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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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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堂

我们的首都是这样多方面的伟大和可爱,每次我们都可以从不同的事物来介绍和说明它,来了解和认识它。我们的首都是一个最富于文化建筑的名城;从文物建筑来介绍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伟大与罕贵。下面这个镜头就是我要在这里首先介绍的一个对象。

它是中山公园内的中山堂。你可能已在这里开过会,或因游览中山公园而认识了它;你也可能是没有来过首都而希望来的人,愿意对北京有个初步的了解。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一个愉快的任务。

这个殿堂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建筑物。就是在这个满是文物建筑的北京城里,它也是极其罕贵的一个。因为它是这个古老的城中最老的一座木构大殿,它的年龄已有五百三十岁了。它是十五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是明朝永乐由南京重回北京建都时所造的许多建筑物之一,也是明初工艺最旺盛的时代里,我们可尊敬的无名工匠们所创造的、保存到今天的一个实物。

这个殿堂过去不是帝王的宫殿,也不是佛寺的经堂。它是执行中国最原始宗教中祭祀仪节而设的坛庙中的“享殿”。中山公园过去是“社稷坛”,就是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

凡是坛庙都用柏树林围绕,所以环境优美,成为现代公园的极好基础。社稷坛全部包括中央一广场,场内一方坛,场四面有短墙和棂星门;短墙之外,三面为神道,北面为享殿和寝殿;它们的外围又有红围墙和美丽的券洞门。正南有井亭,外围古柏参天。

中山堂的外表是个典型的大殿。白石镶嵌的台基和三道石阶,朱漆合抱的并列立柱,精致的门窗,青绿彩画的阑额,由于综错木材所组成的“斗拱”和檐椽等所造成的建筑装饰,加上黄琉璃瓦巍然耸起,微曲的坡顶,都可说是典型的、但也正是完整而美好的结构。它比例的稳重,尺度的恰当,也恰如它的作用和它的环境所需要的。它的内部不用天花顶棚,而将梁架斗拱结构全部外露,即所谓“露明造”的格式。我们仰头望去,就可以看见每一块结构的构材处理得有如装饰画那样美丽,同时又组成了巧妙的图案。当然,传统的青绿彩绘也更使它灿烂而华贵。但是明初遗物的特征是木材的优良(每柱必是整料,且以楠木为主)和匠工砍削榫卯的准确,这些都不是在外表上显著之点,而是属于它内在的品质的。

中国劳动人民所创造的这样一座优美的、雄伟的建筑物,过去只供封建帝王愚民之用,现在回到了人民的手里,它的效能,充分地被人民使用了。一九四九年八月,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的。两年多来,这里开过各种会议百余次。这大殿是多么恰当地用作各种工作会议和报告的大礼堂!而更巧的是同社稷坛遥遥相对的太庙,也已用作首都劳动人民的文化宫了。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是首都人民所熟悉的地方。它在天安门的左侧,同天安门右侧的中山公园正相对称。它所占的面积很大,南面和天安门在一条线上,北面背临着紫禁城前的护城河,西面由故宫前的东千步廊起,东面到故宫的东墙根止,东西宽度恰是紫禁城的一半。这里是四百零八年以前(明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劳动人民所辛苦建造起来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它主要是由三座大殿、三进庭院所组成。此外,环绕着它的四周的,是一片蓊郁古劲的柏树林。

这里过去称作“太庙”,只是沉寂地供着一些死人牌位和一年举行几次皇族的祭祖大典的地方。一九五○年国际劳动节,这里的大门上挂上了毛主席亲笔题的匾额——“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它便活跃起来了。在这里面所进行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经常受到首都劳动人民的热烈欢迎,以至于这里林荫下的庭院和大殿里经常挤满了人,假日和举行各种展览会的时候,等待入门的行列有时一直排到天安门前。

在这里,各种文化娱乐活动是在一个特别美丽的环境中进行的。这个环境的特点有二:

一、它是故宫中工料特殊精美而在四百多年中又丝毫未被伤毁的一个完整的建筑组群。

二、它的平面布局是在祖国的建筑体系中,在处理空间的方法上最卓越的例子之一。不但是它的内部布局爽朗而紧凑,在虚实起伏之间构成一个整体,并且它还是故宫体系总布局的一个组成部分,同天安门、端门和午门有一定的关系。如果我们从高处下瞰,就可以看出文化宫是以一个广庭为核心,四面建筑物环抱,北面是建筑的重点。它不单是一座单独的殿堂,而是前后三殿:中殿与后殿都各有它的两厢配殿和前院;前殿特别雄大,有两重屋檐,三层石基,左右两厢是很长的廊庑,像两臂伸出抱拢着前面的广庭。南面的建筑很简单,就是入口的大门。在这全组建筑物之外,环绕着两重有琉璃瓦饰的红墙,两圈红墙之间,是一周苍翠的老柏树林。南面的树林是特别大的一片,造成浓荫,和北头建筑物的重点恰相呼应。它们所留出的主要空间就是那个可容万人以上的广庭,配合着两面的廊子。这样的一种空间处理,是非常适合于户外的集体活动的。这也是我们祖国建筑的优良传统之一。这种布局与中山公园中的社稷坛部分完全不同,但在比重上又恰是对称的。如果说社稷坛是一个四条神道由中心向外展开的坛(仅在北面有两座不高的殿堂),文化宫则是一个由四面殿堂廊屋围拢来的庙。这两组建筑物以端门前庭为锁钥,和午门、天安门是有机地联系着的。在文化宫里,如果我们由下往上看,不但可以看到北面重檐的正殿巍然而起,并且可以看到午门上的五凤楼一角正成了它的西北面背景,早晚云霞,金瓦翚飞,气魄的雄伟,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故宫三大殿

