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萃编》卷八八载《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铭》及碑阴题名。铭文撰人李荃,碑阴题名序撰人康杰并戴千龄书。《萃编》后附顾亭林、朱竹垞、叶奕苞、钱竹汀及《萃编》编者王兰泉跋,诸家考证虽详,但仍有存疑未决的问题,本文将作一点补充,以资参考。
一 撰文人李荃及结衔
铭文题署“左羽林军兵曹参军直翰林院学士供奉上柱国李荃撰,吴郡戴千龄书并题篆”。王兰泉跋云:
此碑撰文者李荃,书碑者戴千龄,两《唐书》俱无传。《新书·艺文志》有李筌注《孙子》二卷,又《太白阴经》十卷、《青囊括》一卷,或即其人。但“筌”、“荃”不同耳(原注:《旧书·经籍志》无)。《金石录》但载大历十一年张同敬一碑,为戴千龄书,而于《安天王》则但载碑阴,云“分书,无姓名”,则不但未见碑阳,即碑阴亦未见其全也。
知兰泉于此碑铭撰文人李荃,与注《孙子》及著《太白阴经》之李筌是否为一人,未能断言。
今按敦煌所出《阃外春秋》残本撰人作李荃,与《封安天王铭》之李荃合。然《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史部杂史类》、《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六·子部兵家类》、《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二《子部》、《通志》卷六七《艺文略》五、《文献通考》卷二二一《经籍四八》并于《兵家类》著录,均作李筌。考署名李筌的著作尚有《中台志》、《骊山母传阴符玄义》(亦名《黄帝阴符经》、《阴符经疏》、《骊山母传阴符妙义》)、《太白阴经》、《孙子注》等均作李筌。“筌”本来可作“荃”,《庄子·外物篇》“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经典释辞》卷二八《庄子音义》云:“七全反,荃音孙,香草也,可以饵鱼;或云积柴水中,使鱼依而食焉;一云鱼笱也。”释作鱼笱,则荃即筌,许多本子都径作“筌”。(1)而且分书从竹之字常写作从草,敦煌、吐鲁番文书中从竹写作从草的更是不乏其例。因此,《封安天王铭》撰人和敦煌本《阃外春秋》撰人虽作李荃,仍不能判断与《孙子注》、《太白阴经》、《阴符经疏》撰人李筌为二人。前人于《封安天王铭》撰人虽少涉及,但见于记载的李筌所撰诸书均认为一人,并无异说。唯近人王重民先生对此提出了新的论断。《敦煌古籍叙录》卷二《阃外春秋第二》跋云:
唐同时同地盖有两李筌,一作“筌”、一作“荃”,罗氏(罗振玉)盖混而一之耳。《全唐文》卷三六一载李筌《黃帝阴符经疏·自序》,(2)称“少室山达观子李筌”;又卷三六四载李荃《北岳恒山封安天王铭》一文,并系以小传云:“荃官左羽林兵曹参军、直翰林学士、内供奉、上柱国。”然《全唐文》所载两文,实出于一李筌,故分之亦误。《阴符经疏》三卷,今尚有《珠丛别录》单本,以道家言言兵事,正与《太白阴经》合。其《封安天王铭》一文,纯系道家言,而《孙子注》又纯系兵家言(在吉天保辑《孙子十家注》中)。然则《集仙传》所称,《全唐文》所录,著有《太白阴经》、《阴符经疏》、《孙子注》、《封安天王铭》之李筌,为以道家而言兵者。盖取《庄子》“得鱼忘筌”之意以为名,故又号达观子,居少室山,迭任内外诸军职。著《阃外春秋》、《中台志》之李荃,则为儒家言者。亦居少室山,终于布衣;著书拟于《春秋》,意在分别邪正,褒贬善恶。与骊山老母之徒之李筌,迥异其趣。
