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小说,其开始较戏曲早得多,但其完成之时却较戏曲为后;如在《庄子》《列子》一类的书中,已有好些很有趣的小说似的叙写了,而其伟大的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类,却在元代杂剧已发达至顶点,长剧的“传奇”也已出现了之后,才出现于世。在《三国》《水浒》《西游》之前,中国也未尝无小说的一种东西,不过它们的重大与成功,却绝不能与《三国》《水浒》等几部伟大作品相比匹。
《汉书·艺文志》的《诸子略》里,载有小说一家,所录自《伊尹说》以下至《虞初周说》凡15家,1380篇。现在这些东西已片言只字无存,所以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内容究竟如何。尚存于今的小说,最古的是《燕丹子》,系叙燕太子丹欲报秦仇,遣荆轲入秦刺始皇的事。略后则有托名于东方朔所作的《神异经》与《海内十洲记》,托名于班固著的《汉武故事》与《汉武内传》,又有题为郭宪撰的《别国洞冥记》,题为伶玄撰的《飞燕外传》,无名氏撰的《杂事秘辛》,及赵晔的《吴越春秋》,袁康的《越绝书》等,以上俱传为汉时的人所作。其中,除《杂事秘辛》为明杨慎所伪撰外,以《吴越春秋》及《越绝书》为最可信,是后汉人所作,其他《神异经》《汉武故事》《飞燕外传》及《别国洞冥记》等,其作者俱未必为汉时人,大约都是晋以后的人所依托的。
小说的起源
六朝之时,这一类的著作,异常地发达;在他们明标出为六朝人所著的这些作品中,可大别之为二类:一类是叙述超自然的神怪故事的,如《搜神记》《续齐谐记》等;一类是叙述人间的名隽可传的言行及一切琐杂之事的,如《西京杂记》《世说新语》等。
第一类的著作极多,影响于后来的作者也极大,直到17、18世纪以及今时,还有他们的嫡派的模仿者,如《阅微草堂笔记》之类。最初出现的这一类作品为《列仙传》《隋书》题为曹丕撰,《新旧唐书》则以为张华作,今此书已佚,尚有遗文为他书所录。又有《博物志》也相传以为张华作,杂记各地奇物异闻。干宝的《搜神记》,凡20卷,为此类书中的最著者。
干宝,字令升,为东晋初期人(公元4世纪中),初为著作郎领国史,后为始安太守,迁散骑常侍。
续他此书的有《搜神后记》10卷,题为陶潜撰,实则为依托者。此后,此类的著作极多,如《灵鬼志》(荀氏作),《甄异传》(戴祚作),《述异记》(祖冲之作,今有《述异记》二卷,题梁、任昉撰,实为唐、宋间人依托),《拾遗记》(王嘉作),《异苑》(刘敬叔作),《续齐谐记》(梁吴均作)等。当此时,佛教在中国已甚流行,于是此种志怪之书又印上了无数的释家因果报应及经佛救人之事;如宋刘义庆《宣验记》,齐王琰《冥祥记》,隋颜之推《集灵记》《冤魂志》,侯白《旌异记》,俱是专叙经像显效、因果报应的。今唯《冤魂记》流传于世,其他各种遗文也有存于《法苑珠林》《太平广记》诸书内。今录《搜神记》《冥祥记》各一则,以见此一类书的一斑: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岁余而卒。(《搜神记》)
宋王淮之字元曾,琅琊人也。世尚儒业,不信佛法。常谓:身神俱灭,宁有三世耶?元嘉中,为丹阳令。十年,得病绝气,少时还复暂苏。时建康令贺道力省疾,适会下床。淮之语道力曰:“始知释教不虚,人死神存,信有徵矣。”道力曰:“明府生平置论不尔,今何见而乃异之耶?”淮之敛眉答云:“神实不尽,佛教不得不信。”语讫而终。(《冥祥记》)
第二类记述人间琐事隽言的书,实始于魏晋之时。那时清谈之风甚盛:士大夫每以一二名隽之言相夸赞。晋隆和中(362年),处士河东裴启,便撰录汉、魏以来至当时的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盛行于世。今此书已佚,遗文尚有存者。宋临川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则为继《语林》的后尘的,凡分36篇,每篇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以及《雅量》《简傲》《仇隙》等标名,梁刘孝标为之作注。这一类的书的后继者亦甚盛;梁沈约作《俗说》,殷芸撰《小说》,其后唐、宋以至近时,亦时时有人踵其遗规而作书。现在举《世说新语》一二则以为例:
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说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言语篇》)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松下劲风。(《赏誉篇》)
像以上所举的小说,都是琐杂的记载,不是整段的叙写,也绝少有文学的趣味,所以不足跻列于真正的小说之域。到了唐时,才有组织完美的短篇小说,即所谓“传奇”者出现。这些“传奇”所叙事实的瑰奇,为前代所未见,所用的浓挚有趣的叙写法,也为前代所未见,于是便盛行于当时,且为后人所极端赞颂。后来的诗人、戏曲家也都取他们所写的事实为其作品的题材。所以唐人传奇在中国文学上便成了文坛的最初资料之一种,便有了与《荷马史诗》《亚述王故事》以及《尼伯龙根之歌》在欧洲文学上的同样位置。在这些传奇中,最可使读者感动的,有《霍小玉传》《李娃传》《南柯记》《会真记》《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长恨歌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等。大约可分之为三类。一类为恋爱故事,一类为豪侠故事,又一类则为神怪故事。
恋爱故事
第一类叙恋爱的故事,以《霍小玉传》《会真记》等为代表。
《霍小玉传》为蒋防作,是一篇惨恻动人的恋史。名妓霍小玉与进士李益相爱,约为婚姻。两年后,益因授郑县主簿,别去。他到了家,知他母亲已为他订婚于卢氏。他不敢拒,遂与小玉绝音问。这里小玉却因思念益而病了,家产也少了,连最心爱的紫玉钗都卖去了。李益却还避她不见。一天,他在崇敬寺看牡丹,忽被一黄衫豪士强邀到霍氏家。小玉力疾见之,举杯酒酬地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于是引左手握他的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死。在这文里,使我们也与当时的人一样,无不怒益的薄行与反复的!后面以益与他的妻妾果然终日不安作结,却使这故事的感人力减削不少。
《会真记》为元稹撰。元稹,字微之,为公元8世纪至9世纪中的大诗人之一,与白居易齐名,时号“元白”。此记亦名《莺莺传》,系叙崔莺莺与张君瑞相恋的故事,这故事即为后来诸戏曲家所作的各种《西厢记》所取材的本源,所以最为人所熟知。这故事的结果是以悲剧终,但后来的戏曲家却都使崔、张二人终于团圆了。
此外,如《李娃传》《章台柳传》《长恨歌传》《非烟传》《离魂记》等,也都是属于此类的。
《李娃传》系白行简作。白行简,字知退,系大诗人白居易的季弟。李娃为长安名妓,常州刺史荥阳公之子因溺恋她而致堕落。后李娃终于救了他,使他勉力求上进。至今尚盛传的郑元和、李亚仙的故事即本于此。白行简又作《三梦记》一篇,见《说郛》。
《章台柳传》系许尧佐作,叙韩翃的恋人柳氏为蕃将沙叱利所取,他无计把她取回。侠士许虞侯闻之,便自告奋勇,把柳氏劫了来还翃。此为实事,孟棨《本事诗》亦叙及之。“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相酬答的诗,至今尚流诵于读者之口,可见此故事的盛传。
《长恨歌传》为陈鸿作。陈鸿,为白居易的友人,白居易作《长恨歌》,鸿因为之记其本事,以作此传。明皇与太真的故事本是很感人的题材,所以他的文字甚缠绵凄楚。他又作《东城老父传》,也是记开元天宝的盛衰之情况的。
《非烟传》为皇甫枚作,叙步非烟与少年赵象相恋,被其丈夫所知而笞死的事。
《离魂记》为陈元祐作,叙张倩娘与王宙相爱甚深,其父欲将倩娘嫁别人,她不欲。宙亦悲且恨,诀别上船。夜半他忽见倩娘追踪而至。相处五年,生两子,然后二人同到倩娘父家。父大惊奇,因倩娘原卧病在家,并未出去。病的倩娘闻归来的倩娘至,便起床相迎,二女合而为一身。乃知随宙去的是倩娘的魂。此事后来戏曲家也把它取为题材。
此外,人与鬼神的恋爱,也为这些传奇作家的好题材,如《柳毅传》《湘中怨》及《秦梦记》等。
《柳毅传》为李朝威作,叙柳毅与龙女的恋爱。
《湘中怨》与《秦梦记》俱为沈亚之作。沈亚之,字下贤,为南康尉,有“吴兴才人”之号。
《湘中怨》叙郑生遇孤女,相处数年,女乃言她是“蛟宫之娣”,今谪限满,当别去。
《秦梦记》则亚之自叙经长安,梦为秦官,与秦穆公女弄玉结婚事。
豪侠故事
第二类是叙豪侠的故事的。这些故事显然是受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的影响。而所以会发生这些故事的直接原因,则为天下的扰乱,藩镇的专横,人人心理上都希望着有这样的一种剑侠出来,以惩罚那些凶恶的军阀。这二派的后继者也极多,他的嫡系子孙至今尚未绝迹。《红线传》《刘无双传》及《虬髯客传》是他们的代表作。又有《剑侠传》,托名为段成式作,实则明人所伪托,乃杂采成式的《酉阳杂俎》中之文数篇及其他作者之文而成者。
《红线传》为杨巨源作的,实乃托名。此文原出于《甘泽谣》中,《太平广记》曾录之(《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五)。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青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嵩忧惧,红线乃请为探其虚实。一更去,隔了不久,嵩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堕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取床头金合为信。嵩乃遣使者还金合于承嗣。承嗣惊惧,遂修好于嵩。此事后,红线请别。嵩乃夜张宴,大集宾客为红线饯别。客有作歌者,曰:“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无双传》为薛调作,叙刘无双许配于王仙客。后兵乱相失。仙客问旧仆塞鸿,始知无双已召入后宫,悲痛欲绝。因访侠士古押衙诉说其事。古生别去,半年无消息。一日,喧传守园陵的一宫女死,仙客赴视之,乃无双,于是号哭不已。夜半,古生忽抱无双的尸身至,灌以药,得复生。于是二人逃去。古生杀塞鸿,并自杀以灭口。
