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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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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

朱子曰:“尽其心者,只为知其性。此句文势与得其民者得其心也相似。若未知性而径欲尽心,则悬空无下手处。”今按:《孟子》本文,尽心知性知天,分明作三阶层。若谓知性则尽心知天,与《孟子》原意不合。朱子此章误解,余已说之在上引心有四端一章中。又朱子谓此章所谓尽心乃物格知至之事,语亦欠明。恐孟子所谓尽性,只如四端之扩而充之,则为仁义礼智,只就此心在每一事之运用上言,此乃下学事。朱子则谓仁义礼智藏于心,微露其端为恻隐羞恶等,乃就无所不统之心体言,故必知性乃可尽心,此乃上达事。孟子意,则即此四端尽之,乃可知性。此乃下学而上达。朱子说此章,则成为上达而下学了。大抵朱子差处,在每言心体,故于此章又言心体无所不统,则奈何而尽之。故必自知性,始可下手。又谓尽者无余之义。实则尽即是扩而充之,即是下功夫处。朱子在此大题目上讲差了,但其讲《孟子》他章,实在头头是道,多发前人所未发。何以得如此,亦宜加细参。

朱子又曰:“无极而太极,不是有个物事光辉地在那里,只是说这理当初皆无一物,只是有此理而已。既有此理,便有此气。既有此气,便有阴阳以生许多物事。而今看他这物事,这机关,一下拨转便拦他不住。所以圣贤兢兢业业,临深履薄,至死而后知免。大化恁地流行,只得随他恁地。故曰,存心养性,所以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所以立命。”今按:此一段说理与气,天与人,性与命,大意已极明白。盈天地只一气,而此一气却具万变,其变而异处,则见理。但不能只说理在气中。且问气从何来,则仍不能不说理生气。而此理则实是一虚的。所谓天,实即是此虚,而人则只是气中一物。在气则曰理,赋与人与物则曰性,故曰性即理而命于天。大体朱子语是如此,只未讲到一心字。朱子意,性属理,心属气,则性即由心而见,而心则必从性而来。孟子说尽心知性,即是《大学》格物致知。《大学》所致之,即是明德,即是性。朱子误解孟子尽心知性语,亦即此可见。

朱子又曰:“由太虚有天之名,只是据理而言。由气化有道之名,由气之化各有生长消息底道理,故有道之名。既己成物,物各有理,故合虚与气有性之名。”今按:程子提出性即理也一语,而朱子承之。理在气中,而虚无一物。则此处谓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实与性即理语无差别,但读者骤见此语,则易滋别解。此语出《语类》,《语类》乃历数十年由朱子各门人分别记其所闻,其间容有出入,故治朱子学者不宜忽《语类》,但亦须善读,不容粗心,亦不宜逐句拘守。又按:朱子屡言心属气,则尽心知性,乃由知气以达于兼知其气与虚之境,不得谓先知气与虚,始知气。朱子误解尽心知性语,亦由此可见。

万物皆备于我章。

或问:万物皆备。朱子曰:“万物之生,同乎一本,其所以生此一物者,即其所以生万物之理。故一物之中,莫不有万物之理焉。所谓万物皆备,亦曰有其理而已。”今按:天生万物,可谓万物身上各得了一分天,亦可谓各具一分理,但不得谓是天与理之全。此段谓一物之中,莫不有万物之理,似语意未净。今西方生物学家有专门研究乌鸦者,岂得谓在乌鸦身上已尽备了天生万物之理。惟人为万物之灵,其中大圣贤,或可谓天生德于予,且上达天德,然仍难以一身备万物之理。此处程子谓万物是物,横渠讲万物是事。仁义礼智是事中最大者,天理主要在此。孔子曰:“天下归仁。”亦可谓万物莫不在我心之仁之中。余又尝引“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之诗,谓物字亦如法则,乃指人生中一切行为标准言。谓其皆备于我,此即孔子天生德于予之意,亦即孟子言性善之旨也。然此仍从人文立场中之一身言,不涉大自然之全体。佛老都从天地大自然立论,宋代理学尊孔孟乃亦不得不兼人文自然而言之。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说,已成中国社会一成语,然其义则还值细参,还值发明。总之,中国人从和合处讲去,西方人从分别处讲去。如耶教讲灵魂降谪为人类,死后灵魂仍归天堂,则灵魂与灵魂各自分别,灵魂与天帝更有分别,乌得有万物皆备于我之想。

行之而不著焉章。

朱子曰:“行之不著,习矣不察,如今人又不如此。不曾去行,便要说著。不曾去习,便要说察。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今人未曾理会可与共学,便要适道。”今按:不仅儒家,即老释异端,凡论道运思,莫不先之以躬行时习。朱子慨言今人不如此。至近代而言,更不如此。思想不依于行习,适道不待于共学,成了另一套,而争相辩论,岂不如一场儿戏。

霸者之民章。

朱子曰:“所过者化,人化也。所存者神,事之成就如神也。”今按:我所过而人自化,此事不易。西方人则惟尚法律,禁止人,但亦像似所过者化。如行资本主义,则举世争富。行帝国主义,而举世争强。岂不所过者化乎。而所存者神,则更难。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孟子以下,迄于程朱理学家,皆有其所存。亦莫不其化如神。此所以有中国五千年来之文化传统。而西方文化,则事过即已。如希腊,如罗马,如近世之英法,皆一世之强,而事过则所存无几。恐当代美苏两强亦难不步希腊罗马英法之前尘而独能长有其所存。而所存犹能如神之能化。然则西方文化惟有求变求新之一途,后来者亦惟有变美苏以自新,而终亦不能长此以不变。中国人言变化神通,变而能化,通能如神,斯则庶矣。今人仅知言变言新,而中国古人则言神言化。至言大自然,亦可谓尽在神化一境中。惟西方科学家则亦仅言变言新,不知自然之能神能化。学者岂可不深思。

圣人百世之师章。

或问:孟子学孔子,乃屡称夷惠,而深叹仰之,何也。朱子曰:“夷惠之行高矣,然偏胜而易能,有迹而易见。且世人之贪懦鄙薄者众,一闻其风而兴起焉,则其为效也速,而所及者广。若孔子之道,则广大而中正,浑然而无迹,非深于道者不能庶几其万一。孟子屡称夷惠,而不及孔子,其意殆以此耶。”今按:偏胜易能,有迹易见两语,以之形容西方文化适亦相符。而今日谈中国文化者,亦仅知一孔子而已。则中西文化何从相比。窃意,欲谈中国文化,不如择其稍偏而有迹者。如文学于人最易兴起,幼童初入学,即可诵读《唐诗三百首》,次读《古文观止》,其次略知历史经过可读《纲鉴易知录》。如进而研究儒家思想,则先治王阳明,其龙场驿之经过,其《传习录》之提示,皆易感动,易启发。如此之类,亦因孟子屡称夷惠之意而变通用之。或亦有迪世诱俗之微效。若欲提倡中国文化而必高论孔学妙义,则恐转非急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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