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华盛顿将军
巴尔的摩像所有美国大都市一样,当时没有现在的规模。那是一座漂亮的小城,清洁,繁荣;那里的风俗和社交习惯同欧洲的风俗习惯有许多共同点。我向船长交付了船费,请他吃了一顿晚饭。公共马车每周开往宾夕法尼亚三次,我订了座位。清晨四时,我上马车,行驶在新世界的道路上。
这里的路是人走成的,而不是修建的,地面相当平坦。几乎没有树,孤零零的农场,稀落的村庄,法国的气候,燕子掠过水面,像在贡堡池塘上空一样。
在赴费城路上,我们碰见赶集的农民、公共车辆和私人车辆。我记得费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街道宽广,有些还种了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交叉成直角。特拉华河同它西岸的街道平行,静静地流淌着。如果在欧洲,这算得上是一条相当大的河流了,但在美洲,人们提都不提它;它的河岸不高,亦不引人人胜。
在我这次旅行时(一七九一年),费城尚未扩展到舒尔基尔河;靠近这条支流的土地分成几部分,那里到处都在建造房屋。
费城的外貌是单调的。总的来说,合众国的新教徒城市所缺乏的,是宏伟的建筑物。年轻的宗教改革运动并不迎合想象力,很少建造古代天主教用来装饰欧洲的那种圆屋顶、那种高耸的殿堂、那种双塔。在费城,在纽约,在波士顿,没有任何高耸在大片墙壁和屋顶之上的建筑物:这样的平整看上去是凄凉的。
我先住在一间客栈里,随后我在一间公寓里租了一套房间;公寓里住着圣多明各的移殖民和法国侨民,他们的想法和我不同。一块自由土地向逃避自由的人提供避难场所:没有什么更加能够证明这个勇敢行动——绝对君权的拥护者自愿向一个绝对民主的国家流亡——的高贵价值了。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到美国,充满对古代人民的热情,到处寻找早期罗马的严谨作风,但看到的却是车辆的豪华、谈话的轻浮、财富的不均、银行和赌场的伤风败俗、舞厅和剧场的喧哗,我自然感到非常愤慨。在费城,我以为到了利物浦或布里斯托尔。居民的装束是整洁的:身穿灰袍子、头戴清一色小帽、面孔苍白的公谊会女教徒是美丽的。
那时候,我非常钦佩共和国,尽管我并不相信这在我们的时代是可能的。我了解古代的自由,那种自由是刚诞生的社会的产物;但我不了解产生于智慧和旧文明的自由,代议制的共和国用以证明其实际存在的自由。为了成为自由人,人们不再被迫耕种一小块地,人们可以埋怨艺术和科学、留钩形指甲和肮脏的胡子。
我到达费城当晚,华盛顿将军不在那里;我不得不等候一个星期。我看见他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由四匹矫健的马拖着快速驶过。按照我当时的想法,华盛顿必定是辛辛纳图斯1;坐马车的辛辛纳图斯有点令我的二九六年的罗马共和国感到困惑。独裁者华盛顿除了是一个用刺牛棒戳牛和扶犁的乡巴佬之外,难道还是别的什么吗?但是,当我将介绍信交给他的时候,我却重新看到古罗马人的纯朴。
1辛辛纳图斯(cincinnalus):公元前五世纪罗马的独裁官,出身农民打败敌人后解甲归田。
一座同周围房屋没有什么不同的小屋是美国总统的宫殿。没有门卫,甚至没有仆役。我敲门;一个年轻女侍开门。我问他将军是否在家,她回答说在。我告诉她我有一封交给他。女侍问我的姓名,但我的名字不好念,她记不住。她低声对我说:“walkin,sir.(请进,先生。)”她在前面带路,穿过一个英国房屋中当前厅的狭窄走廊,将我引进一间会客室,请我在那里等候。
我并不感到激动:灵魂的崇高和财富的巨大并不使我望而生畏。我钦佩前者,但并不被它压倒;后者令我怜悯,而不是尊敬。人的面孔不会使我惊慌不安。
过了几分钟,将军进来了。他个子高高的,神态毋宁说冷静而沉着,而不是崇高,他同他的画像很相似。我将介绍信递给他;他打开信,赶忙看下面的签名,大声叫道:“阿尔芒上校!”他是这样称呼他的,而且德?拉鲁艾里侯爵也是这样签的名。
我们坐下来。我好歹向他解释我的旅行动机。他用英语和法语单词回答我,以惊讶的表情听我说;我看出这一点,略带激动地说:“同你缔造一个国家相比,发现西北通道是比较容易的事情。”“well,well,youngman!(是的,是的,年轻人1”他大声说,同时向我伸出手。他邀请我次日吃晚饭,然后我告辞了。
我不会错过这次约会。连我在内,只有五六位客人。谈话以法国革命为主题。将军把巴士底狱的钥匙给我们看。这种钥匙我是见过的,是当时人们到处散发的幼稚玩具。复制钥匙的人,三年之后本来可以将关押国王的监狱的锁寄给美国总统,正是这把锁给予法国和美国自由。如果华盛顿见过堕落的“巴士底狱的胜利者”,他可能会不那么尊重这座监狱的遗物。这场革命的庄严和伟大并非来自血淋淋的狂欢。一六八五年撤销南特敕令1的时候,圣安托万郊区的群氓带着一七九三年劫掠圣德尼教堂的同样热情,拆毁了夏朗东的新教教堂。
1南特敕令(editdenantes):一五九八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南特颁布的宗教宽容法令。
我十时同主人告别,以后没有再见过他。他第二天出发了;而我继续我的旅程。
这是我同公民士兵、世界的解放者会面的情景。在我小有声名之前,华盛顿已经进入坟墓。我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他那时正处在光灿夺目的时期,而我是完全默默无闻的;我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匆匆走过;但他的目光注视过我,我感到荣幸!我觉得我毕生受到这个目光的鼓舞:在伟人的目光中,有一种道义的力量!
