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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魏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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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屈原以后,至汉代之末,几无一个重要的大诗人出现。汉代的诗歌,前章已略述其概,大概西汉之诗人,刘彻的天才是很高的,其他若韦孟、韦玄成之诗,都是教训垂谏之意,而无诗的美趣,不足使我们注意;梁鸿诸诗,却较韦氏诸作为胜,然除《五噫》外也都不甚成功。东汉之诗人,则推班固、傅毅、张衡、蔡邕、蔡琰诸人。然两汉的这一班诗人,所作都仅数首,自不能当大诗人之称。

建安时代

同时,有《铙歌》18曲者,作者的姓氏已不传,其中有数曲,可算为很好的诗,《战城南》与《有所思》二曲尤好: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裵回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战城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绐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犬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有所思》)

又有《古诗十九首》者,始见于《文选》,题为无名氏作,几乎没有一首不是好的。徐陵的《玉台新咏》始以其中之8首为枚乘所作,又以《冉冉孤生竹》一首为傅毅之辞。又有题为苏武、李陵所作之诗10余首;苏武诗4首,及李陵《与苏武诗》3首见《文选》,其他各诗见《古文苑》。更有题为古诗者许多首,俱为无名氏作。这些诗,也都是辞华焕发而蕴情至深的。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古诗十九首》之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诗)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李陵《与苏武诗》)

《古诗十九首》中所谓枚乘作的数首,上章已辩明必非乘所作,至于称为傅毅之作的一首,恐亦系臆测之辞。苏武、李陵诸作,虽见于《文选》,然《汉书·苏武李陵传》中并不载苏、李二人之诗,仅言武还汉时,李陵置贺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因起舞而歌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泣下数行,遂与武决。《艺文志》中亦不言陵及武有诗篇。当时,苏、李的故事,盛流传于知识阶级及民间,果苏、李作有这许多诗,班固当然不会不知,既知也不会不录入传中或载入《艺文志》中的。何以固时尚不知有这些诗,而至数百年后萧统诸人之时反倒知道?以我所见,苏、李之时,绝不会产生那样完美的五言诗。大约这些诗必为后人所作,而被昭明诸人附会为其故事感人至深的苏、李二人所有的。细读各诗,更可见他们全非出于苏、李之手笔。如苏武之诗:“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他赴匈奴,系出使,并非出战,何以言“行役在战场”?又他的《别李陵》 :

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

所谓“二凫俱北飞”何意?他们既当相别,那么,相别之后,武则至汉,陵则在胡,正是一秦一胡,何以诗中却说“一别如秦胡”呢?

大约此种完美的五言诗,在西汉绝不会发生。最初的五言诗作家最早当生在东汉之初期。班固的《咏史》“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是较可靠的最初的五言诗。自此以后,此种诗体,流传渐广,渐代四言体及“楚辞体”,而占领了诗的领土。然其盛时,似当在建安(196—219)前后。钟嵘在他的《诗品》中说:“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也许《十九首》等古诗,竟是建安中曹、王诸人所制也未可知。

以此完美的五言体所作的叙事诗,有《陌上桑》《妇病行》《孤儿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等,这些诗的作者的姓名,今亦不可知。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裳,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巾著帩头;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陌上桑》)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为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府吏长跪答:“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阿母得闻之,捶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赴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娶……”……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这些诗大约也都是建安时期的作品。《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一首,可算是中国第一首长诗。其序言:“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伤之,为诗云尔。”则其作者当在建安中,或系当时民间流行之唱辞,后来诗人为之润饰者。

综言之,自屈原以至汉末,实无一个可称得大诗人的重要作家出现。直到了建安之时,才有大诗人曹植与曹操、曹丕、王粲、刘桢等起,而以曹植为尤伟大。

曹氏三诗人

曹氏的三诗人操、丕、植,其风格与情思俱远高出于当时的诸作家。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生于公元155年,死于公元220年。少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后掌兵权,渐破灭群雄,专汉政。操天才甚高,虽常在军中,征讨不休,而所作殊佳,极豪逸悲凉之致。其《短歌行》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苦寒行》 :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尤为有慨慷悲壮之美。丕、植俱为其子。

