向外走。高乐天要想留他,看他两道眉毛几乎皱到一处,已是十分不堪。这还要留他,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便道:“明天我请你到先农坛去喝茶吧,哪里比较清静。”

梁寒山正在要走,随口答应了一声,也就走开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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