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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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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德?拉阿尔普先生:他的死

我赶回巴黎看望一位处于弥留之际的人;在十八世纪,他属于二线的杰出人物,这些人物构成社会坚实的后卫线,是社会宽阔和巩固的基础。

我是在一七八九年认识德?拉阿尔普先生1的。同弗兰一样,他爱上了我姐姐法尔西夫人。他来的时候,短小的手臂下夹着三大本他的作品;他的光荣无法征服桀骜不驯的心灵,这令他感到吃惊。他言辞激烈,表情生动,因为时弊大动肝火;一次到部长家赴宴时,他觉得饭不合口味,叫人给他煎一个摊鸡蛋;他吃饭用手,袖口拖在碟子里,对赫赫有名的大老爷讲一些有哲学意味的粗话,而老爷们居然十分欣赏他的放肆。但是,总的来说,他为人正直,开明,在感情激动的时候能够保持公正,善于发现人才,赏识他们,能够用美好的诗句或美好的行动表达惋惜,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也乐于表示悔恨。他没有错过他的目标:他由于宗教信仰,趣味而变得崇高,只对亵渎宗教的言行表示轻蔑,只憎恨“革命语言”,我看见他死的时候,像一名勇敢的基督教徒。

1德?拉阿尔普(delaharpe,一七三九—一八○三):当时著名的文学批评家。

我流亡归来时,宗教信仰使拉阿尔普对我的作品产生好感,尽管他有病,仍然坚持工作,给我念他写的关于大革命的长诗的一些段落,我注意到,诗中有一些针对当时的罪行和针对忍受这些罪行的“诚实人”的强有力的诗句:

但是,如果说

他们胆大妄为,

你们听之任之,

压迫者越残暴,

奴隶越卑劣。

他头戴白帽,身穿棉衣,忘记自己是病人,扯着嗓门朗诵;随后,他把他的笔记本丢开,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我受不了啦,我觉得胸口里有一只铁爪在抓我。”不幸得很,此刻碰巧有一名女仆走过,他有意提高嗓门,叫道:“滚开!滚开!把门关上!”一天,我对他说:“为了宗教的利益,你应该活下去。”“是的,”他回答说,“这对上帝有好处,但他不乐意,我这几天就要死了。”他重新跌进扶手椅里,将帽子盖住耳朵,用他的顺从和谦卑补偿他的骄傲。

在米涅雷家的晚餐上,我听见他以极谦卑的语气谈论自己,说他没有做任何超过别人的事情,但是他相信艺术和语言在他手中没有退化。

德?拉阿尔普先生于一八○三年二月十一日离开人世。在哲学的一切安慰中,《四季随笔》的作者几乎同时去世,而德?拉阿尔普先生死的时候,享受宗教的一切安慰:一位被人抚慰,另一位被神抚慰。

德?拉阿尔普先生于一八○三年二月十二日安葬于沃吉拉尔门公墓。棺材放在墓坑旁边的一小堆泥土上,泥土很快就要将它掩盖了。封塔纳先生发表了演说。场面是哀伤的:旋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使棺罩变成白色,而风儿掀起棺罩,让友人最后的话语传到死者耳中。现在,公墓已经被毁坏,德?拉阿尔普先生的尸体被挖出来了:他纤细的骸骨几乎不剩下任何东西。他是在督政府时期结婚的,他同他美丽的妻子在一起并不幸福;她非常厌恶他,从来不给他任何权利。

而且,同其他事情一样,随着革命日益发展,德?拉阿尔普先生的地位越来越降低:在这场革命的代表人物面前,荣誉急忙退却,如同危难在他面前失去威胁力。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会见波拿巴

当我们这些庸人忙于生和死的时候,世界却完成了伟大的长征;时代的代表人物领导人类的潮流。在作为普遍变化之先驱的激烈动荡中,我在加莱登陆,为的是有助于总的行动,尽战士的责任。这个世纪的头一年,我来到波拿巴敲打集合鼓的营地:他不久就变成首席执政官。

一八○二年,立法会议通过和解协议之后,内政部长吕西安为他的兄弟组织了一次庆祝活动;由于我聚集了基督教力量,并且使他们采取攻势,所以我被邀请参加。拿破仑进来时,我在走廊里:我一阵惊喜。我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他的微笑是温柔动人的;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目光尚无任何江湖骗子的印记,没有任何做作和虚伪。《基督教真谛》当时引起轰动,对拿破仑也有影响。出奇的想象力激励着这位如此冷峻的政治家:如果没有缪斯,他不可能是这个模样;理智完成诗人的思想。一切伟人都是由两种性格构成的,因为他们既有灵感,又能行动:一种性格酝酿计划,一种性格付诸实施。

波拿巴老远就看见我,并且认出我,我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当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大家不知道他要找谁;人群相继让开了;每个人都希望执政官停在自己面前。他对于人们的误会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躲到我的邻居后面;波拿巴突然提高嗓门,叫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这时只有我还留在前面,因为其他人后退了,而且在我们周围很快形成一个圆圈。波拿巴以很自然的方式同我说话:他没有恭维我,没有废话,没有开场白,马上就同我谈论埃及和阿拉伯人,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好像他不过是在继续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谈话。“我始终感到吃惊,”他说,“当我看见阿拉伯酋长们在沙漠中下跪,面对东方,并且头碰地。他们向东方膜拜什么呀?”

波拿巴中断讲话,不经过渡就转向另一个问题:“基督教!观念学者不是想把它变成一个天文系吗?如果这样,他们能够让我相信基督教是渺小的吗?如果基督教是天体运动的寓意画,行星的几何学,无神论者就无能为力了,他们不得不让‘无耻者’拥有足够的伟大。”

饶舌的波拿巴走开了。在我的黑夜里,如同约伯所说的,“一个幽灵从我面前走过;我毛骨悚然;他停留在那里:我不认识他的面孔,而我听见他声音,犹如轻微的气息。”

我的生命只是一连串幻觉;地狱和天空不断在我脚下或我头上开启,而我来不及探测它们的黑暗或它们的光明。在两个世界的边岸上,我只见过一次上世纪的伟人和新世界的伟人,华盛顿和拿破仑。我同两人都谈了一会;两人都让我重新回到孤寂中去,头一个用善良的愿望,第二个用罪行1。

我注意到,波拿巴在人群中走动时,向我投射的目光比他在同我谈话时的目光更加深沉。我也用目光跟随着他:

1指杀害当甘公爵。

chiequelgrande,chenonparchecuril'incendio?