曹丕,字子桓,操之长子,8岁能属文。操死,继立为魏王,受汉禅,于公元220年即位。所为诗,佳者亦不少;《善者行》 :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及《杂诗》 :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可为一例。又作《典论》,其中《论文》一篇,评论当时文士,所见甚高。中国的文学评论,存于今者,当以此篇为最古。

曹植,字子建,生于公元192年,死于公元232年。其作品不唯为曹氏三诗人中的最伟大者,且亦为当时诸文士的领袖,世称“天下共有才十斗,子建独有其八。”实则其词彩绚耀,才华高旷,并世之诗人固无及者,即六朝初唐之诗人,除陶潜外,恐亦无其肩比。钟嵘言:“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诗品》)诚哉,六朝诸诗人,谁不曾映子建之余晖者!植性简易,不治威仪,操于诸子中特宠爱之,几欲立之为太子者好几次。卒因丕之善于矫饰,遂不立植而立丕,丕因此怨植,及即位,即杀植之至友丁仪、丁廙,又贬削植之爵位。植常悒悒无欢。明帝时,封陈王,不久,即发疾卒,年四十一,谥曰思。

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今传集10卷。植之诗,情绪既真挚迫切,铸词又精妙美适。如: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时不开,贱妾当何依!(《七哀》)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赠丁仪》)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侍太子坐》)

这几首随意举出,不一定是他最好的诗;然即由这几首里,我们亦可看出他的作品的极可注意的两点:其一,像“流光正徘徊”“时雨静飞尘”等的独创的铸句与用字法,是古诗人所极少有的,独子建常用之,然却用得极自然,极适合,绝不见雕斫与牵合的缝痕,这是他最大的成功之一点;其二,在诗歌中,对偶的句子,子建亦用得很多,像“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虽不如后来齐、梁、陈、唐的诗人对得那样地准确整齐,然实为他们的先驱,开辟了这条诗歌中的对偶的路给他们走。这是子建有最大的影响于后世的地方——虽然这影响不是什么好影响。不过在子建的诗里,这种对偶的句子,我们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得可爱,这也是因为是写得自然适合而并不强凑强对的缘故。

与曹氏三诗人同时者,有建安七子及杨修、繁钦诸人。建安七子者,为孔融、王粲、徐幹、陈琳、阮瑀、应玚及刘桢,他们都是生于建安中,且大半都是为曹操所引用者。曹丕曾论及他们,谓: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骡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典论·论文》)

这几个人都不能胜于曹氏父子,至较之子建,则子建为清光泻地的明月,粲等则闪熠的群星而已。杨修诸人所造亦未能过于七子。

魏晋诗人

建安之后,至陶潜未出之时,诗人之著者有嵇康、阮籍、张华、傅玄、陆机、潘岳、左思、刘琨、郭璞诸人。

嵇康,字叔夜,谯国钟人,生于公元223年,死于公元262年。好老庄,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唯与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友善,常为竹林之游,世谓之“竹林七贤”。康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时司马氏欲篡魏,思剪除其宗室姻亲,遂藉细故杀康。康之诗,喜说玄理,然亦时时有旷逸秀丽之句,如《赠秀才入军》19首中的一首: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又一首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诸句,俱为他的最好的诗的例子。他又为上古以来高士作传赞。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人,生于公元210年,死于公元263年。志气宏放,任性不羁,常闭户读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尤好庄老,嗜饮酒。高贵乡公时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以酒自隐,乃求为步兵校尉,远世避害。所作以《咏怀诗》80余首为最著,虽未必每首都是好的,然秀逸的、美好的诗却不少,如: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鸣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八十二首》之一)

等,尤为后人所传诵。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生于公元232年,死于公元300年。辞藻温丽,朗瞻多通。初著《鹪鹩赋》,为阮籍所叹赏,由是知名。晋时为黄门侍郎,力赞伐吴之议,果灭吴而天下归于一。后为太子少傅,被孙秀等所害。华所作有《博物志》10篇。其诗华整,“多儿女之情,少风云之气”。如:

居欢惜夜促,在慼怨宵长。抚枕独吟叹,绵绵心内伤。

巢居觉风飘,穴处识阴雨。未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俱见《情诗》)