《虬髯客传》为杜光庭作。杜光庭,为唐末的蜀道士,事王衍,所著甚多,以此作为最盛传;系叙李靖谒杨素,素身旁一执红拂妓,夜亡奔靖,二人途中逢虬髯客,意气相得。虬髯客见李世民,谓中原有主,便推资产与靖,自到海外去。后至扶余国,杀其主,自立为王。
在伪托的《剑侠传》中,除《酉阳杂俎》之文数篇,如《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卢生》等外,其最著的数篇乃为从裴铏的《传奇》里抄下的《昆仑奴》与《聂隐娘》。
《昆仑奴》叙崔生奉父命往视“盖天之勋臣一品”病,一品乃命一妓(穿红绡的),以一瓯绯桃,沃甘酪以进。生脸红不吃。一品命妓以匙进之。及生辞去,红绡妓送出院,临别出三指,反掌三度,然后指胸前一镜为记。生归,苦念妓,又不解其意。家中有昆仑奴名磨勒的,见他忧苦状,问其故,生告之。磨勒道:“立三指是示她住于第三院,三度反掌是示十五之数,胸前镜子是指明月,即要你十五夜月明前来之意。”于是磨勒负生入一品家,逾十重垣与红绡妓相见,又负他们二人同出。后来一品知其事,命捕磨勒,他从重围中飞出,不复见。隔十余年,崔氏家人却在洛阳见磨勒在市卖药,容貌如旧。
《聂隐娘》叙魏博大将聂锋有女隐娘,十岁时为尼诱入山中受剑术,术成,送她回家。后她嫁了一个磨镜的少年。魏帅田氏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魏帅使隐娘去取昌裔的头。隐娘与少年共骑黑白卫(驴)到许。刘有神算,豫知其来,于中途厚礼迎之,隐娘遂留许为昌裔用。后月余,魏帅又使精精儿去杀隐娘及许帅,却反被隐娘所杀。接着,又使妙手空空儿来,又被隐娘设计,使他一击不中,翩然远去。刘昌裔死,隐娘便隐去。
神怪故事
第三类叙神怪故事的作品,以琐杂的短篇集为最多;如当时著名的大人物牛僧孺曾作《玄怪录》,李复言继之而作《续玄怪录》;又有薛渔思作《河东记》,张读作《宣室志》,皆为此一类的作品,然都无甚佳美隽永的意味,仅有沈既济的《枕中记》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是极有美趣的著作。沈既济,为苏州吴人,生于大历中。以杨炎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后为礼部员外郎。
《枕中记》叙道士吕翁行邯郸道中,在逆旅遇卢生,见他穷困叹息,便给他一枕道:“子枕此,当荣适如意。”卢生枕之,便梦娶美妻,登显宦,不数年便为宰相,后寿至八十,子孙满前而死。至此,卢生欠伸而醒,身仍在旅舍,主人蒸黄粱尚未熟。吕翁顾他笑道:“人世之事,也不过如此而已。”生怃然,良久,拜谢而去。
《南柯太守传》的结构与意境,较《枕中记》为尤隽妙。作者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人,举进士,元和中为江淮从事。所作于《南柯太守传》外尚有《谢小娥传》《庐江冯媪》及《李汤》三篇,俱见于《太平广记》中,然俱无《南柯太守传》之动人。此传叙淳于棼所居宅南,有大槐树一株,清荫数亩。某日,他醉寝,梦见到槐安国去,做了国王的女婿,统治南柯郡。守郡30年。后将兵与檀萝国战,败绩,公主又死,因此罢郡,后遂被国王送之离国而回故乡。至此他便醒了。“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他感念嗟叹,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同出外,寻槐下穴。他指道:“此即梦中所经入处!”遂命仆发窟。“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根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平,亦有土郭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穴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遂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视其蚁遂不见,莫知所去。故先言因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
小说的发展
此外,可属这三类中的作品尚有不少,不能一一在此举出。不能属于某一类的杂琐的笔记集,尚有苏鹗的《杜阳杂编》,参寥子、高彦休的《唐阙史》,康骈的《剧谈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范摅的《云溪友议》等。
到了宋初,传奇及志怪的书、笔记的书的作者尚有不少。李昉所监修的《太平广记》,凡500卷,又目录10卷,自汉晋至宋初的小说、笔记,大概都被拣选搜集进去,可算是一部巨大的书。宋人所自著者,有徐铉的《稽神录》,张君房的《乘异记》,张师正的《括异志》,聂田的《祖异志》等,俱为祖述前代神怪故事的笔记集的体裁的。吴淑作《江淮异人录》,则多叙民间豪侠奇能之士。乐史所作之《绿珠传》《杨太真外传》,无名氏所作之《大业拾遗记》《开河记》《迷楼记》《海山记》及《梅妃传》等,亦皆为此时的出品,而后人多误以为唐人所作。又有秦醇作《赵飞燕别传》《骊山记》《温泉记》《谭意歌传》等4篇,见于刘斧所编的《青琐高议前集》及《别集》中。至北宋之末,又有郭彖作《睽车志》5卷,洪迈作《夷坚志》420卷。但这些宋人所作的,意境既不高隽,题材也不动人,而叙写又无唐人的深刻,所以我们不必去注意他们。宋人的小说成绩,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乃是他们偶然遗留下的几部“话本”。
中国文艺作品大都为古奥渊雅的,专供所谓“士”的一阶级所阅读的。如唐人传奇的一类小说,其高深的文辞,也非一般民众所能享受。然民间也并非没有什么文艺作品,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小说,也自有他们的相传的故事。这些文字几乎全部泯灭,为我们所不能见到。直至于最近的数十年来,才陆续地发现了好些用白话写的流传于民间的小说。最古的是清光绪中,敦煌石室里发现的唐五代人的抄本小说数种。其中如《目连入地狱故事》等现藏于京师图书馆,如《唐太宗入冥记》《秋胡小说》等现藏于伦敦博物馆。其后有《梁公九谏》,叙狄仁杰谏武后事,为宋人所作,见于《士礼居丛书》中,又有《大宋宣和遗事》亦在于同书中。近来又有《京本通俗小说》《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等3种陆续刊出。最古的白话小说,现在所能得到的已尽于此了。
宋代盛时,民间游乐之事甚多,其中有“说话”,业此的人名之为“说话人”,大约如今之说书。南渡以后,“说话”之业仍不衰。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卷二十)说:
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
且“小说”者,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扦棒、发迹、变态之事……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谈经”者,谓演说佛书。
“说参讲”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
……
又有“说浑经”者……
“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
“合生”,与起今随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此种说话,也有底本,谓之“话本”。今所传的《五代史平话》即“讲史书”的话本,《京本通俗小说》即“小说”的话本。此二类对于后来的影响都极大,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都是继《五代史平话》之后的。如今所知的明人的《醒世恒言》《醉醒石》《今古奇观》等,都是继《京本通俗小说》之后的。
《五代史平话》凡《梁史》2卷,《唐史》2卷,《晋史》2卷,《汉史》2卷,《周史》2卷,共10卷。今所传者已有残缺。《梁史》仅余上卷。《晋史》上卷缺首页。《汉史》亦缺下卷。其体裁,每卷各以一诗起,后入正文,再以一诗结。《梁史》之首,先叙荒古以来兴亡之事,然后才入正文。后来的“讲史”(“演义”)也都是模仿这种体裁的:
诗曰: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粤自鸿荒既判,风气始开,伏羲画八卦而文籍生,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作十三卦以前民用,便有个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做着那弓箭,威服乖争。那时诸侯皆已顺从,独蚩尤共着炎帝,侵暴诸侯,不服王化。黄帝乃帅诸侯,兴兵动众,驱着那䝙貅貔罴熊虎猛兽做先锋,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地。斗经三合,不见输赢。有那老的名做风后,乃握机制胜,做着阵图来献黄帝。黄帝乃依阵布军,遂杀死炎帝,活捉蚩尤,万国平定。这黄帝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此后虞舜征伐三苗,在两阶田地里舞着干羽。过了七十个日头,有苗归服。如汤伐桀,武王伐纣,皆是以臣弑君,篡夺一了夏殷的天下。汤武不合做了这个样子……