华盛顿和拿破仑之对比
波拿巴刚刚去世。既然我刚才敲过华盛顿的门,于是头脑中自然而然地将美国的创始人和法国皇帝作一番对比。更凑巧的是,在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华盛顿已经不在人世了。在智利歌唱和战斗的埃尔西拉1,在旅途中停下来,讲述迪东2之死;我在我的宾夕法尼亚之行开始时停下来,将华盛顿和波拿巴作一番对比。我本来可以在讲述我跟拿破仑的会见时做这件事;但是,如果我的《回忆录》在写到一八一四年之前,我就进入坟墓,那么人们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对这两位上帝的使者的看法了。我想起卡斯特尔诺3,同我一样的驻英国大使;他同我一样曾经在伦敦写他的回忆录。写到第七卷最后一页时,他对他儿子说:“在第八卷我要谈这件事。”但卡斯特尔诺回忆录的第八卷根本不存在:这个事例警告我要抓紧时间。
1埃尔西拉(ercilla,一五三三—一五九四):西班牙军人和诗人。
2迪东:传说中迦太基的创建者。
3卡斯特尔诺(一五二○—一五九二):法国外交家和军人,曾担任法国驻英国大使。
华盛顿跟波拿巴不同,不属于那种超过人类高度的种族。他身上没有任何惊人之处;他并未置身于广阔的舞台;他不曾同那个时代最能干的将军和最强大的君主打交道;他没有从孟菲斯转战维也纳,从加的斯转战莫斯科:他在内部狭小的圈子里,在一片无名的土地上,带着一小帮人进行自卫。他并未发动战争,取得可以同阿尔贝尔1和法尔撒尔2的胜利相媲美的胜利:他没有推翻王位,用王位的残余组成新王朝;他不曾让那些国王在他门口说:
1阿尔贝尔:中亚细亚地名,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在那里取得对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的决定性胜利。
2法尔撒尔:希腊城市,公元前一世纪恺撒在那里打败庞培。
他们让人等得太久,阿提拉厌烦了。3
3引自高乃依的悲剧《阿提拉》。
华盛顿的行动被某种无声无息的东西包围着;他行动缓慢;他仿佛感觉肩负未来自由的重负,担心损害它。这位新式英雄承担的并非他自己的命运,而是他的国家的命运;他不允许使用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冒险;但是,这种深深的谦卑放射多么耀眼的光芒!到华盛顿的剑曾经闪光的树林中去搜寻吧:你在那里找得到什么呢?华盛顿在他的战场上留下合众国当作战利品。
波拿巴没有这位严肃的美国人的任何特点。他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进行有声有色的战斗;他想的只是创建功名;他肩负的只是他自己的命运。他似乎知道,他的使命是短暂的,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的激流将很快流走;他急于享受和滥用他的光荣,好像享受转瞬即逝的青春。他仿效荷马的神圣们,企图迈四步就走到世界尽头。他出现在一切海岸上;他匆忙将自己的名字写进各民族的大事记中;他将王冠掷给他的家族成员和土兵们;他在他的建树、他的法律、他的胜利中是匆遽的。他俯视着世界,用一只手打倒国王们,用另一只手击败革命巨人;可是,在粉碎无政府状态的时候,他窒息了自由,而最终在他最后的战场失去他自己的自由。
每个人按照他完成的功业得到报偿:华盛顿使一个国家取得独立;这位平静的法官,在他的同胞的叹惋中,在各族人民的崇拜中,在自己家中悄然长眠。
波拿巴剥夺一个民族的独立:他从一个被废黜的皇帝变成被流放的囚徒,人们由于惊魂未定,认为海洋还不是可靠的监狱。他死了:在那个征服者曾经叫人宣布过那么多丧礼的大门口,公布的这个消息既不能令行人止步,也不令他们感到惊讶:公民们有什么好哀悼的?
华盛顿的共和国留存下来了;波拿巴的帝国毁灭了。华盛顿和波拿巴都是民主的儿子:他们都出身于自由,前者对自由是忠诚的,而后者背叛它。
华盛顿是他的时代的需要、思想、智慧和舆论的代表;他帮助思想运动,而不是阻挠它;他希望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他被指定完成的东西;因此,他的事业是连贯和持久的。此人很少惊天动地的举动,因为他有正确的分寸,将他自身的存在同他的国家的存在融为一体。他的光荣是我们的财富;他的声名像那些公众的圣殿,从那里流出丰沛和永不干涸的泉水。
波拿巴也可能丰富共同的财富;他的行为影响世界上最聪明、最勇敢、最光辉的民族。如果他能将崇高同英勇结合在一起,如果他同时是华盛顿和波拿巴,如果他能任命自由作为他的光荣的承受人,这个民族今天在世界上将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啊?
但是,这个巨人并未将他自己的命运同他同代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天才是现代的,他的野心却是旧式的;他看不到他一生的奇迹超过一顶王冠的价值,这哥特式的饰物对于他是不适合的。有时他冲进未来,有时他后退到过去;而且,无论他跟随时代的潮流或者逆流而上,他都带动或者阻遏浪潮。人群在他眼中只是强有力的手段;在他们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之间没有建立任何感应:他答应解放他们,结果他给他们戴上锁链;他与他们隔绝,他们远离他。埃及国王并不将埋葬他们的金字塔建立在开花的田野上,而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中。这些庞大的陵墓好像耸立在孤独中的永恒:波拿巴按照它们的形象建造了他的纪念碑。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从费城到纽约和波士顿之行——麦肯齐
我急于继续旅行。我来这里要看的不是美国人,而是某种同我了解的人完全不同的人,某种与我的思想的惯常秩序更加协调的东西;我非常想投身这个事业,但除了我的想象力和我的勇气,我对此毫无准备。
当我形成寻找西北部通道的计划时,人们不了解北美是否通过与格陵兰岛相连,延伸到北极,或者北美是否通向某个与哈得孙湾和白令海峡毗邻的海。一七七二年,赫恩在铜矿河出口,即北纬七十一度十五分、西经一百一十九度十五分处,发现了海。’在太平洋沿岸,库克船长和随后的航海家的努力留下一些疑问。一七八七年,一艘船只自称进入北美内海。根据这条船的船长叙述,人们从前视为加利福尼亚以北的连绵海岸,只是一些非常狭窄的列岛。英国海军部派温哥华核实这个报告,结果证明这个报告是虚假的。温哥华尚未进行他的第二次旅行。
一七九一年,在美国,人们开始议论麦肯齐的活动。他于一七八九年六月三日从蒙塔涅湖边的奇佩旺堡垒出发,通过他以自己的姓名命名的河流,进人大海。
这个发现本来应该改变我的方向,让我直接向北。但我对改变我同德?马尔泽布尔先生共同确定的计划有所顾忌。因此,我想往西走,直到加利福尼亚以北与西北海岸的交会处,再从那里,依照大陆的轮廓,始终沿着海岸向前,我认为将会到达白令海峡;绕过美洲北面最后一个岬角,沿着北极海岸向东,通过哈得孙湾、拉布拉多半岛和加拿大返回美国。
为了完成这个不可思议的长途跋涉,我拥有什么手段呢?什么也没有。大多数法国旅行家都是单独行动的,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们极少是被政府和公司雇佣的,或者得到它们的资助。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他们国家的援助下,完成我们国家的孤立无援的个人所开创、但半途而废的事业。麦肯齐,以及他以后的好几位其他探险者,为了美国和英国的利益,在美洲辽阔的版图上进行多次远征,那正是我为了扩大我的国家的领土曾经幻想过的。假若我获得成功,我会有幸给这些不为人知的地区用法语命名,使我的国家在大西洋岸边有一块殖民地,从强大的竞争敌手那里将一本万利的皮毛生意夺过来,阻止这个对手开辟通往印度的最短通道,而使法国成为这条道路的主人。这些计划我都记录在一七九六年我在伦敦发表的《革命论》中,而且这些计划是从我一七九一年写的游记草稿中摘引出来的。这些日期证明,无论凭愿望或凭实际工作,我是那些北极探险者的先驱。
在费城,我未得到任何鼓励。那时我就感觉,这首次旅行的目的将无法达到,我这次旅行仅仅是第二次更加漫长的旅行的序幕。我把我这个意思写信告诉德?马尔泽布尔先生;在等待来日的时候,我答应将我在科学方面失去的东西献给诗。确实,虽然我在美国没有碰到我在那里寻找的东西——北极世界,但我在那里遇见一位新缪斯。
—架类似将我从巴尔的摩载来的公共马车把我送到纽约。这是—座欢快、人口众多的商业城市,但远未达到它今天的规模,更不用说与几年之后的情况相比了,因为美国的发展比这部手稿更加迅速。我到波土顿去瞻仰美国自由之战的第一个战场。我参观列克星敦1。像以后我在斯巴达所作的那样,我在那里寻找“为服从祖国的神圣法律”2而死的战土的坟墓。这是世事相互关联的值得记忆的例子!一七六五年,英国议会通过的一个财政议案,造成一七八二年地球上出现一个新帝国,而在一七八九年,欧洲最古老的帝国从世界上消逝!
