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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灵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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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持久战》文中讲灵活性说:灵活性就是具体地实现主动性于作战中的东西。又说:古人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妙”,我们叫做灵活性。当然,指挥作战不能灵活运用,即无从得以实现主动性;主动性是有赖于灵活性的,我们借此引入谈灵活性之在人心。

何谓灵活性?不循守常规而巧妙地解决了当前问题,是谓灵活性;在一时一时形势变幻中而能随时予以适当应付,总不落于被动,是谓灵活性;出奇制胜是灵活性;闪避开突如其来的袭击,亦是灵活性。总之,灵活性就是生命不受制于物而恒制胜乎物的表现。此从生物界过去的进化不已,充分可见。灵活虽是不可能前定的,然却可以避免前定的不灵活而为灵活预备好条件;从过去生物进化所见于其形体构造和机能间者,正是这样——正是从机构蠢笨不灵活步步向着求灵活而开展前进。

然而生物进化不可遏的大势如过去之所见者,却非所误于今天的生物界。在过去的进化途程中,其向灵活前进之度,各物种高下相差,等级甚多;但它们今天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了。宇宙间代表此生命本性尚在前进未已者唯有人类耳。其他生物一般都落于其各自生活的刻板文章中,恍如机械在旋转着,殆无复灵活性之可言。为要说明人类生命何以独保有灵活性,还须追溯生物界历来进化之迹一为指点。

试先来看原始单细胞动物protozoa,它是既不灵又不活的代表。一个生物是一个活动中心,恒在剌激反应之间活动不已。说不灵,是指其感受剌激的迟钝,没有耳目感官以觉知稍远距的环境,而必待有外力剌激迫近于它;且只能在剌激的强弱上有分别,其他则不辨。说不活,是指其当剌激迫来只能出以简拙的反应,如遇弱剌激则向前,遇强剌激则退避,遇可食物则摄取,如斯而已。盖以其形体构造简单之极,在其生活上初无分理机关,感受剌激者同时即是施出反应者,浑沦一处,则从受剌激到施反应之间便无回旋余地无延宕时间,而被迫成为一种机械性的直接反应。所谓前定的不灵活,即指此也。

在进化的途程中,生物的形体构造、生活机能显见是一贯地由简单渐次趋向繁复,再繁复;此皆从多细胞动物次第发展出各种各样之分工而来。分工是分别各有职司,于其同时必有以联合统一之,神经即于此肇端。譬如动物机体表皮细胞职司感觉(受剌激),皮内伏外细胞(筋肉)职司运动(施反应),于此介居其间以行传导整合作用(integration)者即神经细胞也。原始简单直接的反应即由是变为神经系间接的反应,而名曰反射。此在动物反应活动上即高出于前者,而为避免不灵活、走向灵活迈进之第一步(1)(朱洗著《智识的来源》一书,有云“生物心理亦跟着生物形态渐次进化的:由最简单的反应渐进至神经系的反射;由反射进至本能;由本能进至联合记忆,然后及至最高心理生活——抽象的境界。”见该书第55页,又同见于第158页。)。

又如一个动物机体,必须一面照应环境随时来的问题而有所施为,另一面为维持自身生活又恒时有其例行事务而不停。借喻军事:前者有如前方作战,后者有如后方勤务。前方作战信必有赖后方勤务做得好,但若于此兼营而不分工,精神不得集中在指挥作战士,势必有失灵活。反之,若分工而不统一于最高统帅,势必多受牵碍,乃更为不利。内外分工是必要的,分工而不失统一尤为必要。故尔,动物机体构造于此迈进于分工者,其同时即为神经系统的发达。

分工实为生物进化的第一重要方针、步骤。必分工而后功能各得进于专精,乃更有所分化,更以精细。譬如初步分工的感觉细胞,对于不同剌激应于其物种各自生活需要乃更分出嗅觉、味觉、视觉、听觉……之种种是。凡此感觉之发达实与其神经系统之发达相缘俱来。有分工即有整合,分工与整合不断地繁复发展即是进化。如前所言神经细胞这出现,即为后此高等动物发达的中枢神经、大脑皮质之萌始,亦即为后此人心有其物质基础之本。要知道灵活就出在这繁复发展的分合之上,前所谓为灵活预备好条件者即指此也。