这位不把火灾放在心上的伟人是谁?2(但丁)

2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

一八三七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我被任命为驻罗马大使馆一等秘书

此次会见之后,波拿巴考虑派我去罗马:他一眼就看出他在什么地方、在哪方面可以利用我。对于他,我涉世不深,毫无外交经验是无关紧要的。他认为这样的人才什么都懂,不需要学习。他是一个善于发现人才的人;但是,他希望他们的才能仅仅为他服务,而且以尽量少提及这种才能为条件。他嫉妒任何声誉,并且视之为对他的声誉的篡夺:世界上应该只有拿破仑存在。

封塔纳和巴兹奥希夫人对我说,执政官对“我的谈话”感到满意。但我根本没有开口;这意味着波拿巴对他自己感到满意。他们敦促我利用这个良机。我从未想过我会是一个人物;我断然拒绝了。这时,他们让一个我难以拒绝的权威人物讲话了。

圣絮尔皮斯修道院院长埃梅里以教会名义,恳请我为了宗教的利益接受大使馆一等秘书的职务;波拿巴打算任命他舅舅菲舍红衣主教担任大使。他暗示我说,红衣主教并不是很聪明的人,我很快就会左右局势。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使我认识了埃梅里院长。你们知道,我是同纳戈神甫和其他修士一道去美国的。对我当年的卑微无闻、对我的青年时代和我的旅行生活的回忆,后来反映在我的公众生活当中,始终占据我的思想和心灵。得到波拿巴赏识的埃梅里院长,由于他天生的性格、由于他身上的道袍和由于革命,是一个精明人,这三重的精明仅仅为他的真正的长处服务。他惟一的野心是做善事,他的一切活动以促进他的修道院的繁荣为目的。他做事、说话谨慎,要勉强他是徒劳的,他随时准备用他的生命为你效劳,但他永远不会放弃他的观点:他的力量在于他坐在他的坟墓上等候你。

他第一次努力没有成功;他卷土重来,他的耐心终于打动我。我接受了他负责向我提议的职务,但我对自己在这个岗位上的作用一点信心也没有:我在二线完全不起作用。如果不是考虑德?博蒙夫人,我也许还会后退。德?蒙莫兰先生的女儿奄奄待毙,有人说,意大利的气候可能对她有好处,如果我同意去罗马,她就会答应越过阿尔卑斯山。抱着拯救她的希望,我牺牲自己。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准备来同我汇合;儒贝尔先生说要陪伴她,而德?博蒙夫人启程前往金山,以便随后到台伯河1边治病。

1指罗马,台伯河是横穿罗马城的河流。

德?塔莱朗先生当时是外交部长;他给我送来了任命书。我到他家里吃晚饭。他给我的印象跟我初次见到他时的印象一样。而且,他优雅的举止同他周围那些无赖形成反差;他的狡诈有无法想象的重要性:在一个无法补救的危险形势下,腐败作风是天才,轻浮思想是深刻。革命太谦虚了;对它自己的优越不够重视:将自己摆在罪恶之上或之下,这不是一回事。

红衣主教身边的教士当中,我认得的有快乐的德?波那教士,他从前在勤王军里是布道牧师,凡尔登撤退时他在场;他还担任过夏隆主教德?克莱蒙—托乃尔先生的代理人,主教尾随我们登船流亡,并且声称自己是教皇的表兄,要求教廷发给他抚恤金。我准备妥当就启程了:我应当在拿破仑的舅舅之前赶到罗马。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从巴黎到萨瓦省的阿尔卑斯山之行

在里昂,我再次同我的朋友巴朗谢见面。我目睹圣体瞻礼节的恢复。我相信,我为这些花束、为这种我唤回地面的天堂的欢乐贡献了一份力量1。

1指以《基督教真谛》的出版促成基督教节日的恢复。

我继续上路;沿途受到诚挚的欢迎:我的姓名同祭坛的恢复混在一起。我感到最开心的是,我在法国和国外受到诚心诚意的尊重。我在乡村小客店休息的时候,有时看见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带着儿子走进来。他们对我说,他们带他们的儿子来向我表示感谢。我是由于自尊心,才有这种高兴的感觉吗?在大路上,在不知名的村落里,一些善良和默默无闻的人向我表示他们的满意心情,这同我的虚荣心有什么关系?触动我的——至少我敢这样相信,是我曾经做过一点好事,安慰过一些受苦人,让母亲心中恢复了将儿子培养成基督教徒的希望,即培养一个顺从的、恭敬的、依恋父母的儿子的希望。如果我写过一本使道德和宗教受到损害的书,我会体会这种纯洁的快乐吗?

从里昂出城后,一路相当沉闷。从松塔一直到善邻桥,路上绿树成荫。

在贝亚尔充分表现了骑士精神的尚贝里,一名男子受到一个女人的接待,而作为对所受的款待的报答,男人以哲学家的洒脱往她脸上抹黑1。文学的危险就在这里:一鸣惊人的欲望战胜高贵的情操。如果卢梭没有成为名作家,他会将收养过他的女人的弱点埋没在萨瓦的深山里;他会为他的朋友的缺点而牺牲自己;他可能会安慰她的暮年,而不是将她痛打一顿,然后溜掉。咽!但愿被出卖的友谊的声音永远不会对着我们的坟墓怒吼!

1暗示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讲述的他同瓦朗夫人的爱情故事。

过了尚贝里,伊泽尔河出现在眼前。山谷里,大路上到处看得见十字架,松树树干上挂着圣母像。树木包围中的小教堂与高耸的大山形成令人激动的反差。当冬天的风暴从积满冰雪的山顶降临时,萨瓦人躲在田间的庙宇里祈祷。

在蒙梅里安北面的山谷两侧,是形状各异的山岗,有的是半秃的,有的布满森林。

埃格贝尔似乎位于阿尔卑斯山的尽头;但是,绕过一块横在路中间的孤立的岩石,你就可以看见通往阿尔克河的山谷。

两边耸立着高山,山坡是笔直的,光秃秃的山顶上开始有积雪了。瀑布飞流而下,壮大了汹涌的阿尔克河。在水声的喧哗中,一道轻盈的瀑布,在由柳树构成的帘子下,以无限优美的姿势往下倾泻。

我穿过圣让—德莫里埃那,日落时到达圣米歇尔;在那里,我找不到马匹,于是被迫在那里留宿;我走到村外散步。山顶的空气清澈透明,锯齿状的山峰历历在目,而夜色逐渐向山顶升去。山下夜莺在唱歌,山上老鹰在呜叫;花楸树在山谷里开花,白雪在山顶闪烁。按照传统,由迦太基人建造的城堡屹立在陡峭的山坡上,下面是岩石上开凿的凸角堡。那里,岩石中加进了个人1的仇恨,那种仇恨比一切障碍更加强大。人类的报复心压在自由民族的头顶上;这个自由民族在其他民族沦为奴隶并且抛洒鲜血时才能缔造它的伟业。

1指汉尼拔(hannibal,公元前二四七—前一八二),迦太基人,古代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终生与罗马共和国为敌。

我在天蒙蒙亮时出发,下午二时到达塞尼山脚的朗勒布尔。进村的时候,我看见一位农夫手里抓着一只鹰;一群人无情地扑打那只鸟中之王,欺侮它年幼和无力反抗。高贵的孤儿的父亲和母亲被杀害了,有人提议将鹰卖给我,但在我释放它之前,雏鹰已被虐待致死。当时,我想起未成年的路易十七;此刻,我想起亨利五世:衰落和苦难来得多么快呀!

我们开始攀登塞尼山,抛下将我们引导到山脚的阿尔克河。在塞尼山的另一侧,我们越过杜瓦尔河进入意大利。河流不仅是“会走的大道”——像帕斯卡所说的,它还给人们指引道路。

当我头一次登上阿尔卑斯山山顶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我好像那只同我一道穿越冰冻的山顶的云雀,它在唱过平原的歌谣之后,突然坠落在雪堆里,而不是下山寻找成熟的庄稼。一八二二年,这座山在我心中唤醒的诗篇,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一八○三年在同一地点我心中激荡的感情:

阿尔卑斯山呀,

你没有我的遭遇!