按王跋以李筌、李荃为二人,筌、荃可通,已如上说。王跋所云“得鱼忘筌”之“筌”亦作“荃”。《封安天王铭》作者为李荃,王跋认为与《太白阴经》诸书作者之李筌为一人,《中台志》作者为李筌,王跋又认为与敦煌本《阃外春秋》题名之李荃为一人,知亦不拘守署名或“筌”或“荃”之差异,主要以内容的或儒或道为准。但是《封安天王铭》一文却很难作出“纯系道家言”的判断。文中说恒山“可久可大,取诸恒”,说“阴阳不测之谓神,神聪明正直,害盈福谦”,说“古者天子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范围天地,幽赞于神明”,所用典故、成语大都出于《周易》、《礼记》等儒家经典,反倒可以说“纯系儒家言”。当然,我们也不能据此断言作道家或兵家言的与作《封安天王铭》的必非同一李筌。从所著书看来,《阃外春秋》叙“明君良将,战争攻取之事”,虽名“春秋”,实是论兵的著作,所以除《新唐书·艺文志》外,诸书目录都列于兵家;《孙子注》、《太白阴经》之为兵书,自不待论,因此,李筌主要是个军事学家。《封安天王铭》一文记述玄宗崇封山岳的所谓“盛典”,是篇应用文,体裁应当庄重典雅,其敷衍儒经是与文体相适应的。《中台志》叙列代宰辅邪正之迹,当然与仙道、兵机无关;都不能以此论李筌属于哪一家。
关于李筌事迹,《四库总目提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部兵家类太白阴经”条,罗振玉《雪堂校刊丛书叙录》卷下、王重民先生《敦煌古籍叙录》卷二《阃外春秋跋一》,都有考证,而以王跋引证最详。他们所据的前代记载不外下列十种书:
(一)唐范摅《云谿友议》卷上“南阳录”条。
(二)五代杜光庭《神仙感遇传》卷一“李筌”条。
(三)宋曾慥《集仙传》(未见原书,据《太平广记》卷六三引)。
(四)宋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二下《史部·职官类》“中台志”条。
(五)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二“阃外春秋”条。
(六)《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子部》“道家类骊山母传阴符玄义”条。
(七)《太白阴经序》及《进书表》。
(八)敦煌本《阃外春秋进书表》。
(九)《全唐文》卷三六一《阴符经疏序》。
(一〇)《全唐文》卷三六四《北岳恒山封安天王铭》所系小传。
(八)、(九)、(一〇)仅王重民先生《阃外春秋》跋中引用。其(七)《太白阴经自序》及《进书表》,则罗、王都以为后人伪作。
据王氏敦煌本《阃外春秋》第二跋附录李荃《进书表》,末称“天宝二年(743年)六月十三日少室山布衣臣李荃上表”,知其时尚未得官,后有内宦袁思艺宣敕,玄宗对此书颇为赞赏,命付史馆。很可能他就因进书得充翰林供奉,并授羽林军兵曹参军。这在当时不乏其例,李白即以布衣待诏翰林,杜甫献三大礼赋,以布衣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3)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下《史部·职官类》著录李筌《中台志》十卷,称:
右唐李筌撰。起殷周迄隋唐,纂辅相邪正之迹,分皇、王、霸、乱、亡五类,以为鉴戒。唐相以李林甫、陈希烈附皇道。筌上元中(760—761年)乃自表天宝初迫以缀名云。
按晁氏没有记李筌官职,也没有说是布衣。我想如果他以布衣私撰此书,李林甫、陈希烈似乎也不必以缀名皇道为重,大概也是进呈的书,很可能他已入翰林,身居卑官末职,李、陈才得以“迫以缀名”。考李林甫以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五月以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二十四年十一月以兵部尚书兼中书令,旋改右相。天宝十一载(752年)十一月卒;陈希烈于天宝五载(746年)四月以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明年四月迁左相,兼兵部尚书,十三载(754年)罢为太子太师。(4)林甫与希烈自天宝五载至十一载并相。《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天宝五载九月壬子记“于太清宫刻石为李林甫、陈希烈像,侍于圣容之侧”,明年希烈与林甫并为左右相。晁氏称李筌于上元中自表“天宝初迫以缀名”,称“初”则《中台志》成书应即在天宝五、六载间。如果天宝三载进呈《阃外春秋》未即授官,至迟在天宝五、六载间亦必以进呈《中台志》得官,因为据《封安天王铭》,他在天宝七载(748年)已是“左羽林兵曹参军、直翰林学士、内供奉”了。