北京城里的故宫中间,巍然崛起的三座大宫殿是整个故宫的重点,“紫禁城”内建筑的核心。以整个故宫来说,那样庄严宏伟的气魄;那样富于组织性,又富于图画美的体形风格;那样处理空间的艺术;那样的工程技术,外表轮廓,和平面布局之间的统一的整体,无可否认的,它是全世界建筑艺术的绝品,它是一组伟大的建筑杰作,它也是人类劳动创造史中放出异彩的奇迹之一。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为我们这“世界第一”而骄傲。

三大殿的前面有两段作为序幕的布局,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段,由天安门,经端门到午门,两旁长列的“千步廊”是个严肃的开端。第二段在午门与太和门之间的小广场,更是一个美丽的前奏。这里一道弧形的金水河和河上五道白石桥,在黄瓦红墙的气氛中,北望太和门的雄劲,这个环境适当地给三殿做了心理准备。

太和、中和、保和三座殿是前后排列着同立在一个庞大而崇高的工字形白石殿基上面的。这种台基过去称“殿陛”,共高二丈,分三层,每层有刻石栏杆围绕,台上列铜鼎等。台前石阶三列,左右各一列,路上都有雕镂隐起的龙凤花纹。这样大尺度的一组建筑物,是用更宏大尺度的庭院围绕起来的。广庭气魄之大是无法形容的。庭院四周有廊屋,太和与保和两殿的左右还有对称的楼阁和翼门,四角有小角楼。这样的布局是我国特有的传统,常见于美丽的唐宋壁画中。

三殿中,太和殿最大,也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木构大殿。横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外有廊柱一列,全个殿内外立着八十四根大柱。殿顶是重檐的“庑殿式”瓦顶,全部用黄色的琉璃瓦,光泽灿烂,同蓝色天空相辉映。底下彩画的横额和斗拱,朱漆柱,金琐窗,同白石阶基也作了强烈的对比。这个殿建于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已有二百五十五岁,而结构整严完好如初。内部渗金盘龙柱和上部梁枋藻井上的彩画虽稍剥落,但仍然华美动人。

中和殿在工字基台的中心,平面为正方形,宋元工字殿当中的“柱廊”竟蜕变而成了今天的亭子形的方殿。屋顶是单檐“攒尖顶”,上端用渗金圆顶为结束。此殿是清初顺治三年的原物,比太和殿又早五十余年。

保和殿立在工字形殿基的北端,东西阔九间,每间尺度又都小于太和殿,上面是“歇山式”殿顶,它是明万历的“建极殿”原物,未经破坏或重建的。至今上面童柱上还留有“建极殿”标识。它是三殿中年寿最老的,已有三百三十七年的历史。

三大殿中的两殿,一前一后,中间夹着略为低小的单位所造成的格局,是它美妙的特点。要用文字形容三殿是不可能的,而同时因环境之大,摄影镜头很难把握这三殿全部的雄姿。深刻的印象,必须亲自进到那动人的环境中,才能体会得到。

北海公园

在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尤其是在布局谨严,街道引直,建筑物主要都左右对称的北京城市,会有像北海这样一处水阔天空、风景如画的环境,据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实在令人料想不到,使人惊喜。初次走过横亘在北海和中海之间的金鳌玉蝀桥的时候,望见隔水的景物,真像一幅画面,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耸立在水心的琼华岛,山巅白塔,林间楼台,受晨光或夕阳的渲染,景象非凡特殊,湖岸石桥上的游人或水面小船,处处也都像在画中。池沼园林是近代城市的肺腑,借以调节气候,美化环境,休息精神;北海风景区对全市人民的健康所起的作用是无法衡量的。北海在艺术和历史方面的价值都是很突出的,但更可贵的还是在它今天回到了人民手里,成了人民的公园。

我们重视北海的历史,因为它也就是北京城历史重要的一段。它是今天的北京城的发源地。远在辽代(十一世纪初),琼华岛的地址就是一个著名的台,传说是“萧太后台”;到了金朝(十二世纪中),统治者在这里奢侈地为自己建造郊外离宫:凿大池,改台为岛,移北宋名石筑山,山巅建美丽的大殿。元忽必烈攻破中都,曾住在这里。元建都时,废中都旧城,选择了这离宫地址作为他的新城,大都皇宫的核心,称北海和中海为太液池。元的三个宫分立在两岸,水中前有“瀛洲圆殿”,就是今天的团城,北面有桥通“万岁山”,就是今天的琼华岛。岛立太液池中,气势雄壮,山巅广寒殿居高临下,可以远望西山,俯瞰全城,是忽必烈的主要宫殿,也是全城最突出的重点。明毁元三宫,建造今天的故宫以后,北海和中海的地位便不同了,也不那样重要了。统治者把两海改为游宴的庭园,称作“内苑”。广寒殿废而不用,明万历时坍塌。清初开辟南海,增修许多庭园建筑,北海北岸和东岸都有个别幽静的单位。北海面貌最显著的改变是在一六五一年,琼华岛广寒殿旧址上,建造了今天所见的西藏式白塔。岛正南半山殿堂也改为佛寺,由石阶直升上去,遥对团城。这个景象到今天已保持整整三百年了。

北海布局的艺术手法是继承宫苑创造幻想仙境的传统,所以它以琼华岛仙山楼阁的姿态为主:上面是台殿亭馆;中间有岩洞石室;北面游廊环抱,廊外有白石栏楯,长达三百公尺(1);中间漪澜堂,上起轩楼为远帆楼,和北岸的五龙亭隔水遥望,互见缥缈,是本着想象的仙山景物而安排的。湖心本植莲花,其间有画舫来去。北岸佛寺之外,还作小西天,又受有佛教画的影响。其他如桥亭堤岸,多少是模拟山水画意。北海的布局是有着丰富的艺术传统的。它的曲折有趣、多变化的景物,也就是它最得游人喜爱的因素。同时更因为它的水面宏阔,林岸较深,尺度大,气魄大,最适合于现代青年假期中的一切活动:划船、滑水、登高远眺,北海都有最好的条件。

