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山水之派别
我国之画,汉以前多尚人物,逮至六朝,山水始肇其端,然为人物之点缀,尚不能蔚然自立。及唐王维、李思训辈出,山水之画于焉乃昌。方之欧洲,亦同斯例。试观希腊、罗马以及中世之美术,皆人物著称。洎夫十七世纪,英法画始有山水。然则山水画之后起,中西竟有相同,殆亦有自然趋势耶?自唐以后,画家代出,而历史久远,流传者少。鄙人见闻简陋,寓目无多,偶一获觏,亦难别其真赝;故今日所言,只及清代,盖以时既近,见闻较真,涉览稍多,可得详焉。
有清一代之山水,王派实有左右画界之势力,王烟客先生乃其鼻祖。先生名时敏,字逊之,又号归邨老农、西庐老人,太仓人也。祖文肃公锡爵,父衡,俱仕明。烟客入清,康熙时始卒,年八十余。其资望、学问,皆冠绝一时,而收藏既富,致力复深,故能泰斗丹青,自成统系。王鉴字符照,亦太仓人。年龄与烟客埒,而行辈稍晚,从之游。同时虞山王翚,号石谷,又号耕烟散人。见烟客画,景仰之,因王鉴以见。烟客年既高,奖励后进之心转盛。翚家贫,烟客时资助之,且携之为江南游,博览诸家藏画。翚遂尽力临摹,学日进而名日噪。烟客子八人,其第三子撰生原祁,字茂京,号麓台。少承家学,画工花卉。烟客及见之,尝评曰:“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唯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让;若神形俱得,吾孙其庶乎!”其得意可想。当是时,清初入关,提倡风雅,粉饰太平,诏原祁供奉内廷,鉴定书画,刊《佩文齐书画谱》。由是四王势力大盛。盖以帝王倡之于上,党徒复号召于下,从风而靡,莫或与抗。有清三百年间,山水画势力几尽为王派所左右者,良非无由也。
[清] 王原祁 《高岭平川图》
烟客、元照皆生明清之际,其渊源所自,仍在明时,故欲详王派之根源,宜审明代之派别。有明一代之画,约分三派:一宗马远、夏珪,一宗李唐、刘松年,一宗黄公望、王蒙、吴仲圭、倪瓒诸人。马、夏、李、刘皆南宋人,而夏马二家多为水墨,笔力苍劲;李刘二家,喜着青绿,风致细腻。四家画皆用紫狼毫,故轮廓离然。至黄、王、吴、倪,则所谓元代四大家也。四家之画,盖出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关、荆、董、巨,则又出于唐之王维,是即南派之宗也。
明代万历以前,皆师南宋马、夏、李、刘四子,万历以后多法元代黄、王、吴、倪四家。清之四王既承明末余风,故其家法仍宗元代四子。或融铸二家,自开面貌,或私淑一人,略加变化,要皆不外出于南宗。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又号一峰老人。其画多宗董、巨,喜合赭石、藤黄着浅绛色。倪瓒字云林,喜为疏淡之景,笔墨简贵,有高淡隽逸之致;崇山峻岭,时一为之,特不多见耳。烟客之画,实师此二家,以子久之间架,运以云林之神味,故尝自题云:“仿黄、倪两家法。”其子撰亦得家法。降及麓台,几实有跨灶之势。其笔法苍劲,气味高远,盖合冶黄、倪,自成面目。虽间亦仿效宋元各家,而终不能脱其本来面貌。其毕生得力处,亦在子久、云林也。四王之中,唯王鉴杂仿古人,不能自成面目。其得力处在于吴仲圭,用笔圆润,殊于烟客祖孙,然其功力固不减烟客也。至于王石谷,天资明敏,致力复殷,于元四家之外,更参以荆、关、董、巨、李唐、刘松年、赵松雪诸家,匠心经营,融会各派。盖以元人之笔法,而绘南宋之丘壑,雍容华贵,适合当世。而王玖、杨晋、顾昉、胡节、徐政、徐瑢、宋骏业、唐俊、顾卓、金学坚、袁慰祖、杨恢皆出其门下,杨晋则尤其高足弟子也。晋号西亭,其画颇得石谷之面貌,名盛当时。此则石谷派也。其时属于麓台派者,为王敬铭、王昱、王愫、王学浩、王宸。斯五人中,除学浩外,皆专宗麓台者也。麓台弟子,尚有华鲲、金明吉、唐岱、黄鼎、赵晓、温仪、李为宪、吴应枚、吴振武。若王鉴以不能自成面貌故,学之者甚希。
然则自康熙以及乾隆,王派又以石谷、麓台二派为最盛。即至今日,凡工山水者,率二派之支裔也。唯学者既众,流弊遂滋。其初麓台承宗烟客,其法得自元代四家,丘壑崇峻,局势浓密,以其笔致深远,故阴阳远近,疏密浓淡,皆有迹可寻,于平面中见立体之致,兴西洋之注意光线者,殆异曲而同工。及其末流,则专事堆砌,崖壁林木,悉为扁平,徒有形式而无笔法、气韵。斯麓台派之流弊也。至于石谷之画,有合西人透视之法,故于山之来脉、水之渊源、树之远近、屋之方向、道路之通塞、人物之往来,如身历其境,匠心独运,秀韵天成。西亭学石谷,貌似可以乱真,究差石谷一等。其余不足论矣。学石谷画而佳者,仅号秀润。秀润之弊,软弱随之,致招搔首弄姿以取悦庸众之诮,超旷拔俗之风替矣。此则石谷之流弊也。
