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差这个了,竟有这么糟糕的事。我抓起我的皮大衣,边走边披到肩上,匆匆跑了出去,心想:“她吩咐我去找他,我上哪能找到他呢?”
但是,先撇开其他一切不谈,我为一个问题感到纳闷:“为什么她认为现在出现了某种机遇,他会赐给她平静呢?当然,是因为他会同妈妈结婚,但是她又会怎样?因为他将同妈妈结婚,她会感到高兴,或者相反,她将因此而不幸吗?因此她才出现歇斯底里?为什么我就解不透这个谜呢?”
我记下这第二个当时掠过我脑海的想法,无非是为了切记,不要忘记:因为它很重要。这天晚上是命中注定的。因而,好像使人不由得不相信命中的定数:我还没向妈妈的住所走出一百步,突然就碰到那个我想找的人。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停下来。
“这——是你!”他快乐地叫道,同时又似乎非常诧异。“你想,我刚去过你那,”他迅速地开口道,“到处找你,到处打听你——普天之下,我现在最需要的人就是你!你那房东跟我胡说一气,天知道他胡说些什么,但是你不在家,我只好走了,甚至都忘了让他转告你,让你立刻跑来找我——可怎么样?我还是一边走一边信心十足地认为,命运决不会不让你现在就来找我,因为我现在最需要你,也果真我遇到的头一个人就是你!快到我那儿去,你还从来没有去过我那儿呢。”
总之,我们俩在互相寻找,而我们每人又都发生了某种类似的事。我们俩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途中,他只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告诉我他把妈妈留下来交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了,等等。他领着我,拉住我的一只手。他住得离那些地方并不远,因此我们很快就到了。我的确从来没有去过他那儿。这是一处不大的寓所,共有三个房间,是他特地为那个“吃奶的婴儿”租下的(或者,说得准确些,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租下的)。这套房间过去也一直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掌管下,住在那里的有那个保姆和小孩(现在又加上了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但始终给韦尔西洛夫留了个房间,也就是一进门的头一间,相当宽敞,里面的家具也相当好,都是软椅和沙发,就像一间书房,供看书和写字用。果然,在桌子上,在书柜和书架上放着好多书(而在妈妈房间里几乎根本没有书);还有许多写满字的稿纸,以及一沓沓捆好的信件——一眼看去,仿佛这里早就有人住过似的,我也知道韦尔西洛夫过去(虽然相当少)也经常完全搬到这里来住,甚至一住就是好几星期。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挂在写字台上方的一帧妈妈的肖像,装在一个用名贵木材制成的华丽的雕花镜框里,——其实这是一幅照片,当然,是在国外拍的,就把它放到这么大的尺寸看,这东西肯定很珍贵。我不知道,过去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这帧肖像的任何事,使我特别吃惊的是,这照片照得非常像,可以说,是一种神似——总之,这仿佛是一帧出自画家之手的真正的肖像,而不是刻板地翻拍出来的。我一进去,就立刻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它面前。
“不是吗?不是吗?”韦尔西洛夫忽然在我身旁重复道。
就是说“不是吗,太像啦?”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使我吃惊。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但是目光热烈,炯炯有神,焕发出一种幸福和活力:他的这种表情我还根本没见过。
“我不晓得您竟这样爱妈妈?”我也忽然欢天喜地地断然道。