时光对于你无能为力;

曾经压在我头上的岁月

在你额上只留下轻微的痕迹。

我满怀希望,屏障,

广阔的前景像地平线

展现在我眼前。

意大利在我脚下,

世界在我前面!

这个世界,我真的深入其中了吗?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之前,是神灵指引他到达他日思梦想的土地;伽马在途中遇见飓风。这两个伟人当中,哪一个预示我的前途?本来我一心向往的,是以辉煌的成绩使我默默无闻的一生变成荣耀的一生。你们知道最早埋葬在美洲的欧洲人是谁吗?是斯堪的那维亚人比奥纳:他在文兰登陆时丧命,被同伴们埋葬在一个岬角上。谁知道这一段掌故?谁知道他的帆船在哥伦布的帆船之前到达新大陆?比奥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岬角上长眠,而一千年来,我们在北欧诗人用现在无人讲的语言所写的传说里,才知道他的名字。

从塞尼山到罗马——米兰和罗马

旅行开始时,我的方向与其他旅人相反。在发现欧洲古老的都市之前,我发现美洲古老的森林。我来到欧洲各个古都的时候,由于一场新的革命,它们正在同时经历新生和死亡的过程。米兰被我们的军队占领着;人们正在拆毁那座经历过中世纪战争的城堡。

法国军队驻扎在伦巴第平原上,好像一个军事殖民地。这些高卢来的外国人戴着警察的橄榄帽,在他们的圆鼓鼓的上装外面佩着马刀,好像没有拿镰刀的殷勤而快乐的收割者;在他们周围,各处有他们的伙伴放哨。他们搬动石块,推动火炮,驾驶马车,修盖库房和草棚。马匹在人群中跳动着,转动着,竖起前蹄,好像正在同主人嬉戏的狗。在这武装的集市上,意大利妇女在她们的露天货摊上出卖水果:我们的士兵将他们的烟斗和火镰送给她们,好像他们的蛮族祖先对他们的心爱人说:“埃尔吉娜,我亲爱的妻子,我,福特拉,厄贝尔的儿子,法兰克人,为了对你的美貌表示敬意(inhonorepulchritudinistuoe),我把我在松树区的住宅送给你。”1

1引自一部八世纪的著作:《嫁妆的置办》。

我们是与众不同的敌人:最初,人们觉得我们有点放肆,有点放荡,有点不安分;但我们刚转身,人们就怀念我们了。法国兵活泼、风趣、聪明,帮他们的房东干活,做家务:他像穆瓦兹帮助马迪昂的女儿一样,打井水,驱赶牧人,带羊羔去洗澡,劈柴,烧火,帮助做饭,抱孩子或哄摇篮中的婴儿入睡。他的善良和他的活泼使一切充满生气;人们习惯将他当作家中的一员。鼓一响,当兵的马上跑去抓起火枪,离开茅屋,留下房东的女儿在门槛上哭泣。可是,在他进入荣军院之前,他不会再想起这间茅屋。

我经过米兰时,一个觉醒的伟大民族睁开了眼睛。意大利走出梦境,记起她的精神,好像记起她的神圣的梦:这种精神对于正在复兴的我们的国家是有益的,它在我们的困窘中,给我们带来横跨阿尔卑斯山的大自然的伟大;这位奥索尼乌斯1是在对举世闻名的祖国的崇高回忆中,在艺术杰作的熏陶下长大的。奥地利来了;她重新给意大利人套上枷锁,她迫使意大利人重新回到棺材里。罗马重新沦为废墟,威尼斯回到大海。威尼斯陷落了,用它最后的微笑给天空增添异彩;她以迷人的姿态躺卧在她的波涛之中,像一颗不会再升起的星辰。

1奥索尼乌斯(ausonius,约三一○—约三九五):拉丁诗人兼修辞学家,生于高卢。

米拉将军是米兰驻军司令。我给他带来巴兹奥希夫人的一封信。我同他的副官们一道度过了白天:他们并不像我的同伴们在蒂永维尔城下那么穷。法国式的礼貌在战场上再现了,试图证明它继承了洛特雷克2时代的传统。

2洛特雷克(lautrec):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时期的法国元帅。

六月二十三日,我在梅尔齐先生家中出席一个盛大的晚宴,庆祝米拉将军的一个儿子接受洗礼。米拉先生认识我哥哥;内阿尔卑斯山共和国副总统举止优雅;他的住宅好像一个世代相传的王公的府第:他对我冷漠而有礼;我对他的态度同他都对我的态度完全一样。

我于六月二十七日晚,即圣彼得节的前两天,到达我的目的地。圣徒们的教皇在等候我,就像我贫穷的保护主以后在耶路撒冷接待我一样。我沿着佛罗伦萨、希埃内、拉迪科法尼一路过去。我急于拜访菲舍即将接任的卡科尔先生,而我将取代阿尔托先生。

六月二十八日,我奔波了一整天。我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科里载先贤祠,图拉真圆柱和圣昂热城堡。晚上,阿尔托先生带我到圣彼得广场附近的一栋房子里参加舞会。飞旋的人群在窗前跳华尔兹舞,透过敞开的窗子,可以远远看到米开朗琪罗的圆屋顶上五彩缤纷的焰火;从艾得利安码头发射的烟花火箭落在塔索的坟墓上开花。寂静、荒凉和黑暗笼罩着罗马的田野。

次日,我出席圣彼得广场的弥撒。庇护七世脸色苍白,阴郁而严肃,是名副其实的苦难教皇。两天之后,我被介绍给教皇:他让我坐在他身边。他的桌子上有一本《基督教真谛》,书被好意地翻开了。康萨尔维红衣主教1灵活又坚定,如果他有不同意见,那也是以温和和彬彬有礼的方式表达的;他是古罗马政治的化身,代表世纪的容忍,而不是时代的信仰。

1庇护七世的国务秘书。

穿过梵蒂冈时,我停下来欣赏那些可以骑在骡背上参观的楼梯,那些被艺术杰作所装饰、螺旋上升的层叠的长廊。从前,教皇和他的仪仗队从那里穿过由那么多不朽的艺术家装饰的会议厅;那么多名人欣赏过这个会议厅:首先是彼特拉克,塔索,亚里士多德,蒙田,弥尔顿,孟德斯鸠,然后是正在进行统治或倒台的王后和国王们,最后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朝圣者。现在,这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一线阳光射进空无一人的剧场。

有人建议我到月光下散步:从三神山往下看,远处的建筑物好像画家的草图或从船舶上看到的朦胧的海岸。月亮这个被人想象为有限世界的球体,在寂寥的罗马上空来回移动着它苍白的孤独;她照亮没有居民的街道,阒无一人的院落、广场、花园,听不见祈祷的寺院,同科里载的柱廊一样沉寂和空旷的隐修院。

十八个世纪之前,在同一地点,在同一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呢?谁在此脚踏过这些方尖碑的阴影,在这些阴影不再倒映在埃及的沙漠上之后?非但古代意大利不复存在,连中世纪意大利也消逝了。然而,在永恒之城里,还保留这两个意大利的痕迹:如果现代罗马炫耀它的圣彼得广场和它的杰作,古罗马则展现它的先贤祠和它的废墟;如果一个让它的执政官从卡皮特尔山上走下来,另一个则将教皇们从梵蒂冈带过来。台伯河是两种光荣的分界线:同样坐落在尘埃之中,不信神的罗马日渐陷进它的坟墓,而基督教的罗马慢慢沉没在它的地下墓穴之中。

