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还是不去想它的好,真的,”李特维诺夫走在大街上,反复这么想,他觉得内心的不安又翻腾起来了,“事情已经决定了。她会遵守自己的约言,我只需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就行了……不过她似乎有点疑虑……”他摇了摇头。连他本人都觉得他的打算很奇怪,这些打算总显得有点勉强,不真实。老是在想同一类事是不行的:它们像万花筒里的玻璃碎片一样逐渐变化着……瞧着瞧着,眼前的花样已跟刚才的完全不一样了。一种深深的疲惫的感觉攫住了李特维诺夫……哪怕能休息短短的一个小时……但是达妮雅呢?他心头猛然一震,于是不再多考虑,老老实实地往回走,此刻心中只想到,他今天真像一个球,从这个女子手里抛向另一个女子……反正一样,迟早都得结束。他回到旅馆,还是那样恭顺地,几乎毫无感觉地,既不犹豫也不拖延,直接去见达吉雅娜。
他首先遇到的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他看了她第一眼就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位可怜的老处女,眼睛都哭肿了,满头蓬松白发衬托着的涨红的脸上流露出慌恐、恼怒、痛苦和极端的惊愕。她本想朝李特维诺夫冲过去,但立刻停止了脚步,咬住颤抖的嘴唇,那样的注视着他,似乎又想要恳求他,又想要杀了他,又像是想要证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疯狂,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不对吗?
“哦,您……您来了,来了,”她刚刚开口……邻室的门顿时打开了——达吉雅娜迈着轻捷的步伐走了进来,她脸苍白得像透明的一样,然而却很镇静。
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抱着姑姑,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您也请坐,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对李特维诺夫说,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门边,“我能再一次见到您,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把您的决定,我们共同的决定,告诉了姑姑。她完全同意而且赞同……缺乏相互的爱情是不可能幸福的,仅有彼此的尊重是不够的(说到‘尊重’这个词的时候,李特维诺夫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最好还是及早分手,免得日后后悔。不对吗,姑姑?”
“是的,当然。”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开始说道,“当然喽,达妞莎,若是有人不会珍视你……有人敢于……”
“姑姑,姑姑!”达吉雅娜打断了她,“请记住您答应我的事。您自己不是总对我说:真实,达吉雅娜,真实第一,还有自由。但是真实并不永远是甜的,自由也一样,否则我们还有什么了不起呢?”
她温存地亲吻着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的银发,然后转向李特维诺夫,接着往下说:“我和姑姑打算离开巴敦……我想,这样做对我们双方都好些。”
“您想什么时候走?”李特维诺夫喑哑地说道,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伊琳娜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正想往前挪挪身子,可是达吉雅娜轻轻碰碰她的肩,拦阻了她。
“可能很快,非常快。”
“您能允许我问一句,您打算上哪儿去吗?”李特维诺夫用同样的声音问。
“先去德累斯顿,然后,可能回俄国。”
“可是您现在还要知道这个干什么,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叫了起来。
“姑姑,姑姑。”达吉雅娜又插了进来。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达吉雅娜·彼得洛芙娜,”李特维诺夫开始说道,“请您理解,在这一瞬间我心里该是多么沉痛而又悲伤……”
达吉雅娜站了起来。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说,“咱们别谈这个……请求您,即便不是为了您,也请为了我这么做。我认识您并不是从昨日开始,因而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您现在应该有什么感受。但是何必要讲,何必要去触痛伤痕……(她停顿下来:很明显,她是想克制一下心中的激动,咽下涌上来的苦泪,她终于做到了。)有什么必要去触动那无法治愈的伤痕呢?让时间去医治吧。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您帮个忙,我马上给您一封信,请您亲自把它送往邮局,这封信很重要,可是我和姑姑现在没有空……我非常感谢您。请等一小会儿……我马上……”
达吉雅娜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安地瞟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眼。但她庄严而傲慢地坐着,脸上一副严峻的神色:皱着眉,紧闭着嘴,所以达吉雅娜仅仅向她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房门刚在她背后关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脸上那副傲慢严峻的表情刹那间消失了:她站了起来,踮着脚跑到李特维诺夫跟前,弓着背,使劲注视着他的眼睛,声泪俱下地低声说了起来。
“我的天哪,”她说,“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在做梦吗?您居然拒绝了达妮雅,您不爱她了,您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您居然做出这种事来,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对您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您?您?您?你呀,格里沙?……”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停顿下来,“您是在杀她呀,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没有等到回答,又接着往下说,小滴小滴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您别看她现在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她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她从不抱怨,从不怜惜自己,那么别人就该怜惜她!她刚才对我说:‘姑姑,应当保持我们的尊严!’可是当我预见到死亡,死亡的时候,还讲什么尊严……”达吉雅娜在邻室敲了敲椅子,“是的,我是预见到死亡,”老太太的声音更低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您是被妖术迷上了,还是怎么着?不久前您还……给她写充满柔情的信呢!而且,归根结蒂,难道正派人可以这样做吗?至于我,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偏见的女子,ésprit fort,我给达妮雅的教育也如此,她也具有自由思想……”
“姑姑!”邻室传来达吉雅娜的声音。
“但是诺言,就是义务,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特别是对于具有像您,像我们这种信念的人来说!假如我们连义务都不愿承担,那我们还剩下什么?这是决不容破坏的——这样随心所欲,完全不考虑到别人!这是没有良心……是的,这是罪恶,这算什么自由!”