这里略为申说其中之理。

从原始单细胞动物一直数到现代人类,其活动力量的大小强弱等差繁多,差距绝大,有不待言。若问其力量大小强弱以何为衡?可以说:即以其所生活的世界广大或狭小和内容的繁富或贫乏为衡淮。要知生物界物种不同,其知觉所及的广狭贫富是各不相同的。而知觉所及的广狭贫富,则各视乎其机体感官的进化、神经脑髓的发展程度如何而定。如感官以分工而专精,则知觉灵繁可及于远,可入于细者是。一个动物是一个活动中心,其知觉是为活动而预备的,亦即通过感官神经而此一中心乃与环境发生其可能有的活动关系。凡为其知觉感受所不及者,自无反应活动之可言也。若其发生关系的面愈广,发生关系的点愈多,斯即其世界愈以广大,内容愈以繁富,而为活动力愈以升高增大之征。

于此,应当指出:人类所生活的世界,其广大繁富是莫得而限量的。此以人类不徒依恃乎其天生的耳目等感官,而于后天更发明创造种种所以增扩其耳目之用的资具,如望远镜、显微镜、有线电或无线电的接收设备以收视收听者,方未有已也。(此依重后天创造而不依恃其生来的器官和本能,是人心最大特征,亦即人心的计划性,后文随详。)人类知觉之所及既无限,斯其活动力的强大亦无限。

灵活性即寓乎活动力而随之以见者。活动力愈强大,即愈超越不灵活以进于灵活。从知觉所及之广狭贫富固有以知其活动力之大小弱强,实则其灵活性如何亦从可知也。知觉不灵,斯行动不活;灵是活的前提。观于原始单细胞动物所以为不灵不活的代表者,其理可晓。

再则,分工之涵义不可不察也。生物机体率以细胞为其结构单位又机能单位。自机体望于细胞,盖由浑一而辟分为多个;由细胞望于机体,则又为多个组合而成一体。分工者,原初即细胞之分工,其后乃进为不同之组织分别、器官分别等等。在单细胞动物,其一个细胞固是一生命。多细胞动物所有之个别细胞,亦非无生命者,乃若组合起来又形成一集体之大生命。生物之逐步进化于高等动物也,必始于细胞分工。分工之事,在细胞言之,当其专守一职即邻于机具而不自主,地位降低;在机体言之,则通过神经系统总揽大权于上,整个生命却由之以提高一步。往往分工愈进于繁密,细胞地位愈降居微末,然其同时整个生命则愈以提高,活动力大增。整体的灵活性实以其分子成员之趋于机械化换得来的。(分工涵有集权之义。)

三则,神经系统发达之云,其涵义又不可不察也。神经系统发达见于动物者,不一其途径;而卒得见高度发达者,必数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途。学者言神经系统之演进,尝有“发头”、“发脑”、“发皮质”之说。此次第升进之“三发”,固非一一于脊椎动物肇其端;然脊椎动物一途实皆经历之,而特著于发皮质,由是以达于高峰。何谓发头?低等动物初无头尾之可言。自蠕虫以上乃有头尾判然可见,行动时其头尚前,有向前看的倾向;且以头端数节,控制身体之余部。由此,感受环境剌激的器官(眼耳等)即于其头部分化出来,主司联系全身各部的神经成分亦逐渐集中在此,终于有脑髓出现。此一过程,在进化史上名曰发头(cephalization)。发脑者,如鱼类、两栖类皆以中脑为其行动上主要的控制中枢,是其例也。发脑(encephalization)一词涵括有发中脑(mesencephalization)、发间脑(diencephalization)、发端脑(telencephalization)之各级;此不及详析。若哺乳类以上至于人类,则其主要进程在发展皮质(corticalization)。世所习知,人类大脑皮质发达特著,人心活动之所以优越资于是焉。一言以括之:神经系统发达者,头脑之发达是已(1)(请参看《神经系的演化历程》一书,臧玉淦编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头脑发达的必要性,从全身来看果何在乎?通常全身各部分一切大小机构各事其事,固无待于发动督促出,头脑要在收集情报(主要是身外的,亦间或有身内的),而为行动(主要在对外,亦有时对内)作出抉择耳。当其抉择也,对内恒在统一调节以求平衡,对外恒在统一控制以求准确。或一经抉择而有关机构顺从之以各事其事;或则时时在抉择,时时顺从以各事其事焉。总之,头脑对于全身各部分机构正为直接地或间接地控制与顺从之关系。动物愈进于高等则头脑之为用愈见其重在控制(或调节),远过于发动。

此一义也,从苏联专治高级神经活动之科学家所明白指出之人类生活事实得到印证而益信。——

大脑皮质愈来愈发达,抑制的作用显然愈来愈增加,而本能(自发)作用则愈心减弱(1)(“自发”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助显原文之意。)。因此,在行为中有计划的活动愈来愈多地代替了本能的反应。