诸句,可见他的作风的一斑。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阳人,与张华同时,生于公元217年,死于公元278年。初为弘农太守,入晋为驸马都尉,迁太仆。尝作《傅子》百余卷,为当时有特见的论文家。其诗有古乐府的风格,朴质自然,不涉靡丽,而情感深挚动人,如他的《短歌行》 :

长安高城,层楼亭亭,干云四起,上贯天庭,蜉蝣何整,行如军征;蟋蟀何感,中夜哀鸣;蚍蜉愉乐,粲粲其荣。寤寐念之,谁知吾情!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与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可为一例。

陆机与潘岳略后于张、傅,其作风则与张、傅甚异;张、傅古朴,而潘、陆则繁缛富丽。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生于公元261年,死于公元303年。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张华深爱重之,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当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后司马颖与司马颙起兵讨司马乂,以机为河北大都督,因战败,被宦者孟玖诬杀。机当时与弟云齐名,时称“二陆”,然云之诗远不如机。机虽时伤于缛丽,然常亦有轻俊之作,如《猛虎行》 :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之类者。他又作《文赋》,是有名的文学评论之一。以最不易达意的文体,而畅丽地叙他的文学见解,不能不谓之成功。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幼称奇童,长善为诗。为散骑常侍,与石崇等友,酬吟不绝。司马伦辅政时,孙秀用事,以旧怨杀崇及岳,时为公元300年,亦即张华被杀之一年。岳所著有《西征赋》《闲居赋》,又善为哀诔之文,然其不朽之作,当为《悼亡诗》,这是他从极深挚的情感里流泻出来的,是他的呜咽的哭声,是他的悲苦的诉语。我们读至: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仲惊惕。

……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月朗何胧胧。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谁能不凄然与之表同情!如遇与他同情景的人,则直欲悲哭而不忍卒读了。像这种至情的作品,在充满了刻板的、虚伪的情感的中国诗歌中,真可算为极珍异的宝石。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与潘、陆同时,曾被征为秘书郎。其巨作《三都赋》,至十年乃就。其赋出时,人竞相传写,致使洛阳纸价一时为之贵。然此种作品,在今视之却殊无大价值。其诗则世人都称许其《咏史》8首,然此等作品亦无甚意义。若如: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招隐》)

之句,乃真为其可传之作耳。

同时又有张载、张协兄弟,亦善为诗,而协较其兄得名为盛,如: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张协《杂诗》)

亦其有名之句。此外张翰、孙楚、夏侯湛、石崇、曹摅诸人,亦以能诗名,然都无特加以叙述的必要。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其卒年较诸人为后,生于公元270年,卒于公元317年。初为司隶从事,常与石崇等酬唱。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后进司空,为段匹磾所杀。他的诗,因曾经历五胡之乱,遂不觉变为慷慨悲壮的,如: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扶风歌》)

可为一例。

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与刘琨略同时,而卒年为后,生于公元276年,死于公元324年。好古文奇字,并通五行、天文、卜筮之术。后为王敦所杀。其辞赋为东晋之冠,其《山海经注》等亦极著名,其诗则以《游仙诗》14首为最好。《游仙诗》诚为超逸而具特异的风格与情调之作,如:

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可为一例。

此时前后,清谈之习甚盛,士大夫皆贵黄、老。此风嵇康、阮籍时已开其端,后乃益炽。正如钟嵘所言:“于时篇作,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序言)所以郭璞之后几近七八十年(公元324年至公元400年的略前)无重要诗人出现。最后乃得陶潜。

陶潜

陶潜可谓六朝中最伟大的诗人,除曹植外无可与之比肩者。他的出现,可谓异军突起,其作品乃绝不类于前代的作家,亦绝不类于并世及后来的诸诗人,如孤鹤之展翮于晴空,如朗月之静挂于午夜,所谓“超然寡俦”者,潜足以当之无愧。大抵六朝诗人不是工于拟古,仿古诗乐府,便是涂饰繁丽之辞,雕琢精工之语,失了诗的自然真璞之美。独潜则绝不熏染这种习惯,萧疏自在,随笔舒写其欲写的情思,而无不绝工。辞虽平淡,无故作奇丽的句子,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语)。黄庭坚言:“谢康乐,庾义成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这是确切不移之评语。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一语,人盛称之;他苦思半生,仅能于睡梦中得此一句较自然的句子,至于潜则无语不是如此之自然真切。