“姑姑,请来一下。”又传来她的声音。
“就来,我的宝贝,就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把拉住李特维诺夫的手,“我看,您是生气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我生气了?!’他真想叫起来,但是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了。)我并不想使您生气——噢,上帝!我哪儿顾得上这个!——恰恰相反,我想要请求您: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不要毁了她,不要毁坏您自己的幸福,她依然会相信您的,格里沙,她还会相信您的,什么也不会失去,因为她是那么爱你,任何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这样爱你!离开这个可恶的巴敦—巴敦,跟我们一起走吧,只要挣脱这种妖法,而主要的是,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喂,姑姑。”达吉雅娜说,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但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不去听她。
“你只要说一声‘是’,”她对李特维诺夫说,“我就可以来安排……嗐,哪怕你对我点点头!只要点一下,就成!”
李特维诺夫此刻恨不得马上死掉,但是“是”字他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点头。
达吉雅娜手里拿着一封信出来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立刻离开李特维诺夫身边,背过脸去,低低地俯身在书桌上,仿佛在仔细看着桌上的账单和文件。
达吉雅娜朝李特维诺夫走来。
“喏,”她说,“这就是我刚才对您说的那封信……您现在就要去邮局,不是吗?”
李特维诺夫抬起眼睛……站在他的面前的真像是他的审判者。他觉得达吉雅娜比以前更高、更端庄,她脸上焕发出少见的美,然而像石雕一样威严、冷漠无情。她的胸部没有起伏,一色的紧身衣服仿佛是希腊人的长袍,平直的长褶犹如大理石雕成,一直垂到双脚,并将它遮盖起来。达吉雅娜两眼直望前面,不是只盯着李特维诺夫,她的目光,犹如石雕的眼睛,也那样平静而冷漠。他从这目光中读到了自己的判决,于是弯下腰,从那只丝毫不动地伸向他的手中接过信来,默默地走了。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朝达吉雅娜扑了过去,但是她推开了姑姑的拥抱,垂下了双眼,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说着:“嗯,现在赶快!”她转身回到卧室,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垂着头跟在她后面。
达吉雅娜交给李特维诺夫的信上写着她在德累斯顿的一个女友的地址,这是个德国女子,她出租带有家具的小寓所。李特维诺夫把信投入信箱,他仿佛觉得,随同这一张小小的纸片,他已把自己的全部过去、自己的全部生命,统统投入了坟墓。他走出城去,久久地在一座座葡萄园中间的狭窄小径上漫步。他像是无法驱赶一只死死缠着他、嗡嗡叫的夏蝇一样,久久不能摆脱那种蔑视自己的感觉。在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他回到旅馆,稍微过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听这两位女士的情况,人们告诉他,他离开后,她们马上就叫车到火车站,乘上邮车不知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们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而且一清早就结了账。达吉雅娜要李特维诺夫去寄信,显然,就是为了要打发他走开。他又去找门卫打听,两位女士有没有留信给他,但是门卫的回答是否定的,而且感到惊讶;可见,就连他也觉得可疑、奇怪,订了一周的房间,怎么突然走了。李特维诺夫背过身去,走开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直到第二天他才离开房间,他在桌前坐了大半夜,写了又写,再把写好的撕掉……当晚霞已经映现,他才写完了——这是一封给伊琳娜的信。
23
给伊琳娜的信里是这样写的:
我的未婚妻昨天走了,我和她永远不会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将住在何处。她带走了我至今所想望的和珍视的一切,我全部的设想、计划和愿望都随她一同消失了,我的辛勤劳动全部落空,长期的工作化为乌有,我全部的学习失去了任何意义和实际的运用,这一切统统死去了。从昨日始,我的自我、我过去的自我死去了,而且埋葬了。这一点,我现在清楚地感到,看到,知道……而且丝毫不觉惋惜。我对你提起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抱怨……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既然你爱我,伊琳娜!我只想对你说,全部死亡了的过去,全部创举与希望,已经统统化为烟尘,唯一留存下来的便是那生气勃勃、不可摧毁的:我对你的爱。除了这爱,我便一无所有。然而,把对你的爱叫作我唯一的瑰宝,那是不够的。整个的我融化在这爱之中,而这爱,也便是全部的我。这爱中有我的前途,我的天职,我的圣物,我的祖国!你是了解我的,伊琳娜,你明白,我最反感、最厌恶任何空洞的漂亮话,但是无论我用何等强烈的词句来努力表达我的感情,你都不要怀疑它的真诚,你决不会认为它们有丝毫夸大之处。这并不是一个受一时狂热的冲动的小孩子,在你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出未经思考的誓言,而是一个并不年轻的人,质朴而率直地,也许还怀着一些畏惧,来倾诉出他自认是不可怀疑的真实。是的,你的爱对于我可以代替一切——一切,一切!请你自己来判断吧,我能否把这一切放在另一个人的手里,我能否允许他来支配你呢?你,你将属于他,我的全部存在,我的心血都将属于他——而我自己……我在哪里?我又成了什么?置身局外,做一个旁观者……自己生命的旁观者!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分享,偷偷摸摸去分享那缺少了便不能生存、无法呼吸的……这是谎言和死亡。我知道,我要求你做出何等巨大的牺牲,何况我并无权这么要求。是什么给我权利去要求这种牺牲呢?我这样做并非出于自私。对于一个自私的人,根本不提出这样的问题要更轻松、更太平些。是的,我的要求是重大的,如果它们使你惊愕,我是不会感到诧异的。你应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使你憎恶,上流社交界使你苦恼,但你是否有力量抛弃这个社交界,将它戴在你头上的桂冠踩碎,是否敢于承受社会舆论对你的指摘,承受那些你所憎恨的人们的指摘呢?先问问自己,伊琳娜,不要负担你承担不了的重担。我并不想来苛责你,但要记住:你已经有过一次抗拒不住诱惑。而我,对你的损失,所能给的补偿又是那么微薄!请听我最后一句话吧: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明天,在今天,抛弃一切跟我走——请看,我说得多么大胆,我一点也不怜悯自己——如果你惧怕前途渺茫,惧怕冷遇、孤寂和物议;如果你对自己没有把握,那么我只有一句话:请你坦率地立刻告诉我,我马上就走,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此地,但我仍会为你说了真话而赞美你。如果你,我美丽辉煌的女王,真正爱上了我这样一个渺小而愚昧的人,而且真的准备和他同甘共苦——那么,请向我伸出你的手来,我们一起踏上我们艰巨的征途!不过请记住:我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全部,否则宁可全无!这本来很荒唐……但我唯有如此,唯有如此,伊琳娜!我是太爱你了。
你的格·李
这封信,李特维诺夫本人并不太喜欢,它并没有把他想说的话十分真实与确切地表达出来。里面有些不恰当的措辞,不是咬文嚼字,就是书面语言,而且,这一封也不见得比他撕掉的那些强。不过,它是最后一封,总算把最主要的意思说清楚了——李特维诺夫又疲倦,又精疲力竭,他觉得,脑子里再也榨不出别的东西来了。何况,他根本不善于用文学语言表述自己的思想,他像某些人一样,不惯于注意文体。他写的第一封信大概是最好的:比较热情,完全出自内心。但不管如何,李特维诺夫还是把这一封送给伊琳娜。
她回了他一封短柬:
请今天来看我,他整天不在家。你的信使我非常激动。我一直在想,想……想得头都昏了。我心里很沉重,但是你爱我,我也就幸福了。来吧。
你的伊
李特维诺夫去看她时,她正坐在房间里。仍旧是前天在楼梯上等候他的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领他进来。伊琳娜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半圆硬纸盒,里面装着花边。她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翻弄着,另一只手拿着李特维诺夫的信。她刚才哭过:她的睫毛湿湿的,眼皮微肿,脸上留着泪痕。李特维诺夫站在门口;她没有发现他进来。