1列克星敦(lexington):北美独立战争的头一场战斗的战场。
2指莱奥尼达斯(leonidas,死于公元前四八○年)墓碑上的铭文。他是斯巴达国王,温泉关战斗的英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北河——女乘客的歌声——斯维夫特先生——前往尼亚加拉大瀑布——维奥莱先生
我在纽约登上开往北河上游城市阿尔巴尼的邮船。乘客很多。第一天傍晚,我们吃一顿包括水果和牛奶的便餐。妇女们坐在甲板的长凳上,男人们坐在她们脚下。谈话未能持续很久:面对大自然的优美图画,大家宁愿保持沉默。突然,不知谁叫道:“瞧,这是阿斯吉尔3被捕的地方。”人们请费城公谊会的一位女教徒唱一首名为《阿斯吉尔》的民歌。我们航行在两座山之间;女乘客的歌声传播到远处的波浪之上,或者,当我们的船擦过岸边的时候,在山谷中引起共鸣。歌中的士兵是一个年轻的情人、诗人,有幸引起华盛顿的注意和那位倒霉王后的慷慨干预。他的命运给景色的浪漫色彩增添了魅力。当波拿巴即将登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宝座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失去的朋友德?封塔纳为了纪念阿斯吉尔,讲了一番勇敢的话。美国军官似乎被宾夕法尼亚女人的歌声感动了:祖国过去的动乱使他们更加珍惜今天的平静。他们激动地注视着这片过去战马驰骋、闪烁刀光剑影、此刻沉浸在深深的宁静之中的土地。这些地方现在被余晖照射成金黄色,听得见山雀的鸣叫、巴隆贝鸟的咕咕声、嘲鸫的歌唱,而当地居民凭倚在紫葳镶边的栅栏上,望着我们的船只在他们面前驶过。
3阿斯吉尔:美国人俘虏的英国军官,在法国王后说情后获释。
到达阿尔巴尼之后,我带着介绍信,去寻找斯维夫特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在英国让给美国的这片土地上,同那些被圈起来的印第安部落做皮毛生意,因为当时那些文明强国,不论是共和制的还是君主制的,都在美洲随意瓜分那些并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斯维夫特先生听了我的叙述之后,向我表达了非常合乎情理的反对意见。他首先说,我不能在没有援助、没有支持、没有通过那些必定要经过的英国、美国和西班牙哨所的介绍信的情况下,独自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旅行。他还说,即使我能够顺利克月随一切,到达那些冰天雪地的地点,我也会冻死或饿死。他建议我逐渐适应气候,学习苏人1语、易洛魁语、爱斯基摩语,到皮货商和哈得孙海湾公司的代理人当中去生活。有这些经验作基础,过四年或五年之后,我在法国政府的协助之下,才可以开始我那冒险的使命。
1苏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个部族。
这些意见,尽管我内心承认它们是正确的,仍然使我感到不快。如果我一意孤行,我也许会直闯北极,就像从巴黎到蓬图瓦兹一样。我向斯威夫特先生掩盖了我的不快,我请他帮我找一名向导和几匹马,以便到尼亚加拉和匹兹堡去。在匹兹堡,我将沿俄亥俄河顺流而下,并且收集对完成未来行动有用的资料。我头脑里仍然牵挂着我的第一个计划。
斯威夫特先生为我雇了一名荷兰人,他能讲好几种印第安方言。我买了两匹马,随后离开阿尔巴尼。今天,从这座城市到尼亚加拉之间的广大地区都开垦了,住了人;而在当时,很大一部分地方是没有人烟的。
渡过穆哈尔克河之后,我进入从来未经砍伐的森林,我沉浸在无羁无绊的陶醉中。我在树木中间穿行,向左,向右,心中想:“这里,不再有道路,不再有城市,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共和国,不再有总统,不再有国王,不再有人类。”而且为了试试我是否恢复了我的与生俱来的权利,我做了一些随心所欲的举动,这颇令我的向导生气,他认为我发疯了。
唉!我认为在森林中只有我自己,可是,当我抬起我的高傲的头颅时,我突然看见一座棚屋。在这间棚屋里,我看见我生平头一次看见的野人,我吃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共有二十来个,有男有女,脸上都乱画了花纹,半裸着身体,耳朵轮廓清晰,头上插着乌鸦羽毛,鼻孔上穿着铁环。一个擦了粉、卷了发的矮个子法国人,穿着苹果绿服装,粗毛呢上衣,平纹细布的襟饰和袖口,拨动着一只小提琴,在教易洛魁人跳玛德隆?弗里凯舞。维奥莱先生(这是他的姓名)在野人当中是舞蹈教师。人们用海狸皮和熊火腿付学费。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他曾经是罗尚博将军1的厨房小伙计。我们的军队走后,他留在纽约,决定向美国人传授艺术。随着他的成功,他的眼界扩大了,这位新俄尔甫斯2甚至来到新世界的野人当中传播文明。跟我谈到野人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这些野人先生和野人太太。”他非常赞扬他的学生的灵巧;确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跳舞的。维奥莱先生把提琴夹在下巴和胸口之间,调试他那神奇的乐器。他对易洛魁人叫道:“回到你们的位置去吧!”这一帮人像魔鬼一样跳着。
1罗尚博将军(rochambrau,一七二五—一八○七):法国元帅,曾率领法国军队支持起义反对英国的美洲人。
2俄尔甫斯(orphee):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和诗人,善弹竖琴的歌手。
一个卢梭的信徒,通过由罗尚博的厨房小伙计组织的舞会,来深入野人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吗?我很想笑,但我遭到无情的嘲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一身野人打扮——狩猎——美洲獾和加拿大狐狸——麝鼠——会捉鱼的狗——昆虫——蒙卡尔姆和沃尔夫
我在印第安人那里买了一套衣服:两张熊皮,一张作大氅,一张作床垫。除此之外,我再配上凸纹红绒无边圆帽、宽袖上衣、腰带、唤狗的号角、皮毛商人的皮背带。我的头发在我裸露的脖子上飘拂;我蓄着长胡子:我像野人、猎人和传教士。人们邀请我参加次日的狩猎,去打美洲獾。
这种动物在加拿大几乎绝种了,像海狸一样。
天没亮,我们就登船,沿着一条从森林流出的河流逆水而上;这种动物是在树林中发现的。我们一共有三十来个人,其中有印第安人,也有美国和加拿大的皮毛商人。一部分人带着猎狗,同船队并排前进,妇女们背着我们的食品。