天坛

天坛在北京外城正中线的东边,占地差不多四千亩,围绕着有两重红色围墙。墙内茂密参天的老柏树,远望是一片苍郁的绿荫。由这树林中高高耸出深蓝色伞形的琉璃瓦顶,它是三重檐子的圆形大殿的上部,尖端上闪耀着涂金宝顶。这是祖国一个特殊的建筑物,世界闻名的天坛祈年殿。由南方到北京来的火车,进入北京城后,车上的人都可以从车窗中见到这个景物。它是许多人对北京文物建筑最先的一个印象。

天坛是过去封建主每年祭天和祈祷丰年的地方,封建的愚民政策和迷信的产物;但它也是过去辛勤的劳动人民用血汗和智慧所创造出来的一种特殊美丽的建筑类型,今天有着无比的艺术和历史价值。

天坛的全部建筑分成简单的两组,安置在平舒开朗的环境中,外周用深深的树林围护着。南面一组主要是祭天的大坛,称作“圜丘”,和一座不大的圆殿,称“皇穹宇”。北面一组就是祈年殿和它的后殿——皇乾殿、东西配殿和前面的祈年门。这两组相距约六百公尺,由一条白石大道相连。两组之外,重要的附属建筑只有向东的“斋宫”一处。外面两周的围墙,在平面上南边一半是方的,北边一半是半圆形的。这是根据古代“天圆地方”的说法而建筑的。

圜丘是祭天的大坛,平面正圆,全部白石砌成;分三层,高约一丈六尺;最上一层直径九丈,中层十五丈,底层二十一丈。每层有石栏杆绕着,三层栏板共合成三百六十块,象征“周天三百六十度”。各层四面都有九步台阶。这座坛全部尺寸和数目都用一、三、五、七、九的“天数”或它们的倍数,是最典型的封建迷信结合的要求。但在这种苛刻条件下,智慧的劳动人民却在造型方面创造出一个艺术杰作。这座洁白如雪、重叠三层的圆坛,周围环绕着玲珑像花边般的石刻栏杆,形体是这样地美丽,它永远是个可珍贵的建筑物,点缀在祖国的地面上。

圜丘北面棂星门外是皇穹宇。这座单檐的小圆殿的作用是存放神位木牌(祭天时“请”到圜丘上面受祭,祭完送回)。最特殊的是它外面周绕的围墙,平面作成圆形,只在南面开门。墙面是精美的磨砖对缝,所以靠墙内任何一点,向墙上低声细语,他人把耳朵靠近其他任何一点,都可以清晰地听到。人们都喜欢在这里做这种“声学游戏”。

祈年殿是祈谷的地方,是个圆形大殿,三重蓝色琉璃瓦檐,最上一层上安金顶。殿的建筑用内外两周的柱,每周十二根,里面更立四根“龙井柱”。圆周十二间都安格扇门,没有墙壁,庄严中呈现玲珑。这殿立在三层圆坛上,坛的样式略似圜丘而稍大。

天坛部署的规模是明嘉靖年间制定的。现存建筑中,圜丘和皇穹宇是清乾隆八年(一七四三年)所建。祈年殿在清光绪十五年雷火焚毁后,又在第二年(一八九○年)重建。祈年门和皇乾殿是明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年)原物。现在祈年门梁下的明代彩画是罕有的历史遗物。

颐和园

在中国历史中,城市近郊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封建主和贵族豪门等总要独霸或强占,然后再加以人工的经营来做他们的“禁苑”或私园。这些著名的御苑、离宫、名园,都是和劳动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分不开的。他们凿了池或筑了山,建造了亭台楼阁,栽植了树木花草,布置了回廊曲径、桥梁水榭,在许许多多巧妙的经营与加工中,才把那些离宫或名园提到了高度艺术的境地。现在,这些可宝贵的祖国文化遗产,都已回到人民手里了。

北京西郊的颐和园,在著名的圆明园被帝国主义侵略军队毁了以后,是中国四千年封建历史里保存到今天的最后的一个大“御苑”。颐和园周围十三华里,园内有山有湖。倚山临湖的建筑单位大小数百,最有名的长廊,东西就长达一千几百尺,共计二百七十三间。

颐和园的湖、山基础,是经过金、元、明三朝所建设的。清朝规模最大的修建开始于乾隆十五年(一七五○年),当时本名清漪园,山名万寿,湖名昆明。一八六○年,清漪园和圆明园同遭英法联军毒辣的破坏。前山和西部大半被毁,只有山巅琉璃砖造的建筑和“铜亭”得免。

前山湖岸全部是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年)所重建。那时西太后那拉氏专政,为自己做寿,竟挪用了海军造船费来修建,改名颐和园。

颐和园规模宏大,布置错杂,我们可以分成后山、前山、东宫门、南湖和西堤等四大部分来了解它。

第一部分后山,是清漪园所遗留下的艺术面貌,精华在万寿山的北坡和坡下的苏州河。东自“赤城霞起”关口起,山势起伏,石路回转,一路在半山经“景福阁”到“智慧海”,再向西到“画中游”。一路沿山下河岸,处处苍松深郁或桃树错落,是初春清明前后游园最好的地方。山下小河(或称后湖)曲折,忽狭忽阔;沿岸模仿江南风景,故称“苏州街”,河也名“苏州河”。正中北宫门入园后,有大石桥跨苏州河上,向南上坡是“后大庙”旧址,今称“须弥灵境”。这些地方,今天虽已剥落荒凉,但环境幽静,仍是颐和园最可爱的一部分。东边“谐趣园”是仿无锡惠山园的风格,当中荷花池,四周有水殿曲廊,极为别致。西面通到前湖的小苏州河,岸上东有“买卖街”(现已不存)(2),俨如江南小镇。更西的长堤垂柳和六桥是仿杭州西湖六桥建设的。这些都是模仿江南山水的一个系统的造园手法。