按诸卫参军是本官,直翰林院学士、供奉是差遣。值得注意的是李荃的翰林职称。人所习知,唐代翰林院本是词章、琴棋书画、医术等所谓艺能之士被召所处的机构,各以专长听候召唤,称为待诏。玄宗嫌中书舍人草写制诏迟缓,翰林院置在银台门内,地处内廷,才选择朝臣中文学之士入翰林,草写机要制诏,称为供奉。被选的翰林供奉如张说、张九龄都是当时第一流文人,名位俱高。翰林院中待诏与供奉地位高低不同,职司亦异。据唐人记载,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改供奉为学士,在旧翰林院之南别建学士院,为学士所处之地。旧翰林院中没有学士,更与草写制诏无关。虽然学士和学士院实自翰林院分出,但唐人记载却不加翰林二字,而且强调翰林院没有学士,其置学士要到德宗时代。(5)今据李筌题衔,则至迟天宝七载,学士院已冠翰林之名。又诸书多言翰林供奉改称学士,(6)据此碑题衔则李荃虽是直翰林院学士,仍有供奉之号。又直翰林院学士的职称亦不见记载,《唐六典》卷九《中书省》有集贤殿书院,置集贤学士,注云:“五品已上为学士,六品已下为直学士。”知翰林学士院初置亦同集贤之例。羽林军兵曹参军正八品下,所以称直学士。
李筌当时有一定文名,所以能被选为翰林院直学士、供奉,博陵太守贾循远道请他作《封安天王铭》。
再往后,李筌有纪年的著作便是《太白阴经》。此书前有自序及《进书表》,罗振玉曾力斥为伪造。按自序题“唐永泰四年秋河东节度使都虞候臣李筌”,罗氏已指出“永泰无四年,二年十一月即改大历,作伪之迹显然”。今按李筌唐臣,似不当永泰上冠“唐”字,又河东节度使都虞候虽是军中要职,却不是官,自序虽不必题全衔,似亦不应只署军职而不具本官。此序《守山阁》本有注:“旧抄无此序,张刻本有之,今姑存以俟考。”则钱氏刻此书时已疑其不可信。其《进书表》则注云:“张刻本无此表,今依旧抄本。”表末题“乾元二年(759年)四月二十八日正议大夫、持节幽州军州事、幽州刺史、并本州防御使、上柱国臣李筌”,署衔与当时官制符合。值得注意的是所题“乾元二年四月”这个年月。自安史乱起,幽州是叛乱集团的根据地,朝廷怎么能任命刺史?为了志图恢复,虽也可能命官遥领,但总觉可疑。(7)今只能就书中内容推测成书年代似当在安史乱后一段时期。本书卷三《关塞四夷篇》大体据天宝间形势,诸道节度与《唐六典》卷五“兵部郎中”条所载八节度合,又加上自范阳分置的平卢,自碛西分置的北庭,仍是开、天间制度,又加上黃河北道及河南道。其黄河北道称“安北……今移在永清”。按《唐会要》卷七三“安北都护”条下称“(天宝)八载,于木剌山置横塞军城,及移安北大都护府于永清栅北筑城”。初读此文,似安北府移永清栅即在天宝八载(749条),但据《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天宝十二载十二月称“改横塞城为天德军”;同书卷一二〇《郭子仪传》:
天宝八载,于木剌山置横塞军及安北都护府……十三载,移横塞军及安北都护府于永清栅北筑城。仍改横塞卫(军之讹)为天德军,子仪为之使。
据此,知横塞军改天德军实在天宝十二载或十三载(753年或754年),安北都护府移治永清栅亦即在此时,《唐会要》牵连叙述,未加分别。(8)李筌既云安北“今移在永清栅”,《太白阴经》成书必在此年后。更为明显的是《太白阴经》卷七《祭文·总序》直称“唐元(玄)宗”。玄宗卒于上元二年(761年)四月,则成书更晚在代宗时(762—779年)。(9)
《郡斋读书志》说李筌于上元中自表申理,大概仍在当官,可能曾以郎中任荆南节度判官或节度副使(见下)。
《阴符经疏》的著作年代比较复杂。《道藏》闰一载《黄帝阴符经疏·序》称“少室山达观子李筌好神仙之道”,说他在嵩山虎口岩石壁中获得北魏寇谦之所藏的《黄帝阴符经》,后来在骊山遇见一位老母教导他读懂这部书。后来他依骊山老母的传授,作《阴符经疏》。《神仙感遇传》李筌条和《集仙传》“骊山姥”条叙李筌得《阴符经》事大致与序同,但文句各有增损。序也像后人所作,疑出于同一来源。《云溪友议》的纪载则很不相同,本书卷上“南阳录”条云:
李筌郎中为荆南节度判官,集《阃外春秋》十卷。既成,自鄙之曰“常文也”。乃注《黄帝阴符经》,兼成大义。至“禽兽之制在气”,经年,懵然不解。忽梦乌衣人引理而教之。其书遂传于世……筌后为邓州刺史。(以下叙李筌在邓州任上,安禄山生于南阳,筌一见预知其为“假天子”。前人早经指出其说荒诞无稽。)
据此则李筌注《阴符经》在作《阃外春秋》之后,早已入仕为官。教道李筌读懂《阴符经》的是梦中所遇的一个“乌衣人”。骊山老母和乌衣人当然均出假托,无须多说。所云李筌作《阃外春秋》是任荆南节度判官时,也是臆说,《阃外春秋》进呈在天宝二年,有《进书表》可证。而天宝二年也还没有荆南节度。据《新唐书》卷六七《方镇表》,荆南节度置于至德二载(757年),已在进呈《阃外春秋》后十四年了。更不论安禄山未生之先,那时节度使尚未形成制度。(10)但是说《阴符经疏》成书在《阃外春秋》后却有确证。经疏卷上《神仙抱一演道章》称“禄山、思明篡逆悖乱之臣”,显然成书必成于安史乱后。(11)
然而问题并不那样简单。《道藏》闰五还收录署名张果先生《黄帝阴符经注》一卷。《旧唐书》卷一九一《方伎张果传》说张果“尝著《阴符经玄解》,尽其玄理。则天遣使召之,果佯死不赴”。张果是个煊赫的神仙,当然难以追究他究竟活到什么年代,但本传和他书所记他的活动大致在武则天至玄宗时,开元末入山隐居,《新唐书》卷二〇四《方伎张果传》称果离长安后“至恒山蒲吾县,未几卒”,未及安史之乱。《道藏》闰五所收《阴符经注》专驳李筌说,《序》称:
近代李筌假托妖巫,妄为注述,徒参人事,殊紊至源。不惭窥管之微,辄呈酌海之见,使小人窃窥,自谓得天机也,悲哉!臣固愚昧,尝谓不然。朝愿闻道,夕死无悔。偶于道经藏中得《阴符传》,不知何代人制,词理玄邈,如契自然。臣遂编之,附而入注。
所云“妖巫”即指骊山老母。据序文可知此书旨在驳斥李筌的注释。如果此书确是张果所作,(12)则必李筌《经疏》早经传播,其成书年代就应当推前。但又怎样解释《经疏》中明见安史悖逆之文呢?不但如此,张果书中驳李筌说凡十四条,其中引李筌说不见或部分异于今传本《经疏》者达九条之多,则张果所见的李筌书和今传本《经疏》不同。这里只能有一个解释,即张果所见的是李筌的初稿本,成书至晚在开元间,那时他尚未入仕,故只署少室山李筌,今传本乃安史乱后的改定本。在改定时删改了一些被驳斥的论点和例证。当然,这一解释是以《道藏》闰五的《阴符经注》确为张果著作为前提的。
综上所述,可以列举如下九点:
(一)李筌、李荃应是一人。
(二)李筌早年居少室山,大致在开元间著有《阴符经疏》,流传于世。
(三)天宝二年(743年)进呈所著《阃外春秋》。
(四)天宝五或六载(746年或747年)进呈所著《中台志》。可能于天宝二年已因进书得官,至迟进呈本书时得官。
(五)天宝七载(748年),李筌官左羽林军兵曹参军事、直翰林院学士、供奉,上柱国勋。
(六)上元中(760—761年)李筌上表,申明《中台志》中以李林甫、陈希烈列于皇道,出于被迫。官职不详。
(七)大致在代宗时(762—779年)《太白阴经》成书。
(八)安史乱后某年,改定《阴符经疏》。
(九)李筌于安史乱后可能以郎中出任荆南节度判官或荆南节度副使。
二 安禄山的郡望质疑
《铭序》称:
骠骑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兼范阳郡长史、柳城郡太守,平卢节度、支度、营田、陆运、两蕃、四府、河北海运、兼范阳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采访处置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柳城县开国伯常乐安公曰禄山,国之英也。
按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称“(天宝)七载(748年)六月,赐实封三百户,并赐铁券,封柳城郡开国公”,碑立在五月,故封爵仍是“柳城县开国伯”。《事迹》载录《进封郡公诏》,记禄山官,与碑微异,称:
骠骑大将军、兼羽林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兼御史大夫,范阳郡大都督府长史、柳城郡太守,持节、范阳节度、经略、度支(按当作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兼平卢节度使、度支(当作支度)、营田、陆运、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处置及平卢、河北转运、并管内采访等使、上柱国、柳城县开国伯。
碑失记“羽林大将军”。“副大使”下又漏“知节度”。唐制,亲王出镇为节度大使,例以副大使知节度事。天宝七载出镇范阳的亲王无考,然禄山既是副大使,“知节度”三字不可省。“采访处置使”上不系“河北”或“管内”字也不妥。官职次序,碑、诏参差,碑列御史大夫于最后,亦当以《事迹》所载诏书列于“范阳郡长史”之上为是。《新唐书》卷二二五《安禄山传》称天宝九载(750年),禄山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通鉴》卷二一六同,系于九载八月丁巳。据《通鉴考异》司马光是见到《事迹》的,却不从《事迹》而同《新书》。但《事迹》纵或可疑,碑文乃当时所刊,虽有失漏,决不敢妄加官衔,何况《事迹》所载诏书还是坚强的旁证,以此知《新唐书》、《通鉴》系于九载是错误的。(13)
碑称禄山为“常乐安公”,常乐应是禄山郡望,诸家题跋都没有说明这个郡的所在,精于地理沿革的钱竹汀也未加考释,王阑泉跋称:
碑称禄山之贯曰“常乐安公”,常乐未详。河北冀州魏齐周皆置长乐郡,别无所谓“常乐”者。两《唐书·禄山传》称其为营州柳城人,则距冀州甚远,非以“长乐”为“常乐”明矣。
按籍贯与郡望有别,南北朝隋唐称某郡某人往往指这一姓族的郡望而非本贯。禄山虽是营州柳城胡人,仍不妨别附高望。但禄山为什么有取于常乐,常乐又在哪里?确是问题。
按常乐是唐代瓜州属县,北魏至北周时曾为郡,历见于《隋书》、两《唐书》的《地理志》、《通典》卷一七四《州郡》、《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瓜州”条。其沿革比较复杂,今综述如下:西晋惠帝分敦煌及酒泉二郡置晋昌郡,属凉州;前凉于敦煌置沙州,晋昌为沙州属郡。北魏太武帝废沙州为敦煌镇,晋昌郡亦废。孝明帝改镇为瓜州,分旧晋昌郡为晋昌、常乐二郡。常乐郡领凉兴、广至等四县。北周合四县为凉兴一县,常乐郡只领一县。隋初废郡,改凉兴县为常乐县,直属瓜州。唐初,治敦煌之瓜州复为沙州,别置瓜州于常乐县,县改称晋昌,又于广至废县置常乐县。(14)
简单地说,在北魏末至北周,常乐是瓜州(治敦煌)的属郡,在隋唐是瓜州(隋治敦煌,唐治晋昌)的属县,地在今甘肃安西东南。
常乐为郡的时间较短,又非汉魏旧郡,禄山祖先和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和这个常乐郡发生关系,以常乐为禄山族望是很难解释的。当然,唐人称某郡某人也往往和本人及祖先实际上并无关系,只是标识门阀而已。然而标识安氏门阀的却并无常乐。《元和姓纂》辑本卷四“寒韵安氏”条只“姑臧凉州”一望。安氏是姑臧大姓,隋末李轨割据凉州,兴亡命运,以安修仁、安兴贵弟兄为首的胡人向背几乎是决定性的因素。(15)安氏本是胡人,无所谓族望,但在唐代,武威(治姑臧)安氏官爵十分显赫,禄山也是胡人,如果依附高门,为什么舍武威而取久废之常乐呢?这一点很难解释。
安禄山的来历非常复杂,本文不拟多谈,据《文苑英华》卷六一九邵说《代郭令公(子仪)请雪安思顺表》称:
安禄山,牧羊小丑,本实姓康,远自北番,来投中夏。思顺亡父波主哀其孤贱,收在门阑,比至成立,假之姓氏。及禄山拥旄蓟北,思顺授钺朔方,虽则兄弟,而情非党与。
安禄山是否本是康姓,还是为了追雪由于兄弟关系而被杀的安思顺,才说他冒姓安氏,无从究诘。但禄山既自称安氏,并与思顺为兄弟,则常乐这个族望必就是安波主、思顺的族望。史籍并称禄山为营州柳城胡,难道营州柳城是禄山出生地,而安波主、思顺却是世居瓜、沙的胡人么?