我们没有碰见美洲獾,但是我们打死一些猞猁和一些麝鼠。过去,当印第安人不小心杀死这类动物的时候,他们都要举行仪式进行哀悼,因为大家都知道,麝鼠是人类的母亲。最善于观察的中国人断然肯定说,鹌鹑是由老鼠变成的,黄鹂是鼹鼠变成的。
河上的鸟和河里的鱼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丰富的食品。人们训练狗潜水:它们冲进河里,一直沉到河底抓鱼。我们围坐在大堆的篝火四周,妇女们利用篝火煮饭。
我们睡觉必须面孔朝下,避免烟火熏我们的眼睛;我们头上飘逸的烟雾使我们免受蚊虫的叮咬。
在显微镜下,各种食肉昆虫都是了不起的动物,它们可能是过去的飞龙,它们的外形是一样的;随着物质能量的减弱,那些水蛇、狮身鹰头怪兽的个子变小了,成为今天的昆虫。挪亚时代大洪水之前的巨人成了今天矮小的人类。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奥农达加湖畔露营——阿拉伯马——采摘植物——印第安妇女和奶牛
维奥莱先生为我写了一封信,把我介绍给奥农达加人;奥农达加人是六个易洛魁部族之一的残余。我首先抵达奥农达加湖。荷兰人挑选一块建营的场地;有一条小河从该湖流出,我们的营地设在小河拐弯处。我们往地里打了两个叉形木桩,桩之间相距六尺;然后,我们在木桩之间搭上一根横杆。白桦树皮的一端垂在地上,另一端搭在横杆上,构成我们的宫殿的倾斜的屋顶。我们用马鞍当枕头,将大衣当被子。我们将一些小铃铛系在马脖子上,让它们在营地附近树林中溜达,它们不会走远的。
十五年后,当我在死海边离约旦河几步远的萨巴沙漠上野营时,我们的马匹——那些阿拉伯的轻快的子孙,仿佛在听教长讲故事,并且参与安塔拉和约伯的神马的传奇。
我们住进我们的棚屋时,才下午四时。我拿起我的步枪,到附近转悠。鸟很少。只有孤零零的一对在我前面飞来飞去,好像我故乡树林中那些小鸟;从雄鸟的颜色,我认出白麻雀,鸟类学家的passernivalis1。我还听见白尾海雕唱歌,那歌声是很容易辨别的。飞翔的白尾海雕将我引至一条两边是光秃秃的石山的狭窄山谷里;半山坡上,有一座破破烂烂的棚屋;一条瘦奶牛在下面草地上走动。
1仓鹗。
我喜欢小房子:“achicopajarillochiconidillo,小鸟住小屋。”我坐在小屋所在的石山对面的山坡上。
过了几分钟,我听见山谷里传来讲话的声音。三个男人牵着五六匹肥壮的奶牛;男人们放奶牛吃草,同时用棍子将那匹瘦奶牛赶开。一个野人妇女从板屋里出来,朝她惊慌的牲口走去,呼唤它。奶牛向她跑去,并且伸长脖子哞哞叫着。种植园主在远处威胁印第安女人;女人走回她的板屋,身后跟着她的奶牛。
我站起来,走下山坡,穿过山谷,爬上对面的石山,来到小屋门口。
我用人们教我的话问好:“siegoh!我来了。”印第安女人没有如习惯所要求的那样,以同样的方式答复:“你来了”,而是一声不吭。于是,我抚摸着奶牛,印第安女人黄色和伤心的脸孔显出激动的样子。我因为不幸的女人和奶牛的相依为命的关系而感动:哭泣那些谁也不哭泣的苦难是甜蜜的。
我的主人带着尚未消除的疑虑看了我一会,然后她走过来,用手抚摸着她的贫穷和孤独的伴侣的头。
我被这种信任的表示所鼓舞,用英语说——因为我的印第安语已经用完了:“她瘦得很啊!”印第安女人用她蹩脚的英语回答说:“她吃得很少。sheeatsverylittle.”“他们粗暴地赶她。”女人回答说:“我们俩对此习以为常了;both。”我又说:“这片草场是你的吗?”她回答说:“这片草场是我丈夫的,他死了。我没有孩子,白鬼子把他们的奶牛赶到我的草场来放牧。”
我没有任何东西送给这位上帝的创造物。我们分手了。我的女主人对我讲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无疑是对我的前途的良好祝愿。这些祈愿之所以未被上帝听见,那并非她的过错,而是接受祝愿的人本身的毛病。并非所有人都有相同的享受幸福的能力,就像并非所有土地都能收获一样。
我回到我的棚屋里,等候我的是一顿土豆和玉米。傍晚是美妙的;湖面像一面没有镀锡的平整的镜子,没有一丝涟漪;呜咽的小河洗刷着我们的弥漫苹果清香的半岛。杜鹃反复吟唱它的歌曲:随着小鸟改变它发出爱情呼喊的位置,歌声有时来自远方,有时就在附近。谁也不呼喊我。哭泣吧,可怜的威廉!“weep,poorwill”!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易洛魁人——奥农达加人酋长——韦利和弗朗克人——好客的礼仪——古希腊人
第二天,我去拜访奥农达加人酋长。我上午十时到达他的村庄。我立即被野人孩子包围起来,他们对我讲他们的语言,中间夹杂几句英语和几个法语单词。他们高声喧哗,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我以后在希腊登岸时在高隆见到的土耳其孩子一样。这些印第安部落被圈在白人的开垦地中间,他们拥有马匹和牛群。他们的棚屋堆满用具;这些用具有些是在魁北克、蒙特利尔、尼亚加拉、底特律买的,另一些是在美国市场上买的。
当我们在北美内陆奔走的时候,在各种野蛮民族当中,看到文明民族所熟知的各种形式的政府,但这些政府处于原始状态。如果外国人不曾剥夺易洛魁人的机会,使他们不能继续发挥他们的天才,他们看来是一个注定能够征服其他印第安部落的种族。当别人头一次用火器对付这个勇敢的种族时,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们面对子弹的呼啸和大炮的轰鸣神态自若,仿佛这是他们听惯的响声;他们对此并不比对一场雷雨更加留意。一旦他们弄到一支火枪,就会比欧洲人更善于使用。他们并不因此放弃棍棒、割头皮的刀、弓和箭;但是他们加上马枪、手枪、匕首和斧头。为了表现他们的英勇,他们似乎永远感到武器不够。这些世界豪杰,身上佩带着欧洲和美洲的双重杀人武器,头上插着翎饰,耳朵轮廓清晰,脸上涂得五颜六色,手臂上刺着花纹、染着血,在为反对入侵者而寸土必争的土地上,变得威风凛凛和骁勇异常。
奥农达加酋长是一个真正的老易洛魁人,他身上保存着这片蛮荒之地的古老传统。
认识酋长的英国人每次见到他都称他为theoldgentleman.不过,“老绅士”身上一丝不挂;他头上插着羽翎,一条鱼骨穿透他的鼻孔,在他像奶酪一般光滑和浑圆的脑袋上,有时戴上三角形的帽子,象征欧洲的荣誉。韦利1不是同样翔实地描绘了历史吗?法兰克人的首领基尔贝里克用酸奶油搽头发,将嘴唇涂成绿色,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或者兽皮制的宽松大衣。在韦利笔下,他是一位出色的王子,甚至炫耀他的家具和马车,荒淫无度,几乎不信奉上帝,常常作弄他的大臣。