“你哭了?”他惊讶地问。
她吓了一跳,举手摸摸头发,又笑了。
“你为什么哭?”李特维诺夫说。她对他默默地指着信。“原来你是为了这……”他从容地说。
“请过来,坐下,”她说,“把手给我。嗯,是的,我哭了……你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这轻松?”她又指指那封信。
李特维诺夫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并不轻松,伊琳娜,我在信里也对你这样说……我了解你的处境。不过,假定你能相信你的爱对我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假定我的话能说服你,那么你也该懂得,当我看到你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心里此刻是什么滋味。我像一个被告,到此地来听候判决。死还是活?你的回答将要决定一切。不过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来看我……它使我想起过去在莫斯科的那双眼睛。”
伊琳娜突然涨红了脸,转过脸去,仿佛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眼神里有什么不大好的地方。
“你说些什么呀,格里戈利?你怎么不害臊!你希望知道我的回答……难道你还能有什么怀疑!我的眼泪让你不安……但你并不理解。你的信,我的朋友,使我沉思。瞧,你信上写,我的爱代替了你的一切,甚至你往日全部的学习现在都要束之高阁了。可是我问我自己,一个男子能否仅仅依靠爱情来生活?他会不会终于对它感到厌倦,他会不会想做一番事业,他会不会怪罪使他荒废事业的人?正是这个想法惊骇了我,我怕的也就是这个,而不是你想象的那些。”
李特维诺夫专注地凝视着伊琳娜,伊琳娜也专注地凝视着他,似乎他们各人都希望更深更远地探视对方心灵深处,更深更远地探悉语言所不能说出的底蕴。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李特维诺夫说,“一定是我词不达意。苦闷?无所事事?有了你的爱赋予我的新的力量之后?噢,伊琳娜,请相信我,对于我来说,你的爱就是整个宇宙,连我自己现在也还难于预料,将来如何发展!”
伊琳娜沉思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她悄声说。
“什么地方?我们以后再商量。不过,这么说……这么说,你同意了?同意了,伊琳娜?”
她看了看他。
“那么你会幸福吗?”
“噢,伊琳娜!”
“再也没有懊悔的了?永远也不会?”
她又俯身在花边盒子上,重新挑选起来。
“请别生我的气,我亲爱的,我居然在这时候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位夫人的舞会,送给我这么些破玩意儿,我一定得在今天挑选出来。哎呀,我心里有多么沉重!”她突然长叹一声,把脸靠在纸盒边上。泪水又从她眼里滴下来……她扭过脸去:泪水会滴落在花边上的。
“伊琳娜,你又哭了。”李特维诺夫感到不安。
“哦,是的,又哭了,”伊琳娜接着他的话说,“唉,格里戈利,别折磨我,也别折磨自己!……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我哭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为什么要流这些眼泪?你知道,你已经听了我的决心,相信我再也不会改变,我同意那句……你是怎么说的?……全部,否则宁可全无……还有什么?我们快要自由了!为什么要这些相互的束缚?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难道说,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彼此查探对方的看法?你瞧着我吧:我不愿意在你面前装模作样,我并没有暗示过一个字,我也许并不那么容易毁掉做妻子的义务……而我不欺骗自己,我知道我有罪,他有权杀了我。但是这算得了什么!我说,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一天属于我们——一生一世都属于我们。”
她从圈手椅上站立起来,低头看了看李特维诺夫,微带笑意,眯缝着眼睛,伸出一只裸露到肘部的手,把挂到脸上的长长的鬈发掠到后面,那上面闪烁着两三滴晶莹的泪珠。一条缀着花边的贵重的头巾从桌上滑落在地上,落在伊琳娜的足旁。她轻蔑地践踏着它。
“也许今天你不喜欢我?是我从昨天起就变丑了吗?告诉我,你能经常看见比这更美丽的手吗?还有这头发?你说,你爱我吗?”