陶潜,字渊明,或谓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生于公元365年,卒于公元427年。少有高趣,“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五柳先生传》)。曾出就吏职,一度为彭泽令,不乐居官,赋《归去来兮辞》,自解归,遂不复出仕。有集8卷,萧统盛称之,为之作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之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之一)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来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之一)

由这几首诗,可以看出他的作风的一斑。他的《闲情赋》 :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元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装。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虽萧统评它为陶潜作品中的“白璧微瑕”,然此赋实为最好的情诗之一。统之见解殊迂腐可笑。苏轼评他为“强作解事”,未为委屈他。

陶潜以后的诗人有颜延之、谢灵运、谢惠连、鲍照等。再后,则沈约等起,诗体为之大变;沈约等都归入下一章中讲,这里只叙到在他以前的诸诗人。

颜延之,字延年,琅琊临沂人,生于公元384年,卒于公元456年。与谢灵运俱以词采齐名,时称“颜谢”。延之曾为始安太守,及永嘉太守,最后为秘书监、光禄勋太常。其诗追踪潘、陆的靡丽,而更过之,时称他的作品为“错彩镂金”。如:

婺女俪经星,常娥栖飞月。惭无二媛灵,托身侍天阙。阊阖殊未晖,咸池岂沐发。(《为织女赠牵牛》)

等类的文句,殊觉得雕斫过甚,毫无生气。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生于公元385年,卒于公元433年。晋名将谢玄之后,袭封康乐公。入宋降爵为侯,起为散骑常侍。后出为永嘉太守,不久,又弃职居会稽,以游放歌诗自娱。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最后,以受诬,兴兵反抗,失败被杀。他的诗与延之同病,亦伤于靡丽,而无自然高远的情致。如他的《登池上楼》,世所盛称: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然我们读之,终觉得累重而无诗的真趣。他的族兄瞻、族弟惠连亦善为诗。瞻没有什么天才,惠连的诗,则较灵运的为自然、真朴而有生气。

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天,绿柳舒荑。(《秋胡行》)

自较“园柳变鸣禽”好得多。他的《祭古冢文》及《雪赋》尤为当时人所称。又有谢庄,亦以诗名,但其作风终不能脱“颜谢”的范围。

鲍照,字明远,约生于公元421年,约卒于公元465年。初为刘义庆佐史,后为中书舍人。与其妹令晖同以诗名。照尤以拟古乐府诸作见称。此种拟古之作品,本无他自己的生命,不足论。其诗则较“颜谢”为平易朴静。钟嵘论照:“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诗品》)然照之不“清雅”而近于“险俗”,正在他的较“颜谢”无生气的雕斫品的高出处。如他的《咏燕》 :

可怜云中燕,旦去暮来归。自知羽翅弱,不与鹄争飞。寄声谢飞鹄,往事子毛衣。琐心诚贫薄,叵吝节荣衰。阴山饶苦雾,危节多劲威。岂但避霜雪,当儆野人机。

自较涂浓绿深红,镂精金璞玉之“颜谢”的诗为好。

吴声恋歌

这个时代(晋宋之时),有所谓“吴声歌曲”者,系当时南方民间盛传之歌辞,大部分都是恋歌——极好的恋歌。自《诗经》之外,像这种真挚的恋歌,中国的诗坛上是绝少有的。这种恋歌,重要者有《子夜歌》《子夜四时歌》《懊侬歌》《华山畿》《读曲歌》等。

《子夜歌》者,《唐书乐志》谓系晋曲。“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乐府解题》言:“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今所传者,《子夜歌》有42首,《子夜四时歌》有75首,《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各2首,《子夜变歌》3首。

今日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以上为《子夜歌》)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春)

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夏)

初寒八九月,独缠自络丝。寒衣尚未了,郎唤侬底为?(秋)(以上为《子夜四时歌》)