1韦利(velly,一七○九—一七五九):一部《法国史》的作者。
酋长殷勤接待我,让我坐在席子上。他能说英语,听得懂法语;我的向导懂易洛魁话,所以交谈毫无困难。在谈话中,老人对我说,虽然他的民族总是在同我的民族打仗,但他对我们始终怀着崇敬之心。他抱怨美国人;他觉得他们是不讲道理和贪婪的,而且后悔在瓜分印第安土地的时候,他的部落没有增加英国人的份额。
女人们给我们端上饭菜。用欧洲文明的观点看来,好客是野人剩下的最后美德;人们知道,他们过去就有这个传统;火炉有祭坛的威严。
当一个部落从树林中被赶出来之后,或者有人上门求宿的时候,外乡人开始跳一种称作“乞求人之舞”的舞蹈;孩子摸着门槛,说:“外乡人来了!”而主人说:“孩子,把人带进屋子。”外乡人在儿童陪同下走进房屋,坐在炉灰上面。女人唱起慰劳歌:“外乡人找到母亲和妻子,太阳将和从前一样为他升起,为他降落。”
这些习俗似乎是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用的:地米斯托克利1在阿德迈特家中拥抱灶神和主人年轻的儿子;(我可能在迈加拉2践踏了可怜的女人的炉子,炉子底下藏着福基翁3的骨灰瓮);而尤利西斯在阿尔喀诺俄斯4家中哀求阿雷戴:“高贵的阿雷戴,累再诺尔的女儿,我在遭受了残酷的苦难之后,跪倒在你面前……”讲完这句话,英雄后退一步,在炉灰上坐下来。
1地米斯托克利(themisstocle):希腊神话人物,他躲在他的敌人摩洛索斯人之王阿德迈特(adm6te)家中。
2迈加拉(megare):古希腊城市。
3福基翁(phodon,公元前四○二—前三一八):雅典政治家和将军。
4阿尔喀诺俄斯(pdcinous):希腊神话中的淮阿喀亚王,瑙西索厄斯的儿子。
我跟年迈的酋长告别。魁北克城被占领时他在场。在路易十五统治的可耻年代里,加拿大战争的故事给我们些许安慰,好像在伦敦塔中找到我们古代的历史。
蒙卡尔姆1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负起保卫加拿大的重任,他面对的是经过休整、数量多三倍的敌军部队,他成功地战斗了两年。他打败了洛敦勋爵和艾伯克龙比将军。最后,他开始倒运。他在魁北克城下受伤,倒下;两天之后,他一命归天。他的部下将他埋葬在一个由炮弹炸开的洞穴里,这是与他的军事功绩相称的坟墓!他高贵的敌人沃尔夫死在他对面。他以他的生命偿付了蒙卡尔姆的生命,获得为捍卫法兰西国旗而牺牲的荣耀。
1蒙卡尔姆(montcalm,一七一二—一七五九):法国将军,一七五九年战死于魁北克。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从奥农达加湖至杰纳西河之行——蜜蜂——开垦地——殷勤好客——床——中魔的响尾蛇。
我的向导和我重新上马。我们的道路变得更加艰难,成堆的伐倒的树木是仅有的标志。树干用来在小溪上架设桥梁,或者填塞坑洼。美国居民当时纷纷迁往杰纳西河流域的开发地。按照土壤的好坏、树木的质量、河水经过的位置和河水的丰沛程度,这些开发地的卖价或高或低。
人们注意到,垦殖者还没有来,蜜蜂就先到了。它们是耕种者的先驱,它们是正在诞生的工业和文明的象征。它们并非美洲的土著,是随着哥伦布的帆船到达的;在这个花卉的新世界里,这些和平的征服者掠夺的只是土人不知道用途的宝物。它们利用这些宝物,仅仅是为了使宝物原生地的土壤变得更加富饶。
在我途经的大路两边,开垦地展现原始状态和文明状态的奇妙混杂。在过去仅仅回响野人的叫喊和猛兽的吼声的森林里,人们看见一块耕耘过的土地;在同一地点,你可以看见印第安人的小屋和种植者的住宅。某些已经完工的住宅使人联想到整洁的荷兰农庄;有些住宅正在施工,只有天空作屋顶。
我在这些住宅里受到接待。我在里面常常看见享受欧洲舒适设施的家庭:桃花心木的家具、钢琴、地毯、镜子。这样的住宅离易洛魁人居住的小屋仅仅几步路。傍晚,当佣工带着斧头从树林或田野上归来时,人们打开窗子。我的主人的女儿们,头顶金黄的卷发,面对着蛮荒的景色,在瀑布的低鸣中,在钢琴伴奏下唱庞道尔菲托?德?帕埃兹爱洛的二重唱或者西马洛扎1的歌曲。
1这两位意大利作曲家的主要作品发表于一七七○年至一八○○年之间。
在那些最好的土地上,建立了市镇。在古老的树林中,高耸着新钟楼的尖顶。由于英国人走到哪里,他们国家的风俗习惯也跟随到哪里。在穿越了那些阒无人烟的地区之后,我远远看见一块在树枝上摇晃的客栈招牌。猎人、种植者、印第安人在这样的车马店里聚会:我是第一次在那里歇息,我发誓这也是最后一次。
走进这间小客栈,令我惊讶的是那张围着一根柱子展开的圆形大床。每位房客往床上一躺,脚顶中央的柱子,脑袋枕在圆圈的周边上。这样,睡觉的人排列得井然有序,好像一只轮子的辐条或者一把扇子的扇骨。经过一番犹豫,我上了床,因为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当我开始模模糊糊入睡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我的身体:那是我的肥壮的荷兰向导的腿。我毕生未曾碰见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我跳出这个装人的筐子,由衷地诅咒我们的善良的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习俗。我裹着毯子到月光下睡觉,这样的伴侣对于睡眠的旅人是愉快、清新和纯洁的。
在奥农达加河岸边,我们找到一只渡船。一群垦殖者和印第安人同我们一道过河。我们在被蝴蝶和花朵点缀的草原上扎营。由于我们不同的服装,由于营火四周不同的人群,由于我们系着的或放牧的马匹,我们好像一个穿越沙漠的旅行队。在那里,我碰到一条对笛声着迷的响尾蛇。希腊人也许会将我的加拿大人变成奥尔甫斯;将我的笛子变成一架竖琴;将蛇变成塞尔伯尔1,或者欧里狄克2。
1塞尔伯尔(cerbere):神话中的三头怪犬,负责守卫地狱。
2欧里狄克(eurydice):希腊神话人物,奥尔甫斯的妻子。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印第安人一家——森林之夜——离开这家人——尼亚加拉的野人——戈登上尉——耶路撒冷
我们朝尼亚加拉进发。在我们离瀑布还有七法里或八法里地的时候,我们在一片橡树林中看见几个野人围着一堆营火;他们身旁是一条小溪,我们自己也想在那里露营,并利用他们的篝火。我们洗刷了马匹,自己也洗嗽一番,然后上前同游牧部落搭讪。我们盘着腿,同印第安人一样坐在篝火周围,开始烤玉米棒子。
这家人由两名妇女、两个吃奶的孩子和三名战士组成。谈话是泛泛的,即我用有限的词说话,再加上许多手势。然后,每人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地入睡。只有我无法人眠。我到旁边去,坐在一株匍匐在溪边的树根上。