下面历叙自周至唐的兴亡,然后才叙到唐末大乱,黄巢、朱温的历史而入了正文。这部《五代史平话》的叙述,于历史上大事,固然都有叙及,而于个人的生平以及逸闻传说叙得尤为详尽,且对于琐事多着力渲染,这是它远于正式的史书而成了“历史小说”的大原因。且举其中叙刘知远微时事一则为例:
一日是二月八日庆佛生辰时分,刘知远出去将钱雇倩针笔匠文身:左手刺个仙女,右手刺一条抢宝青龙,背脊上刺一个笑天夜叉,归家去激恼义父慕容三郎,将刘知远赶出门去。在后阿苏思忆孩儿,终日凄惶,泪不曾干,真是: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慕容三郎见他浑家终日价凄惶无奈,未免使人去寻得知远回归。那时知远年登十五了。义父一日将钱三十贯令知远将去汾州城里纳粮……担取这钱奔前去。才经半日,又撞见有六个秀才在那灌口二郎庙下赌博。刘知远又挨身去厮共博钱。不多时间被那六个秀才一齐赢了。刘知远输了三十贯钱,身畔赤条条地正似乌鸦中弹,游鱼失波,思量纳税无钱,归家不得,无计奈何。
以后便叙他被李长者所收留。妻以其女三娘。后来李长者死,知远为两舅所不容,出去投军。三娘生一子,哥哥又想害他。她便将孩子送于知远。这孩子长大,闻知母亲在孟石村河头担水辛苦,便请知远去救她。上一章所叙的《刘知远》(《白兔记》)一剧的内容,大约即是依据于此的,只是添了一只白兔出来。
《京本通俗小说》不知原有多少卷。今本也是残缺的,只存卷十至卷十六的七卷;每卷各有小说一篇,其名为《碾玉观音》《菩萨蛮》《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拗相公》《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它们的体裁与《今古奇观》大概相同,每篇之首,往往先说些闲话,或叙一二段可与正文相映照的故事(或相类的,或相反的),然后才入正文。
《碾玉观音》一篇欲叙秀秀养娘入咸安郡王府,便先叙咸安郡王的游春,欲叙成安郡王的游春,便先举春词至十余首之多,这是后来的模拟作品所不常有的。现在举《冯玉梅团圆》的前数段,以为这种作品的一个例子。
冯玉梅团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是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折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正是: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容色,家道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共崔氏商议,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细软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震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虏财帛子女,一般会耀武扬威。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敌众,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前行。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相逢,真个天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刘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来不绝。有诗为证:
夫换妻来妻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我。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
同时又有一事,叫做“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话说高宗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冯,名忠翊,职授福州盐税。此时七闽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邦;二来中原多事,可以避难。——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间打从建州经过。《舆地志》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今日合着了古语两句:
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自古“兵荒”二字相连,金虏渡河,两浙都被残破;闽地不遭兵火,也就见个荒年。此乃天数。话中单说建州饥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粮饷要紧,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穷财尽。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百姓既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蛇无头而不行,就有个草头天子出来。此人姓范,名汝为,仗义执言,救民水火。群盗从之如流,啸聚至十余万,无非是: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无粮同饿,得肉均分。……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及《大宋宣和遗事》二书,其体裁与“讲史”“小说”的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且《取经诗话》全书分17章,更与“小说”之体例不合。鲁迅君作《中国小说史略》,因别名之为“拟话本”,以它们为受话本的影响的作品。
《三藏取经诗话》亦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旧本在日本,后为罗振玉君借来影印。其所以称为“诗话”者,以其每章必有“诗”。原本缺第一章,自第二章遇“猴行者”以后俱全。后来的“西游”故事,大约是本于此而加以许多增饰改造的。现在举此书中最可注意的数章如下,我们取来与吴承恩的《西游记》对读一过,便可觉得“西游”故事蜕化的痕迹,且可使我们生出许多的趣味来: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小师应诺。行经一国以来,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乃留诗曰:
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三藏法师答诗曰:
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贤。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法师行程汤水之次,问猴行者曰:“汝年几岁?”行者答曰:“九度见黄河清。”法师不觉失笑,大生怪疑。遂曰:“汝年尚少,何得妄语?”行者曰:“我年纪小,历过世代万千,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法师曾知两回死处无?”师曰:“不知。”行者曰:“和尚盖缘当日佛法未全,道缘未满,致见如此。”法师曰:“汝若是九度见黄河清,曾知天上地府事否?”行者答曰:“有何不知?”法师问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行者教令僧行闭目,行者作法。良久之间,才始开眼,僧行七人,都在北方大梵天王宫了。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亮,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偶然一阵凡人气,大梵天王问曰:“今日因何有凡人俗气?”尊者答曰:“今日下界大唐国内有僧玄奘僧行七人赴水晶斋,是故有俗人气。”当时天王与罗汉曰:“此人三生出世,佛教俱全。”便请下界法师玄奘升座讲经。请上水晶座,法师上之不得。罗汉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请上沉香座。”一上便得。罗汉问曰:“今日谢师入宫。师善讲经否?”玄奘曰:“是经讲得,无经不讲。”罗汉曰:“会讲《法华经》?”玄奘:“此是小事。”当时五百尊者、大梵王,一千余人,咸集听经。玄奘一气讲说,如瓶注水,大开玄妙。众皆称赞不可思议。斋罢辞行,罗汉曰:“师曾两回往西天取经,为佛法未全,常被深沙神作孽,损害性命。今日幸赴此宫,可近前告知天王,乞示佛法前去。免得多难。”法师与猴行者,近前咨告请法。天王赐得“隐形帽”一事,“金环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领讫,法师告谢已了。回头问猴行者曰:“如何下得人间?”行者曰:“未言下地,法师且更咨问天王,前程有魔难处,如何救用?”法师再近前告问。天王曰:“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一声,当有救用。”