第二部分前山湖岸上的布局,主要是排云殿、长廊和石舫。排云殿在南北中轴线上。这一组由临湖一座牌坊起,上到排云殿,再上到佛香阁;倚山建筑,巍然耸起,是前山的重点。佛香阁是八角钻尖顶的多层建筑物,立在高台上,是全山最高的突出点。这一组建筑的左右还有“转轮藏”和“五芳阁”等宗教建筑物。附属于前山部分的还有米山上的几处别馆如“景福阁”“画中游”等。沿湖的长廊和中线呈丁字形;西边长廊尽头处,湖岸转北到小苏州河,傍岸处就是著名的“石舫”,名清宴舫。前山着重侈大、堂皇富丽,和清漪园时代重视江南山水的曲折大不相同;前山的安排,是“仙山蓬岛”的格式,略如北海琼华岛,建筑物倚山层层上去,成一中轴线,以高耸的建筑物为结束。湖岸有石栏和游廊。对面湖心有远岛,以桥相通,也如北海团城。只是岛和岸的距离甚大,通到岛上的十七孔长桥,不在中线,而由东堤伸出,成为远景。

第三部分是东宫门入口后的三大组主要建筑物:一是向东的仁寿殿,它是理事的大殿;二是仁寿殿北边的德和园,内中有正殿、两廊和大戏台;三是乐寿堂,在德和园之西。这是那拉氏居住的地方。堂前向南临水有石台石阶,可以由此上下船。这些建筑拥挤繁复,像城内府第,堵塞了入口,向后山和湖岸的合理路线被建筑物阻挡割裂。今天游园的人,多不知有后山,进仁寿殿或德和园之后,更有迷惑在院落中的感觉,直到出了荣寿堂西门,到了长廊,才豁然开朗,见到前面的湖山。这一部分的建筑物为全园布局上的最大弱点。

第四部分是南湖洲岛和西堤。岛有五处,最大的是月波楼一组,或称龙王庙,有长桥通东堤。其他小岛非船不能达。西堤由北而南成一弧线,分数段,上有六座桥。这些都是湖中的点缀,为北岸的远景。

天宁寺塔

北京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是北京城内和郊外的寺塔中完整立着的一个最古的建筑纪念物。这个塔是属于一种特殊的类型:平面作八角形,砖筑实心,外表主要分成高座、单层塔身和上面的多层密檐三部分。座是重叠的两组须弥座,每组中间有一道“束腰”,用“间柱”分成格子,每格中刻一浅龛,中有浮雕,上面用一周砖刻斗拱和栏杆,故极富于装饰性。座以上只有一单层的塔身,托在仰翻的大莲瓣上,塔身四正面有拱门,四斜面有窗,还有浮雕力神像等。塔身以上是十三层密密重叠着的瓦檐。第一层檐以上,各檐中间不露塔身,只见斗拱;檐的宽度每层缩小,逐渐向上递减,使塔的轮廓成缓和的弧线。塔顶的“刹”是佛教的象征物,本有“覆钵”和很多层“相轮”,但天宁寺塔上只有宝顶,不是一个刹,而十三层密檐本身却有了相轮的效果。

这种类型的塔,轮廓甚美,全部稳重而挺拔。层层密檐的支出使檐上的光和檐下的阴影构成一明一暗;重叠而上,和素面塔身起反衬作用,是最引人注意的宜于远望的处理方法。中间塔身略细,约束在檐以下、座以上,特别显得窈窕。座的轮廓也因有伸出和缩紧的部分,更美妙有趣。塔座是塔底部的重点,远望清晰伶俐;近望则见浮雕的花纹、走兽和人物,精致生动,又恰好收到最大的装饰效果。它是砖造建筑艺术中的极可宝贵的处理手法。

分析和比较祖国各时代各类型的塔,我们知道南北朝和隋的木塔的形状,但实物已不存。唐代遗物主要是砖塔,都是多层方塔,如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唐代虽有单层密檐塔,但平面为方形,且无须弥座和斗拱,如嵩山的永泰寺塔。中原山东等省以南,山西省以西,五代以后虽有八角塔,而非密檐,且无斗拱,如开封的“铁塔”。在江南,五代两宋虽有八角塔,却是多层塔身的,且塔身虽砖造,每层都用木造斗拱和木檩托檐,如苏州虎丘塔、罗汉院双塔等。检查天宁寺塔每一细节,我们今天可以确凿地断定它是辽代的实物,清代石碑中说它是“隋塔”是错误的。

这种单层密檐的八角塔只见于河北省和东北。最早有年月可考的都属于辽金时代(十一至十三世纪),如房山云居寺南塔北塔、正定青塔、通州塔、辽阳白塔寺塔等。但明清还有这形制的塔,如北京八里庄塔。从它们分布的地域和时代看来,这类型的塔显然是契丹民族(满族祖先的一支)的劳动人民和当时移居辽区的汉族匠工们所合力创造的伟绩,是他们对于祖国建筑传统的一个重大贡献。天宁寺塔经过这九百多年的考验,仍是一座完整而美丽的纪念性建筑,它是今天北京最珍贵的艺术遗产之一。

北京近郊的三座“金刚宝座塔”

——西直门外五塔寺塔、德胜门外西黄寺塔和香山碧云寺塔

北京西直门外五塔寺的大塔,形式很特殊,它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台子上面,由五座小塔所组成的。佛教术语称这种塔为“金刚宝座塔”。它是模仿印度佛陀伽蓝的大塔建造的。

金刚宝座塔的图样,是一四一三年(明永乐时代)西番班迪达来中国时带来的。永乐帝朱棣,封班迪达做大国师,建立大正觉寺——五塔寺——给他住。到了一四七三年(明成化九年)便在寺中仿照了中印度式样,建造了这座金刚宝座塔。清乾隆时代又仿照这个类型,建造了另外两座。一座就是现在德胜门外的西黄寺塔,另一座是香山碧云寺塔。这三座塔虽同属于一个格式,但每座各有很大变化,和中国其他的传统风格结合而成。它们具体地表现出祖国劳动人民灵活运用外来影响的能力,他们有大胆变化、不限制于模仿的创造精神。在建筑上,这样主动地吸收外国影响和自己民族形式相结合的例子是极值得注意的。同时,介绍北京这三座塔并指出它们的显著的异同,也可以增加游览者对它们的认识和兴趣。

