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些人,他的灵魂太优美,太可爱,而又柔又脆;仿佛一缕轻云,只能远远地照瞩人间,徘徊天上;一堕人世,能立刻感到他的不相宜,不在行,结果是遭受种种摧残挫折,人类的或自然的,而以他的痛苦,他们的不幸替人间留下了美丽的昙花一现。
雪莱死于海,济芝死于贫病及批评的残酷,徐志摩死于飞机,方玮德死于病疾的苦痛,都使我们有这种昙华一现的惨痛的感觉。
方玮德真是一个可爱的大孩子!这样地具有孩子气,孩子心,一片天真,以孩子的口吻随嘴诌出美丽的谎,唱出美丽的诗歌,在我生平还只见他一个。而他竟以极深苦痛的病匆匆的死,令人真是痛心。
九姑方令孺到北平看他的病,回来说:“他的病是没有希望了。每天上午比较清醒,下午就沉沉昏睡,身体上的痛苦是不忍说的。然而他清醒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同医生打趣,诙谐百出,明明晓得死在眼前,却忘记它的存在;并不是不怕死,却是只有一刻生机,即有十分生趣,脸上颜色鲜艳,神采如虹,表现从未见过的美丽,令人忘掉了那头脸下面的瘦体如柴及不可名言的痛楚。”啊,这真是象征了一个美丽天真的心灵对这残酷世界的超越与胜利。
玮德去夏带病到北平去,是准备同他的见面仅仅数次而情书已通数百的爱人黎女士(宪初),(他们的情书,玮德曾让我窥读一部分,我看在现代新文学里尚未见过这样情文并美的情书)正式订婚,不料他到北平不久就病倒了,黎女士尽心服侍,数月不懈,鞠躬尽瘁,人所不堪,真正表现了伟大的牺牲的精神的爱,她是玮德短短的生命中唯一幸福与最后的安慰。她给予玮德这灰色苦痛的人生上一幅温柔的金色轻绡,使玮德能对生命谅解。
然而这话错了,玮德始终是热爱生命的,始终是随时忘痛苦以博得生命的欢笑与光彩的,他所到处,满室春风,所以没有人见着他而不欢喜他,人人爱他的笑靥,爱他的一团孩气,爱他的天生的潇洒。所见他的死耗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感到一种突然的心痛如割,仿佛割去了我们的一种珍宝,只觉得是不可信,不可思议,不懂造化何以这样无情,就不肯让给这么一个可爱的青年,与世无争与世无害的人多活两年,让他在二十几年不断的疾病痛楚中稍稍享受一点人生,享受一点恋爱?让他写几首不害人不误国的白话诗!
提起他的白话诗,真是新文学里的粒粒珍珠。情致的热烈而潇洒,文字的流丽飘逸,节奏韵律完全来自他一片天真的心,反对白话诗的人如果真肯虚心读它,恐怕也可以改变他们的顽固成见。(可惜还没有有识的书店肯将他自订的诗集本出版,然而他的诗之可以长存是无疑的。)
昙花一现的方玮德,你的灵魂同你的诗一样的美丽永远映现在爱美的人们的心里。
(原载《文艺月刊》第7卷第6期,193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