他不胜幸福地微微一笑,虽然在他的微笑中,也反映出某种饱经苦难的表情,或者不如说,流露出某种仁慈而又高尚的情怀……我说不清,也说不好;但是,我觉得,智力高度发达的人,是不会有一张幸福的脸和脸上露出的那张兴高采烈和春风得意的神情的。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举起双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幅肖像,凑到嘴边,亲了亲它,然后又轻轻地挂回墙上。
“请注意,”他说,“既是照片而又照得很像,这是非常少见的,也可以理解:这是因为原型本身,也就是我们每个人,也非常难得像他本人。只有在极稀少的瞬间,一个人的脸才会流露出自己的主要特点,自己的最有代表性的思想。画家研究一个人的脸,必定先抓住这脸的主要神态,虽然在他描摹的那个时刻,脸上根本就没有这一神态。照相只能抓住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很可能,拿破仑有时候会照出一副蠢相,而俾斯麦却会照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而这里,在这张像片上,阳光似有神助似的恰好抓住了索尼娅最富神韵的那一瞬间——羞人答答的、温顺的爱,她那略显怕生而又胆怯、腼腆的纯洁。那时,当她终于确信我非常渴望有一张她的像片时,她正感到十分幸福!这张照片虽然并不是很早以前拍的,但那时候她毕竟比现在年轻些,也好看些;然而即使那时也已经有了这塌陷的两腮,这些布满额上的皱纹,还有这怕兮兮、怯生生的目光,她的这种目光仿佛与年俱增似的——越往后越多。你信不信,亲爱的?现在我几乎无法想象她长着另一种脸,要知道,她从前也曾经年轻过,而且也长得非常漂亮!俄国女人很快就会变丑,她们的美转瞬即逝,诚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典型的民族特点,还因为她们会忘我地爱。俄罗斯女人,只要她爱上了谁,就会把一切一下子全交给他,——她的瞬间的美,她的长远的命运,她的现在和将来:她们不会节约,不会隐藏,不会备而不用,于是她们的美就迅速地耗尽在她们所爱的人身上。这些塌陷的两腮——这也是耗尽在我身上,耗尽在我的短暂的欢娱中的美。看到我爱你妈妈,你感到高兴,也许,你甚至都不相信我曾经爱过她?是的,我的朋友,我曾经很爱她,但是,除了坏事,我什么也没有对她做过……这里还有另一张像片——也给你看看。”
他从桌上拿起来,递给了我。这也是一张照片,尺寸要小得多,装在一个细巧的椭圆形木框里——这是一张姑娘的脸,瘦削而又像得了痨病似的,尽管如此,这脸还是非常漂亮;这脸若有所思,同时又奇怪地似乎没有思想。脸型很端正,这是经世世代代养育而成的一种典型,但却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就像这人突然被一种呆滞不动的思想所掌控似的,而这思想之所以使他痛苦,是因为他无力驾驭。
“这……这是您过去曾经打算娶她,后来害痨病死了的那姑娘……她的继女?”我有点胆怯地问。
“是的,我曾经打算娶她,后来得痨病死了,她的继女。我知道你听说过……那些流言蜚语。不过,除了流言蜚语外,你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你放下这像片,我的朋友,这是一个可怜的疯子,别无其他。”
“彻底疯了?”
“或者说是白痴;不过,我以为她也是疯子。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的(由于疯狂,而不是由于爱情;这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干的最最卑鄙的事情之一);现在这孩子就在这里,在另一个房间,我早就想领你去看看他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不敢到这里来,也不敢看这孩子;这是我和他在国外就说好了的。我把他抱回来抚养,这是得到你妈妈许可的。当时,在你妈妈的许可下,我才打算娶这个……不幸的……”
“难道这样的许可可能吗?”我急躁地反问。
“噢,是的!她允许我这样做了:女人会嫉妒女人,但这不是女人。”
“在别人看来,她不是女人,但不是对妈妈!我这辈子都不相信妈妈不曾嫉妒过!”我叫道。
“你说的也对。当一切都已经了结之后,也就是说在她已经许可之后,我才明白这道理。但是,先不说这个。莉季娅死后,这事并没有摆平,再说,即使她还活着,这事也没法摆平,甚至到现在我都不让你妈妈去看那孩子,这不过是个插曲。我的亲爱的,我早就盼着你到这里来了。我早就幻想在这里咱俩能碰碰头;你知道,这幻想有多久了吗?——我幻想已经两年了。”