五塔寺在西郊公园北面约二百公尺。它的大台高五丈,上面立五座密檐的方塔,正中一座高十三层,四角每座高十一层。中塔的正南,阶梯出口的地方有一座两层檐的亭子,上层瓦顶是圆的。大台的最底层是个“须弥座”,座之上分五层,每层伸出小檐一周,下雕并列的佛龛,龛和龛之间刻菩萨立像。最上层是女儿墙,也就是大台的栏杆。这些上面都有雕刻,所谓“梵花、梵宝、梵字、梵像”。大台的正门有门洞,门内有阶梯藏在台身里,盘旋上去,通到台上。

这塔全部用汉白玉建造,密密地布满雕刻。石里所含铁质经过五百年的氧化,呈现出淡淡的橙黄的颜色,非常温润而美丽。过于烦琐的雕饰本是印度建筑的弱点,中国匠人却创造了自己的适当的处理。他们智慧地结合了祖国的手法特征,努力控制了凹凸深浅的重点。每层利用小檐的伸出和佛龛的深入,做成阴影较强烈的部分,其余全是极浅的浮雕花纹。这样,便纠正了一片杂乱繁缛的感觉。

西黄寺塔,也称作班禅喇嘛净化城塔,建于一七七九年。这座塔的形式和大正觉寺塔一样,也是五座小塔立在一个大台上面。所不同的,在于这五座塔本身的形式。它的中央一塔为西藏式的喇嘛塔(如北海的白塔),而它的四角小塔,却是细高的八角五层的“经幢”;并且在平面上,四小塔的座基突出于大台之外,南面还有一列石阶引至台上。中央塔的各面刻有佛像、草花和凤凰等,雕刻极为细致富丽,四个幢主要一层素面刻经,上面三层刻佛龛与莲瓣。全组呈窈窕玲珑的印象。

碧云寺塔和以上两座又都不同。它的大台共有三层,底下两层是月台,各有台阶上去。最上层做法极像五塔寺塔,刻有数层佛龛,阶梯也藏在台身内。但它上面五座塔之外,南面左右还有两座小喇嘛塔,所以共有七座塔。

这三处仿中印度式建筑的遗物,都在北京近郊风景区内。同式样的塔,国内只有昆明官渡镇有一座,比五塔寺塔更早了几年。

鼓楼、钟楼和什刹海

北京城在整体布局上,一切都以城中央一条南北中轴线为依据。这条中轴线以永定门为南端起点,经过正阳门、天安门、午门、前三殿、后三殿、神武门、景山、地安门一系列的建筑重点,最北就结束在鼓楼和钟楼那里。北京的钟楼和鼓楼不是东西相对,而是在南北线上,一前、一后的两座高耸的建筑物。北面城墙正中不开城门,所以这条长达八公里的南北中线的北端就终止在钟楼之前。这个伟大气魄的中轴直穿城心的布局是我们祖先杰出的创造。鼓楼面向着广阔的地安门大街,地安门是它南面的“对景”,钟楼峙立在它的北面,这样三座建筑便合成一组庄严的单位,适当地作为这条中轴线的结束。

鼓楼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物,第一层雄厚的砖台,开着三个发券的门洞。上面横列五间重檐的木构殿楼,整体轮廓强调了横亘的体形。钟楼在鼓楼后面不远,是座直立耸起、全部砖石造的建筑物;下层高耸的台,每面只有一个发券门洞。台上钟亭也是每面一个发券的门。全部使人有浑雄坚实的矗立的印象。钟、鼓两楼在对比中,一横一直,形成了和谐美妙的组合。明朝初年,智慧的建筑工人和当时“打图样”的师傅们就这样朴实、大胆地创造了自己市心的立体标志,充满了中华民族特征的不平凡的风格。

钟、鼓楼西面俯瞰什刹海和后海。这两个“海”是和北京历史分不开的。它们和北海、中海、南海是一个系统的五个湖沼。十二世纪中建造“大都”的时候,北海和中海被划入宫苑(那时还没有南海),什刹海和后海留在市区内。当时有一条水道由什刹海经现在的北河沿、南河沿、六国饭店出城通到通州,衔接到运河。江南运到的粮食便在什刹海卸货,那里船帆桅杆十分热闹,它的重要性正相同于我们今天的前门车站。到了明朝,水源发生问题,水运只到东郊,什刹海才丧失了作为交通终点的身份。尤其难得的是它外面始终没有围墙把它同城区阻隔,正合乎近代最理想的市区公园的布局。

海的四周本有十座佛寺,因而得到“什刹”的名称。这十座寺早已荒废。清朝末年,这里周围是茶楼、酒馆和杂耍场子等。但湖水逐渐淤塞,虽然夏季里香荷一片,而水质污秽、蚊虫孳生已威胁到人民的健康。后来人民自己的政府首先疏浚全城水道系统,将什刹海掏深,砌了石岸,使它成为一片清澈的活水,又将西侧小湖改为可容四千人的游泳池。两年来那里已成劳动人民夏天中最喜爱的地点。垂柳倒影,隔岸可遥望钟楼和鼓楼,它已真正地成为首都的风景区。并且这个风景区还正在不断地建设中。

在全市来说,由地安门到钟、鼓楼和什刹海是城北最好的风景区的基础。现在鼓楼上面已是人民的第一文化馆,小海已是游泳池,又紧接北海。这一个美好环境,由钟、鼓楼上远眺更为动人。不但如此,首都的风景区是以湖沼为重点的,水道的连接将成为必要。什刹海若予以发展,将来可能以金水河把它同颐和园的昆明湖连接起来。那样,人们将可以在假日里从什刹海坐着小船经由美丽的西郊,直达颐和园了。