《懊侬歌》今传者14首。《古今乐录》曰:“《懊侬歌》者,晋石崇绿珠所作,唯‘丝布涩难缝’一曲而已。后皆隆安初民间讹谣之曲。”

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还君华艳去,催送实情来。(《懊侬歌》之一)

《华山畿》今传者25首。《古今乐录》曰: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装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扣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这段悲惨的恋爱故事的后段太神奇,不足信,大约是后人附会的;也许此故事竟是臆造的。但此曲中,可爱的恋歌却不少: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一坐复一起,黄昏人定后,许时不来已。

不能久长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

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以上《华山畿》)

《读曲歌》今传者89首。此歌的起源,有不同的二说:

第一,《宋书乐志》曰:“ 《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车,误杀刘第四’是也。”

第二,《古今乐录》曰:“ 《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声歌。或因酒宴,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

此二说未知孰是。但民间的歌曲本无什么明了的起源。各史《乐志》及《古今乐录》《乐府解题》各书的话,大抵都是臆测的,不大靠得住的。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忆欢不能食,徘徊三路间,因风觅消息。

嘘欷暗中啼,斜日照帐里。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尔。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以上《读曲歌》)

文学家

这个时代的散文作家,且在最后提一下。

历史家甚多。初有谯周,作《古史考》,薛莹、韦曜、华覈共撰《吴书》。

周为蜀人,字允南。在蜀为仆转家令,入魏为阳城亭侯。

莹、曜及覈,俱为吴人。曜为孙皓所杀,莹则随孙皓降曹,授为散骑常侍。莹又著书8篇,名曰《新议》。

晋初,有皇甫谧著史书及传记甚多。谧,字士安,安定朝那人,性淡泊,累征俱不出仕,自号玄晏先生。所作有《帝王世纪年历》《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及《玄晏春秋》。

又有陈寿,时称为大历史家,作《魏吴蜀三国志》,论者谓其善于叙事,有良史之才。又撰《古国志》50篇,《益都耆旧传》10篇。陈寿,字承祚,亦蜀人。少时师事谯周。晋初为佐著作郎,出补阳平令。他的《三国志》至今仍认其为不朽的巨著,然其体例总不出司马迁与班固的范围。

略后,有袁宏,字彦伯,曾仿荀悦的《前汉纪》作《后汉纪》30卷,又作《竹林名士传》3卷。

宏后,有何承天,东海郯人,曾为宋的著作佐郎,撰国史,当时称为名史家。

又有徐广,字野民,作《晋纪》46卷。

又有裴松之,字世期,河东闻喜人,注陈寿的《三国志》,又作《晋纪》。其子驷,亦注司马迁的《史记》。

同时,北朝有崔浩,字伯渊,作《国史》30卷。因记事不善讳饰,北人忿怒,浩被杀,兼夷灭全族。为历史上最惨酷的文字狱之一。

略后,有范晔,字蔚宗,顺阳人,初为秘书监,因事出为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其体例亦不出于司马迁、班固的范围。后晔因欲拥彭成王义康为帝,被杀。

同时,有刘义庆者,宋之宗室,封临川王,撰《徐州先贤传》及《世说新语》。《世说新语》中颇多名隽之言。

又有臧荣绪,东莞莒人,隐居不仕,括东西晋的史事为一书,凡纪录纪传111传,为时所称。

论文家却不甚多。

曹丕作《典论》,前已讲过。

后有傅玄,作《傅子》,为内、外、中篇,凡有四部六录,合140首。

玄之后有江统者,字应元,陈留圉人,为晋时最具深虑远识的政论家,曾作历史上著名的《徒戎论》。当时政府不用其言。未及10年,五胡果乱华,如统所料。

统之后有葛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著《抱朴子》,凡内、外篇8卷,内篇论神仙修炼、符箓劾治诸事,外篇则论时政得失,人事臧否。

这些作家的思想,俱不能出儒家的范围。

大抵此时代的散文殊不发达,史学则拘守迁、固之成规而不敢稍有缅越,论文则多伤于文字的俳偶,不易畅达所欲言,而作者的思想亦无可特加以注意的必要;远不如其诗歌之时有好的伟大的作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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