菲舍红衣主教的宫殿——我的工作

菲舍红衣主教在台伯河畔租了朗斯洛迪宫,我于一八二七年在那里见过朗斯洛迪公主。我住在这栋楼的最高一层。我们刚走进去,一大群跳蚤就跑过来黏在我腿上,连我的白裤子都变黑了。博纳维神甫和我想尽办法,叫人给我们彻底打扫住宅。我仿佛回到我在new-road(新路)的狗窝。对我,回忆过去的困窘并不是令我不快的事情。这间外交办公室收拾停当之后,我开始颁发护照和履行其他同样重要的职责。我的字体成了发挥我的才能的障碍,红衣主教菲舍看见我的签名之后,耸了耸肩膀。我呆在我高高的房间里,几乎无事可做。我从屋顶往下看,在隔壁房子的屋顶下,几个洗衣女工同我打招呼;一位未来的女歌唱家在吊嗓子,她不停顿的视唱练习伴随着我。如果有送殡的队伍走过,让我解解闷,那我就高兴极了!我从窗口往下望,只见一位年轻妇女的灵柩:在两行穿白衣服的送葬者中间,人们抬着死者的遗体,死者的脸裸露着;她刚刚出生的儿子也死了,头上戴着花环,躺在她脚边。

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想得太简单,认为应该去拜访当地名流;我登门向退位的撒丁国王1表达我的敬意。我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引起可怕的闲话;所有外交官都幸灾乐祸。“他完蛋了!他完蛋了!”那些吹牛拍马和攀附权贵的人,怀着看见别人倒霉的快乐心情反复说。所有外交界的傻瓜都兴高采烈,自认为比我高明。人们很希望我倒下去,尽管我微不足道,尽管我无足轻重:没什么,只要有人倒下去,总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由于我的单纯,我没有意识到我的罪行,而且以后我也从未把高官厚禄当一回事。人们以为我很看重国王,事实上他们在我眼中只是一些可怜虫。有人从罗马写信到巴黎,讲述我干的可怕的蠢事。幸亏我是同波拿巴打交道:本来要使我遭受灭顶之灾的事情反而救了我。

1指维克多?伊曼纽尔(victor-emmanuel,一七九五—一八二四),意大利公爵,一八○二年成为撒丁国王。一八○二—一八一四年间,除撒丁外,他的领地全部被法国人占领。夏多布里昂到达罗马时,他的住所成为反拿破仑的法国流亡者的总部。

我一跃成为拿破仑的舅舅、一位教会领袖领导下的使馆的一等秘书,这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在那里好像一名省政府的抄写员。在正在酝酿的冲突之中,我本来可以找些事干干,但是人们对我封锁消息。我完全置身于使馆的纠纷之外;而且,我何必为那些任何办事员都可以解决的细节问题浪费时间呢?

我花许多时间散步、在台伯河畔流连,但当我回到使馆,看到的只是红衣主教的吹毛求疵、夏隆主教的贵族式的吹牛、未来的摩洛哥主教的难以想象的谎言。吉荣神甫利用他的姓名听起来同另一个人的姓名相像,声称他在奇迹般地逃脱加尔默修院大屠杀1之后,在福尔斯监狱2为德?朗巴尔夫人赦罪。他吹嘘说,罗伯斯庇尔在最高主宰节上发表的演说是由他起草的。一天,我打赌,说有办法让他夸口到过俄国:他不敢讲得很肯定,但他谦虚地说,他在圣彼得堡生活过几个月。

1加尔默修院(cannes)大屠杀:大屠杀一七九二年九月发生在巴黎。

2福尔斯监狱(laforce):巴黎的一所监狱,德?朗巴尔夫人在那里被杀害。

梅松福尔先生是一个有头脑但不露锋芒的人,他向我求救;不久之后,大贝尔坦先生,《辩论》的老板,在一桩痛苦事件中友好地帮助过我。他被流放到厄尔巴岛,放逐他的人3后来从厄尔巴岛回来后,又把他赶到根特4。一八○三年,他得到共和党人布里奥的批准,在意大利结束他的流亡生涯。我同他一起参观了古罗马遗址,并且目睹德?博蒙夫人去世。这两件事使我们成了朋友。他是一个情趣高尚的批评家,他同他兄弟一样,对我的作品提出过许多极好的建议。如果他有机会登上讲坛的话,一定会成为杰出的演说家。长期以来他是正统主义者,经受过坦普尔监狱和厄尔巴岛流放的考验,但他仍然坚持他的原则。我将忠实于我这位艰苦岁月的伙伴;人世的一切政治观点抵不上真诚友谊所作的一个小时的牺牲:我只需保持自己的观点不变,就像我忠实于我的记忆。

3指拿破仑。

4根特(gand):比利时城市。

我在罗马居留期间,博尔盖兹公主5来过:我负责将巴黎的鞋子送给她。我被引见;她当着我的面梳妆打扮。她那双漂亮的鞋子大概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只走了一会儿。

5博尔盖兹公主(borghese):拿破仑的妹妹之一。

终于,一个不幸事件让我忙了一阵: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德?博蒙夫人的手稿——德?科德夫人的信

我离开巴黎时,我们对德?博蒙夫人的病还抱有幻想。她经常哭泣,她在遗嘱中说,她认为自己没救了。可是,她的朋友们在他们之间并不提及他们的担忧,试图安慰自己;他们相信意大利的水和阳光会创造奇迹;他们分手了,各走各的路,约定罗马再见。

后来,在德?博蒙夫人的遗物中,我找到她在巴黎、金山、罗马写的一些信,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她当时的心态:

几年来,我的健康明显恶化。从一些症状看,启程的日子不远了,但我尚未作好远行的准备。随着病情的发展,幻觉越来越频繁。我见过许多这类极度虚弱的病例,但我发现这些事例对我毫无帮助。我已经采用过一些既麻烦又无用的治疗方法,可能我还无法避免另一些残酷的治疗,患肺病的人注定要遭罪。像别人一样,我还抱着希望,希望!我还有希望活下去吗?我一生是一连串的不幸,我目前的生活充满动荡和烦恼;我从此失去心灵的平静。我的死对于某些人只是一时的痛苦,对于其他人是一件好事,而对于我自己,是最大的幸事。

花月二十一日,即五月十日,是我母亲和我哥哥的忌辰:

我最后死,命运最悲惨!1

1引自拉辛的悲剧《费德尔》。

啊!为什么我没有勇气死?这种我畏惧的病稳定下来了,也许我还要活很久,可是我相信我会高高兴兴地死去:

我的生命不值得我为之叹息。

谁也不会比我更有理由抱怨大自然:它向我关上一切大门,令我痛感我的缺失。我无时无刻不感觉我注定承受的平庸的重负。我知道,自满和幸福常常是我怀着苦涩抱怨的这种平庸的代价;但是,由于天性未在其中加入幻觉,使平庸变成我的苦刑。我像一个失落者,无法忘记失去的东西,没有勇气直面现实。幻觉的绝对缺失,即锻炼的缺失,使我蒙受各种各样的苦难。我像局外人一样审视自己,我如实地看待我的朋友。我的价值仅仅来自我的极度善良,但我这种本性没有充分表现出来,既未得到赏识,也未真正发挥作用,而且我急躁的性格剥夺它的一切魅力:它使我更加为别人的苦难痛苦,但未向我提供拯救苦难的手段。然而,多亏它,我在生活中才有些许真正的享受。尤其多亏它,我不曾有嫉妒之心——它通常伴随平庸的感觉。

金山

我打算仔细剖析自己;但是烦恼使我放下已经提起的笔。

如果我能肯定我在几个月内将停止生命,我处境中的一切痛苦和艰难都会变成幸福。

当我有力量自己结束烦恼的时候,我不会使用它:这将违反我给自己确定的目标,使我的苦难大显身手,给在痛苦中支持我的心灵留下太大的创伤。

我流着泪,哀求我自己痛下决心,一个如此严峻和必不可免的决心。夏洛特?科黛1断言,‘对于任何牺牲,人们从中得到的享乐超过下决心时的痛苦’;但是她要死了,而我可能还要活很久。我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我到什么地方躲藏起来呢?选择怎样的坟墓呢?如何阻止希望进入其中呢?什么力量能够堵住这扇门呢?