雍和宫

北京城内东北角的雍和宫,是二百十几年来北京最大的一座喇嘛寺院。这所寺院因为建筑的宏丽和佛像雕刻等的壮观,一向都非常著名,所以浏览首都的人们,时常来到这里参观。这一组庄严的大建筑群,是过去中国建筑工人以自己传统的建筑结构技术来适应喇嘛教的需要所创造的一种宗教性的建筑类型。这寺院的全部是一种符合特殊实际要求的艺术创造,在首都的文物建筑中间,它是不容忽视的一组建筑遗产。

雍和宫曾经是胤祯(清雍正)做阿哥时的府第。在一七三四年改建为喇嘛寺。

雍和宫的大布局,紧凑而有秩序,全部由南北一条中轴线贯穿着。由最南头的石牌坊起到“琉璃花门”是一条“御道”,——也像一个小广场。两旁十几排向南并列的僧房就是喇嘛们的宿舍。由琉璃花门到雍和门是一个前院,这个前院有古槐的幽荫,南部左右两角立着钟楼和鼓楼,北部左右有两座八角的重檐亭子,更北的正中就是雍和门;雍和门规模很大,才经过修缮油饰。由此北进共有三个大庭院,五座主要大殿阁。第一院正中的主要大殿称作雍和宫,它的前面中线上有碑亭一座和一个雕刻精美的铜香炉,两边配殿围绕到它后面一殿的两旁,规模极为宏壮。

全寺最值得注意的建筑物是第二院中的法轮殿,其次便是它后面的万佛楼。它们的格式都是很特殊的。法轮殿主体是七间大殿,但它的前后又各出五间“抱厦”,使平面呈十字形。殿的瓦顶上面突出五个小阁,一个在正脊中间,两个在前坡的左右,两个在后坡的左右。每个小阁的瓦脊中间又立着一座喇嘛塔。由于宗教上的要求,五塔寺金刚宝座塔的型式很巧妙地这样组织到纯粹中国式的殿堂上面,成了中国建筑中的一个特殊例子。

万佛楼在法轮殿后面,是两层重檐的大阁。阁内部中间有一尊五丈多高的弥勒佛大像,穿过三层楼井,佛像头部在最上一层的屋顶底下。据说这个像的全部是由一整块檀香木雕成的。更特殊的是万佛楼的左右另有两座两层的阁,从这两阁的上层用斜廊——所谓飞桥——和大阁相联系。这是敦煌唐朝画中所常见的格式,今天还有这样一座存留着,是很难得的。

雍和宫最北部的绥成殿是七间,左右楼也各是七间,都是两层的楼阁,在我们的最近建设中,我们极需要参考本国传统的楼屋风格,从这一组两层建筑物中,是可以得到许多启示的。

故宫

北京的故宫现在是首都的故宫博物院。故宫建筑的本身就是这博物院中最重要的历史文物。它综合形体上的壮丽、工程上的完美和布局上的庄严秩序,成为世界上一组最优异、最辉煌的建筑纪念物。它是我们祖国多少年来劳动人民智慧和勤劳的结晶,它有无比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全宫由“前朝”和“内廷”两大部分组成;四周有城墙围绕,墙下是一周护城河,城四角有角楼,四面各有一门:正南是午门,门楼壮丽称五凤楼;正北称神武门;东西两门称东华门、西华门,全组统称“紫禁城”。隔河遥望红墙、黄瓦、宫阙、角楼的任何一角都是宏伟秀丽,气象万千。

前朝正中的三大殿是宫中前部的重点,阶陛三层,结构崇伟,为建筑造型的杰作。东侧是文华殿,西侧是武英殿,这两组与太和门东西并列,左右衬托,构成三殿前部的格局。

内廷是封建皇帝和他的家族居住和办公的部分。因为是所谓皇帝起居的地方,所以借重了许多严格部署的格局和外表形式上的处理来强调这独夫的“至高无上”。因此内廷的布局仍是采用左右对称的格式,并且在部署上象征天上星宿等等。例如内廷中间,乾清、坤宁两宫就是象征天地,中间过殿名交泰,就取“天地交泰”之义。乾清宫前面的东西两门名日精、月华,象征日月。后面御花园中最北一座大殿——钦安殿,内中还供奉着“玄天上帝”的牌位。故宫博物院称这部分作“中路”,它也就是前王殿中轴线的延续,也是全城中轴的一段。

“中路”两旁两条长夹道的东西,各列六个宫,每三个为一路,中间有南北夹道。这十二个宫象征十二星辰。它们后部每面有五个并列的院落,称东五所、西五所,也象征众星拱辰之义。十二宫是内宫眷属“妃嫔”“皇子”等的住所和中间的“后三殿”就是紫禁城后半部的核心。现在博物院称东西六宫等为“东殿”和“西殿”,按日轮流开放。西六宫曾经改建,储秀和翊坤两宫之间增建一殿,成了一组。长春和太极之间,也添建一殿,成为一组,格局稍变。东六宫中的延禧,曾参酌西式改建“水晶宫”而未成。

三路之外的建筑是比较不规则的。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在中轴两侧,东西两路的南头,十二宫前面的重要宫殿。西边是养心殿一组,它正在“外朝”和“内廷”之间偏东的位置上,是封建主实际上日常起居的地方。中轴东边与它约略对称的是斋宫和奉先殿。这两组与乾清宫的关系就相当于文华、武英两殿与太和殿的关系。另一类是核心外围规模较十二宫更大的宫。这些宫是建筑给封建主的母后居住的。每组都有前殿、后寝、周围廊子、配殿、宫门等。西边有慈宁、寿康、寿安等宫。其中夹着一组佛教庙宇雨花阁,规模极大。总称为“外西路”。东边的“外东路”只有直串南北、范围巨大的宁寿宫一组。它本是玄烨(康熙)的母亲所居,后来弘历(乾隆)将政权交给儿子,自己退老住在这里曾增建了许多繁缛巧丽的亭园建筑,所以称为“乾隆花园”。它是故宫后部核心以外最特殊也最奢侈的一个建筑组群,且是清代日趋烦琐的宫廷趣味的代表作。