法师领旨,遂乃拜辞。猴行者与师同辞五百罗汉,合会真人。是时尊者一时送出,咸愿法师取经早回。尊者合掌颂曰:水晶斋罢早回还,展臂从风去不难。要识弟兄生五百,昔曾行脚到人间。法师诗曰:东土众生少佛因,一心迎请不逡巡。天宫授赐三般法,前路摧魔作善珍。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行次至火类坳白虎精。前去遇一大坑,四门陡黑,雷声喊喊,进步不得。法师当把“金环杖”遥指天宫,大叫:“天王救难!”忽然杖上起五里毫光,射破长坑,须臾便过。次入大蛇岭,目见大蛇如龙,亦无伤人之性。又过火类坳,坳下下望,见坳上有一具枯骨,长四寸余里。法师问猴行者曰:“山头白色枯骨一具如雪?”猴行者曰:“此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法师闻语,合掌顶礼而行。又忽遇一道野火达天,大生烟焰,行去不得。遂将“钵盂”一照,叫天王一声,当下火灭,七人便过此坳。欲经一半,猴行者曰:“我师曾知此岭有白虎精否?常作妖魅妖怪,以至吃人。”师曰:“不知。”良久只见岭后愁云惨雾,细雨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裙,手把白牡丹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睹此妖姿,遂生疑悟。猴行者曰:“我师不用前去,定是妖精。待我向前问她姓字。”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汝是何方妖怪,甚相精灵?久为妖魅,何不速归洞府?若是妖精,急便隐藏形迹;若是人间闺阁,立便通信道名。更若踌躇不言,杵灭微尘粉碎!”白衣妇人见行者语言正恶,徐步向前,微微含笑,问师僧一行,往之何处。猴行者曰:“不要问我行途,只为东土众生。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言,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猴行者将“金环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砂,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吼哮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行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僧行收法,歇息一时,欲进前程,乃留诗曰:
火类坳头白虎精,浑群除灭永安宁。
此时行者神通显,保全僧行过大坑。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僧行前去,沐浴殷勤,店舍稀疏,荒郊止宿,虽有虎狼禽兽,见人全不伤残。次入一国,都无一人,只见荒屋漏落,园篱破碎。前行渐有数人耕田,布种五谷。法师曰:“此中似有州县,又少人民,且得见三五农夫之面。”耕夫一见,个个眉开。法师乃成诗曰:荒州荒县无人住,僧行朝朝宿野盘。今日农夫逢见面,师僧方得少开颜。猴行者诗曰:休言荒国无人住,荒县荒州谁去耕。人力种田师不识,此君住处是西城。早来此地权耕作,夜宿天宫歇洞庭。举步登途休眷恋,免烦东土望回程。
举步如飞,前遇一溪,洪水茫茫。法师烦恼。猴行者曰:“但请前行,自有方便。”行者大叫天王一声,溪水断流,洪浪干绝,师行过了,合掌擎拳。此是宿缘,天宫助力。次行又过一荒州,行数十里,憩歇一村。法师曰:“前者都无人烟,不知是何处所?”行者曰:“前去借问,休劳叹息。”又行百里之外,见有一国,人烟齐楚,买卖骈阗。入到国内,见门上一牌云:“女人之国。”僧行遂谒见女皇。女王问曰:“和尚因何到此国?”法师答言:“奉唐帝敕命,为东土众生往西天取经作大福田。”女王合掌,遂设斋供。僧行赴斋,都吃不得。女王曰:“何不吃斋?”僧行起身唱喏曰:“蒙王赐斋,盖为砂多,不通吃食。”女王曰:“启和尚知悉:此国之中,全无五谷。只是东土佛寺人家,及国内设斋之时出生,尽于地上等处收得,所以砂多。和尚回归东土之日,望垂方便!”法师起身,乃留诗曰:女王专意设清斋,盖为砂多不纳怀。竺国取经归到日,教令东土置生台。
女王见诗,遂诏法师一行入内宫看尝。僧行入内,见香花满座,七宝层层,两行尽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轻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齿,桃脸蝉发,衣服光鲜,语话柔和,世间无此。一见僧行入来。满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国,都无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来,奉为此中起造寺院,请师七人。就此住持。且缘合国女人,早起晚来,入寺烧香,闻经听法,种植善根;又且得见丈夫,夙世因缘,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师曰:“我为东土众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师兄岂不闻古人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王,也甚好一段风流事。”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辞行。两伴女人,泪珠流脸,眉黛愁生,乃相谓言:“此去何时再睹丈夫之面?”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颗,白马一疋,赠予和尚前去使用。僧行合掌称谢,乃留诗曰:
愿王存善好修持,幻化浮生得几时?一念凡心如不悟,千生万劫落阿鼻。休喏绿鬓桃红脸,莫恋轻盈与翠眉。大限到来无处避,髑髅何处问因衣?女王与女众,香花送师行出城,诗曰:
此中别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竺天。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及普贤。
历史小说
《大宋宣和遗事》分4集,叙宋徽宗、钦宗及高宗三代,即宋南渡前后的事。全书有的是文言,有的是白话,有时又发议论,显系杂合好几部书而成此一书的。卷首以诗起,接着叙历代的兴亡,然后才入正文,与“讲史”的体裁正同。“水浒”故事也最初见于此书的元集及亨集。先叙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12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12人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后来10人俱回,独有杨志在颍州等候孙立不来,因值雪天,旅途贫困,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遇恶少后生相争,被杨志手起刀落杀死了,因此押配卫州军城。孙立在中途遇见了,便连夜进京报于李进义等知道。兄弟11人因杀了防守军人,救得杨志,同去落草为寇。接着便叙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8人劫梁师宝送蔡京的礼物,因宋江私通消息,得不被捕而逃去,便邀约了杨志等12人,共20人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为寇。一日,他们思念宋江相救恩义,差刘唐将带金钗一对去酬谢宋江。宋江将这金钗把与娼妓阎婆惜收了,不幸被她知得来历。一日,宋江回家省父病,途中遇着杜千、张岑、索超、董平4人要去落草,他便写信送这4人到梁山泊去投奔晁盖。当宋江的父亲病好,他便回县城,阎婆惜却已与吴伟打暖,更不睬理宋江。他大怒,便杀了阎婆惜、吴伟二人,然壁上写了四句诗而逃去。县官得知此事,率兵追赶,宋江走到九天玄女庙里躲藏。等到官兵已退,他出来拜谢玄女娘娘,却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36个姓名,末后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他因此又率了朱同、雷横,并李逵、戴宗、李海等9人直奔梁山泊。当时晁盖已死,大家便推宋江为首领(连晁盖共33人)。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24州80余县。政府遣呼延绰及已降海贼李横出师收捕宋江,屡战屡败,二人反投入宋江伙内了。那时又有僧人鲁智深来投,36人恰好数足。后来张叔夜出来招降宋江等36人,各受武功大夫告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了。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一部伟大的《水浒传》的骨干,便树立于此。我们拿它与《水浒传》来细细比较,见出一般事实的蜕化与增大的痕迹,觉得很有趣味。在这本书里叙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所掳后,在北方所过的困厄的生活,也写得异常动人。
自宋亡之后,“讲史”一类的著述仍未衰灭。虽然我们不知道那时“说话”的游艺还有存在否,然此类著作,却自元至明,作者继出。最著名而约在15世纪之前出现的,有《水浒传》《三国志》《隋唐志传》及《三遂平妖传》等。