1夏洛特?科黛(chalottecorday,一七六八—一七九三):暗杀法国革命家马拉的凶手。

悄悄离去,让人遗忘自己,将自己永远埋葬,这就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义务,我希望有勇气完成。如果酒太苦涩,一旦我被人遗忘,就没有什么东西再强迫我将它全部饮尽,而且,也许我的生命根本不会像我害怕得那么长久。

如果我选定了退隐之地,我想我会比较平静;可是,在我因为懦弱而产生的困难之上又加上此刻的困难,要有非凡的力量才能够同自己作强劲有力的搏斗,像残暴的敌人那样苛刻地对待自己。

十月二十八日于罗马

十个月来,我一直感到难受;六个月来,肺病的种种症状出现,其中有些到了极严重的程度:我缺的只是幻觉,也许我已经有了!

儒贝尔先生被折磨博蒙夫人的这种死的欲望吓坏了,将他的《思想》中的话送给她:“请爱护和尊重生命吧,如果不是为了生命本身,至少为了你的朋友们。无论你的状况如何,我总是更希望你编织它,而不是把它拆掉。”

那时候,我姐姐同博蒙夫人通信。姐姐死后,这些信落到我手里。古代诗歌将涅瑞伊德斯2描绘成漂浮在深渊上的花朵,吕西儿就是这样的花朵。将她的信同上面引用的信件片断对比,这两位落难天使用不同语言所表达的不幸灵魂的雷同令人吃惊。当我想到,我曾经生活在这样聪明的人当中,我对自己的平庸感到惊讶。这两位杰出女性相继离开人世,中间只隔很短时间;我一读她们的信,就感到难受。

2涅瑞伊德斯(nereide):希腊神话中海神涅柔斯的女儿。

七月三十日于拉斯卡尔代1

1拉斯卡尔代(lascardais):夏多布里昂的二姐的庄园。

夫人,我很高兴终于收到你的信。我是如此高兴,甚至还没有读完,就急于告诉城堡里的所有人:我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没考虑到我的欢乐在这里是无足轻重的,甚至几乎无人知道我和你通信。看见周围都是冷漠的面孔,于是我上楼回到房间里,决心独自享受我的快乐。我把你的信读完,而且重读了几遍,但是,夫人,我仍然没有弄懂信的全部内容。收到这封我期待已久的信时我欣喜异常,干扰了我的注意力。

夫人,你真的要走了吗?到金山后,你不要忘记你的健康;你要千万小心,我怀着最诚挚、最亲切的心情恳求你。我弟弟告诉我,他希望在意大利同你见面。命运如同天性,有意使他和我不同,对他特别青睐。至少,在爱戴你这方面,我不会比我弟弟逊色:我同我弟弟终生共享这种幸福。我的上帝呀,夫人,我的心情多么紧张和忧伤啊!你不知道你的信对于我是多么重要,它如何启发我,让我蔑视我的苦难!想到我令你操心,我引起你的关切,我就格外提高了勇气。给我写信吧,夫人,让我常常想到你,这对于我是非常重要的。

我还没有看见谢诺多莱先生,我盼望他到来。我可以同他谈谈你和儒贝尔先生的情况;这对于我将是极大的快事。请允许我,夫人,再次恳求你注意身体,你的病让我们难受,让我们操心。你怎么能够不爱惜自己呢?你对于大家是这样宝贵:请小心照料自己吧。

九月二日

夫人,你告诉我的你的身体状况令我不安,令我悲哀。然而,想到你那样年轻,想到你虽然虚弱、但那样充满活力,我就放心了。

我很遗憾你现在生活在一个你不喜欢的地方。我希望你周围的环境能够使你舒心,能够帮助你恢复体力。我希望你恢复健康后,能够同奥弗涅和解1。对于你这样的慧眼,任何地方都有其美妙之处。我此刻住在雷恩:我对我的孤独很满意。夫人,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常常改换住地;这个世界对于我似乎是不适宜的:的确,我视自己为多余之物,而且这并非始于今日。我相信我同你谈过我的烦恼和我的不安。现在,这些都不成问题了,我享受一种谁都无法夺走的内心平静。虽然我到了这个年龄,虽然我由于遭遇和趣味,几乎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是,夫人,我过去对社会毫无了解,现在我终于得到这种阴暗的看法。幸亏,潜心思索救了我。我想,这个世界,无论从好的方面看,或从坏的反面看,从来都只是一个可怜的东西,它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它究竟有何价值呢?夫人,人的判断力同他生命的其余部分一样是有限的,同样变化无常,同人的无知一样不可信赖,不是这样吗?所有这些充分的或不充分的理由,让我将我穿过的那件奇怪的袍子轻易地扔到身后。我现在充满诚挚的感情和力量;别人不再能够扰乱我。我尽我的一切可能重新把握生活,让它完全听从我的支配。

1德?博蒙夫人说,奥弗涅(auvergne)的群山使她感到压抑。

请相信,夫人,我并不需要过分怜悯,因为我情同手足的弟弟境况甚佳,因为我还有眼睛欣赏大自然的奇迹,有上帝作我的支撑,有一个平静和充满美好回忆的心灵作为庇护所。夫人,如果你能继续给我写信,那对于我将是莫大的幸福。

文笔是玄妙的,这种玄妙无处不在,但又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它;一个有才能但痛苦的天性崭露头角;一种人们以为处于青春时期的少女的天真,和一种不为人知的天才的质朴显露在这些信件中,尽管有许多信还未引用。塞维涅夫人给格里尼夫人1写信时,是否比德?科德夫人给博蒙夫人写信时怀有更多的感激之情?“她们两人的温情可以相提并论”。我姐姐以坟墓的全部激情爱我的朋友,因为她感觉她快死了。吕西儿几乎一直住在罗歇2附近;她是她那个世纪的女儿,是孤独的塞维涅夫人。

1塞维涅夫人(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国女作家。格里尼夫人是她的女儿。

2罗歇(rochers):塞维涅夫人的庄园所在地。

一八三七年

于巴黎

德?博蒙夫人到罗马——我姐姐的信

巴朗谢先生果月三十日的来信告诉我,德?博蒙夫人将离开里昂的金山到意大利来。他还告诉我,我不必担心我害怕的事,病人的健康有所改善。博蒙夫人到达米兰之后,同到那里处理事务的贝尔坦先生汇合。贝尔坦殷勤地照顾可怜的旅行者,将她送到佛罗伦萨;我将在那儿等候他们。看见她那副模样,我吓了一大跳;她只有微笑的力气了。休息几天之后,我们启程前往罗马;为了避免颠簸,车走得很慢。博蒙夫人到处受到殷勤的照料:这位可爱的妇人虽然那么疲倦和痛苦,但她仍然保持吸引人的魅力。在客栈里,甚至女仆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的感情是大家猜想得到的:我们将朋友们送到坟地,但他们是沉默的,而令人费解的微小希望不会使你的痛苦变得更加尖锐。我对沿途的景色熟视无睹;我取道佩鲁贾:意大利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那儿的气候令人受不了,如果刮风的话,轻微的海风也是猛烈的。