明代画家凡分三派,前既言之。其后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诸人,皆以文学著称,而兼擅丹青。其派别则承诸荆、关、董、巨,笔墨与间架并重。至董香光、陈继儒等,则唯论笔墨,不重间架。其时以画名者,如董其昌、王时敏、王鉴、李流芳、杨文骢、程嘉燧、张学曾、卞文瑜、邵弥等九人,谓之画中九友。功力悉敌,不相上下,唯笔法稍异,而皆上承文沈,自能成家。然其势力、名望皆逊于王时敏者,良以时敏生于世胄,富于家藏,乃孙既克传其家学,王鉴复能为之辅翼,故遂驾乎各家之上也。与时敏同时而并峙者,有吴伟业、恽格、吴历三人。吴伟业,字梅村,籍太仓。功力不逮烟客,而资禀相埒。为清初诗家,画名为诗所掩,故不甚著。恽格,字寿平,号南田,后以字行。其才可与石谷匹,而品格独高。其祖父代食明禄,入清隐居不仕,流连山水,孤寂自守,以画为娱。时王原祁方供奉内廷,屡征之皆不应。本工花卉,不以山水名,然厕乎四家,殊无愧色,因并及之。其所作多元人小品,而品格俊逸,神韵超妙,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概。以当时王石谷已擅山水,不欲与争名,故弃而专精花卉焉。吴历,字渔山。其画师法元四家中之吴仲圭及王蒙,以四王既于黄、倪中寻生涯,故遂别辟途径,而法王、吴焉。南田、渔山本与四王同为清初大家,特以四王之门下既盛,故学渔山者甚少;南田徒虽多,而师其山水者,因亦不多觏也。
[清] 王鉴 《山水清音图》
[清] 石涛 《赠刘石头》
上文所述,皆系南宗。至北宗夏珪、马远之徒,当明宣德时,尚有戴进。进字文进,画宗夏、马、李、刘,亦名盛一时。其弟子甚众,如吴伟、陈景初、戴泉、张路、吴程、夏芷、何适、王世祥、方钺、汪质、汪肇、叶澄、陈玑、王仪等皆是也。及清初入关,学北派者,虽尚有人,要不为世所重矣。
又当明清之际,有蓝瑛者,字田叔,亦自成一派,卓尔名家。其子蓝涛及门人陈璇、王奂、顾星、洪都、禹之鼎、王□□(原文如此)等七人,皆承其法,然唯蓝涛与之鼎尚为时重。至其徒党之弊,徒尚气势,无宁淡之致,致南派诋为浙派恶习,而时人亦莫之重也。
清代画家派别至繁,上之所言,乃其最著。其有飘然世外而画名并垂不朽者,尚有三人,兹略述之。
石涛上人名道济,号清湘老人,又号大涤子,明之宗室。明社既屋,抱黍离之忧,隐身空门。与王烟客同时,其画推为江南第一。然习王派者,见辄却走,盖以石涛之画,自作聪明,无所师承,与王派大相径庭也。石涛于美人、山水、花卉、翎毛、草虫无不精通,然貌似拙劣,其实精妙;其俊绝处,殆难以言语形容。故虽见弃于时,而烟容、麓台仍极推尊,谓大江之南无出石师右者。鄙人于大涤子之画获觏颇多,(王派流裔甚众,流弊亦多,如于王画中寻生涯,必不能得其佳处。即使有成,亦难超乎乾隆以前诸家之上。且其画之流传者伪托为多,真迹难得。欲寻其笔墨,鉴其风韵,颇不易见也。)故于其画之鉴别,亦较他家为确切。其所著《画语录》措辞玄妙,颇得窥其旨趣。欲寻其法门,当于画端之题跋求之,应可领悟而少得其梗概也。
朱耷号八大山人,又号驴屋驴,亦明之宗室而隐于浮屠者也。夙持《八大人觉经》,因以为号。入清抱亡国恨,以画自娱。其画兼工山水、花卉,顾与石涛异。亦师子久、云林,可与四王参究。唯以章法疏淡,形式特殊,故当时不与四王并论。书法亦佳,楷书临右军《黄庭经》,草书尤所擅长,故名重一时。盖亦明逸民之俊出者也。
石溪上人,师法元之王蒙,亦可与四王相参究,唯不似四王之工整,故虽宗派少异,而殊有蝉蜕尘埃之致。
综观清代画家,王派之所以最有势力者,厥有二因:一、四王之画,气魄沉雄,风韵悠远,源远流长,诚足楷模一代,此其一也。二、当时言书法者,皆宗松雪、香光,言诗者率崇梅村、渔洋、牧斋、竹垞,而四王之画可与成联络之势,可知文学、美术关系之故,亦风会使然,此其二也。若夫前之所谓帝王提倡于上,徒党号召于下,遂使靡然从风,此其下焉者也。
当时脱离王派而自名家者,尚有龚贤、樊圻、高岑、邹喆、吴宏、叶欣、胡慥、谢荪,所谓金陵八家也。龚贤,字半千,其画宗董源、巨然,不为王派所影响,学王派者遂诋之为有刻画之迹,乏风韵。不知王氏之外,岂无所谓风韵耶!斯皆拘于成见,而诋諆异己之过也。