他真心诚意地看了看我,心中带着一种坦率的赤诚。我抓住他的一只手。
“您干吗一再拖延,干吗不早叫我呢?如果你早叫我,你就会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就不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当口,端来了茶炊,而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忽然抱来了那小孩,他还睡着。
“你看看他,”韦尔西洛夫说,“我喜欢他,现在特意让她们抱来,让你也看看他。好了,把他抱走吧,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坐到茶炊跟前来。我要想象一下咱俩从来就是这么住在一起的,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永不分离。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这么坐,让我能够看到你的脸。我多么喜欢它,喜欢你的这张脸啊!当我还在日夜盼望你从莫斯科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脸长得怎样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早叫你来?等一下,这道理也许你现在就会明白的。”
“但是,难道只有这老人死了,您才能无所顾忌地说话吗?这倒怪了……”
但是,即使我说了这话,我仍旧带着爱在看他。我们俩说话就像两个朋友在说话似的,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真心诚意的莫逆之交。他把我领到这里来,是想对我澄清什么,诉说什么,辩白什么,然而,就在说这些话以前,一切就已经解释和辩解清楚了。现在,不管我从他那里听到什么——目的都已达到,我们都幸福地知道这个,而且幸福地互相看着对方。
“倒不是因为老人死了,”他答道,“不仅仅是因为他死了,还有别的原因,现在都凑到一块儿了……但愿上帝祝福这一时刻和我们的整个一生,以后,乃至永远!亲爱的,让我们好好谈谈。我总是东拉西扯,总是分心,想说一件事,结果却沉浸在上千桩次要的细节上。这也是常有的事,当一个人的心充满……但是,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是时候了,而我早就爱上了你,孩子……”
他往后靠在自己的圈椅上,再一次打量了我一遍。
“这多奇怪啊!听到这话是多么奇怪啊!”我重复道,沉浸在欢乐中。
这时,我又想起他脸上忽然飞掠过的他那常见的褶子——仿佛忧伤和嘲笑兼而有之,这样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他镇定了一下,然后仿佛有点费力地开口道。
二
“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如果我早叫您来,又能告诉您什么呢?我的全部答复就在这问题中。”
“也就是说您想告诉我,您现在是妈妈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了,因此……关于我的社会地位,您不知道过去该怎么跟我说?是这样吗?”
“亲爱的,不仅是关于这事,我不知道怎么对您说:这里有许多问题我不能不保持沉默。这儿甚至有许多事是可笑的和低下的,就像变戏法;真的,就像是最最粗俗的戏法。唔,过去我们哪能彼此了解呢,因为我自己也仅仅是在今天才了解我自己这个人,在下午五点钟,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去世前整整两小时。你在不愉快和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你放心,我会把这戏法解释清楚的;但是,我说的话完全是实话。我整个一生都是在漂泊和困惑中度过的,可是突然——在某年某月某日,在下午五点钟,这些问题全解决了!甚至有点气人,不是吗?在不多久以前,在从前,我还果真会生气也说不定。”
我听着,确实感到痛苦和莫名其妙;韦尔西洛夫额上过去的皱纹很厉害地显现了出来,而这是我在那天晚上,听到所说的那些话之后所不愿意看到的。我突然叫道:
“我的上帝!您是收到从她那里送来的什么东西了吧……在今天,五点钟?”