三 贾循事迹
碑为博陵太守贾循所立,《铭序》称:
明威将军、守右威卫将军、使持节博陵郡诸军事、兼博陵郡太守、北平军使、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武威贾公曰循,时之杰也。
贾循,两《唐书》无传,(16)明威将军为武阶第四品下,又守右威卫将军,并是武资,当以军将起家,至北平军使则例为定州刺史(天宝改州为博陵郡,刺史为太守)兼职。(17)《元和姓纂》辑本卷七马韵下贾,有长乐、宛句、洛阳、广平、乐陵五望,并祖贾谊;又有河东、河内野王及濮阳三望不详所祖。其长乐一望称谊“十代孙龚居武威;龚孙诩,魏太尉”;广平一望亦称“贾翊之后”;宛句一望则云“谊九代孙秀玉,后汉武威太守,又家武威”;则此三望均得称武威贾氏。(18)姓谱出于家状,多依托名人,以贾诩为贾谊之后,本无据,贾循之称武威更无须辨其真伪。
贾循后来升迁为范阳节度副使,末节屡见史籍记载。《通鉴》卷二一七天宝十四载(755年)二月记杨国忠、韦见素献策云:
臣有策可坐消禄山之谋。今若除禄山平章事,召诣阙,以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翽为河东节度使,则势自分矣。
据《考异》,此段记载乃根据《玄宗实录》,《事迹》卷上所记同,知亦本《实录》。这一计策最后并未被玄宗采纳。
同书于本年十月记禄山反,“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19)按天宝七载,因有亲王为节度大使,故禄山以副大使知节度事,《事迹》载封禄山东平郡王制,其中称禄山衔为范阳节度、经略、度支(应作支度)等使,据《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封东平郡王在天宝九载五月,其时已无亲王领大使,故禄山径为节度使,置副使当即在本年左右。贾循于何年升迁,不可考。按禄山于本年二月为了发动叛变,请以蕃将易汉将三十二人,他对汉将是不信任的。贾循当是汉人,却在起兵时将根本重地交给他留守,可知他和禄山关系的密切不下于史思明(贾循死后,即以思明为留守)。但是很快就发生了变故。《旧唐书》卷一三四《马燧传》:
安禄山反,俾光禄卿贾循守范阳。燧说循曰:“禄山负恩首乱,虽陷洛城,必当夷灭。公盍建不代之功,诛其逆将向润客、牛廷玠,拔其根柢。禄山西不能入关,则坐而受擒,天下可定也。”循虽善之,计不时决,事泄,禄山果遣韩朝阳来召循。朝阳至范阳,与循语,阴伏壮士,以弓弦缢杀之。
《文苑英华》卷九七四权德舆《北平郡王赠太傅马公行状》记此事较简。《通鉴》卷二一七天宝十四载十二月所述同《旧传》,唯先云“(颜)杲卿又密使人入范阳招贾循”,当是据殷亮所撰《杲卿传》。《事迹》卷下系此事于天宝十五载正月,所述稍有异文,称:
伪节度留后贾循,右虞候程超谋以范阳归顺,为禄山伪支度副向润客所觉,潜令送赦书使韩朝阳告之。庚寅,朝阳自洛阳致禄山意旨。将毕,命入别馆。循不虞朝阳之害己,与朝阳欵曲行礼。朝阳引之密语,抽佩刀斩之。遂宣伪诏,数循罪逆,并斩超,并传首东郡(都),戮及妻子。以平卢伪持节吕知诲为留后,亦为本军所杀。又加润客右散骑常侍代之。
此段叙事详悉,云韩朝阳为赦书使,必在禄山称帝后,故系年在十五载正月。又贾循、程超密谋归唐,不云因马燧或颜杲卿之劝。吕知诲也为本军所杀,河东留后杨光翽则先被诱杀,杨国忠曾策划取代禄山的三汉将留后这时全被禄山清除。
附录 张果驳李筌阴符经疏考异
《道藏》闰五张果《阴符经注》驳李筌说共十四条,其中引文与今《经疏》全同者仅二条,半同者亦二条,其他十条引文全不见今《经疏》,今列举如下:
(一)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李筌以阴为暗,以符为合,以此文为序首,何昧之至也!