月亮升到树顶上;夜空皇后从东方带来的馥郁的微风好像她清新的气息率先来到树林中。孤独的星辰冉冉升起:她时而宁静地在蔚蓝的天空里驰骋,时而越过好像笼罩皑皑白雪的山巅的云彩。如果没有树叶的坠落、乍起的阵风、灰林鸦的哀鸣,周围本来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远处不时传来尼亚加拉瀑布低沉的咆哮,咆哮声在寂静的夜空越过重重荒原,最后湮灭在孤独的森林之中。在这样的夜晚,一位不认识的缪斯出现在我面前;我听见她的歌声;我借助星光,把这些歌声记录在我的书上,像一位子庸的音乐家写下某位伟大的和声大师口述的乐音。
次日,印第安男人将自己武装起来,女人们收拾行李。我向我的主人们分赠一点火药和一点朱砂。我们碰碰额头和胸脯,随后就分手了。土人们发出前进的呐喊,女人跟在后面,包裹在皮毛中的孩子悬挂在她们肩上;孩子们掉头看我们。我目送这个队伍离去,直到他们完全消逝在森林的树木之间。
野人负责英国人管辖区的尼亚加拉瀑布的治安。这些相貌奇特的宪兵手里拿着弓和箭,阻止我们过境。我不得不派荷兰人到尼亚加拉要塞,要一张进入英国人统治区的通行证。这是有点令我难受的事情,因为我记得法国过去曾经是下加拿大和上加拿大的主人。我的向导拿着通行证回来了。这张纸我现在还保存着;通行证上的签名是:戈登上尉。在耶路撒冷的我的单人小室的门上,我看到同样的英文名字,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十三名朝觐者在房内门上留下姓名:第一位名叫查理—朗巴,他在耶路撒冷的时间是一六六九年;最后一位是约翰—戈登,他路过的时间是一八○四年。”
(《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尼亚加拉瀑布——响尾蛇——我在深渊边上跌倒
我在印第安人的村庄里停留两天;在那里,我又给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写了一封信。印第安女人从事多种多样的活动;她们把婴儿放在树枝编成的网里,网悬挂在紫红色的大山毛榉上。草上布满露水,馨香的风从树林里吹出来,而当地种植的棉田里,棉桃已经绽开了,好像白色的玫瑰。几乎不为人觉察的微风在上空吹拂着;母亲们不时站起来,看看她们的孩子是否睡得安稳,是否被鸟儿吵醒。
从印第安村庄到大瀑布,距离大约为三四法里。我的向导和我用了三四个小时才到达那里。在六英里之外,一道雾柱就告诉我们,那就是瀑布所在地了。我走进树林的时候,内心因为欢乐和恐惧而激动。树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使我看不见大自然献给人类的最壮观的景象之一。
我们下马。牵着缰绳,穿过树丛和荆棘,到达尼亚加拉河岸边,来到瀑布上游七八百步的位置,我继续往前走,在急速飞驰的河水边,向导抓住我的胳膊拦住我,只见河水如离弦之箭,沿着岩石的斜面飞奔而下。河水跌落前的寂静与它跌落时的轰鸣形成反差。《圣经》经常把一个民族与大河相比,而此处是一个濒死的民族。它因为奄奄一息而失声,朝永恒的深渊奔去。
向导始终没有松手,因为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河流吸引着,不由自主地想纵身跳下去。我时而朝上游、朝河岸望去,时而朝下游、朝将河流一分为二的岛屿望去。在岛那边,河流蓦然不见踪影,好像被凌空斩断似的。
我的心情是惊愕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赞美,一刻钟后,我朝瀑布走去。你们可以在《革命论》和《阿达拉》中读到我对瀑布所作的两种描绘。今天,大路一直通到瀑布。在美国和英国1两边都有小客栈;深壑下建立了一些磨坊和手工作坊。
1当时加拿大属英国。
面对如此壮丽、纷繁的景色,我无法表达那些使我激动的思想。在我前半生的荒漠里,我不得不臆造一些人物来点缀我的生命;我用我自身的养料塑造的这些生命是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他们就在我身上。我把阿达拉和勒内对往事的回忆安排在尼亚加拉瀑布旁边,以显示瀑布的凄清。如果人类不把他的命运和不幸置身其间,对于冷漠无情的天和地,一个不停倾泻的瀑布算得了什么呢?沉溺于山水的孤独,能够同谁谈论这伟大的景象呢!波浪、岩石、林木、激流,都自生自灭!你如果给心灵找到一个伴侣,山丘动人的盛装、流水清新的气息,一切都会变得令人陶醉。白天的旅行、黄昏甜蜜的憩息、江河的横渡、苔藓上的休眠,都将唤起心中最深沉的温情。我让弗蕾达2坐在阿尔莫里克的沙滩上,让西莫多塞1坐在雅典的柱廊下,让白兰卡坐在艾勒汉卜拉宫的2大殿里。亚历山大在所到之处都建立城市,我在我生活过的地方都留下梦幻。
2弗蕾达(velleda):夏多布里昂的另一部著作《殉道者》中的人物。
1西莫多塞(cymodocee):《殉道者》中的人物。
2艾勒汉卜拉宫(alhambra):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摩尔人王国的宫殿和城堡,建于一二三八一—一五五六年;白兰卡(blanca):夏多布里昂的小说《阿邦赛琪拉末代王孙的艳遇》中的人物。
我观赏过阿尔卑斯山的瀑布和山上的羚羊,我也观赏过比利牛斯山的瀑布和山上的羚羊。我曾经逆尼罗河而上,但未曾到达瀑布所在的位置,这些瀑布变成激流。我不谈泰尔尼和蒂瓦尼蔚蓝的景色,废墟上优雅的彩虹或诗人创作诗歌的题材:
etproecepsanioactiburnilucus
湍急的阿里奥和神圣的蒂布尔森林3。
3贺拉斯的诗句。
这一切在尼亚加拉面前都相形失色。我凝视的这个瀑布,不是由我这样无足轻重的旅人,而是由传教士们介绍给旧大陆的。他们为上帝寻求僻静之所,看见大自然的奇迹就下跪,唱着赞歌接受殉难。我们的教士们向美洲壮丽的风光致敬,并且用他们的血给这些风光祝圣。我们的战士向底比斯4废墟鼓掌欢呼,带枪向安达卢西亚5致敬。法兰西的全部民族特性表现在我们的兵营和我们的祭坛这双重的军队身上。
4底比斯(thebes):古埃及城市。
5安达卢西亚(andalousie):西班牙南部城市,那里古建筑颇多。
我牵着马,缰绳缠在手臂上。这时,一条响尾蛇在灌木丛中咝咝作响。受惊的马直立起来,朝瀑布倒退。我无法解下缠在手臂上的缰绳。马越来越惊慌,拖着我走。它的前蹄已经离开地面了;它在深渊边缘蹲下,依靠胁部力量才没有掉下去。如果这时候马看见新危险蓦地一惊,而朝里转身,那么我就没命了。要是我在加拿大森林里丧命,我的灵魂会给至高无上的圣坛奉献什么呢?是各种祭品、优秀著作、若克和拉勒芒神父1的德行,还是虚掷的生命和可悲的空想?