他定神瞧了瞧我,显然被我的惊呼吓了一跳,可能,还有我所说的那句话:“从她那里”。
“你一切都会知道的,”他说,脸上挂着一丝沉思的笑容,“唔,当然,你需要知道什么,我也不会瞒你,因为我领你到这里来,也就是为这事;不过现在咱们暂时先不谈这一切。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早就知道我们的孩子从小在思考自己的家庭,因为自己的父辈和周围的人没有好品相而感到受了羞辱。还在我上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些爱思考的孩子了,当时我就认定,这一切盖由于他们过早地学会了嫉妒。不过请注意,我自己也曾经是个爱思考的孩子,但是……请原谅,亲爱的,我这人非常心不在焉。我只是想说明,在几乎整个这段日子里,我始终在为你担心。我一直把你想象成一个年龄虽小,但却恃才傲物和落落寡合的人。我也跟你一样从来不喜欢交朋友。这样的人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幻想,他们热烈地渴望,过早地渴望,几乎像报复似的渴望好品相,正是‘像报复似的’。但是够了,亲爱的;我又离题了……我还在以前,还在没有开始爱你以前,已经在想象你的模样,想象你那孤僻而又疯狂的幻想……但是够了;说实在的,我都忘了我刚才说什么了。不过,这话究竟还是应当说出来的。而过去,过去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现在我看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这是我的儿子在看我;可是,要知道,甚至昨天,我还不敢相信,我会像今天这样同我的孩子坐在一起说话。”
他确实变得非常心不在焉,同时又好像被什么事情所深深打动似的。
“我现在不需要幻想和做白日梦,我现在有您就足够了!我跟定了您!”我说,全身心地向往着他。
“跟定我?我的漂泊生涯正好结束,而且还正好在今天;你来晚了,我的亲爱的。今天是最后一幕结束,大幕正在落下。这最后一幕拖的时间很长。它是在很早以前开始的——当时,我最后一次逃亡国外。当时,我抛弃了一切,要知道,亲爱的,我当时与你妈妈断绝了夫妻关系,而且这意思是我亲口对她说的。这点你应该知道。我当时向她宣布,我将一去不回,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最糟糕的是,当时我竟忘了给她留一点钱。关于你,我也丝毫没有想到。我离开俄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欧洲定居,我的亲爱的,而且从此再不回来。我流亡国外,当了侨民。”
“投奔赫尔岑去了?参加国外的宣传活动?您大概一辈子都参加了什么密谋吧?”我忍不住叫道。
“不,我的朋友,我从未参加过任何密谋。瞧你,甚至眼睛都亮了;我喜欢你发出的惊呼,我的亲爱的。不,我无非是因为苦闷才离开祖国的,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苦闷。这是一种俄国贵族的苦闷——真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一种贵族的苦闷,别无其他。”
“农奴制……人民解放?”我气喘吁吁地嘟囔道。
“农奴制?你以为我在怀念农奴制?受不了人民的解放?噢,不,我的朋友,我们才是人民的解放者。我侨居国外毫无怨恨之意。当时我还是个调停官呢,出了不少力;我出力是无私的,我之所以出走也不是因为我的自由主义收效甚微。当时我们大家也都毫无收获,也就是说,大家也都像我一样。我之所以出走,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骄傲,请你相信,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已经到了像个微不足道的鞋匠那样终老一生的时候了。je suis gentilhomme avant tout et je mourral gentilhomme!但是我毕竟感到悲哀。在俄罗斯,像我们这样的人,大概有一千左右;事实上,或许,也不会更多,但是,要知道,这就足够了,思想决不致于因此而湮灭。我们是思想的载体,亲爱的!……我的朋友,我说这话是抱着一种奇怪的希望,希望你能懂得所有这些奇谈怪论。我忽发奇想,把你叫了来:因为我早就在幻想,我要把什么事情告诉你……告诉你,正是告诉你!可是,然而……然而……”
“不,您说吧,”我叫道,“我在您脸上又看到了真诚……怎么样,当时,欧洲使您的心灵复活了?您说的‘贵族的苦闷’又指什么呢?对不起,亲爱的,我还没听懂。”
“欧洲使我的心灵复活了?但是,当时我是去埋葬它的!”