简单的观察已使我们得以确认:抑制过程的减弱是老年人精神状态的重要特征。巴甫洛夫曾指出老年人主动性内抑制的损害(衰损)(2)(“衰损”二字系著者所加,用以矫正原译“损害”一词之未善。),及各种神经过程灵活性的减低(3)(《精神病学》(苏联高等医学院校教学用书),第20页,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版。)。

实则寻常所见,所谓“主动性内抑”(巴甫洛夫学说中之专门术语)在有病之人即每见缺乏,视健康无病之人颇为不如;在一般女性亦复不如男性;在孩童似可云示成熟,而在老年人则衰损矣,俗常说人年纪老了反近于孩童,盖即谓此。遇事沉稳,不动声色,唯成年人神经健强为能尔。

人心的灵活性必以此所谓主动性内抑制者为前提。躁动非灵活,情急最误事。必也,不动则已,动必准确达到预期效果,斯真表见了灵活性。——所谓神经系统的发达实指向于此。

以上所为申说,不外证实前文“灵活就出现在此繁复发展的分合之上”一句话。然不可误会此繁复不已的分合,便为顺一条直线而发展者。应当晓得,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正不妨说是种种歧误之先后纷出。前说它们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者,盖既陷于歧误乃往复旋转其间耳。

至今在独自前进未已之人类,非徒表见日新于其社会文化间也,即其形体构造亦复未成定型。据专治此学之科学家云:

人类神经系统发皮质的过程,仍在推进。它是,也要继续是,最高的生理控制中枢。附属、供应它的下级结构,在各样的方式不同的程度上,也进行联带的发展。大家知道,丘脑、纹状体和小脑都有进化上属于后起的部分,所谓新丘脑(外侧、后侧各核)新纹状体(尾状核的一部分和壳核)和新小脑(半球的大部)。这些是与大脑皮质联系发展起来的,品级比较崇高。脑干、甚至脊髓一般的组合程度,在人类亦高出其他动物。——自然,有些个别部分是退化的(1)(请参看《神经系的演化历程》一书,臧玉淦编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04页)。

人类——作为生物之一——是今天唯一无二能以代表生物进化的了。此正以人类还在争取主动、争取灵活而未已;假如不再争取了,那便没有灵活性,亦且没有一切。此又见人心是从全部机体机能不断演进而来;说人心寄于人脑皮质之发达者,特举其重要一端而突出言之耳。无形的人心之出现,实缘此有形的演进。乃有些宗教家贱形体而贵精神,甚至敌视此身,殊非通人之见也。独中国儒家之学旨在“践形尽性”,其言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路形”(见《孟子》)。此非谓人果能充分发挥人类身心所有作用,便是圣人乎?

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表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此又从上文所言分工整合之繁复发展细察之,而其理可得也。从分工以言之,则各事其事于一隅,而让中央空出来不事一事。从整合以言之,则居中控制一切,乃又无非其事者。“空出”一义值得省思。遇事有回旋余地有延宕时间,全在此也。又分工则让其权于中央,而后整合可因地因时以制其宜。权者权衡,亦即斟酌、选择、可彼可此、不预作决定之谓。是即灵活之所从出也。人身只给人心开出机会来,有灵活之可能而已;灵活固不可以前定者。机体构造之进化,只能为灵活预备好条件,而避免前定的不灵活;此既言之于前矣。

不灵活不足以为人心。因为原来是预备它灵活的。然而临到事实上体现灵活,却只居其许多可能分数之一,则其事盖非易。因此,从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往往难乎其言人心。并且可以说,在机体构造上愈为高度灵活作预备,其表见灵活也,固然愈有可能达于高度;然其卒落于不够灵活的分数,在事实上乃且愈多。此以其空出来的高下伸缩之差度愈大故也。儒家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其谓此乎?

大声地说一句:灵活是有待争取的!——人心不是现成可以坐享的。

然而灵活又不可求也,求则失之。灵活是生命之一种流露或表现于外者,根本在生命本身。不求其本,而齐其末,宁可得乎?若是,其将如何?姑言其浅近易晓者:如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不为强敌所慑,而在战术上不稍轻敌,无疑地必且动作灵活,而胆小无勇者不能也。胸有成竹,对前途满怀信心者必能措置裕如,灵活前进,而失去信心者不能也。舍已为人,热情所注,灵机大开,而猥琐自私者往往顾此失彼,进退罔措矣。即此等事例而善推之,当必有悟。

此章开首曾言,灵活性盖所以实现主动性者。——主动性有赖于运用上的灵活乃得实现,今于章末,却又可以说:灵活性复有赖于主动性;饱满的主动精神恰为手脚灵活之所自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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