按《经疏》首为释题,称“阴,暗也;符,合也”,与引文合。
(二)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李筌不悟,以黄帝贼少女之命,白日上腾为非也。
按今《经疏》无此语。
(三)五贼在乎心,施行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李筌等以五贼为五味,顺之则可以神仙不死,诬道之甚也。
按《经疏》有“在食为五味”语,与五音、五色等并列,不云“顺之则可以神仙不死”。
(四)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 太公以三要为耳目口,李筌为心神息,皆忘机也,俱失阴符之正意。
按今《经疏》云“邪正祸福之急者在三要焉,即耳目口也”,以下皆申述此意,并无三要为心神息之说。
(五)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其神,所以神也。 李筌不知此文意通三灵,别以圣人、愚人为喻,何其失也。
按今《经疏》此条下无圣人、愚人语。
(六)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筌以度数为日月,以余分为大小,以神炁能生圣功神明,错谬之甚也。
按今《经疏》云:“日月运转,不差度数;大小有定,方显圣功之力生焉,神明之功出焉。”张果当是概括上引文,但《经疏》未见“神炁能生圣功神明”之意,亦不全同。
(七)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筌不知师是众,以为兵师,误也。
按今《经疏》云“师者兵也”,与引文合。
(八)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筌以项羽其目机,心生于物;以苻坚见机,心死于物,殊不知有否臧之用。
按今《经疏》无项羽、苻坚语。
(九)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 李筌以天地不仁为大恩,以万物归于天为蠢然,与《阴符》本意殊背。
按今《经疏》云:“天地万物,自然有之,此皆至道之所含育,不求恩报于万物;万物承天之覆育,自怀恩于天。”无“天地不仁为大恩”意。其释“莫不蠢然”,则云“凡此风雷,阴阳自有,本不威人,人自畏之,莫不蠢然而动”。亦无“万物归于天为蠢然”之意。
(一〇)至乐性余,至静性廉。 筌以奢为乐性,以廉为静,殊乖至道之意。
按今《经疏》斥丝竹之乐为奢淫,以为非至乐,未见“以奢为乐性”之意。又《经疏》但云“廉则可以致静”,非径“以廉为静”。
(一一)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筌引《孙子》云:视卒如爱子,可以之俱死,何也?
按今《经疏》无引上述《孙子》语。
(一二)擒之制在炁。 筌不知擒义,误以禽兽注解,引云玄龟食蟒,黄腰啖虎之类,为是悲哉。
按《经疏》所据本“擒”作“禽”,故以禽作注,但无玄龟、黄腰语。
(一三)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筌引《孙子》:用兵为生死,丁公、管仲为恩害,异哉!