“埋葬?”我诧异地反问。
他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阿尔卡季,现在,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我永远忘不了我初到欧洲时的最初印象。过去,我也曾去过欧洲,但是当时时代不同,我还从来没有带着这样的悲凉到那里去过,而且……还像当时那样,带着这样的爱。我先告诉你一个我当时的最初印象,我当时做的一个梦,真的是梦。这事发生在德国。我刚离开德累斯顿,由于心不在焉,我错过了一站,我本来应当在那里转车,转到我要去的那条铁路线,结果却误入了另一条支线。我立刻下了车;当时是下午两点多,天气晴朗。这是德国的一个小镇。有人给我介绍了一家旅馆。必须等候:下趟车要到半夜十一点才能通过。这件意外事甚至使我很高兴,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事需要赶路。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浪迹天涯。这家旅馆很糟糕,又很狭小,但整座旅馆却掩隐在万绿丛中,周围布满花坛,就像在德国常见的情形那样。给了我一间窄小的房间,因为我整夜都在旅途中,所以吃过午饭后我就睡着了,时当下午四点。
“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外的梦,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在德累斯顿美术馆有一幅克劳德·洛伦的画,图录上的名称叫《阿喀斯与伽兰忒亚》,我却一直把它叫《黄金时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我从前也见过,而现在,两三天前,我又顺便见到了它。当时我梦见的就是这幅画,但是我梦见的并不是一幅画,而仿佛是某种现实。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梦见了什么:就像画中的情形一样,——希腊群岛的一角,然而时间却仿佛倒退了三千年;蓝色的、轻柔的海浪,岛屿与悬崖,沿岸鲜花盛开,远处是一派神奇的景色和令人产生遐想的落日——美得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欧洲人都把这里认作自己的摇篮,这想法也使我的心仿佛充满了对故土的爱。这里是人类的人间天堂:诸神由天上降临人间,与人相亲相爱……噢,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些非常优秀的人!他们在这里幸福地起居作息,天真无邪;草地上和小树林里充满了他们的歌声和欢声笑语;无穷无尽、无限充沛的精力都用于爱和朴实无华的快乐中。太阳把温暖与光明洒遍他们全身,为自己的这些优秀的儿女感到高兴……这是一个美丽的梦,然而这也是人类的崇高迷误!黄金时代——这是所有幻想中最难以置信的幻想,但是人们却为之献出了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许多先知先觉者也曾为它出生入死,受尽苦难,但是没有它,人们不想活,甚至也没法死。这整个感受我仿佛在这梦中都体验到了;当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眼睛还真的被泪水打湿了:悬崖呀,大海呀,落日的斜晖呀——这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我记得,我当时很高兴。一种我不知道的幸福感,从我的心中流淌而过,甚至达到了痛苦的程度。这是一种全人类的爱,已经完全是黄昏了;落日的一束斜晖,透过放在窗台上的盆花的绿叶,照进了我那小房间的窗户,把阳光洒遍了我全身。于是,我的朋友,于是——我在我梦中见到的这欧洲人童蒙初开那一天的落日,当我醒来后,在我清醒的状态下,竟在我眼前立刻变成欧洲人寿终正寝那一天的落日。那时候,在欧洲上空,特别能听到一种类似丧钟的声音。我说的不仅指战争,也不是指焚毁杜伊勒里宫的事……噢,你放心,我知道这是‘合乎逻辑’的,我也十分明白当前流行思想的不可阻挡,但是,我作为崇高的俄罗斯文化思想的载体,却不能允许出现这一现象,因为崇高的俄罗斯思想是各种思想的全面和解。当时全世界又有谁能明白这样的思想呢,所以我只能孤独地漂泊。我不是说我个人——我是说俄罗斯思想。那里只有争斗和逻辑;那里法国人仅仅是法国人,德国人仅仅是德国人,而且这种关系在两国的整个历史上达到了极度紧张的状态;因而,正是在那个时代,法国人从来没有这样损害过法国,德国人从来没有这样损害过德国!只有我独自一人,处在所有的纵火者中间,敢于直视他们的眼睛,对他们说,他们焚毁杜伊勒里宫是个错误;只有我独自一人,处在所有保守的复仇者中间,敢于对这些复仇者说,焚毁杜伊勒里宫,虽然是犯罪,但毕竟是符合逻辑的。而这是因为,我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俄国人,又是当时欧洲的唯一欧洲人。我不是说我自己,我说的是整个俄罗斯思想,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在浪迹天涯,但是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应当保持沉默,默默地漂泊。但是我终究还是感到悲哀。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贵族身份。你好像在笑?”