在特尔尼,博蒙夫人说想去看瀑布;她强打精神,靠在我胳膊上,但随后她又坐下来,对我说:“水往低处流,要听其自然。”在罗马,我为她在品系奥山下、西班牙广场附近租了一栋孤立的房子;房子旁边有一座小花园,种着排成梯级的柑树;还有一个种无花果树的院子。我将垂危的病人安置在那里。我费了许多周折才租到这套幽静的住宅,因为当时在罗马流传一种偏见,认为肺病是可以传染的。

在这个社会秩序正在恢复的时代,人们寻找旧君主制度的遗迹:教皇派人来了解德?蒙莫兰的女儿的近况;康萨尔维红衣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团的成员也仿效教皇的作法;菲舍红衣主教本人对德?博蒙夫人,一直到她去世,都显得很敬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使我忘记我刚到罗马时我们之间的分歧。德?博蒙夫人到达之前,我曾经写信给儒贝尔,表达我的不安心情:“我们的朋友的金山来信,”我对他说,“使我心碎了。她说,她‘感觉灯里的油烧光了’;她谈到‘她的心脏的最后跳动’。你为什么让她独自旅行呢?你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呢?要是失去她,我们怎么办哪?谁能够弥补这样的损失呢?只是在我们有可能失去友人的时候,我们才感觉他们的价值。当一切都j颐利时,我们相当麻木,以为我们可以离开他们而不受到惩罚:上天为此处罚我们了。他从我们身边将他们夺走,我们因为他们离去而来临的孤独感到恐惧。请你原谅我,我亲爱的儒贝尔;今天,我心里感到我才二十岁。意大利使我变得年轻了;我和我年幼时一样,强烈地爱一切我珍视的东西。忧愁是我的天性:仅仅在不幸的时候,我才能找到自己。现在,我的朋友是如此稀少,想到他们可能被夺走就令我寝食不安。请原谅我的哀叹,我相信你也同我一样感到不幸。给我写信吧,也给另一个住在布列塔尼的不幸女子1写信吧。”

1指夏多布里昂的姐姐吕西儿。

最初,德?博蒙夫人感觉稍好,她以为自己会活下去。我满意地想,至少德?博蒙夫人不会离开我们了。我打算春天带她到那不勒斯去,然后我在那里向我们的外交部提出辞职。德?阿然古先生2,一位真正的哲学家,来看望那只在飞往未知土地之前在罗马逗留的轻盈的小鸟;我们的画家们的前辈博盖先生3也来探访。

2德?阿然古先生(一七三○—一八一四):学者。

3博盖(一七五五—一八三九):定居罗马的法国画家。

这些来访增强了希望,对病人是一个支持,使她萌生了幻想;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她已经不抱希望了。一些读起来令人难受的信件从四面八方寄到我那里,表达寄信人的恐惧和希望。十月四日,吕西儿从雷恩给我写道:

“前些日子,我给你写信,但只开了个头,我现在找不到这封信了。我在信中谈到德?博蒙夫人,我抱怨她没有给我回信。我的朋友,几个月来,我过的是多么伤心和奇特的日子呀!所以,我常常想起预言家的这些话:‘上帝将给你戴上痛苦的花冠,而且把你像球一样扔掉’。可是,我们别谈我的痛苦吧,谈谈你的担心吧。我不认为你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我看见德?博蒙夫人精神焕发,充满生气,这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关于她,我没有任何不祥的感觉。上天知道我们对她的感情,为了我们,上天无疑会保护她。我的朋友,我们不会失去她的;我觉得,我内心有这样的信念。我高兴地想,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担忧已经消除了。请替我告诉她,我很关心她,我想念她;请告诉她,对于我,对她的回忆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你要说话算数,别忘记尽量把有关她的消息告诉我。我的上帝!要等多长时间我才会收到你的复信呀!天南地北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呀!为什么你同我谈回法国的事呢?你想讨好我,骗我吧?在我的一切苦难之中,我心中有一个凌驾一切的甜蜜思想,那就是你的友情,是我在你心目中按上帝意愿形成的地位。我的朋友,对于我,除了你的心,我在世上不再有可以信赖的家园。对于其他人,我是外人,不为人理解。别了,我可怜的弟弟!我会重新看见你吗?我这个想法并不是很清晰的。如果你能重新见到我,我担心你会觉得我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欠你太多。别了,弟弟。别了,我的至福!啊,对我的美好岁月的回忆呀,你们现在难道不能照耀一下我的悲哀时刻吗?

我并不是离别时尽情倾倒苦水的人;因为你不在,我的忧愁日益深重,而且只要你留在罗马,我就无法不忧伤。为了抚慰我对你的思念,我没有一天不读几页你的书;我作一切努力,为的是造成似乎听见你讲话的错觉。我对你的情谊是十分自然的:从儿童时代起,你就是我的保护人和朋友;你的朋友都变成我的朋友。我可爱的兄弟,以嘲弄我的一切其它幸福为乐的上天,却希望我在你身上找到幸福,让我向你推心置腹。你快将德?博蒙夫人的近况告诉我吧。来信请寄拉莫特小姐处,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在她那里会住多久。上次我们分手以来,我住无定所:的确,对于任何不了解我的人,我想必是无法被人理解的;然而,我只是外形上有变化,而本质上我是始终如一的。”

天鹅临死前的绝唱由我转给濒死的天鹅:我是这些不可言喻的最后合唱的回声!

德?克吕登纳夫人的信

下面这封信是由另一个女人——德?克吕登纳夫人写的,与前面的信十分不同。德?克吕登纳夫人起过非凡的作用;虽然她并不享有美貌、名声、权势或财富带来的力量,这封信却表明了她对他人的影响。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于巴黎

前天,我从里昂来的米肖先生处得知,德?博蒙夫人此时在罗马,而且病得很重,这是他对我说的。我因此深感忧虑;我心情很不好,十分想念这位我认识不久、但我真心爱戴的迷人女性。我多少次祝愿她幸福呀!我多少次祝愿她越过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天空下找到我自己在那里感受过的温柔和深刻的激情呀!唉!但是,她到达那个如此美丽的国家,难道只是为了在那里蒙受痛苦,使自己置身于我害怕的危险境况之中吗?我无法向你表达每念及此我是多么伤心。请原谅,我亲爱的夏多布里昂,我对此事太专注了,还没有问你的近况。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怀有诚挚的感情,向你表明我对德?博蒙夫人的关注,比谈你自己更能够触动你。我面对这令人伤心的景象;我掌握痛苦的奥秘,但面对这些天性使然,比别人更能承受苦难的人,我的心好像被撕碎一样难受。我希望德?博蒙夫人享受她的特权,更加幸福;有意大利的阳光和你在她身边,我希望她的身体会好一些。啊!同我谈谈吧,让我放心吧;请告诉她,我由衷地爱她,我为她祈祷。她是否收到我对她从克莱蒙寄来的信的复信呢?请将你的复信寄到米肖处!我只要求你给我一句话,因为,我亲爱的夏多布里昂,我知道你是多么敏感,而且你是多么痛苦。我相信她好些了;我没有给她写信;我被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我可以想象,她重新看到你是多么高兴。同我谈谈你的健康状况吧:请相信我的友谊,和我对你始终不渝的关心,别忘记我。