故宫后部虽然“千门万户”,建筑密集,但它们仍是有秩序的布局。中轴之外,东西两侧的建筑物也是以几条南北轴线为依据的。各轴线组成的建筑群以外的街道形成了细长的南北夹道。主要的东一长街和西一长街的南头就是通到外朝的“左内门”和“右内门”,它们是内廷和前朝联系的主要交通线。

除去这些“宫”与“殿”之外,紫禁城内还有许多服务单位如上驷院、御膳房和各种库房及值班守卫之处。但威名煊赫的“南书房”和“军机处”等宰相大臣办公的地方,实际上只是乾清门旁边的几间廊庑房舍。军机处还不如上驷院里的一排马厩!封建帝王残酷地驱役劳动人民为他建造宫殿,养尊处优,享乐排场无所不至,而即使是对待他的军机大臣也仍如奴隶。这类事实可由故宫的建筑和布局反映出来。紫禁城全部建筑也就是最丰富的历史材料。

附录一

平郊建筑杂录(3)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煊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作“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定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泽,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予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作“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至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它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卧佛寺的平面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屈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头,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些少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但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在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台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作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做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池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做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的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但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或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在这点上,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唯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予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意见。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作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4)

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这是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游览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的山坡底下。坐汽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对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关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难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里的那一点小建筑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颜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敆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地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作莲瓣,外廓微作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全是石造的。这在中国又是个少有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它的年代的保证。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许不周到的中国,这忧虑未免神经过敏!

法海寺门特点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等,主要的却是它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杏子口的三个石佛龛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地方,马路旁边,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简直就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大小稍稍不同,而它们的背面却同是不客气地向着马路。因为它们的前面全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来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作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的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制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去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采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它们或不能告诉得完它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廿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的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em-pole(图腾柱)。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丽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分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丢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它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它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附录二

平郊建筑杂录(续)(5)

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屈地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地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他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们的《平郊建筑杂录》,本预定不录无自己图影或测绘的古迹,且均附游记,但是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艺术周刊》已预告我们的文章一篇,一时因图片关系交不了卷,近日这天宁寺又尽在我们心里欠伸活动,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间继续睡眠状态,所以决意不待细测全塔,先将对天宁寺简略的考证及鉴定,提早写出,聊作我们对于鉴别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见,以供同好者的参考。希望各处专家读者给以指正。

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是属于那种特殊形式,研究塔者常直称其为“天宁式”的,因为此类塔散见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宁则又是其中规模最大者。此塔不仅是北平近郊古建遗迹之一,且是历来传说中,颇多误认为隋朝建造的实物。但其塔型显然为辽金最普通的式样,细部手法亦均未出宋辽规制范围,关于塔之文献方面材料又全属于可疑一类,直至清代碑记,及《顺天府志》等,始以坚确口气直称其为隋建。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关于其建造年代,将来或可在这碑上找到最确实的明证,今姑分文献材料及实物作风两方面而讨论之。讨论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状如下。

简略地说,塔的平面为八角形,立面显著地分三部:一、繁复之塔座,二、较塔座略细之第一层塔身,三、以上十二层支出的密檐。全塔砖造高五七点八○公尺,合国尺十七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为须弥座,其“束腰”有“壶门”花饰,转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镂刻着壶门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为勾栏斗拱俱全之“平座”一围,阑上承三层仰翻莲瓣。

纤细的第一层塔身立于仰莲座之上,其高度几等于整个塔座,四面有拱门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棂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与其上十三层密檐是划然成塔座以上的两个不同部分,十三层密檐中,最下一层是属于这第一层塔身的,出檐稍远,檐下斗拱亦与上层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层,每层仅有出檐及斗拱,各层重叠不露塔身。宽度则每层向上递减,递减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缓和之“卷杀”。

塔各层出檐不远,檐下均施“双抄斗拱”。塔的转角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头铺作”,亦即为其“转角铺作”。在上十二层两转角间均用“补间铺作”两朵。唯有第一层只用补间铺作一朵。第一层斗拱与上各层做法不同之处在转角及补间均加用“斜拱”一道。

塔顶无刹,用两层八角仰莲,上托小须弥座,座承宝珠。塔纯为砖造,内心并无梯级可登。

历来关于天宁寺的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殆已搜集无遗,共计集有《神州塔传》《续高僧传》《广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析津日记》《隩志》《艮斋笔记》《明典汇》《冷然志》,及其他关于这塔的记载,以及乾隆重修天宁寺碑文及各处许多的题诗(康熙天宁寺《礼塔碑记》并未在内)。所收材料虽多,但关于现存砖塔建造的年代,则除却年代最后的那个乾隆碑之外,综前代的文献中,无一句有确实性的明文记载。

不过《顺天府志》将《日下旧闻考》所集的各种记述,竟然自由草率地综合起来,以确定的语气说“寺为元魏所造,隋为宏业,唐为天王,金为大万安,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宁,正统更名广善戒坛,后复今名,……寺内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旧闻考》中文多重复抄袭及迷信传述,有朝代年月,及实物之记载的,有下列重要的几段。

(一)《神州塔传》:“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此书在文献中年代大概最早,但传中并未有丝毫关于塔身形状、材料、位置之记述,故此段建塔的记载,与现存砖塔的关系完全是疑问的。仁寿间宏业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见得就是今天立着的天宁寺塔,这是很明显的。

(二)《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自开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倾摇……及安塔竟,山动自息。……”

《续高僧传》,唐时书,亦为集中早代文献之一。按此则隋开皇中“安塔”,但其关系与今塔如何则仍然是有疑问的。

(三)《广宏明集》:“仁寿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业寺安置舍利,……”

这段仅记安置舍利的年月也是与上两项一样的与今塔(即现存的建筑物)并无确实关系。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罗汉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宝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宁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寻,四周缀铎万计,……塔前一幢,书体遒美,开皇中立。”

这是一部明末的书,距隋已隔许多朝代。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历史与天宁寺塔串在一起的记载。据文中所述高十三寻缀铎的塔,颇似今存之塔,但这高十三寻缀铎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则仍无根据。