《水浒传》即叙宋江等人的故事。《宣和遗事》只叙36人,这书则增多至108人,36人的姓名也与《遗事》有异同,如《遗事》中的李进义、吴加亮即此书的卢俊义与吴亮。在小说的描写技术上看来,此书较之“唐人传奇”“宋人话本”都有极大的进步。108人中,写得个个人都有个性,个个人都如活的,会从纸上跳出来一样;且将每个人的环境,每个人的出身都细细地写,而一无重复的地方。性格同样刚强的人如林冲,如武松,如鲁智深,如李逵,却被写得各个人的神采行动绝不相同。这真是非有绝大的艺术手腕者不办!中国的小说,自此书出现,才到达了成功的地域。但此书传于今的有许多不同的本子,且经过好些人的删改,原本绝不可见。
明崇祯末与《三国志》合刻为《英雄谱》的一本,文辞最简拙,可信为最近于原本的一种。此本共150回,自洪太尉误走妖魔叙起,直至破辽,平田虎、王庆、方腊之后,宋江服毒自杀,兄弟们次第死亡,诸人的神灵复聚于梁山泊为止。今所盛行之本,为金人瑞所批改的70回本,其书止于卢俊义梦108人被张叔夜所擒杀,以叙招安以后的事为续本,且痛斥其非。
此书的作者,传说不一,有的说是元钱塘人施耐庵作的。胡应麟的《庄岳委谈》说:“元人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率以其凿空无据,要不尽然也。余偶阅一小说序,称:‘施某尝入市肆,细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擒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编。’”有的说是钱塘人罗贯中作的。郎瑛的《七修类稿》及王圻的《续文献通考》俱如此说。罗贯中,名本(王圻说他名贯,字本中),大约是元明之间的人,是当时的一个大小说家,今所传的《三国志演义》《隋唐志传》等都相传是他作的。又中有《龙虎风云会》杂剧一种,见于《元人杂剧选》及《元明杂剧二十七种》中。有的说是施耐庵集纂、罗贯中编修的,有几个《水浒传》的传本便如此地题着。因此,有人便以罗贯中为施耐庵的门人。胡应麟说:“其门人罗某亦效之为《三国志》,绝浅鄙可嗤也。”他便以《水浒传》为绝对非罗贯中作的。但无论说是施耐庵作的,或说是罗贯中作的,或说是二人合作的,俱无确切的证据可见。我们或可以说,这书在元时原有一种草创的本子,或为施耐庵作,或为其他人作,其后曾经罗贯中或其他人的润饰。至于现在流传的通行本,则又曾经明人的大大润饰了。若金人瑞以70回为施耐庵作,而其后为罗贯中所续之一说,原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话,绝不足信。
《水浒传》叙写妇人处却是大失败,他写阎婆惜,写潘金莲,写杨雄妻,恰都似一个模子里铸出的人,毫无显著的个性。也许作者对于妇人性格是完全不曾留心观察的。
罗贯中也许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也许是一个极伟大、著作极多的大小说家。明代所传罗贯中作的小说不下数十种,传于今而有名者,除上面《水浒传》的1种,有施耐庵与之争名外,尚有《三国志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3种,皆相传为他所著,以《三国志演义》为最著名。
“三国”的故事本为宋“说话人”所专讲的故事之一。《东京梦华录》叙“说话”之事,以“说三分”与“讲五代史”并列为“说话”的一个专科。苏轼《志林》说:
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金、元杂剧中也常有以三国故事为题材的。可见三国故事之盛流传于民间。罗贯中作此书,或者便是依据于传下的话本的也说不定。此书文辞,文言白话杂用,与《水浒传》大不相同,故或以为此二书绝非罗贯中一人所作。但如果罗贯中只是一个编纂者、润饰者,则因二书之原本不同,而润饰或两种不同的定本,原是在情理中之事。《三国志演义》所依据的,多半是陈寿的《三国志》及裴松之注,故明嘉靖时本题作:“晋平阳侯陈寿史传,明罗贯中编次。”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采用民间的传说。此书因须处处顾及历史上的史实,所以对于各个人物都不敢放胆写,所以其结果远不及《水浒传》之伟大。此书原本,今也不可得见。现在所流传的乃是清康熙时毛宗岗的删改评定本。他的见解与改定的方法,全是师金人瑞之对于《水浒传》的方法的。今举一例于下,以见此传文辞的一斑:
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草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草凤松荫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离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策,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石锦,壁间宝剑印松文。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遂上马。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而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定,人不得而强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实为高见,但备身为汉胄,合当匡扶汉室。何敢委之数与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与论天下事。适承明问,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见教,但不知孔明往何处去了?”州平曰:“我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请先生同至敝县若何?”州平曰:“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见。”言讫长揖而去。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
《隋唐志传》的原本现在也不得见,流传于民间的仅有清康熙间褚人获的改订本。他将原名改为《隋唐演义》,其删改的程度,似较《水浒》《三国》二书为尤甚。他的序说:“《隋唐志传》,创自罗氏,纂辑于林氏,可谓善矣。然始于隋宫剪绥,则前多阙略,厥后补缀唐李一二事,又零星不联属,观者犹有议焉。”可见其增润之多。此书的叙写也与《三国演义》有同病,即人物太多,未能个个都写得很活跃,又为“历史”的事实所牵束,不得尽情抒写。但它在民间所得到的权威与影响,却与《三国》《水浒》差不多。
《三遂平妖传》原本20回,今所传本有40回。据张无咎的序,说是犹子龙所补。此书系叙贝州王则以妖术变乱事。《宋史》卷二百九十二《明镐传》言,王则为涿州人,因岁饥,流至恩州(即唐的贝州)。庆历七年,僭号东平郡王,改元得圣,六十六日而平。大约他的故事在民间传说甚盛。所以罗贯中据之而作此传。原本开首即叙汴州胡浩得仙画,其妻焚之,灰绕于身,因有孕,生一女,名永儿,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为纸人豆马。后永儿嫁给贝州军排王则,术人弹子和尚、张鸾、卜吉、左黜,皆以则当王,先后来相聚会。值知州贪酷,他们遂以术运库中钱米,买军倡乱。文彦博率官军讨伐他们,不能胜。弹子和尚、张鸾、卜吉因则无道,却又先后引去。弹子和尚更化身为诸葛遂智,助官军镇伏邪法。马遂诈降,击则裂其唇,使他不能念咒。李遂又率掘子军作地道入城。因此终于擒了王则及胡永儿二人。出力灭则的三人皆名为遂,故号《三遂平妖传》。犹子龙的补本,在原本之首,加了15回,叙弹子和尚及妖狐圣姑姑受得道术的由来,又有5回,则补述诸妖民琐事,散入原本各回中。
讲史的继作者,在罗贯中之后出现了不少,自天地开辟至两宋都有成书。但其确实的年代虽不可知,而大概却都可算是15世纪以后的出品,故留在以后叙述。又模拟“小说”的作品,在15世纪以后,也出现了不少。
这一期是中国小说史中最光耀的时期。有无数的至今尚传诵于民间的通俗小说是产生于这个时期的,有许多重要的不朽的名著是产生于这个时期的;前期所叙的《水浒传》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完成而为一部不朽的书。齐天大圣、岳飞、杨六郎、薛刚、狄青、秦琼诸人的姓名,都在这个时期输到了民间,成了他们最崇拜的英雄。短篇的评话,如《今古奇观》一类的东西,在这时期内也放射出莫为之前、莫为之后的光彩来。这个时期约包括了三个世纪,即自15世纪起(明建文帝时),至17世纪(清康熙后半)止。
像《五代史平话》一类的“讲史”,是这个时期内最流行的小说体裁。差不多自开辟至两宋的史迹,都有讲述。《开辟演义》为周游作,叙盘古开天辟地,至周初的事为止。《东周列国志》则叙周室东迁至秦灭六国的事。又有《前汉演义》《后汉演义》以置于《三国演义》之前,《西晋演义》(亦名《后三国演义》)、《东晋演义》以继于《三国演义》之后。与《隋唐志传》并行于世者,亦有《说唐前传》《说唐后传》。继之者,又有《五代残唐》及《飞龙传》等。《五代残唐》中之英雄为李克用及其嗣子李存孝。《飞龙传》有2种,一种较近于史实,一种则叙赵匡胤三打韩通诸事。大约这些演义都是民间所认为最流行的历史教科书的。所有民间的历史常识差不多都是由这种书中得到的。但这种小说的作者,文笔都极钝笨而干枯,又无精切的描写能力,叙事又都依附于史迹(有的则逞空想以创造种种的英雄),异常地草率,比之《三国志》尚远为不及,所以没有什么可详叙的价值。
历史英雄小说
还有一类,可算得是上面叙的历史小说的旁支,就是以一个英雄为叙述中心的讲史:如《精忠全传》(吉水邹元标编次),叙宋南渡时岳飞的始末;《英烈传》(一名《云合奇纵》),叙明开国时诸功臣事,特别表扬郭英之战功;《征东征西全传》,叙薛仁贵、薛丁山、薛刚诸人的功绩;《杨家将》,叙杨业、杨延昭(六郎)、杨宗保诸人的事迹;《五虎平西南传》,叙狄青荡平诸国事,在民间都有极大的势力与影响,至今还有无数的人执着这些书读,为这些英雄忧喜,舞台上也极常地表演他们的故事。这些小说,大半的叙述都是虚幻的,不根据于历史的。但前后的事实,以一人为中心,较之《东周列国》诸讲史之人物过多,叙述散漫者,实更足动人。可惜他们的叙写太幼稚了,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历史小说。