比?克吕登纳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德?博蒙夫人之死

罗马的空气给博蒙夫人带来的好处没有持续多久。的确,不再有即将离世的迹象;但是,为了欺骗我们,临终时刻仿佛永远停滞不前。我有两三次用车载着病人去散步;我努力使她分散注意力,让她注视田野和天空: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一天,我带她到斗兽场去;那是罗马才有的十月的一天。她摇摇晃晃地下车,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面对着竞技场周围那些祭坛中的一座。她抬起眼睛,悠悠地望着那些死去已久、并且曾经目睹许多人死去的柱廊;废墟上生长着荆棘和被秋天染成橘黄色的耧斗莱,沉浸在阳光里。垂危的妇人的视线离开阳光,从一级台阶到另一级台阶,往下移到斗兽场;她将目光停留在祭坛的十字架上,对我说:“我们走吧,我觉得冷。”我将她送回家;她躺下去,从此没有再起来。

我同德?拉吕泽尔纳伯爵1联系上了;我通过每次信使,从罗马将他小姨的健康情况通报寄给他。他被路易十六派到伦敦去执行外交使命的时候,带我哥哥同行;安德列?谢里埃2那时是使馆成员。

1德?拉吕泽尔纳伯爵:德?博蒙夫人的姐夫;德?博蒙夫人死后,夏多布里昂给他写信,报告她临终的情况。

2安德列?谢里埃(一七六二—一七九四):法国诗人。

在作过散步的尝试之后,我又请医生来会诊;他们向我宣布,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德?博蒙夫人。她自己认为,她最多能够活到十一月二日,即万灵节;然后,她想起她的一位亲戚——我不知道是哪一位——是十一月四日死的。我对她说,她在胡思乱想,她将来会知道这些担心是多余的;为了安慰我,她回答说:“啊!是的,我会走得更远一些!”她看见我想对她掩饰我的眼泪,于是对我说:“你真是个孩子;难道你对此没有准备吗?”

十一月三日星期四,她去世前夕,显得比较平静。她同我谈财产的处理,并且谈到她的遗嘱,说:“一切都完了;可是一切要从头开始。为了处理这些事,只要两个钟头时间。”晚上,医生告诉我,他不得不通知病人,是作临终忏悔的时候了。我一时无法自持;我担心死亡仪式会促使德?博蒙夫人为时不多的生命更快结束。我对医生发脾气,然后,我哀求他起码等到第二天。

由于我心中隐藏着这个秘密,这个夜晚对于我是残酷的。病人不让我留在她房间里守夜。我呆在门外,听见一点动静就浑身发抖。当门微微打开时,我远远看见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的微光。

十一月四日星期五,我走进房间,身后跟着医生。德?博蒙夫人发现我神情慌乱,问我:“你怎么啦?我晚上睡得不错。”医生此时故意大声对我说,他想同我到隔壁房间谈谈。我出来了。当我重新进入房间的时候,我手足无措。德?博蒙夫人问医生对我说了什么。我跪倒在她床下,泪流如雨。她沉默片刻,望着我,然后好像要鼓励我似的,以坚定的语调对我说:“我以为不会这么快的。好吧,要同你永别了。请你叫德?博纳维神甫来。”

德?博纳维神甫得到授权,来到德?博蒙夫人家中。她对他说,她心中一直怀有深厚的宗教感情;可是,她在革命时期遭受的闻所未闻的不幸,使她有一段时间怀疑上帝的公正;她准备承认错误,乞求仁慈的主保护;不过,她希望她在人世蒙受的苦难,会缩短她在阴间的赎罪。她做手势叫我退出,让她独自同听忏悔的神甫呆一会。

一小时后,我看见神甫出来了,他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说,他从未听过这样优美的语言,从未见过这样的英勇气概。为了行圣事,人们派人去找本堂神甫。我回到德?博蒙妇人身边。她看见我的时候,对我说:“怎么!你对我满意吧?”她对她所称的我对她的“照顾”表示感激。啊!如果此时我能够用我的生命换取她一天的生命,我会多么心甘情愿呀!德?博蒙夫人那些没有目睹这个场面的其他朋友只需要哭一次;可是我站在这苦难之床旁边,听她临终的时刻敲响,她的每次微笑都令我兴奋振作,她笑容的消失令我沮丧。一个可悲的想法令我震惊:我发现德?博蒙夫人在她的最终一刻,才发现我对她的真正感情:对此,她不断地表示惊讶,而且她似乎既绝望又高兴。她曾经认为她对于我是一个负担,希望离去,让我卸下她这个包袱。

本堂神甫十一时到达。房间里挤满好奇和无动于衷的人群;罗马神甫身后经常有一帮这样的人。德?博蒙夫人面对这样隆重的场面毫无惧色。我们跪下来,而病人领圣餐和行临终涂油礼。所有人都退出之后,她叫我坐在她床边,怀着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动人的友情同我谈我的事业和我的打算。她特别鼓励我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儒贝尔先生身边去生活。但是,儒贝尔先生还能够活多久呢?

她请我打开窗子,因为她感觉气闷。一道阳光照射在她床上,这似乎令她高兴。此时,她向我重提到乡下隐居的打算,随后她哭了。

下午两时到三时之间,德?博蒙夫人向年迈的西班牙女仆提出要换床,医生表示反对,因为他担心病人会在移动过程中死去。这时她对我说,她感觉临终时刻近了。突然,她把被子掀开,朝我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紧紧攥住;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指指床脚,好像同谁打招呼似的;然后,她把手缩回到胸前,说:“是这里!”我十分愕然;问她是否认得我。她在迷茫之中想露出笑容;她对我轻轻点点头,表示肯定:她已经不能讲话了。痉挛只持续了几分钟。我,医生和看护,我们用手臂扶着她。我的一只手放在她不堪重负的心上,她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好像一只断了发条的表。啊!我一阵恐慌:我觉得她的心停止跳动了!我们将平静下来的妇人轻轻放在枕头上;她垂下头。她的几绺散发跌在脸上;她的眼睛闭上了,永恒的黑夜降临了。医生将一面镜子和一根蜡烛放在她嘴前:镜子没有因为生命的气息失去光泽,烛光一动也不动。一切都结束了。

巴黎

葬礼

通常,哭泣者可以静静地享受他们的眼泪,其他人负责料理最后的宗教仪式。我作为法国的代表——红衣主教公使此刻不在,作为德?蒙莫兰先生的女儿的惟一朋友和她的家族的代理人,不得不主持一切:我要选择墓地,确定墓坑的深度和宽度,叫人准备裹尸布,将棺材的尺寸通知木匠。