她伸出双手搂着他,把他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前,她的发梳响了一声落了下来,于是披散的长发像柔软而芬香的波浪向他袭来。
24
李特维诺夫在旅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低头沉思。现在他面临着把理论付诸实践的课题,寻找逃跑的费用和方法,逃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可是,真怪!与其说他在考虑费用和方法,不如说他在思索:他再三坚持的这个主张是不是真的,是否毫无疑义地决定了呢?究竟有没有说出那句决不反悔的诺言呢?不过伊琳娜和他分手的时候是对他说过:“准备吧,去吧。等你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当然啰!抛开一切疑虑吧……应该行动。于是李特维诺夫开始——暂时地——在脑子里筹划。首先是钱。李特维诺夫手头有一千三百二十八盾,合成法郎是两千八百五十五法郎。数目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应付第一批开支了,然后马上写信给父亲,要他尽可能的多寄点钱。可以把树林卖掉,再卖掉一部分土地……不过,找什么借口呢?……嗐,借口总找得着的。确实,伊琳娜谈到过她的bijoux,不过这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考虑在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要留着以防万一。何况他还有一只不大精确的日内瓦表,如果卖掉……至少可得四百法郎。李特维诺夫去找一位银行家,绕着弯子问他,需要的话,能不能借一点钱。但是巴敦的银行家都是些饱经世故的仔细人,一听到这种绕弯子的话,马上做出一副无精打采、萎蔫的样子,活像一朵被镰刀割断的野花。有几个干脆当面就嗤笑您,仿佛在欣赏您的无伤大雅的玩笑。李特维诺夫甚至老着面皮到轮盘赌上去试试运气——噢,太丢人了!——他在“三十”这个数上(这正是他今年的岁数)押上了三马克的一枚银币。他打算用这个办法来扩大和增加自己的本钱,但实际上他非但没有增加本钱,反而输掉了二十八个盾的零头。第二个问题也相当重要:就是护照。不过女人不一定非要护照不可,有些国家压根儿就不需要它。比利时,例如,英国。再说,还可以去弄一张不是俄国的护照。李特维诺夫非常认真地盘算着所有这些问题;因为他决心很大,丝毫也不动摇,但同时,总觉得违背他的意志,不受他的意志所控制,在他的全盘打算中渗进一种虽不严重却近乎滑稽的东西。似乎他的计划本身只不过是一场儿戏,而在实际生活中从未有人私奔过,唯有在喜剧或小说中才有,而且,可能还是发生在外省的什么地方,在什么朱赫洛姆斯克县或是塞斯兰斯克县之类,按照某位旅行家的可靠说法,那些地方无聊得闷死人。李特维诺夫此刻又想起他的一个朋友,退伍的骑兵少尉巴佐夫,他先把未婚妻的父母,而且连未婚妻本人都灌醉了,然后把这个商人的女儿放在驿站的三驾马车上,坐着这辆装有铃铛的马车逃走。事后才明白,他们欺骗了他,而且还差点揍了他一顿。李特维诺夫对自己非常生气,怎么此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而且,他还想起达吉雅娜,她那突然的离别,想起他深切感受到的全部痛苦、折磨和羞愧,想到他要办的事不是儿戏,想到他曾对伊琳娜说过,为了他个人的荣誉,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这话他说对了……想起这个名字,他陡然间感到一种火烧火燎的、一股甜蜜的痛苦缠绕着他的心灵,凝滞在心头。
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他闪在一旁……伊琳娜骑着马赶过了他,和她并辔驰骋的是胖将军。她认出了李特维诺夫,对他点点头,然后在马胁上抽了一鞭,让马奔驰起来,突然又驱使它放开四蹄往前飞奔。只见她那块黑色的面纱在风中飞舞……
“pas si vite!nom de dieu!pas si vite!”将军喊叫起来,也拍马在她后面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