1十七世纪的法国耶稣会会士,曾到加拿大传教。
这并非我在尼亚加拉碰到的惟一危险。有一条藤梯,是土著为下到瀑布底的盆地而用的;藤梯此时断了。由于我极想从下往上看瀑布的景色,就不顾向导的劝告,沿着一块几乎笔直的岩石冒险而下。虽然脚下有翻腾、轰鸣的河水,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一直走到离底部四十来步的地方。在那儿,笔直的岩石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我用手抓住最后一棵树根,半悬在空中。但是,由于我自身的重量,我觉得手指渐渐松开了。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经历过这么难捱的两分钟。我精疲力尽,终于松手了。我跌了下去。万幸的是,我落在一块岩石的凸角上。我本来难免粉身碎骨的,但这时我感觉并无大碍。我离深渊仅有半步,居然没有滚到里面去。可是,当寒冷潮湿开始透彻筋骨时,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尚未脱身。我左臂肘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朝在上面看着我的向导挥手求救,他跑去找土著。他们通过一条水獭才能走的小径用柳条把我拉了上去,并且把我抬到他们村子里。我的伤只是简单骨折,两块夹板、一条绷带、一条悬吊三角巾就足以使我痊愈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在一间棚屋里度过的十二天——野人风俗的变化——生和死——蒙田——游蛇之歌——一个印第安少女的哑剧,米拉的原形
我在照料我的尼亚加拉印第安人家中住了十二天。我看见从底特律或位于伊利湖以南和以东地区来的印第安人从那里经过。我了解他们的习俗,用一些小礼物交换他们的古老风俗的遗物,因为这些风俗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在美国独立初期,野人还吃俘虏,或者不如说吃被杀死的俘虏。一位英国上尉用一只汤勺在印第安人的锅里盛汤,结果从中捞出一只手。
生和死是印第安风俗中保存得最完好的部分,因为它们不像将它们分开来的那部分生命那样轻易消逝;它们并不是有去无回的一时的事情。为了表示对新生儿的尊敬,人们仍然用家族最古老的名字——例如他祖母的名字——给他命名,因为名字都是从母系中借用的。从此刻起,孩子就取代他借用名字的妇女的位置;人们同他讲话的时候,对他以这个名字复活的亲属关系相称;这样一来,一个叔叔可能以“祖母”来尊称他的侄儿。这个表面看来可笑的习惯其实是令人感动的。这个习惯复活了死去的祖先;它在幼年的弱小中再现了暮年的虚弱;它使生命的两个极端、家庭的开始和结束互相接近;它赋予祖先以永生,并且设想他们仍然活在他们的后代中间。
关于死者,找到印第安人重视圣骨的原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文明民族为了保持对祖国的怀念,运用文学和艺术;它们建造城市、宫殿、塔楼、纪念柱、方尖碑;它们在从前耕种过的田地里留下犁沟;姓名镂刻在青铜和大理石上,行为记录在编年史中。
对于孤独的民族,这一切都不存在:他们的姓名不刻在树木上;他们的棚屋几个小时就建好,顷刻间便不见踪影;他们犁地仅仅擦过地面,甚至不能形成犁沟。他们的传统歌曲随着歌唱者去世而湮没。因此,新世界的部落只有一种纪念碑:坟墓。你掠夺野人先辈的骨骸,就是掠夺他们的历史、他们的法律、甚至他们的上帝;你在他们的后代当中夺去了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据。
我想听我的主人唱歌。一个名叫米拉的印第安少女,十四岁,长得很漂亮(仅仅在这个年龄,印第安女人是漂亮的),她唱了一些十分动听的东西。这是不是蒙田提到过的歌曲呢?“游蛇呀,停下来;停下来,游蛇,让我的姐姐照你的模样画个样子,做一条漂亮的腰带,送给我的情人:这样,它永远有你的美貌,你的才能,其他蛇都甘拜下风。”
《随笔》的作者在鲁昂遇见一些易洛魁人,按照他的印象,他们是一些很通情达理的人;他加上一句说:“可是,他们没有穿短裤!”
如果我有一天出版我青年时代的《随想》,或像克莱芒?德?亚历山德里1所说的,《杂谈》,读者会在其中看到米拉。
1克莱芒?德?亚历山德里(clementd'adexandrie):公元三世纪初的希腊教神甫和哲学家。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离题的话——从前的加拿大——印第安民族——风尚的衰败——宗教所传播的真正文明;商业引进的虚假文明——猎人——代理商行——狩猎——混血儿或焦木头——公司之间的战争——印第安语的消亡
今天的加拿大人不再是卡蒂埃、尚普兰、拉翁唐、莱斯波、拉菲托、夏勒瓦1和《告诫信》所描写的那个样子。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初还是纵情遐想和风俗纯真的时代;奇妙的想象力反映纯朴的天性,纯真的风俗表现野人的朴实。一六○三年,尚普兰在他的第一次加拿大之行结束时说:“在夏勒湾附近偏南的地方,有一座岛屿,那里居住着一种可怕的怪物,野人称之为古古。”加拿大有它的巨兽,就像暴风角有它自己的巨兽一样。荷马是所有这些发明的真正祖先;不外是独眼巨人2,海怪3,六头女妖4,吃人妖魔或古古。
1卡蒂埃(jacquescartier,一四九一—一五五七)、尚普兰(samuelchamplain,一五六七—一六三五)、拉翁唐(lahontan,一六六六—一七一五)、莱斯加波(lescarbot)、拉菲托(laffiteau)、夏勒瓦(charlevoix,一六八二—一七六一):都是到“新世界”探险的法国探险家,其中不少人回国后著书写下他们的经历。
2独眼巨人(cyclopes):希腊神话人物。
3海怪(charybde):希腊神话中的动物。
4六头女妖(scylla):希腊神话中的女妖,住在意大利墨西拿海峡的岩礁上。
北美野人,不包括墨西哥人,也不包括爱斯基摩人,今天不到四十万,分布在落基山脉内外;有些旅行家甚至估计只有十五万人。印第安人的风尚的衰败是同他们部落人数的减少同时发生的。宗教传统弄乱了;加拿大耶稣会会士推广的教育将外来思想同土著的本来思想混杂在一起。从那些粗糙的寓言,我们可以看出基督教信仰被弄得面目全非;大多数野人将十字架作为装饰物佩戴,而信奉新教的商人向他们出售天主教神甫送给他们的东西。应该说,印第安人对我们很有感情,他们仍然怀念我们。在美洲森林中,“黑袍”(传教士)仍然受到尊重,这是我们祖国的光彩,是我们宗教的荣耀。在我们曾经是他们的头一批客人的树下,在我们走过的土地上,在我们向他们托付坟墓的地方,野人继续爱我们。
当印第安人赤身露体,或者身披兽皮的时候,他们身上有一种伟大和崇高的东西;此刻,褴褛的欧洲服装并不能遮掩他们的裸露的身体,而是他们的苦难的证据:他们是商行门口的乞丐,不再是森林中的野人。