乾隆以后之画,无派别之可言。盖乾隆以前,去古未远,于王派之外,尚能有人自立面貌,与之抗衡;至乾隆以后,言山水画者,尽王派之支裔。就其著者,亦王派之高足,而非王派之异党。如董邦达、董诰父子,钱维乔、钱维城兄弟,张宗苍、王学浩、王宸,后至于奚冈、戴熙诸人,皆王派中之佼佼者也。而王派之外,则无闻焉,故论清代画派者,至于乾隆为止也可。
清代花卉之派别
清代画家,从事花卉者较少于山水。前篇所述清代之山水画,画者多而材料亦多,渊源长而家数众,故言之甚长;花卉材料少,势力亦小,人则更少焉。今将清代花卉之最著者言之。
花卉源流,肇自宋代。宋时最有名者,黄筌及其子居寀、徐熙及其孙崇嗣,称为黄、徐二派。文华殿所见滕昌祐、吴元瑜、倪涛、韩祐辈,皆其宗派之流裔也。黄氏之花卉,为钩染派,徐氏为没骨派。由宋至元明,画花卉者皆不出此二派。延及有清,勾勒、没骨二派皆有特才,蒋廷锡、恽寿平最为有名。大概此二人,蒋为黄派,恽为徐派,然有时蒋亦为徐氏之没骨,恽或效黄氏之勾勒。语其大较,则有若是之分,若为其严定界限,不可移易,则失之矣。盖清人花卉,虽远肇宋贤,其间究隔元明二代,定有不同者在,虽路数各有所近,然因受元明人之影响,不无改变。其改变之度若何,其机何在,则因明代有周之冕者,自创一派,名钩花点叶派。既非黄派,亦非徐派,兼钩代写,别具一格,亦明时此派颇占势力,孙克宏、孙杖、赵之璧、虞沅、张若霭等,皆其同类也。此外又有林良创写意派,比较钩花点叶派之由黄、徐化出者,更为简易。偏于此派者,若沈周、王问、王穀祥、鲁治、徐渭、陈淳等是也。是等派别,在明末清初特著,故蒋、恽代兴,自不得不受其影响。
恽南田虽为徐氏没骨画,其实与熙不同。观夫文华殿二人所列之画,一比便知。吾昔年在上海,又见徐熙画一二种,尝细析徐、恽之异:恽南田之没骨画,不钩匡子,徐熙则多少定钩有匡子;后者用墨先钩而颜色填之,前者则全用颜色泞染,与今之水彩画略类,此其别也。
抑南田之画,既因受元明之影响,而将没骨法另有改变,于是常州派遂卓然具有特征。其弟子若张子畏、朱绣、首扶义、鲍楷、王概、邵曾复等,皆衍其艺术,流风至今未泯。至于蒋廷锡一派,则亦有多人。其弟子著名者,邹文斗、钱元昌、李鱓。李鱓字复堂,其名特噪。兹数人,皆为南沙派,与常州派实至不相同。蒋南沙虽为黄筌勾勒派,然亦受明人之影响,略为变更,正与恽南田之不尽为徐派同时辉映。盖时代之关系画者,不能舍元明而直追宋代,自不能强蒋南沙之定为黄筌、居寀而无二也。然南沙之画,虽非纯粹黄派,较之恽南田则大为规矩矣。恽画飘飘欲仙,蒋则颇厚重。蒋有时亦作写意画,然与周之冕钩花点叶派究有不同,则飘逸与庄重二者之别也。特蒋仕位高,又极奖励后学,故其势力不小,与山水类之王时敏相埒。大概清之花卉,皆不出此二派。
[清] 王武 《花竹栖禽图》
其他钩花点叶派及明之写意派,亦间有存者。又有王武字勤中其人者,花卉介恽、蒋之间而略近于蒋,亦庄重派也。蒋之弟子李鱓,作画不尽同于蒋。其所以不同,则因受钩花点叶派与写意派二者之影响也。故李画谓之化板为活,此又一写意派也。特此所谓写意派,与明人之所谓写意派又有不同,在形式上不易见,实则写意而兼勾勒者也;是乃李鱓之所以既与其师蒋南沙不同,而又与陈道复、徐青藤、沈石田亦不同也。如此派别之不同,传授之互异,一言以蔽之曰:因时代之关系,受明人之影响而已。
吾若论明代之花卉,必由受元人之影响;言元人花卉,而亦必言受宋人之影响。盖人事如此,几成一公例矣。既受影响,不得不变(明人变者,若林良,若周之冕;清人而恽寿平、蒋廷锡亦变,至李鱓而又一变),乃自然之趋势,不可强也。然则此二派以何者为佳?曰: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何言之?大概画花卉者,复与真相类似。宋人谓之写真,此其一也。若画写意者,专求笔墨之工,形象略变亦无妨,此又其一也。纯正者,取二者而会通之。写真以求形似,写意以求笔墨;若趋于极端,皆有流弊。徒有形似,则为标本,一无趣味,花匠、女工皆优为之;徒为写意,则究竟为何物何花,不能明白,二者殆皆失之。明陈淳道复作写意画。有评之者曰:妙而不真。陆治包山反之,评之者曰:真而不妙。故作写意画者,往往犯妙而不真;画工笔者,则真而不妙。恽南田可谓妙矣,特虽妙而有离真者,则妙而不真,恽亦不免;蒋南沙结实有余,妙不若恽,则真而不妙,蒋亦不免。欲两者完全,甚难事也。周之冕画而有之,造钩花点叶法,兼钩带写,一人双绝,斯为真妙矣。吾辈不必尽人学到周之冕,但笔墨与形似二者之折中,又乌可忽哉?