“不,我没笑,”我用深受感动的声音说道,“我根本就没有笑:您说的您梦见黄金时代的那个梦,深深震撼了我的心,请您相信,我开始理解您了。但是我最高兴的还是看到您这样尊重您自己。我急于向您申明这点。我还从来不曾料到您会是这样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感慨,亲爱的。”他又对我的这种天真的感慨微微一笑,接着便从圈椅上站起来,自己也不曾察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也微微站起了身子。他继续用他那奇怪的语言接着说下去,但是态度非常诚恳,含义十分深刻。
三
“是的,孩子,给你再说一遍,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贵族身份。我国历经许多世纪,造就了一批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的、整个世界都没有的高等的文化人,——这是一些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人。这是一些俄罗斯人,但是因为他们来自俄罗斯人民的高等文化层,因而我也有幸属于这一阶层。他们蕴含着俄罗斯的未来。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总共只有一千人——也许多一些,也许少一些,——但是整个俄罗斯,生息繁衍,生生不息,也仅仅是为了造就这一千人。有人会说,就一千人——太少了,有人则义愤填膺,为了造就这一千人竟耗费了这么多世纪和千千万万的人。我看,有一千人,就不少了。”
我竖起耳朵听着。我听出了他的信念和毕生的追求。这“一千人”的说法凸显了他的抱负!我感到,他对我的感情外露是出于某种外在的震撼。他对我说的这些热情洋溢的话,是因为他爱我;但是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说了这些话,而且为什么他偏偏要跟我说呢,个中原因我还不甚了然。
“我侨居国外,”他继续道,“对过去种种我毫不惋惜。当我还在俄国的时候,我曾尽我力之所能为俄国服务,出国后,我仍继续为它服务,不过拓宽了思想,看得更大更远了。但是,我为它提供的服务,却远比我仅仅是俄国人要大得多,不像法国人在当时仅仅是法国人,德国人在当时仅仅是德国人那样。在欧洲,暂时还无人懂得这道理。欧洲造就了一批高尚的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但是对于未来的欧洲人应当是怎样的,他们几乎还一无所知。而且,似乎,暂时还不想知道。这道理是很清楚的:因为他们不自由,而我们是自由的。在欧洲只有我一个人在当时是自由的,虽然我胸怀俄国人的苦闷。
“请注意一个奇怪现象,我的朋友:任何一个法国人都可以不仅为自己的法国服务,甚至也可以为全人类服务,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一个十足的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也一样,只有我们俄国人,甚至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就是说还远在大结局到来之前很久,就已经获得一种能力,即只有当他是一个十足的欧洲人的时候,他才能成为十足的俄国人。这就是我们与所有其他民族不同的最本质的区别,在这方面,我们与其他民族判然有别。我在法国是法国人,跟德国人在一起,——是德国人,跟古希腊人在一起,——是古希腊人,然后又是十足地道的俄国人,正因为如此,我是一个真正的俄国人,并最大程度地为俄国服务,因为我显示了俄国的主要思想。我是这一思想的开路先锋。我当时侨居国外,但是,难道我就抛弃了俄罗斯吗?不,我在为它服务。就算我在欧洲一事无成吧,就算我到那里去,无非是浪迹天涯吧(而且我也知道,我到那里仅仅是浪迹天涯),但是我是带着我的思想去的,我是带着我的意识去的,这就够了。我给那里带去了我的俄国人的苦闷。噢,不光是当时流的血把我吓倒了,甚至也不是杜伊勒里宫,而是随后必将发生的一切。他们还注定要长久地厮杀,因为他们还是太法国人的法国人,太德国人的德国人,而且他们还没有演完自己的角色。而在此以前,我不忍看到破坏。对一个俄国人来说,欧洲就像俄国一样宝贵:它上面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亲切的和宝贵的。欧洲就如同俄国一样,它同样是我们的祖国。噢,比祖国还祖国!没有人比我更深切地爱俄罗斯了,但是我永远也不曾责备过自己把威尼斯、罗马、巴黎,它们的科学与艺术宝库,它们的整个历史——看得比俄罗斯更亲。噢,俄国人十分珍惜这些古老的异邦的石头,上帝的世界所创造的这些古老奇迹,这些圣迹残片;甚至对这些东西,我们也比他们本国人感到更珍贵!现在他们的思想不同了,感情也不同了,他们已不再珍惜那些古老的石头。那里的保守派仅仅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而那些纵火者之所以铤而走险,也无非是为了生存和有口饭吃。只有俄罗斯不是为自己而存在,而是为了思想,我的朋友,你得承认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事实,已经快一百年了,俄罗斯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而仅仅是为了欧洲!可是他们呢?噢,他们在达到上帝的王国之前,注定还要经受许多苦难。”
不瞒你们说,我非常不安地听着他说话,甚至他说话的腔调也使我感到害怕,虽然我不能不被他的思想所震慑。我非常害怕谎言。突然,我声色严厉地向他指出:
“您刚才说:‘上帝的王国’。我听说,您在那里布道,宣传上帝的福音,还戴着枷锁?”