《隋炀艳史》约产生于16世纪,叙隋炀帝的始末。采用《大业拾遗记》《开河记》《迷楼记》《海山记》以及诸史书,几乎无一句无来历。褚人获在1675年增订《隋唐志传》,前10余回即完全采用《艳史》之文。全书共40回,结构殊为完密,在许多讲史中,这可算是较好的一部。
又有《梼杌闲评》,不知作者姓名,叙魏忠贤及客氏之罪恶,而纬以因果报应之说。
《女仙外史》,吕熊作,叙青州唐赛儿之乱,亦杂以怪诞妖异之言。他们的叙写虽较一般讲史进步,然实无什么可观的,在民间也没有什么影响与势力。
《西游记》
历史小说是不容易作得好的。太服从于历史的叙述,则必会如《东周列国》《两晋演义》之无甚活泼的小说的趣味;离开史实太远了,则必会如《杨家将》《薛家将》之以荒诞无依据见讥,兼之,又无伟大的作家去运用这些材料,所以在这一个时期,讲史虽最发达,却没有什么很好的作品。它在文学上有不朽的价值者,乃为《西游记》与《金瓶梅》。
《西游记》流行于今者为吴承恩著之100回本。相传此书为元长春真人邱处机作,实则《长春真人西游记》,乃李志常所记,叙处机西行的经历,完全与现在之《西游记》小说无关。在吴本《西游记》之前,《三藏取经诗话》之后,尚有一种41回本之《西游记传》,为齐云、杨致和编。我们在《三藏取经诗话》里,知道他所叙的与吴本的《西游记》相差得如何地远。在杨致和的《西游记传》中,我们却看出他所叙的与吴本已差不多完全相同了。不过杨致和的故事只有两薄本,吴承恩却把它放大成了十倍以上。我们拿这两本《西游记》来对读了一下,立刻可以看出吴本叙写的技术是如何地进步。在杨致和的《西游记传》第6回《真君收捉猴王》里,有一段叙二郎神与孙悟空决斗,各相变化的事:
二人各变身长万丈,战入云端,离却洞口。康、张、姚、李等,传令草头军纵放鹰犬,搭弩张弓,杀入洞去,众猴赶得逃窜无路。大圣正在斗战,忽见本山众猴惊散,抽身走转。真君大步赶上,急走急赶。大圣慌了,摇身一变,钻入水中。真君道:“这猴入水,必变鱼虾,待我变作水獭逐他。”大圣见真君赶来,又变一鸨鸟,飞在树上。真君拽起弓,一弹打落草坡,遍寻不见。回转天王营中,云及猴王败阵等事,今赶不见踪迹。李天王把照妖镜一照,急云:“那妖猴在你灌江口去了。”
下面是吴承恩叙写的同上的一段故事(《西游记》第六回):
他两个斗经三百余合,不分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利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着大圣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似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踏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大圣忽见本营中群猴惊散,自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赶上,道:“那里走!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得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梢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正嚷处,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那里不见的。众神道:“才在这里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目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饿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飕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猴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来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青庄毛片不清,似鹭鹚顶上无缨,似老鹤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头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蹿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着,忽听水响,见一条水蛇蹿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做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迳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那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躘踵。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做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庙。急睁眼细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猴狲了,那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定这畜生弄鬼。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棂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捣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做庙宇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棂,踢他门扇,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迹。可怪可怪!”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急纵身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时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
在这两段里,我们立刻可以不加思索地知道吴承恩所写的较杨致和所写的,无论在质上、在量上,都进步了不少。量是多了十倍,质的进步也不下于此。杨致和写这一段最热闹的事,本不怎么动人,给吴承恩一写,却顿变为有声有色,最有趣的一段了。在别的地方也无不可看出这种显然的进步的痕迹来,这不过举其一例而已。
与杨致和的《西游记传》同时出现,而被人合称为《四游记》的,尚有《东游记》《南游记》及《北游记》。
《东游记》一名《上洞八仙传》,共2卷,56回,为兰江吴元泰著,叙李玄、钟离权、吕洞宾、张果老、蓝采和等八仙得道之由,又叙到吕洞宾帮助辽萧后以与宋杨家将相抵抗,及八仙与四海龙王及天兵交战,因观音讲和而和好如初诸事。
《南游记》亦名《五显灵光大帝华光天王传》,共4卷,18回,余象斗编,叙华光之始末,事迹至为变幻,自始至终,都在反抗的斗争中,有些似《西游记》的开始数回。最后,华光到地狱去寻母亲,因偷桃医母之食人癖,致与齐天大圣相斗,被大圣女月孛所击,将死。火炎王光佛出而讲和,华光始得逃死,终归依于佛道。
《北游记》一名《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凡4卷,24回,亦余象斗编,叙玉王大帝忽因贪念而以其三魂之一,下凡为刘氏子。后历数劫,扫荡诸魔,复归天为真武大帝。
这四部书的故事都极变幻可爱,但文笔却都笨拙无活趣。《西游记》之名所以独最著者,乃完全因吴承恩之有力的润饰。
吴承恩(约1500—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著有《射阳存稿》及《西游记》。他善谐剧,以著作杂记(《西游记》即其一)名震一时。他的集子今不得见,《明诗综》中有他的诗数首。他的《西游记》,前后的次第,大体与杨致和的相同,然叙写却大改观。杨本只是一个故事的骨架,吴承恩却给它以丰美的肌肤与活泼的灵魂了。《南游记》及《北游记》中的故事,也被采入数段。《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即曾见于《南游记》中者。全书共100回,前7回为孙悟空闹天宫的始末,自第8回以后为唐三藏的出现,为唐太宗魂游地府;后请三藏去求经。他于途中收了悟空、悟能(八戒)、悟净,经历了八十一难而卒得取了经回来,成了正果。作者的滑稽的口吻,时时可以在书中各处发现。他的想象力也异常地丰富;八十一难是很容易写得重复的,他却写得一难有一难的不同经历,绝不使读者有重复之感。所写的人物也极活泼真切,三藏、悟空、八戒、沙僧都各有各的性格、口吻、举动。甚至连每个怪、每个魔,也各有各的性格,各包含着极真挚的人性。无论取了其中的哪一段来,都可成为一篇很好的童话。自此书出,曾有不少人为之作解释,如悟一子、悟元真人、张书绅诸人之《真诠》《原旨》《正旨》等,或以为这书是讲道的,或以为他是谈禅的,或以为他是劝学的,一句句地加解释,一节节地加剖白,使完整的文艺作品成为肢解的佛经、道书,或《大学》《中庸》,使如无瑕的莹玉似的巨著,竟蒙上了三寸厚的尘土,不能见其真的文艺价值。我们要见《西游记》的真面目,便非对于这一切的谬解都扫除了、廓清了不可。