清初诸家受明季之影响,而参和变化,各树一帜。至乾嘉之时,其风未衰,大抵写生传色,以工丽擅长,供奉殿廷,润色鸿业。是时海宇乂安,人民殷富,文学、美术皆趋于雍容华贵之一途,是亦风会使之然也。而如金农、罗聘、高凤翰、李鱓、黄慎、郑燮之流,或为布衣,或为卑官,不衫不履,落拓江湖,既非供奉内廷,不受院体之濡染,各肆其奇,别开生面,又不可同论矣。仔细分别,诸公各有不同之点。冬心笔力不强,自是阴柔之美,往往以古拙取胜。人物画固为其所专长,而花卉、果品不落时流畦径,设色亦淡雅多姿。两峰为其高弟,虽效其师法,而变其面貌,古淡中有飘逸之趣。南阜笔力雄肆,设色深厚,盖有陈白阳之余风。复堂本为南沙之弟子,宗宋人勾勒法,而化板为活,中峰直下,筋节处有篆意。花卉名家,高、李二公最有特色。黄瘿瓢擅长人物,早岁极能工整,晚年落笔荒率,自成一派,有意无意之间,妙合法度。然学之者流于荒怪犷悍,不如冬心、两峰之醇雅。作画固须有笔力,而用力太露,则必流于犷悍,无蕴藉和雅之态。所谓画史纵横习气者,推其源,盖由于明季写意一派一意挥洒,其流风所被,遂有此一种弊病。板桥笔极超逸,兰竹专长,花鸟、鱼虫亦偶然落笔,列于花卉画家中,似非洽当,以品格而论,可与诸公比肩矣。冬心梅花出于宋元,高西唐、丁敬身、汪巢林、杭大宗皆其流派。文人笔墨固不可以画史论也。边寿民、陈玉几则规模工整,以淡雅之笔出之,亦为艺林珍品。用笔多平顺,无矫拔惊人之处,如山林中之奚黄。如此之类者甚多,盖大同小异者也。
[明] 陆包山 《花鸟立轴》
[明] 朱耷 《荷花小鸟图》
更溯上言之,明末清初之间,画界中最出奇多能者,如大涤子,前于山水画中已论及之,而花卉中亦能特立一帜。是亦不受画史之束缚,而能动合古法者。可与抗衡者,则为朱耷。此二人于山水固为优胜,而花鸟亦无逊色。朱耷亦明宗室,遁入空门,号八大山人。用笔极简而劲,无犷悍之气。而大涤子多一古拙之趣,盖用笔潜气内敛,不事矜张,其奇肆处,实有静穆之气存焉。后人学之不善,则流于江湖一派矣。
清朝花卉画家,虽不及山水画家之多,流派曼衍,亦极纷杂难名。以上所举,不过仅就最知名最有特色者言之。乾嘉以降,工力之结实,可以远绍宋元者,诚不可复观;而奇崛古拙,如李复堂、高南阜、金冬心者,亦难得其人。大抵美秀雅洁,平易近人,有书卷气,已充上品矣。花卉画之秘奥,尚可探讨,未必于诸家之外,更无门径之可寻。吾窃尝论之,花卉较山水易而实难。山水画可借山水之景致,得其援助,以成境界;而花卉之体制狭隘,全仗笔墨意态,生出境界,此其所以难也。
中国人物画之变迁
中国人物画之变迁,我以为很有研究的价值。研究愈深,兴味愈浓。人物画在绘事最为发达,因其关联人事最为密切。
中国的人物画,在三代以前就有了。殷王武丁图像以求傅说于版筑之中,可知三代的人物画已略具规模了。唯其所图之形象若何,吾人殊难为深密的考究。迨后自汉朝起,人物画逐渐兴盛。
今讲自汉唐以至现代人物画的变迁——性质的变迁,画法的变迁。
古时多画人物,忠臣孝子,乱臣贼子,所以寓赏善惩恶之意,而匡伦理学之不逮。使人见了忠臣孝子的画像,引起崇拜模仿的观念;见了乱臣贼子的画像,生出厌恶戒惧的观念。自三代以至两汉,都属这一类——伦理的人物画。
自东汉以至六朝,佛教流入中国,于是佛画兴起。庄严的佛像,图诸石上,供人礼拜。及后黄老虚无之学兴,宗教的人物画的性质遂扩大而为释道画了——这是宗教的人物画。
宋朝之后,人物画变而为赏玩的性质,徒供人之怡心悦目便了——这是赏玩的人物画。
以上把人物画性质的变迁提前作简单的叙述。
[明] 唐寅 《红叶题诗仕女图》
[清] 任熊 《湘夫人图》
汉武帝集藏许多鬼神的像于甘露殿,忠臣孝子的像于明光殿。到了宣帝,他图了霍光、张安世、刘德、苏武等十一功臣于麒麟阁,鬼神一类稀奇古怪的像于明光殿。及至元帝,他因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毛延寿图形,按图召幸,可知当时的人物画很见进步了。毛延寿而外,还有陈敞、刘白、龚宽、阳望、樊育等有名的画家,可知当时人物画的名手颇不乏人了。后汉光武定天下,有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明帝图这二十八将像于南宫云台,其用意也在表彰他们的忠诚。这都是帝王思想。
明帝有一次梦见佛像,乃派蔡愔出使西域,求得《四十二章经》及释迦之像,因建白马寺。于是佛教浸盛,佛画盛行。那时佛画虽然风行,但孔子和他身通六艺的七十二弟子的像也极其多。东汉的人物画,较西汉尤其发达。往常的人物画都是镌诸宫殿里石墙之上,不可移动其位置的。汉朝的画像保存到现在的,有下列几种最为著名:嘉祥武梁祠画像(帝子、功臣、故事的),肥城孝山堂画像(人物的),河南嵩山三阙(风俗的),山东鱼口孔子见老子像(还有一帧在江苏宝应)和周公、召公辅成王像。此外尚有阳三老食堂画像,是小件头。汉时的人物画,笔法粗劣而不精致。以上讲的汉朝的人物画。