终于,形成一个由殖民者和印第安人生育的混血人种。由于他们的皮肤的颜色,人们给他们起了一个绰号,称之为“焦木头”;他们充当他们的双亲所属的种族之间的贸易经纪人。他们讲他们父亲和母亲的语言,但他们也有两个种族的缺点。这些文明天性和野蛮天性的混血儿,有时投靠美国人,有时投靠英国人,将皮毛贸易的垄断权交给他们。他们使哈得孙公司和西北公司等英国公司,与哥伦比亚—美国皮毛公司和密苏里皮毛公司等美国公司之间保持竞争;他们自己也被商人猎取,而且同各个公司雇佣的猎人一起进出狩猎区。
美国独立战争是他们惟一知道的战争。他们不知道血是为一小撮商人的利益流的。一八一一年,哈得孙湾公司将红河边上的一块地卖给塞尔扣克伯爵1;这块殖民地建立于一八一二年。西北公司或加拿大公司感到不快。这两间公司和不同的印第安部落结成同盟,都得到“焦木头”的协助,大打出手。这些内部冲突在哈得孙湾的冰冻的荒漠上进行,详细情况是骇人听闻的。一八一五年六月,正当滑铁卢战役的时候,塞尔扣克勋爵的殖民地被摧毁了。在这两个舞台上——一个是举世闻名的,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人类蒙受的苦难是相同的。
1塞尔扣克伯爵(thomasdouglasselkirk,一七七一—一八二○):加拿大人,一八一○年担任哈德孙湾公司的领导。
你不要到美洲去寻找夏勒瓦所讲述的那些人为建成的政治制度吧:休伦人的君主制,易洛魁人的共和国。类似这种毁灭的东西已经或正在欧洲完成,甚至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一四○○年前后,一位波斯诗人,在条顿人修会的宴会上,用古波斯语歌颂他的国家的古代武土的战功,谁也没有听懂。结果,作为报酬,人们赐给他一百个空核桃。今天,随着牧羊人和农夫逐渐死去,下布列塔尼语、巴斯克语、盖尔语正在简陋的窝棚里逐渐消逝。
在英国人统治的康沃尔2,土著的语言在一六七六年左右灭绝了。一位渔民对旅行者说:“我只认识四个或五个讲布列塔尼语的人,都是同我一样的老人,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年轻人一个字也不懂。”
2康沃尔(comouailles):位于加拿大东南部。
奥利诺科3的部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方言只剩下被释放的鹦鹉在树顶上重复的那十来个词,就像那只在罗马宫殿的栏杆上学讲希腊语的阿格丽品娜的斑鸫。我们的现代语言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残余,迟早这将是它的命运。从最后一名讲法语—高卢语的神甫的笼中飞出的乌鸦,将在废弃的钟楼顶对跟我们的继承人无关的种族说:“请接受你们熟识的这个嗓门的最后努力:你们将终止这一切演说。”
3奥利诺科(orenoque):拉丁美洲一条河的名称。
成为波舒哀吧,为了在鸟的记忆里,你的作为最终成果的杰作,比你的语言,比你在人们当中的记亿,活得更加长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美洲的前法国属地——遗憾——过去的怪癖——弗朗西斯?科南哈的信
在谈到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时,在凝视旧地图上法国在美洲广阔的前殖民地时,我常常想,我的国家的政府怎么会丢掉这些殖民地呢?它们在今天,本来会成为我们的繁荣的取之不尽的源泉。
从阿卡迪亚和加拿大到路易斯安那,从圣劳伦斯河口到密西西比河口,新法兰西的领土包括最早的十三州联邦:其它十一个州,连同哥伦比亚区、密执安、西北、密苏里、俄勒冈、阿肯色,过去都属于我们,就像由于我们在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的继承人(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的割让,它们今天属于美国一样。包括东北部的大西洋、北部的北极海、西北部的太平洋俄国属地、南部的墨西哥湾之间的整个地区,即是说,三分之二的北美领土本来会承认法国的法律。
我担心复辟王朝由于与我在此表达的思想相反的思想而失败。留念过去的怪癖,这个我与之不断斗争的怪癖,如果它只是通过剥夺国王对我的宠幸而推翻我,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但是,它很可能推翻王位。政治上停滞不前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要随着人类的智慧前进。尊重时代的大多数人吧。以崇敬的心情对待过去的世纪吧,它们因为我们先辈的威望和对他们的记忆而变得神圣;但是,不要试图朝过去倒退,因为它们不再反映我们的真正性质,而且如果我们试图抓住它们,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据说,大约在一四五○年,埃克斯拉—沙贝尔圣母院的教士会议,叫人打开查理大帝的坟墓。人们看见皇帝坐在一张金椅子里,他变成骷髅的手里拿着一本用金子书写的福音书,面前放着权杖和金盾牌;他身边有他的装在金套子里的宝剑。他身穿皇帝的长袍。一条金链使他的头保持直立;头部盖着一块裹尸布,遮住他脸部的位置,上面顶一个皇冠。有人碰一下这个残存的尸体,它立即倒下,变成灰尘。我们过去在海外占有广阔的领土,它们为我们过剩的人口提供居留地,为我们的商业提供市场,为我们的海军提供补给地。现在,我们被别人从人类重新起步的新世界排斥出来。在非洲、亚洲、大洋洲、南海的岛屿上、两个美洲的大陆上,英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用来表达几百万人的思想;而我们,未能继承我们的勇敢和天才的征服,仅仅在路易斯安那和加拿大几个由外国人统治的小镇上,听得见柯尔贝尔1和路易十四的语言:它留存在那里,仅仅是作为我们的厄运和我们的错误政策的证据。
1柯尔贝尔(jean-baptistccolbert),法国政治家,路易十四时期的参政大臣。
现在,在加拿大的森林上,是哪个国王的统治取代了法国国王的统治?是那个昨天叫人给我写了如下信件的国王:
一八二二年六月四日于温莎皇家城堡
子爵先生:
我收到国王陛下谕旨,邀请阁下于本月六日星期四到此地进晚餐和过夜。
非常谦卑和非常顺从的仆人
弗朗西斯?科南哈
我命中注定要遭受王公的折磨。我暂时搁笔;我重新越过大西洋;我治愈了我在尼亚加拉瀑布摔断的胳膊;我脱下身上的熊皮;我重新穿上我的绣金礼服;我走出易洛魁人的棚屋,来到联合王国的君主、印度的统治者、大不列颠陛下的王宫;我离开了我的耳朵轮廓清晰的主人和戴珍珠的野人少女;同时祝愿科南哈夫人1像米拉一样可爱,保持仅属于春天和我们高卢诗人称为四月的岁月。
1科南哈夫人是乔治四世的宠姬,当时已是半老徐娘。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