“先别提我戴枷锁的事,”他微微一笑,“这是另一回事。当时,我并没有布道,并没有宣传什么,但是我却思念他们的上帝,这是实情。他们当时标榜无神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人,但是,要知道,这都一样;这不过是一些领跑的头马,但这是付诸实施的第一步——这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又是他们的逻辑;但是,要知道,逻辑总有美中不足之处。我是另一种文化的人,我的心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忘恩负义,抛弃了思想,他们吹口哨,扔烂泥,我对这些都感到不能容忍。这过程的粗野,使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实总难免粗野,甚至在最光明磊落地追求理想时,也是如此,而这,我当然应当知道;但是我毕竟是另一类人;我在选择上是自由的,而他们不自由——于是我哭了,为他们而哭,为古老的思想而哭,也许我哭,流下的是真正的眼泪,而不是花言巧语,说一些动人的话。”
“您就这么强烈地信仰上帝吗?”我不信任地问道。
“我的朋友,这是个问题,也许是多余的问题。就算我不十分信仰吧,但是我仍旧不能不怀念那古老的思想。有时候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上帝而活着,难道什么时候这可能吗。我的心永远认定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某个时期大概又是可能的……对于我来说,甚至毫无疑问,这个时期定将来临;但这时我想象的永远是另一番景象……”
“什么景象?”
不错,他以前曾经说过他很幸福;当然,在他的言语中流露过许多喜不自胜的心情;因而我从他所说的话中也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于我们俩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由于我对他的敬重,毫无疑问,现在我并不想形诸笔墨,逐一列出。我想在这里引述的只是这个奇怪景象中的某些细节,而这景象是我从他的嘴里套出来的。主要是,这“枷锁”云云,过去一直折磨着我,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把这事弄清楚,——因此我才坚持让他给我说清楚。至于他当时所说的某些荒诞不经和非常古怪的思想,则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总在想象,我的亲爱的,”他带着一丝沉思的笑容开口道,“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争斗已经平息。在互相诅咒、互相抹黑和吹口哨之后,出现了平静,人们如其所愿,只剩下了他们自己;过去的伟大思想离开了他们;至今一直哺育着他们、温暖着他们的伟大力量之源,就像克劳德·洛伦油画中的那个宏伟的、吸引人的夕阳一样陨落了,但是,这好像已经是人类的末日。于是人们忽然明白了,就剩下他们自己,他们一下子感觉到了完全彻底的孤独。我亲爱的孩子,我还从来无法想象人们竟会如此忘恩负义和如此愚蠢。孤寂无依的人们立刻开始更加紧密和更加充满爱地互相偎依在一起;他们手拉着手,终于明白现在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一切,彼此的依靠。灵魂不死的伟大思想一旦消灭,那就不得不用别的思想来代替它;于是人们才会把过去投向永生(灵魂不死)的整个充沛的大爱,转而投向大自然,投向现世,投向人们,投向任何一株小草。他们才会不可遏制地热爱大地和生命,随着他们逐渐意识到人生苦短和人生有限,他们的爱也就会愈加强烈,不过已经是另一种爱,而不是过去的爱了。