到了魏晋六朝的时代,人物画渐渐地进步了。
那时出了许多专门画家,其最著名者为曹不兴(一作弗兴,三国人)、顾恺之(晋人)、陆探微(宋人)、张僧繇(梁人),大都生于南方。曹不兴从外国和尚学画,很受外国画的影响。他有层长处:大幅的人物画,他能顷刻间作就,身体的各部且可部置合宜,毫厘不差。晋朝的顾虎头(即恺之),也是个以善画人物著闻的画家。他有段故事:他是个穷人,和尚向他化缘,他就为和尚画个佛像于庙里壁上,叫和尚卖给人看。后来视者如堵,和尚得了一笔巨资。顾氏画名之大,可想而知。南朝时陆探微的人物画,较前更为特色。他对于谢赫所拟六项画法,可算升堂入奥。谢赫所拟六项画法,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传移摹写、经营位置。谢赫这个人,人物画作的也很有名,顾虎头以后,算他称绝一时。
中国的人物画,是有骨法的,是有笔墨骨气的,不像今天之水彩画,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可是梁朝善画佛像的张僧繇,他却变了体格,创没骨法。没骨法又叫作染晕法,是以五色染就,不见笔迹的,就是布彩肖像,不用双钩的,和西洋的水彩画画法一样。他这个法子,是学了印度西域的佛画想来的。
北齐的人物画家曹仲达,他画的人物,其体稠叠,其衣紧窄,后人叫他作曹衣出水。他描出的线,没有粗细,叫作高古游丝描,又叫作铁线描。游丝描落笔比较柔弱,铁线描比较强硬。文字诸体,由篆而隶而真、行、草,篆书是没有粗细的,隶书就分出些粗细,楷书则粗细分得越发显明。文字的变体如是,画法亦然。所以唐以前的画法是没有粗细的高古游丝描;到了唐以后,这项体法便被打破了。
唐初人物的盛况,和六朝时代差不多。不过这时山水草木画颇形发达,所以画起人物来,添了山水、草木、楼台、亭阁的配景。这在六朝时代本已风行,到了隋唐,较前益甚。那时绘一幅画子,除人物画画手而外,还有山水、鸟兽、草木、昆虫的画手在侧,分别担任配景。
初唐人物画的画法,和六朝时代一样。到了中唐,发生变化。中唐善画像的是吴道子,他是绘画的革新家。他变更高古游丝描的笔法而为有粗细的、有顿挫的——这叫作兰叶描、橄榄描或针头鼠尾描。他画的人物,笔势圆转,衣服飘举,后人称之为吴带当风。与曹衣出水恰恰相反。他不但改变从前的笔法,并且改变着色的方法。大概从前的颜色受着印度画的影响,着得浓重的,他却改着淡色,叫作吴装。
自此画遂分为两派,一为曹派,一为吴派。直至现在的画工,也不外这两派。
人物画面部的变迁,唐宋以前,无论男女,颊部都是丰肥的,庞儿是像方形的,离不了“秾丽丰肥”四字的形容词。明朝以后,渐渐地变了,颊部是瘦俏的,庞儿像个三角形。唐以前人物画的衣是逢掖的,唐以后是瘦窄的。从前画的是仕女,现在画的是美人。从前的体态是端庄的、稚壮的,现在的体态是轻盈的、娇小的、妩媚的。从前的人物画,丑好老少,必得其真;现在的人物画,讲究的是悦目的曼丽之容,失却美术的真谛了。
现在专讲佛画的变迁。佛画盛行于六朝以至唐朝之间,至宋朝则宗教的影响渐渐地衰了;苏东坡崇拜之禅宗一派盛行,于是释佛的事日见其少有,当时所图的佛像亦因此而变其庄严的态度。自宋至元、明、清,庙里供的是罗汉祖师高僧的画像,现时还是如此,庄严的佛的画像,很不多见。中国佛画的兴盛时期,可以说至唐时而止。因帝王拜佛,民众随之,佛画遂得盛行。所以思想的变迁,影响于美术的盛衰至巨且大。如今西域还有许多佛画刻诸石上,许多日本考古家赴那儿把刻画的石运回本国付印。清朝画佛像的人,有所谓复古派者,如陈老莲、崔青蚓等,他们所作的佛像,很难得到社会欢迎;吴派的王小梅、顾西媚等,画得很潇洒秀媚,则见赏于一般人。
现在有人说西洋画是进步的,中国画不是进步的,我却说中国画是进步的。从汉时到六朝的人物画,进步之速,已如上述;自六朝至隋唐,也有进步可见;不过自宋朝至近代,没甚进步可言罢了。然而不能以宋朝到现今几百年的暂告停顿,便说中国画不是进步的;譬如有人走了许多路,在中途住了脚,我们不能以他一时的止步,就说他不能步行。安知中国绘画不能于最近的将来又进步起来呢?所以我说,中国画是进步的;但眼下的中国画进步与否,尚难为切实的解答罢了。
文人画之价值
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或谓以文人作画,必于艺术上功力欠缺,节外生枝,而以画外之物以弥补、掩饰之计。殊不知画之为物,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否则直如照相器,千篇一律,人云亦云,何贵乎人邪?何重乎艺术邪?所贵乎艺术者,即在陶写性灵,发表个性与其感想。而文人又其个性优美、感想高尚者也;其平日之所修养品格,迥出于庸众之上,故其于艺术也,所发表抒写者,自能引人入胜,悠然起澹远幽微之思,而脱离一切尘垢之念。然则观文人之画,识文人之趣味,感文人之感者,虽关于艺术之观念浅深不同,而多少必含有文人之思想;否则如走马看花,囫囵吞枣。盖此谓此心同、此理同之故耳。