按《经疏》称兵术曰“致兵于死地而反生”,即所谓“引《孙子》以用兵为生死”,但无以“丁公、管仲为恩害”语。
(一四)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虞愚,我以不愚,圣人以其期圣,我以不其期圣。 筌不了天道,以愚人、圣人体道,愚昧之人而验天道,失之甚也。
按今《经疏》但有前二句,无“人以虞愚”等二十字。解释以圣人、愚人对举,亦本经文,所驳“以愚昧之人而验天道”,不知何指。
如上所举,明显看到张果所驳李筌说绝大部分不见今《经疏》。张果但引李筌说,不记书名,然而驳的必是《经疏》,非李筌别的什么书,因为有两条完全与《经疏》符合,半合的也有二条。据此我们只能说张果所见的李筌《阴符经疏》与今传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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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王叔岷《庄子校释》。
(2) 按此文实录自《阴符经疏》,正统《道藏》闰一有此书。
(3) 并见《旧唐书》卷一九〇《文苑传》下。
(4) 李林甫、陈希烈任免并见《旧唐书》卷八、卷九《玄宗纪》。
(5) 以上并据李肇《翰林志》、韦执谊《翰林院故事》,此二篇均收入宋人洪迈所辑《翰苑群书》。又《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文苑·吴通玄传》记陆贽云:“承平时工艺书画之徒,待诏翰林,比无学士。只自至德后,天子召集贤学士于禁中草书诏,因在翰林院待进止,遂以为名……今四方无事,百揆时序,制书职分,宜归中书舍人。学士之名,理须停寝。”陆贽以为至德后,召集贤学士于禁中草书诏,“至德”当是开元偶误。
(6) 韦执谊《翰林院故事》、《新唐书》卷四六《百官志》。
(7) 《旧唐书》卷一一〇《李光弼传》称“(乾元二年)八月,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河北节度、支度、营田、经略等使,余如故”。其时幽州及河北尚未恢复。《太白阴经·进书表》也在乾元二年,但时在四月,尚在李光弼授幽州都督府长史、河北节度使前。
(8) 《元和郡县志》卷四《关内道四》“天德军”条称:“乾元(758—760年)后改为天德军,缘居人稀少,遂西南移三里,权居永清栅。”按改天德军在天宝十二载,《玄宗纪》有明文,而改名天德军与安北都护移永清栅为同时事,疑《元和志》纪年有误。
(9) 此条由孙继民同志见告。按《守山阁》本作“唐元宗”,《墨海金壶》本无“唐”字,“唐”字为后人妄加,“玄”作“元”乃清人避讳改。
(10) 据《安禄山事迹》卷下,安禄山死于至德二载(757年),年五十五,上推当生于长安三年(703年),那时并无节度使。
(11) 范摅以李筌作《阃外春秋》在任荆南节度判官时虽误,但李筌曾在荆南当官却是广泛流行的传说,《神仙感遇传》“李筌”条称筌“开元中为江陵节度副使、御史中丞”,“入山访道,不知所终”。杜光庭以李筌于开元中任荆南节度副使,误同范摅,但也说明李筌曾在江陵(荆南节度治所)任官。《集仙传》《骊山姥》条则云“仕为荆南节度使、仙州刺史”。虽然所记区域不同,但三书都说他曾在荆南当官,知此说流传较为广泛。
(12) 《旧唐书》卷一九一《张果传》叙张果著《阴符经玄解》。《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丙部·道家类神仙》著录张果《阴符经太无传》一卷,又《阴符经辨命论》一卷,无《玄解》。《宋史》卷二〇五《艺文志·子部·道家类》著录张果《阴符经注》一卷,又《阴符经辨命论》一卷。《阴符经注》当即《唐志》之《阴符经太无传》。《道藏》本张果注序称“得阴符传”,“附而入注”,每章必首称“传曰”,可证。但不能知道是否即本传所记的《阴符经玄解》。《阴符经辨命论》也可能为一书之异称,因为驳正李筌说,所以名“辨命论”。
(13) 《旧唐书》卷二〇〇上《安禄山传》亦云“(天宝)三载,代裴宽为范阳节度、河北采访、平卢军等使如故”。则天宝三载初授范阳节度,已兼河北采访使。
(14) 《旧唐书》卷一〇三《郭知运》、《王君传》并称“瓜州常乐人”,即指以广至废县置的唐代常乐县。
(15) 见两《唐书·李轨传》。
(16) 贾循,《旧唐书》无传,《新唐书》卷一九二有传——编者按。
(17) 武阶及北平军使并见《唐六典》卷五“兵部郎中”条。
(18) 《古今姓氏书辨证》卷二六马韵下贾亦祖贾谊,武威太守秀玉作季玉,其子机徙长乐,又乐陵、河南两望,河南一望称“世居姑臧”,均与《姓纂》不合。
(19) 《安禄山事迹》卷中作“以节度使贾循为留后”脱一“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