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以史,终觉无益。习之既久,其所以自为计、为人计者,几于无往而非利害计较之私,斯则心术之害也已。
迦莱尔文字典重,所为《法国革命史》,读之颇有《汉书》意味。
浙大史学系学生问应读何书,答云:治史当先治经,从治经入,眼光自较高远。《尚书》暂不易读,可先看《春秋》,读《公羊》。《左氏》长于事,《公羊》则长于义也。《春秋繁露》亦当读,而文字颇深,又有错简。清人治史学者有二顾,而祖禹不及亭林之大。可读《日知录》,看亭林读史留心处,自己是否亦曾注意及之。
有客来谈,历史祗是战争,将来如无战争,人类恐亦将归于澌灭。答云:自有载籍以来不过五千年,此在无始无终期间,所占时期本属甚暂。本此经验以断定人类之将来,恐不必然。经验即自习气中来也。
新史学多害义理,往往以今人侵伐掠夺之心理拟之圣贤。举世风靡,义理祗可不谈,恐圣哲血脉从此遂绝。
史传之作,不必如西人之细大不捐,动成巨帙。但期扼要,亦可为览者示涂径而省日力。《史记》列传胜于《汉书》,班书诸志亦非《史记》所及。其中以《食货》为上,《刑法》次之,《礼》《乐》又次之,皆网罗一代,言简意赅,读者自能了若指掌。史部向病繁芜,马迁立传已嫌其多。然四史文字俱佳,《晋书》亦好,《南齐书》可作小品文读。卒读廿四史者,吾尚未遇其人。
学者读《通鉴》,先生云:《通鉴》非读不可,但宜以时浏览,不作正课,书固有要于此者。六经之外,子则《老》《庄》,《荀子》意味便不及《孟子》(《墨子》吾向不喜)。佛书则《楞严》《圆觉》《起信》《维摩》《肇论》《中论》。皆不厌百读之书,是应反覆玩味者也。
《宋史•道学传》,暇时当一翻阅,观昔贤治事如何精勤。如黄勉斋当金人入寇时,智修安庆城,指挥若定,旬月而毕。至今八百年,屹然在望,谓非精神之所寄而能如是耶!世每讥儒者不能治事,不知文人或如此,为义理之学者决无不能治事之理。理事不二,初不必学。大抵昔贤用处,皆其得力处,是当着眼者也。
今世自名为史学者,每以乱世夷狄之俗妄测古事,淆乱是非,不唯厚诬古人,亦深为心术之害。如以周公佐武王伐殷,拟于侵略,谓周人待殷人至惨酷,周人为统治者,殷人则为被征服者,如此瞽说,不如不读古书之为愈。
史不限于一国,作史者应本《春秋》广鲁于天下之义。是非不谬于圣人,方足以备后来之损益,此岂今人所及哉!
《汉志》于九家称其所长,亦及其所短,最为平允。今欲尽简诸书得失,题目太大,下语难精。不如且专治经注,理会得一事是一事,较有实际。
太史公以颜渊早丧、盗跖老寿为不可知,实则一则正命,一则非正命而遭命耳。《列子•力命篇》所论,亦遭命而非正命也。
“名教”二字出于乐广。广为玄言家。所谓名,乃指名理玄言。后人不察,以为礼教,沿袭之误久矣。
晚近学术影响之大,莫如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章太炎、胡适之皆其支流。然而太炎之后,一变而为疑古学派,此则太炎所不及料者也。
论《史记》云:五帝三王纪及各国世家皆非佳作,而汉初人物世家、列传皆好。马迁近质,每传一人,短长互见,使人展卷如对其人。
先生以《朱子年谱》辨浙学一节示学者,因谈:史学亦不可废,但不可如后人之毛举细数,如开账簿。后世人多事繁,人人为之作传,实觉不胜纪载,故传记体在所当废。编年须简,略法《春秋》经文,纪事本末则本传文法度,如朱子《通鉴纲目》。纲法经,目法传,则善矣。古者左史记事,右史记言,取其善可为法,恶可垂诫。太史公尚知此意,自叙《史记》,附于《春秋》。八书未能完成,半出后人所补。班史各志如《礼乐》《食货》《沟洫》诸篇,皆有精彩,是应全读。班氏经术虽不深,然其论礼乐,犹粗知其意,非后之史家所能及也。《晋书》题唐玄宗御撰,实则当时大臣依据成本加以编纂。前此为晋书者凡三十家之多,书成于唐,文字多出晋人,故饶文采。《南齐书》多记玄言名理,兼及佛法,亦可喜。《新唐书》论赞不尽佳,大抵出于欧阳公之手者为胜,二宋所为则有逊色矣。郑渔仲为《通志》二十略综古今,具见史识,惟传记一略可省,其余金石、文字、虫鱼之类,亦有博物之意。今日西人所为专门史书,如经济史、哲学史之流,颇与郑之一略相当。总之,作史贵简,尤贵不陋。
自阮芸台刻《学海堂经解》,而治经学者思想为之锢蔽;自魏默深编《经世文编》,而言政治者尽蹈富强窠臼。张南皮督学四川,刻《书目答问》《輶轩语》,当时学者家有其书。吾二十岁前亦尝奉为圭臬,久而无所得,乃知其所举入门各书,多于学者无益。《皇清经解》不足资以通经,《经义考》亦祇是目录之学,书贾能为之。而讲论义理如《通志堂经解》者,反为所黜。又如《四库提要》,张氏以为治群书之门迳,吾尝卒读之,而知其立说之偏。当时戴东原多任编撰之事,对宋儒每加指责,程朱虽功令所尊,亦有微词。又如《宋学渊源记》,张氏以为治宋学之门径,而不知江藩之于义理固无所解也。
论友人某先生云:可与论史,难与说经;可与料事,难与入理。以其观变之深,利害计较太熟故也。又云:吾前与一书,亦是对治。学者于史事太疏,却不得以此为说。
史家多以诸子为出于王官,如是则官各有守,孔子之删诗书,定礼乐,岂非侵权?其教人岂非越俎?今既祖述孔子,则诸子自以出于六艺为是。
论史学流失云:老子之失深,左氏之失浅,东莱之失粗。如今人开口便言“生存竞争”,其失不止于陋,直是谬矣。
谈尊经,云:何键提议读经,三中全会付之束阁。实则纵使行之学校,亦祇视为史料,如所谓“追念过去光荣”云云,与经义固了不相干,微论一般人,章太炎之尊经,即以经为史,而其原本实出于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真可谓流毒天下,误尽苍生。此其人未尝知有身心性命之理,故有此说。实则《春秋》如以史书观之,真所谓“断烂朝报”者矣。《尚书蔡传》序文称为“史外传心”之典,可谓卓识。
尊经之说,微论何键,即如章太炎非不尊经,而原本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实乃尊史。《春秋》不可作史读,作史读则真“断烂朝报”矣。《尚书》虽亦当时诏令,而《蔡传》序文所谓“史外传心”者,最是中肯之语。是故经可云术,其义广;不可云学,其义小。《论语》言“学而时习”、“学而不思”云云,“学”字之上,皆不容别贯一字。今人每言“汉学”、“宋学”、“经学”、“史学”,以及冠以地名人名,标举学派,皆未为当。即如“佛学”之名亦不如“佛法”为妥。读经须知非是向外求知识,乃能有益。
章太炎提倡读经,而以经为史,意味完全不同。余游绍兴,谒禹陵,见太炎所为碑文,称禹学于西王母之国,当今之叙里亚,得其勾股之术,归而治水。不知其何所本,纵有依据,未必可靠。然以此称禹,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