世俗之所谓文人画,以为艺术不甚考究,形体不正确,失画家之规矩,任意涂抹,以丑怪为能,以荒率为美,专家视为野狐禅,流俗从而非笑,文人画遂不能见赏于人。而进退趋跄,动中绳墨,彩色鲜丽,搔首弄姿者,目为上乘。虽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文人画之不见赏流俗,正可见其格调之高耳。
夫文人画,又岂仅以丑怪荒率为事邪?旷观古今文人之画,其格局何等谨严,意匠何等精密,下笔何等矜慎,立论何等幽微,学养何等深醇,岂粗心浮气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但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贵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文人画中固亦有丑怪荒率者,所谓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起独立之精神,力矫软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态,以保其可远观不可近玩之品格。故谢赫六法,首重气韵,次言骨法用笔,即其开宗明义,立定基础,为当门之棒喝。至于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传移摹写等,不过入学之法门、艺术造型之方便、入圣超凡之借径,未可拘泥于此者也。
盖尝论之,东坡诗云:“论画贵形似,见与儿童邻。”乃玄妙之谈耳。若夫初学,舍形似而骛高远,空言上达而不下学,则何山川、鸟兽、草木之别哉?仅拘拘于形似,而形似之外,别无可取,则照相之类也。人之技能,又岂可与照相器具、药水并论邪?即以照相而论,虽专任物质,而其择物配景,亦犹有意匠寓乎其中,使有合乎绘画之理想与趣味,何况纯洁高尚之艺术,而以吾人之性灵、感想所发挥者邪?
文人画有何奇哉?不过发挥其性灵与感想而已。试问文人之事何事邪?无非文辞诗赋而已。文辞诗赋之材料,无非山川、草木、禽兽、虫鱼及寻常目所接触之物而已。其所感想,无非人情世故、古往今来之变迁而已。试问画家所画之材料,是否与文人同?若与之同,则文人以其材料寄托其人情世故、古往今来之感想,则画也,谓之文亦可,谓之画亦可;而山川、草木、禽兽、虫鱼,寻常目所接触之物,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譬如耳目鼻舌,笔墨也;声色臭味者,山川鸟兽虫鱼,寻常目所接触之物也;而所以能视听言动触发者,乃人之精神所主司运用也。文人既有此精神,不过假外界之物质以运用之,岂不彻幽入微,无往而不可邪!虽然,耳目鼻舌之具有所妨碍,则视听言动不能自由,故艺术不能不习练。文人之感想、性格各有不同,而艺术习练之程度有等差,此其所以异耳。
今有画如此,执涂之人而使观之,则但见其有树,有山,有水,有桥梁、屋宇而已;进而言之,树之远近,山水之起伏来去,桥梁、屋宇之位置,俨然有所会也;若夫画之流派、画之格局、画之意境、画之趣味,则茫然矣。何也?以其无画之观念,无画之研究,无画之感想。故文人不必皆能画,画家不必皆能文,以文人之画而使文人观之,尚有所阂,何况乎非文人邪?以画家之画,使画家观之,则庶几无所阂,而宗派系统之差,或尚有未能惬然者。以文人之画而使画家观之,虽或引绳排根,旋议其后,而其独到之处,固不能不俯首者。若以画家之画与文人之画,执涂之人使观之,或无所择别,或反以为文人画不若画家之画也。呜呼!喜工整而恶荒率,喜华丽而恶质朴,喜软美而恶瘦硬,喜细致而恶简浑,喜浓缛而恶雅澹,此常人之情也。艺术之胜境,岂仅以表相而定之哉?若夫以纤弱为娟秀,以粗犷为苍浑,以板滞为沉厚,以浅薄为淡远,又比比皆是也。舍气韵、骨法之不求而斤斤于此者,盖不达乎文人画之旨耳。
文人画由来久矣,自汉时蔡邕、张衡辈皆以画名。虽未睹其画之如何,固已载诸史籍。六朝庄老学说盛行,当时之文人含有超世界之思想,欲脱离物质之束缚,发挥自由之情致,寄托于高旷清静之境。如宗炳、王微其人者,以山水露头角,表示其思想与人格,故两家皆有画论。东坡有题宗炳画之诗,足见其文人思想之契合矣。王廙,王羲之、献之一家,则皆旗帜鲜明。渐渐发展,至唐之王维、张洽、王宰、郑虔辈,更蔚然成一代之风,而唐王维又推为南宗之祖。当时诗歌论说,皆与画有密切之关系,流风所被,历宋元明清,绵绵不绝,其苦心孤诣,盖可从想矣。
