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在国际艺术界受到特别的重视,与油画差不多。别的国家,像以前的希腊、埃及,他们的书法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但不能发展成为像中国这样一种艺术。这一点是有很多条件。中国的笔墨、中国的书法的传统、中国字,是象形的。有象形的基础,这一点就有艺术性。中国的文字渐渐地越来越抽象,后来就不完全包有“象形”了,而“象形”、“指示”等只是文字的一个阶段。但是,骨子里头,还保留着这种精神。中国书家研究发展这种精神,成为世界上独特的艺术,也是值得注意的,并且艺术发展境界之高。像王羲之,中国人对他的崇拜,尤其是从前唐太宗对他那么重视,那真是少有的。唐大宗把他的书法看得比任何艺术都高了,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书法艺术,中国周围国家都有,如朝鲜、日本,尤其是日本人,也很讲究的。日本人对书法(书道)研究特别注意。中国书法的内容也很丰富,有很多书体,境界的发展是没有一定的止境的,将来还会有新的书体,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并且,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风格,这一点是值得研究的。我们中国人对艺术的研究也特别注意到书法的艺术,因为这是中国的一个特有的方面,如像印度的文字,就还不能成为书法的艺术,所以这也是值得世界好好研究的问题。
书法的性质问题,我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等文章中涉及到,可以作为你们研究的参考。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因此,中国的书法,不像其他民族的文字,停留在作为符号的阶段,而是走上艺术美的方向,而成为表达民族美感的工具。这也可说是中国书法的一个特点。中国的画,画与书法,差不多是分不开的,绘画的发展,越来越与书法联系起来,画的价值往往与书法的价值结合在一起。其他民族的文字,如拉丁文,是抽象的符号。中国书法的抽象中间还有象形,有象形的文字,象形的东西就有了艺术的基础了。中国书法的发展,后来的用笔、结体、章法、一点一划,越来越讲究,发展到很高的艺术境界。从前的传统,由王羲之的楷书、行书下来,同时在北方,北魏的隶书,也是承继着古代篆隶下来的。这里面内容也还是很丰富的。这个中国书法的艺术,是最值得中国人作为一个特别的课题来发挥的。从前,日本人对中国书法很重视,后来,有些西洋人本来与中国书法距离很远,但也有些还真正研究的东西。我记得在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有一个美国人,就对中国的书法特别感兴趣,作了不少研究。
中国书法的理论,如我曾提到过的欧阳询结体三十六法,也是中国的传统下来的,书法理论的材料非常丰富,这也是很特别的,在别的国家,任何哪国也没有这么回事,对书法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只有中国有,而且特别高,就因为它有着很高的美学价值。
(1983年4月,丁羲元整理)
我和艺术*
我与艺术相交忘情,艺术与我忘情相交,凡八十又六年矣。然而说起欣赏之经验,却甚寥寥。
在我看来,美学就是一种欣赏。美学,一方面讲创造,一方面讲欣赏。创造和欣赏是相通的。创造是为了给别人欣赏,起码是为了自己欣赏。欣赏也是一种创造,没有创造,就无法欣赏。六十年前,我在《看了罗丹雕刻以后》里说过,创造者应当是真理的搜寻者,美乡的醉梦者,精神和肉体的劳动者。欣赏者又何尝不当如此?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万物静观皆自得”。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艺术欣赏也需澡雪精神,进入境界。庄子最早提倡虚静,颇懂个中三昧,他是中国有代表性的哲学家中的艺术家。老子、孔子、墨子他们就做不到。庄子的影响大极了。中国古代艺术繁荣的时代,庄子思想就突出,就活跃,魏晋时期就是一例。
晋人王戎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创造需炽爱,欣赏亦需钟情。记得三十年代初,我在南京偶然购得隋唐佛头一尊,重数十斤,把玩终日,因有“佛头宗”之戏。是时悲鸿等好友亦交口称赞,爱抚不己。不久,南京沦陷,我所有书画、古玩荡然无存,唯此佛头深埋地底,得以幸存。今仍置于案头,满室生辉。这些年,年事渐高,兴致却未有稍减。一俟城内有精彩之艺展,必拄杖挤车,一睹为快。今虽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犹不忍释卷,以冀卧以游之!
艺术趣味的培养,有赖于传统文化艺术的滋养。只有到了徽州,登临黄山,方可领悟中国之诗、山水、艺术的韵味和意境。我对艺术一往情深,当归功于孩童时所受的熏陶。我在《我和诗》一文中追溯过,我幼时对山水风景古刹有着发乎自然的酷爱。天空的游云和复成桥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亲密的伴侣。风烟清寂的郊外,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是我同几个小伙伴每星期日步行游玩的目标。十七岁一场大病之后,我扶着弱体到青岛去求学,那象征着世界和生命的大海,哺育了我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时光……
艺术的天地是广漠阔大的,欣赏的目光不可拘于一隅。但作为中国的欣赏者,不能没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外头的东西再好,对我们来说,总有点隔膜。我在欧洲求学时,曾把达·芬奇和罗丹等的艺术当作最崇拜的诗。可后来还是更喜欢把玩我们民族艺术的珍品。中国艺术无疑是一个宝库!
多年以来,对欣赏一事,论者不多。《指要》一书,可谓难得。书中所论,亦多灼见。受编者深嘱,成此文字,是为序。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日于北京大学未名湖畔
————————————————————
* 本文是作者为《艺术欣赏指要》(江溶编,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一书所作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