吴本《西游记》在当时大为流行,于是续作纷起。
有《后西游记》,凡40卷,未知作者,署天花才子评点。中叙花果山于产生孙悟空后,又于某年产生一石猴,称为小圣。当唐宪宗时护了唐半偈到西天去求真解,中途又收了猪八戒之子一戒及沙僧之徒沙弥。一路上经了不少的困难,终于到了西天,得到真解而回。作者设想拟仿前《西游》,连主要人物亦相似,自然不容易写得好。所以处处都有做作生强的样子,没有前《西游》之流利活泼。
又有《西游补》,凡16回,为董说作。董说,字若雨,乌程人,生于万历庚申(1620年)。明亡后,削发为僧,号南潜。《西游补》即接原书“三调芭蕉扇”之后,写孙悟空化斋,为鲭鱼精所迷,入了梦境,欲寻秦始皇,借驱山驿驱前途各山,经历了许多过去未来之事,得虚空主人一呼,始离梦境。说的文字极为诡幻,驱使许多历史上的名人,放入书中,诙谐戏弄,信笔所之,较之一般被拘束于原书之拟作者,自然高出万倍。但因为书气太重,非儒者不能觉得有趣,所以难得流行于民间。
出现于《西游记》之后,而亦以写奇幻之神仙异迹见称者,有《封神传》及《三宝太监西洋记演义》。
《封神传》凡100回,未知作者。本为叙武王克殷的一段史实,却杂入了无数的神魔仙佛,已不能算是历史小说了。中叙商纣暴虐,狐狸化身妲己以迷惑他,用了种种酷刑以杀忠良。于是姜子牙奉师命下山辅助周武王灭殷,却有许多截教魔怪出来帮助殷纣。于是阐教诸仙助子牙以敌截教诸魔,终于截教大败。纣王自焚,武王入殷都,大封功臣。子牙亦设坛大封应劫而死的诸仙诸魔,故谓之《封神传》。作者的叙写手腕,较逊于《西游记》的作者,故没有什么活泼有趣的描写。其足以使读者移情者,仅其事实之变幻无穷而已。其中也有好些大胆的故事,如杨任反殷,哪吒敌父,在视“忠”“孝”为天经地义的中国,却是不易见到的。
《三宝太监西洋记演义》亦有100回,分20卷,是二南里人,罗懋登于万历丁酉年(1597年)编成的。中叙明永乐时,太监郑和等造大舶、服外夷39国、咸使朝贡事。郑和,云南人,即世所称三宝太监。前后凡七奉使,世俗盛称其功。故作者因而缘饰,杂以无数的荒诞怪异之言,成了这部《西洋记》。那里面差不多每页都有鬼怪出现,也不能算是历史的小说了。作者又喜调弄笔墨,殊着意于文章上的整炼,如:
却说王神姑带了这一挂数珠儿,那珠儿即时间就长得有斗来大,把个王神姑压到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起头看来,那里有个深涧,那里有个淤泥,明明白白在草坡之中。原来先前的高山大海,两次深涧,樵夫,藤葛,龙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来的。今番却被佛爷爷的宝贝拿住了。天师的心里才明白,懊恨一个不了。怎么一个懊恨不了?“早知道这个宝贝有这等的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闷气。”王神姑又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道:“我救你我还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杀了你,可惜死无对证;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无绳索;我欲待先报中军,又怕你挣挫去了。”(四十回)
即是一例,却还有比这个更厉害的弄笔舞文的地方。因此,颇失了些自然的情趣。
《金瓶梅》
《金瓶梅》,与《水浒传》及《西游记》并被当时称为“三大奇书”。袁宏道见数卷,即大赞许。万历庚戌(1610年)始有刻本,计100回。其中53回至57回原阙,刻时所补。此书未知作者,沈德符说是嘉靖间大名士所作,世因拟为王世贞作。相传,王世贞作此书以献于其仇人严世蕃,渍毒液于书页。严世蕃以口涎润手翻页,于是毒液入口而死;又传,世贞所毒者非世蕃,乃陷其父之唐顺之。所以清初张竹坡评刻此书,乃有《苦孝说》列于卷首。实则此种传说,皆为无稽的谰言。此书叙写家庭琐事、妇人性格以及人情世态,莫不刻画至肖。其成功尤在妇人的描写。中国小说如《水浒传》诸作,描写妇女俱不着意,此书则与《水浒传》截然不同。如潘金莲,在《水浒传》为一个不重要的角色,为一个草率地写着、与杨雄妻无大异的妇人,在此书则成为一个女主人翁,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曲曲地传出她的个性。如月娘,如李瓶儿,如孟玉楼,如春梅、秋菊,等等,也都各有其极鲜明的个性,活泼泼地现在纸上。此书在世为禁书,以其处处可遇见淫秽的描写。这也许是明人一时的风气。如删去了这些违禁的地方,却仍不失为一部好书。它的叙写横恣深刻,《西游记》恐怕还比不上,不要说别的了。因违禁而被埋封在屋角,殊为可惜!
书名《金瓶梅》,盖以潘金莲、李瓶儿及庞春梅三个主要的女主人翁的名字拼合起来而成。《水浒传》中曾叙及武松嫂潘金莲与西门庆奸,鸩杀了武大郎。后来武松为兄报仇,杀了西门庆及金莲。在本书里,则以此为线索,叙西门庆在清河县与帮闲游惰之人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等结为兄弟。一天,偶见武大妻潘金莲,即设计与之通好,又鸩杀武大,娶了金莲为妾。后武松来报仇,误杀了他人,刺配孟州。于是西门庆益发放恣。家有数妾,尚到处引诱妇人。又纳了李瓶儿为妾,通婢女春梅,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荣盛。不久,李瓶儿生子,他又因赂蔡京得了金吾卫副千户,于是气象益与前不同。后来瓶儿所生的儿子惊风死了,瓶儿不久也死。西门庆自己又于某夜以淫欲过度暴卒。于是他的家渐渐衰落。金莲出居王婆家中。武松遇赦归,竟杀了她。春梅被卖为周守备妾。后来金兵南下,各处大乱。庆妻吴月娘带了遗腹子孝哥,出奔济南。至永福寺,梦见西门庆一生因果,知孝哥即西门庆托生,因使孝哥出家为和尚,以修后缘。《水浒传》里一、二回的文字,在本书却放大到如此的百回,然并不觉得其有什么拖沓拉长的痕迹。现在举二例如下,可以见出作者的描写能力:
敬济喝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你孩子,迳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陪着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同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和杨姑娘吃酒。(三十三回)
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地铺锦毯,炉焚兽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来到。唱毕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说道:“实告要送些茶儿来,路远,这些微意,权为一茶之需。”西门庆也不接,说道:“奈烦,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又干这营生做什么!吴亲家这里点茶,我一总都有了。”应伯爵连忙又唱喏,说:“哥真个!俺每还收了罢。”因望着谢希大说道:“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拿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虚都到了,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吃毕茶,一同摆斋。成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三十九回)
论者谓《金瓶梅》中人物亦有所指,如沈德符所谓:“蔡京父子则指分宜(严嵩),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亦各有所属。”(《万历野获编·词曲》)但我们对于这种捕风捉影的索隐,尽可以完全打翻,不必去注意它们。相传作者又曾作了《金瓶梅》的续编,名《玉娇李》,但今已不传。今所传之《续金瓶梅》为丁耀亢所作。
丁耀亢,字西生,号野鹤,山东诸城人,为明诸生。清初入京,充镶白旗教习。后为容城教谕。年七十卒(约1599—1669)。所著有诗集10余卷、传奇4种及《续金瓶梅》。
《续金瓶梅》凡64回,本题紫阳道人编,但书中屡引丁野鹤诗文,卷首有《太上感应篇阴阳无字解》,署“鲁诸邑丁耀亢参解”,本书第62回,又言丁野鹤自称紫阳道人,可知此书实为他所作。中叙《金瓶梅》里诸人各复投身人世。西门庆出世为沈金哥,李瓶儿为银瓶,潘金莲为黎金桂,春梅为孔梅玉,各了前世之因果报应。全书以《感应篇》为说,每回都有引子,叙劝善戒淫恶之说,却又如《金瓶梅》一般,也杂之以淫秽之描写,故后来亦为禁书。文笔较《金瓶梅》为琐屑,却亦颇放恣,较高于他种“续书”之恹恹无生气者。其中叙金人南下的行动,与汉人受苦之状,颇似作者正在描写他自己亲身的经历,却甚足以动人。今摘录其一段于下:
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到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不改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可怜这玳安,又乏又怕,忽望见应伯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伯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咱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生意,都撇了。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要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吃些。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走到了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甚么是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的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劫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打了个窝铺。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把玳安不知那里去了,只落得个孝哥乱哭,撇在路旁。(十五回)
又有《隔帘花影》48回,乃改易《续金瓶梅》中人名(如以西门庆为南宫吉,吴月娘为楚云娘)及回目,并删去絮说因果之语而成,书尚未完,《续金瓶梅》中的淫秽之语却仍旧被保存着,所以亦为禁书。
佳人才子小说
佳人才子的小说,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好几种,以《玉娇梨》《平山冷燕》及《好逑传》等为最著。此种小说的故事,不外才子恋慕佳人,中经小人之播弄,各历苦难,终于才子得中高第,与佳人荣谐花烛,白首团圆。情节既复相同,结构也陈陈相因,叙写更不足动人,所以这一类东西,几使人读之即生厌。然《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都有法译本,《好逑传》且更有德译本,这些书在国外,其得名乃远过于《水浒》《西游》。
《玉娇梨》(一名《双美奇缘》,非为《金瓶梅》续编之《玉娇李》),不知作者,凡20回,叙才子苏友白与才女白红玉及卢梦梨的遇合故事,中经好几次之误会,友白终于并得白红玉及卢梦梨为妻。
《平山冷燕》也有20回,题荻岸山人编,相传为清初张劭十四五岁时所作,其父执某续成。所谓《平山冷燕》,盖合书中主人翁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四人之姓为之,山黛与侍女冷绛雪俱为才女,以诗受知于天子,尝变装与才子平如衡、燕白颔相唱和,为奸人所讦陷。适平、燕二人中了会元、会魁。于是天子乃作主张,以山黛嫁燕白颔,冷绛雪嫁平如衡。佳人才人,天子赐婚,极一时之盛。
《好逑传》一名《侠义风月传》,凡18回。题名教中人编,叙铁中玉与水冰心遇合事,二人不唯有才,且还有智有勇,能以计自脱于奸人。此为它与前二书不同之处。
又有《铁花仙史》,题云封山人编,凡26回,于才子佳人之故事中,又插入仙妖怪异之争斗,也未见得能超越过《平山冷燕》诸小说。
《后水浒传》《野叟曝言》
在这个时期的最后,有两部小说很可以注意,一部是《后水浒传》,一部是《野叟曝言》。这两部小说,都不仅为写故事的态度而去写小说,却各有一种抒写自己心意与见解的特点。
《后水浒传》凡40回,题“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实则为陈忱所作。陈忱,浙江乌程人,为明末遗民,痛心于异族之宰制中华,所以著《后水浒传》以寄其意。后传接续于百回本《水浒传》之后,叙宋江、吴用、李逵诸人死后,金人南侵,梁山泊残余之英雄,竭力为中国御外敌,奉李俊为首领。后俊见中原事不可为,乃率众浮海,至暹罗国为王,终不忘故国之思念。
《野叟曝言》凡154回,分20卷,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20字编卷。作者为清康熙时江阴夏敬渠。夏敬渠,字懋修,诸生。英敏积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无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天下,于《野叟曝言》外,著有《纲目举正》《全史约编》及诗文集等。相传《野叟曝言》成时,适值清圣祖南巡,欲装潢进呈。诸亲友以书多秽语,恐召祸,设计阻之,卒不得献呈。敬渠终于诸生,生平经济学问,郁郁不得一试,乃尽出所蓄,著为这一部小说,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凡古今来之忠孝才学、富贵荣华,率萃于书中英雄文白(字素臣)之一身。一切小说中纪武力,述神怪,描春态,一切文籍中谈道学,论医理,讲历数,无不包罗于此书。作者之意,乃欲以文素臣为儒教中最完备之代表。凡他所认为好的与善的才学与行为,完全都见之于文素臣之生平。有的人说,文白就是作者自己(析“夏”字为“文”“白”二字)。他把自己生平所学的、所欲做的、欲梦想的,完全写在《野叟曝言》中了。所以这部小说,乃成了抒写作者才情、寄托作者梦想的工具。但从文艺上看来,这部小说却不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它的主人翁处处都是空想的行动,都是不自然的做作,都是强把他的学问庋载于小说中的。像这样的小说,自然是不会得好的。
短篇小说集
短篇小说集,继于宋人平话之后者,在这个时期内也出现了不少。最流行于今者为《今古奇观》。但《今古奇观》是一个选本。在《今古奇观》之前,或其同时,或略后,平话集之出现者,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醉醒石》《石点头》《拍案惊奇初二刻》《西湖二集》《十二楼》等等。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三书,俱为冯梦龙所编。
冯梦龙,字犹龙,长洲人(一作吴县人,或常熟人),崇祯中,由贡生选授寿宁知县。曾著《七乐斋稿》《智囊补》,增补《平妖传》,刻《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在当时文坛上很有一部分影响。
《通言》今已不传,《明言》《恒言》二书亦不多见。然于《今古奇观》中,却保存“三言”之文不少。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谓合选“三言”及《拍案惊奇》之文而成此本。今知《今古奇观》44回中,选《拍案惊奇》者凡10篇(第9、10、18、29、34、36、37、38、39、40回),其余32篇俱为“三言”之文(第30回一篇,未详所本)。《醒世恒言》凡40回,被选于《今古奇观》者凡11篇,其余之21篇,乃为《通言》及《明言》之文。在“三言”中,所叙之故事,其来源极为复杂,有重述晋唐小说者(如《恒言》中之《李洴公穷途遇侠客》),有选录宋人词话者(如《恒言》中《十五贯戏言成大祸》,即宋人词话中之《错斩崔宁》),亦有叙写当时之见闻者。大抵重述之文,必不能宛曲动人,叙写近事之作,则都活泼有生气,甚工于描状世态人情。
自“三言”之刻,同时代之作者受其影响极深,相类之作,一时纷起。
《拍案惊奇》凡75卷,载故事75篇,亦多重述前代奇闻轶事之作。作者为即空观主人。以其多秽语,后来被列为禁书。书首亦题墨憨斋鉴定。
《石点头》凡14卷,载故事14篇,为天然痴叟作,冯梦龙曾为之作序、作评,文字亦颇生动有情致。
《醉醒石》凡15卷,载故事15篇,题东鲁、古狂生编,所叙皆明代近事,仅第6回《高才生傲世失原形》一篇,为重述唐人小说中李微变虎之事者。
《西湖二集》凡34卷,载故事34篇,题“武林、济川子、清原甫纂”,皆叙写与西湖有关之古今事迹。但称为“二集”,似当有初集,然今不可见。
《十二楼》凡12卷,载故事12篇,皆与“楼”名有关者,每篇各有一题,即以楼名为题名,如《合影楼》《夺锦楼》《三与楼》《夏宜楼》《归正楼》《萃雅楼》《拂云楼》《十卺楼》《鹤归楼》《奉先楼》《生我楼》及《闻过楼》是。事迹多奇诡可喜者,叙写亦甚横恣活泼。题“觉世稗官编次”,实则李渔所作。
李渔,字笠翁,清初人,曾作戏曲17种,其中以《十种曲》为最著名,其诗文杂著,名为《笠翁全集》者,也很流行。
自“三言”及《拍案惊奇》出现后,合之有200事,观览难周,于是抱瓮老人选出其中40篇,编为《今古奇观》一书。今《醒世恒言》诸书,俱不甚流行,独《今古奇观》一书犹最为世人所喜。如《醉醒石》诸书,乃反被书贾标为几续《今古奇观》之名。今所见者,《今古奇观》已有五续,皆无识之书贾,擅改他书之名以为之者,甚至有收什么笔记而亦改名几续《今古奇观》者,其诞妄可知!
所传《续今古奇观》,凡30卷,载故事30篇,即取《今古奇观》选余之《拍案惊奇初刻》29篇为之,再加以《今古奇闻》1篇(《康友仁轻财重义得科名》),以足30之数。
《今古奇闻》凡22卷,亦每卷载一故事,内容也很复杂,其中有《醒世恒言》之文4篇,《西湖佳话》之文1篇(《梅屿恨迹》),其余未知所本。最后乃载太平天国时故事一则,全为文言之笔记,并非“词话”体裁,显为后人所窜入。
笔记小说
所谓笔记小说,承唐人小说及宋人《江淮异人传》之余绪者,在这个时期内并不发达,仅于最后之时,有蒲松龄之《聊斋志异》出现,为较著名之作。
藩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山东淄川人,老而不达,以诸生授徒于家,至康熙辛卯始成岁贡生,越四年卒,年七十六(1640—1715)。所作于《聊斋志异》外,又有诗文集等。
《聊斋志异》凡431篇:一部分是空想的创作,一部分是传闻的记录,一部分则为重述唐、宋人旧文而加以变异者。所叙不外狐仙物怪、社会奇闻,亦有寓作者之愤郁及见解于故事中者。大抵无意义之作为多,然如《婴宁》《林四娘》《香玉》《黄英》《马介甫》《粉蝶》诸作,却很宛曲有情致。giles(翟理斯)曾译《聊斋志异》为英文,故在国外殊为著名,或且以此书为中国之民间传说集,实则大半皆作者与其友朋空想之叙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