南北两宋,文运最隆,文家、诗家、词家彬彬辈出,思想最为发达,故绘画一道亦随之应运而兴,各极其能。欧阳永叔、梅圣俞、苏东坡、黄山谷,对于绘画,皆有题咏,皆能领略;司马君实、王介甫、朱考亭,在画史上皆有名:足见当时文人思想与绘画极相契合。华光和尚之墨梅,文与可之墨竹,皆于是时表见。梅与竹不过花卉之一种。墨梅之法自昔无所闻,墨竹相传在唐时已有之。张璪、张立、孙位有墨迹;南唐后主之铁钩锁、金错刀,固已变从来之法;至文湖州竹派,开元明之法门,当时东坡识其妙趣。文人画不仅形于山水,无物不可寓文人之兴味也,明矣。
且画法与书法相通,能书者大抵能画,故古今书画兼长者,多画中笔法与书无以异也。宋龚开论画云:“人言墨鬼为戏笔,是大不然。此乃书家之草圣也。岂有不善真书而能作草者?”陆探微因王献之有一笔书,遂创一笔画。赵子昂论画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又赵子昂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答曰:“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柯九思论画竹:“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南唐后主用金错书法画竹。可见文人画不但意趣高尚,而且寓书法于画法,使画中更觉不简单。非仅画之范围内用功便可了事,尚须从他种方面研究,始能出色。故宋元明清文人画颇占势力,盖其有各种素养、各种学问辏合得来。即远而言之,蔡邕、王廙、羲、献,皆以书家而兼画家者也。
倪云林自论画云:“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又论画竹云:“余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是与非?”吴仲圭论画云:“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由是观之,可以想见文人画之旨趣与东坡若合符节。元之四大家,皆品格高尚,学问渊博,故其画上继荆、关、董、巨,下开明清诸家法门。四王、吴、恽都从四大家出。其画皆非不形似;格法精备,何尝牵强不周到,不完足?即云林不求形似,其画树何尝不似树,画石何尝不似石?所谓不求形似者,其精神不专注于形似,如画工之钩心斗角,唯形之是求耳;其用笔时,另有一种意思,另有一种寄托,不斤斤然刻舟求剑,自然天机流畅耳。且文人画不求形似,正是画之进步。何以言之?吾以浅近取譬:今有人初学画时,欲求形似而不能,久之则渐似矣,久之则愈似矣,后以所见物体记熟于胸中,则任意画之,无不形似,不必处处描写,自能得心应手,与之契合。盖其神情超于物体之外,而寓其神情于物象之中。无他,盖得其主要之点故也。庖丁解牛,中其肯綮,迎刃而解,离形得似,妙合自然。其主要之点为何?所谓象征symbol是也。
征诸历史之经过,汉以前之画甚难见,三代钟鼎之图案与文字,不过物象之符记,然而近似矣。文字亦若画,而不得谓之画。汉之石画,古拙朴鲁,较三代则又近似矣。六朝造象,则面目衣纹俨然画家法度,此但见于刻石者也;若纸本缣素,则必彩色工丽。六朝进于汉魏,隋唐进于六朝,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趋势。而求工之一转,则必有草草数笔而摄全神者。宗炳、陆探微之有一笔画,盖此意欤?宋人工丽,可谓极矣。如黄筌、徐熙、滕昌祐、易元吉辈,皆写生能手;而东坡、文与可极不以形似立论。人心之思想无不求进,进于实质而无可回旋,无宁求于空虚以提揭乎实质之为愈也。以一人之作画而言,经过形似之阶级,必现不形似之手腕。其不形似者,忘乎筌蹄,游于天倪之谓也。西洋画可谓形似极矣!自十九世纪以来,以科学之理研究光色,其于物象,体验入微,而近来之后印象派乃反其道而行之,不重客体,专任主观。立体派、未来派、表现派联翩演出,其思想之转变,亦足见形似之不足尽艺术之长,而不能不别有所求矣。或又谓文人画过于深微奥妙,使世人不易领会,何不稍卑其格,期于普及耶?此正如欲尽改中国之文辞以俯就白话,强已能言语之童而学呱呱婴儿之泣,其可乎?欲求文人画之普及,先须于其思想品格之陶冶。世人之观念,引之使高,以求接近文人之趣味,则文人之画,自能领会,自能享乐。不求其本而齐其末,则文人画终流于工匠之一途,而文人画之特质扫地矣。若以适俗应用而言,则另有工匠之画在,又何必以文人而降格越俎耶?