他们将会看到和发现大自然中过去想也不曾想到过的现象和奥秘,因为他们那时是用新的目光来看大自然,就像情人在观看自己的爱侣一样。他们睡醒之后就急着互相亲吻,急急忙忙地彼此相爱,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来日无多,这就是他们留下的一切。他们将彼此为对方劳作,人人都为大家献出自己的一切,并且仅仅以此而感到幸福。每个儿童都会知道和感觉到,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即使明后天是我的末日’,每个人望着落日都会想到,‘那也不要紧,我死了,但是他们大家都活着,即使他们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一想到人们将会代代相传,始终相亲相爱,互相体贴,互相关心,也就不会去想死后相会再见的事了。噢,他们将会急着彼此相爱,以便熄灭自己心中巨大的忧伤。他们为了自己可以是骄傲的、勇敢的,然而各自为了对方却会变得胆怯起来;每个人都为每个人的生命与幸福胆战心惊。他们彼此间温柔体贴,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羞于外露,他们就像孩子一样彼此亲亲热热。他们相逢时将会以深情和通情达理的目光彼此相望,可是他们的目光中却充满着爱和忧伤……
“我的亲爱的,”他突然面含微笑地打断了自己的话,“这一切都是幻想,甚至是最难以置信的幻想;但是我却经常浮想联翩,因为我的整个一生不这样就没法活,不能不想这事。我说的不是我的信仰:我的信仰不大,我是一个自然神论者,哲学上的自然神论者,我认为,我就像我们那整个一千人一样,但是……有意思的是,我想象的那景象,最后总会出现一种幻象,就像海涅笔下的‘波罗的海基督’一样。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不想象他最后终于出现在孤苦无靠的人们中间。他走到他们面前,向他们伸出手,说:‘你们怎能忘记我呢?’这时大家才如梦初醒,睁开了眼睛,响起了一片伟大的、欢乐的颂歌,赞美新的也是最后的复活……”
“先撇下这个不谈,我的朋友;至于我‘戴上枷锁’云云——全是胡说八道;你放心,别为这事感到不安。不过还有一点:你知道,我一向不苟言笑,出言谨慎;如果说我现在打开了话匣子,那这是……由于百感交集,而且又是对你,而对任何其他人我是决不会说的。我之所以补充这点,就是为了使你心安。”
但是,我甚至深受感动;并没有出现我担心出现的谎言,而我尤其感到高兴的是,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的确苦闷过和痛苦过,也的确,毫无疑问,他深情地爱过——而这也是我感到最宝贵的。我把这想法兴奋地告诉了他。
“但是,您知道吗,”我突然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尽管您很苦闷,您在当时也一定感到非常幸福,是不是呀?”
他愉快地笑了。
“你今天的看法特别中肯。”他说。“唔,是的,我曾经很幸福,再说,既然我这样苦闷又怎能不幸福呢?不,在我们这一千人中,再没有比在欧洲漂泊的俄国人更自由,更幸福的了。真的,我不是说笑,这里有许多严肃的思想。我决不会用我的苦闷来交换任何别的幸福。在这个意义上,在我整个一生中,我永远是幸福的,我的亲爱的。正是这幸福,在当时,使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你妈。”
“怎么是生平第一次呢?”
“正是这样。我在漂泊和苦闷的同时,忽然前所未有地爱上了她,于是我立刻派人把她接了来。”
“噢,您也给我讲讲这事吧,你也给我讲讲妈妈吧!”
“正因为如此,我才叫你到这里来的,要知道,”他快活地微微一笑,“我就怕你以为我是为了赫尔岑,或者为了在国外参加什么密谋,才原谅我撇下你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