两位修女守护在棺材旁边;棺材应该运到圣路易法国人公墓。神甫当中有一位是奥弗涅人,是蒙莫兰当地出生的。德?博蒙夫人说过,她希望裹着她哥哥奥古斯特从法兰西岛1寄来的料子人殓;奥古斯特是她惟一逃脱断头台的兄弟。但她所讲的料子不在罗马;人们找到一段她随身带的料子。圣日耳曼太太将布裹住德?博蒙夫人的遗体,用她平时束头发的红玛瑙发卡扣住。法国神甫请来了,博尔盖兹公主将她家族的灵车借出;菲舍红衣主教曾留下命令,说遇到非常情况,可以使用他的仆役和车辆。十一月五日星期六晚上七时,在火把照耀下,在人群的簇拥中,德?博蒙夫人启程了,走上那条我们大家都要走的路。十一月六日星期天,作下葬弥撒。巴黎举行的葬礼可能也不及罗马的葬礼那样具有法国特点。这个用我们古老祖国的徽号和铭文作装饰的建筑物,这些铭刻我们历史上最古老的家族的姓名的坟墓,这座被大圣人、大国王、大人物保护的教堂,这一切都无法安慰不幸,但使不幸增添了荣耀。我希望一个显赫家族的后裔,在我卑微的眷恋之情中至少找到一点支持,并且希望她不会感觉缺乏友谊,就像她不缺乏财富一样。

1法兰西岛:法国的一个省。

对外国人习以为常的罗马居民,把外国人当作兄弟姐妹。德?博蒙夫人在这片对死者友善的土地上,留下恭敬的回忆;人们今天还记得她:我看见莱昂十二世在她墓前祈祷。一八二七年,我拜谒这座代表一个消逝的社会的灵魂的纪念碑;在一座孤寂的教堂里,我在这座沉默的纪念碑周围的脚步声对于我是一种警戒。“我将永远爱你,”希腊文的墓志铭写道,“但是,在阴间,我求你,请别喝这杯酒,它会令你忘记你的老朋友。”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榭诺多莱先生、封塔纳先生、内克先生和斯塔尔夫人的信

如果我们将私人生活中的不幸同国家发生的事件的重要性相比,那么这些不幸在《回忆录》中的位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谁没有失去朋友?谁没有看着他死去?谁不曾讲述过这类丧事?这样想是对的,但是,没有谁能够纠正自己的做法,不讲自己的遭遇:水手们在负载他们的船上,想念他们的陆地上的家庭,谈论他们的亲人。每个人自身包含一个特殊的世界,这个世界和人世的普遍规律和命运是完全不同的。而且,认为各种革命、轰动一时的事件、影响巨大的灾难是我们生命中惟独值得纪念的大事是错误的。我们大家都在为共同的历史出力,而且在上帝眼中,人类世界就是由这些个体的存在组成的。将悼念之情聚集在德?博蒙夫人的骨灰周围,我只有把献给她的花环摆在她的墓旁。

谢诺多莱先生的信

我亲爱和不幸的朋友,请相信我分担你的哀伤。我的痛苦没有你的痛苦那么巨大,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由于这个损失而感到异常悲痛,这个损失使长久以来对于我只意味痛苦的生活更加阴暗。这样,一切善良、可爱和敏感的人都走了,从地上消失了。我可怜的朋友,你赶快回法国来吧,到你的老朋友身边来寻找一点安慰吧。你知道我是否爱你:来吧。

我很为你担心:我三个多月没有收到你消息了,而我寄了三封信都没有回音。你收到这些信吗?两个月之前,德?科德夫人突然停止给我写信。这件事令我懊丧极了,可是,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而且,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剥夺我永远奉献给她的温柔和恭敬的友情。封塔纳和儒贝尔也不给我写信了;这样,我爱的一切人似乎联合起来,要同时将我忘记掉。啊!请你不要忘记我,我的好朋友,让我在这充满泪水的土地上,还有一个我能够信赖的心灵吧!再见!我流着眼泪拥抱你。请相信,我的好朋友,我会分担你的损失。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封塔纳先生的信

我分担你的全部忧伤,我亲爱的朋友:我体会你此时的痛苦。她死时是这样年轻,而且是她的家族惟一的幸存者!但是,这位有趣和不幸的女子不会缺乏友谊的支持和回忆。她将活在同她一样高贵的人心里。我将有关死者的记述转交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是由你朋友的仆人、年迈的圣日耳曼送去的。我一边听这位善良的仆人谈他的女主人,一边哭了。我对他说,他有一笔一万法郎的遗赠,但他完全没有理会这件事。如果在这悲哀的时刻,有可能谈别的事,我就会对你说,将她的遗产的用益权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些财产要传给遥远和几乎无人知晓的旁系亲属。

我赞成你的行为;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但是,为了我的朋友,我承认,我不能像他对自己那样无私。人们忘记这件事,这令我感到吃惊和难受。德?博蒙夫人在她临终的病床上,用富有感情的方式同你道别,谈及你的前途和命运。她的声音应该比我的声音更有说服力。可是,正当你的职业生涯刚摆脱最初的困境,你却打算放弃八千或一万法郎的薪俸,她同意你这样做吗?我亲爱的朋友,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你能够轻率从事吗?请相信,我会很高兴重新看见你。如果我只考虑我自己的幸福,我会对你说:马上来吧。但是,你的利益同我的利益一样重要,我看不到眼前有什么办法能够弥补你自愿放弃的好处。我知道,凭你的才能,你的名气和你的工作,你不会有衣食之忧;但是,我在这件事上看到的是名誉,而不是财富。你所受的教育,你的习惯,免不了会有些开销。为了应付日常生活,光名望是不够的,其他人头脑里都有解决柴米油盐问题的可悲的窍门,如果他们希望过独立和平静的日子的话。我始终希望,不要有什么东西让你下决心到国外去寻求财富。嗯!我的朋友,请相信,在开头的热于之后,外国人比同胞更差劲!的确,你的女友在弥留之际对你讲过这些话,但她在最后时刻想必有点迷糊了。我希望你在她墓前得到超过你剩下的朋友可能向你提供的教训和启发,这位可爱的女人爱你:她会给你提供好建议。你对她的思念和你的心会正确引导你:如果你能够听从它们,我就放心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我亲切地拥抱你。

内克先生给我写了信,那是我从他那里收到的仅有的一封。这位以其正直的观点为推翻君主制度作出贡献的部长被解除职务时,我曾经目睹宫廷的兴高采烈。他曾是德?蒙莫兰先生的同事。内克先生不久之后就在他这封信发出的地点去世。当时斯塔尔夫人不在他身边,他为他女儿的朋友洒了些眼泪:

内克先生的信

先生,我女儿启程去德国时,请我打开一个体积相当大的包裹,以便决定是否有必要通过邮局给她寄去。这就是我先于她知道德?博蒙夫人的死讯的原因。先生,我已将你的信寄往法兰克福,信很可能会从那里再转到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魏玛或柏林。如果你尚未收到斯塔尔夫人的答复,先生,请不要惊讶,你可能很快就会收到的。你可以相信,先生,斯塔尔夫人得知失去一位我常常听她怀着深厚感情谈及的友人时,一定会感到痛苦。我分担她的悲伤,我分担你的悲伤,而且,当我想到我的朋友德?蒙莫兰一家的不幸遭遇时,我更加难受。

看来,先生,你打算离开罗马日法国了。我希望你回国途中经过日内瓦,我不久要去那里过冬。我将很高兴带你参观一座知道你的大名的城市。而且,先生,你何处不在呢?一切喜欢读书的人手里,都有你的闪烁着无可比拟的美丽光泽的新作。

先生,我谨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内克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于科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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