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所谓感情移人,近世美学家所推论视为重要者,盖此之谓也欤!
绘画源于实用说
绘画源于实用之主张,为我一人之私意。近人多谓绘画徒资美观。诸君试观尺页、手卷、条幅等,所有之山水、花鸟等,何莫非含有玩赏之意。但古时不尽然,绘画固为美观,若特写一幅以供玩赏,古则无之。今通常所区别者,图与画为二。图资记述,画资玩赏。规画山川、房屋式样,图也,非画也。关于图者,今可分三种:
图之用:
(一)记述 记述事以图者,如记物件、画像皆是;
(二)考证 制度、物品,作图以资考证;
(三)说明 意义太多、难于辨别者,绘画以为说明。
由上观之,图包括者多,而画包括者少。古时图、画相合,现世文明日甚,故区而为二。然古时玩赏画少,而实用多图,则可断言也。
图与画之外另有一种,西文曰design,日本人译为图案画。中国虽无是名,而实早有此种画法,用在装饰。贝季美先生前日所云,取各种自然之物,配于器皿、房屋之上,以为装饰,即此是也。考之于古,为数甚多,抑亦最早;其次为图;发达最后者为画。试举数证说明之。《尚书》:“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此为图案。衮衣绣裳,如“王后祎衣、夫人揄狄”皆是,“有虞氏服韨,夏后氏山,殷火,周龙章”等类。有在衣裳者,又有在旗常、钟鼎、车服者,自三代两汉以来,见于古书者甚多,皆为吾国古时有图案之证明。并非徒供玩赏而以空画独立者,乃附之于实器,用为美观,其主要之目的则在切于实用也。
除装饰之图案画外,又有所谓图者证之。古书又有数说。《周礼》:“司书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九职、九正、九事,邦中之版、土地之图,以周知出入百物。”又:“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凡此皆为记事之图。有农产品图、工商品图及地理之图,皆为一国之统计。秉国钧者所不可不知,其切于实用为何如也?汉兴,萧何首重图籍。此外有“吴孙子兵法图、楚兵法图、周易新图、周易普玄图”(第一种),“三礼图、冠服图、周室王城、明堂、宗庙图,毛诗草木图”(第二种)。第一种言方法,言精理,非此不足以说明;第二种写位置,写形状,非此不足以考证。甚至玄妙之图,若诸葛武侯之八阵图,归于兵法。细小之图,若棋图、髀图,关于算学,亦说明之类也。他若毛诗古圣贤图、春秋盟会图,一则容貌言动藉图以纪,一则盘迂进退藉图以传。虽有烦复之事,得此亦可不忘。此记述类也。
汉时复图功臣于麒麟阁,及凌烟阁功臣图,皆为一代巨制。孔子问老图,则关于掌故;云气图、日月薄蚀图,则关乎天文。此等图画,虽非图案装饰,然亦不离乎实用方面。沿至于唐,尚是如此。唐时画历史图、风俗图、天文地理图,皆少玩赏意。最盛行者为人物,其次为故事,犹为记述之意。且其画之所在,非如今之册页、手卷也,大多数画在壁间,是名画壁。大寺大殿之墙上,皆有名手之绘画,或状风俗,或状山川形势,至故事之冗长者,或连续数壁而为一套。是皆原有装饰之意,虽非图案,而实含有图画实用之意。唯是时始渐渐有画出现。古时图多画少,至是而画稍觉发达。盖名人画本之中,渐有名虽是图而实为画者。若《斗鸡图》《张萱伎女图》《乳母将婴儿图》《相马图》《按羯鼓图》,皆空写而无实事,毫无考证记述之价值也。唯此等画本,唐人偶或有之,为数甚少且多画于绢素,布诸幛子,亦切于装饰实用。杜工部有题山水幛子诗。幛子者,以绢素为之,幛一屋为二屋。唐时房屋之建筑,如今日本式,上楹相通,欲区一室为二,则用幛子幛于中间,日本今尚存此俗。吾国人亦有购者,大都用一大幅,幔于木框,两面作画,有以之蔽于屋之一部者,全为装饰之
用,是其与图案同而实非图案也。斯盖既有装饰而复有玩赏意者,有画之意矣。幛子之外,又有屏风。六曲屏风,亦为器具装饰之一。宋时徐熙有铺殿器,不讲笔法,而以彩色铺满一殿为要。以图画之体裁,含装饰之性质。是画为屋之一部分,亦实用也,而非徒资观览矣。今吾国以幛及屏风悬在墙壁,屏风改为挂屏,幛子改为中堂。挂屏、幛子本为房屋一部分之实用装饰品,今变为装饰玩赏品。(对联意亦同,曰楹联,曰楹贴,所以装饰柱者。今于无楹处悬之,失古意矣。)故室蔽以屏,以别内外者也,别以障以分室也,其初皆源于实用。若不用幛而用为幛,不用屏而用为屏,皆在后起,故曰绘画源于实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