此书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这千年之间,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据我们所知道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是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圆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下层石,这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这明末作者并不及见那木构原物,所谓——十三缀铎的塔倒是今日的砖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人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宣德修之曰天宁,正统中修之曰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人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这个记载实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似乎所述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个大塔则作者对于此事当不止用“命的司重修”一句。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的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有开皇幢,或为辽重熙幢之误。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辽重熙立过石幢,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可以说并无把握。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唯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

其可以言传之点,我们可以分作两大类去观察:(一)整个建筑物之形式(也可以说是图案之概念);(二)建筑各部之手法或作风。

关于图案概念一点,我们可以分作平面(plan)及立面(elevation)讨论。唐以前的塔,我们所知道的,平面差不多全作正方形。实物如西安大雁塔、小雁塔、玄奘塔、香积寺塔、嵩山永泰寺塔及房山云居寺四个小石塔……河南、山东无数唐代或以前高僧墓塔,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灵岩寺法定塔,嵩山少林寺法玩塔……等等。刻绘如云冈、龙门石刻,敦煌壁画等等,平面都是作正方形的。我们所知的唯一的例外,在唐以前的,唯有嵩山嵩岳寺塔,平面作十二角形,这十二角形平面,不唯在唐以前是例外,就是在唐以后,也没有第二个,所以它是个例外之最特殊者,是中国建筑史中之独例。除此以外,则直到中唐或晚唐,方有非正方形平面的八角形塔出现,这个罕贵的遗物即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按禅师于天宝五年圆寂,这塔的兴建,绝不会在这年以前,这塔短稳古拙,亦是孤例,而比这塔还古的八角形平面塔,除去天宁寺——假设它是隋建的话——别处还未得见过。在我们今日,觉得塔的平面或作方形,或作多角形,没甚奇特。但是一个时代的作者,大多数跳不出他本时代盛行的作风或规律以外的——建筑物尤甚——所以生在塔平面作方形的时代,能做出一个平面不作方形的塔来,是极罕有的事。

至于立面方面,我们请先看塔全个的轮廓及这轮廓之所以形成。天宁寺的塔,是在一个基坛之上立须弥座,须弥座上立极高的第一层,第一层以上有多层密而扁的檐的。这种第一层高,以上多层扁矮的塔,最古的例当然是那十二角形嵩山嵩岳寺塔,但除它而外,是须到唐开元以后才见有那类似的做法,如房山云居寺四小石塔。在初唐期间,砖塔的做法,多如大雁塔一类各层均等递减的。但是我们须注意,唐以前的这类上段多层密檐塔,不唯是平面全作方形而且第一层之下无须弥座等雕饰,且上层各檐是用砖层层垒出,不施斗拱,其所呈的外表,完全是两样的。

所以由平面及轮廓看来,竟可证明天宁寺塔为隋代所建之绝不可能,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师就根本没有这种塔的观念。

至于建筑各部的手法作风,则更可以辅助着图案概念方面不足的证据,而且往往更可靠,更易于鉴别。我们不妨详细将这塔的每个部分提出审查。

建筑各部构材,在中国建筑中占位置最重要的,莫过于斗拱。斗拱演变的沿革,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结构法演变史。在看多了的人,差不多只须一看斗拱,对一座建筑物的年代,便有七八分把握。建筑物之用斗拱,据我们所知道的,是由简而繁。砖塔石塔最古的例如北周神通寺四门塔及东魏嵩岳寺十二角十五层塔,都没有斗拱。次古的如西安大雁塔及香积寺砖塔,皆属初唐物,只用斗而无拱。与之略同时或略后者如西安兴教寺玄奘塔则用简单的一斗三升交蚂蚱头在柱头上。直至会善寺净藏塔,我们始得见简单人字拱的补间铺作。神通寺龙虎塔建于唐末,只用双抄偷心华拱。真正用砖石来完全模仿成朵复杂的斗拱的,至五代宋初始见,其中如我们所见许多的“天宁式”塔。此中年代确实的有辽天庆七年的房山云居寺南塔,金大定二十五年的正定临济寺青塔,还有蓟县白塔、正定清塔,等等。在那时候还有许多砖塔的斗拱是木质的,如杭州雷峰塔、保俶塔、六和塔,等等。

天宁寺塔的斗拱,最下层平坐,用华拱两跳偷心,补间铺作多至三朵。主要的第一层,斗拱出两跳华拱,角柱上的转角铺作,在大斗之旁,有附角斗,补间铺作一朵,用四十五度斜拱。这两个特点,都与大同善化寺金代的三圣殿相同。第二层以上,则每面用补间铺作两朵;补间铺作之繁重,亦与转角铺作相埒,都是出华拱两跳,第二跳偷心的。就我们所知,唐以前的建筑,不唯没有用补间铺作两朵的,而且虽用一朵,亦只极简单,纯处于辅材的地位的直斗或人字拱等而已。就斗拱看来,这塔是绝对不能早过辽宋时代的。

承托斗拱的柱额,亦极清楚地表示它的年代。我们只须一看年代确定的唐塔或六朝塔,凡是用倚柱(engoged column)的,如嵩岳寺塔、玄奘塔、净藏塔,都用八角形(或六角?)柱,虽然有一两个用扁柱(pilaster)的,如大雁塔,却是显然不模仿圆或角柱形。圆形倚柱之用在砖塔,唐以前虽然不能定其必没有,而唐以后始盛行。天宁寺塔的柱,是圆的。这圆柱之上,有额枋,额枋在角柱上出头处,斫齐如辽建中所常见,蓟县独乐寺、大同下华岩寺都有如此的做法。额枋上的普拍枋,更令人疑它年代之不能很古,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十之八九不用普拍枋,上文所举之许多例,率皆如此。但自宋辽以后,普拍枋已占了重要位置。这额枋与普拍枋,虽非绝对证据,但亦表示结构是辽金以后而又早于元时的极高可能性。

在天宁寺塔的四正面有圆拱门,四隅面有直棂窗。这诚然都是古制,尤其直棂窗,那是宋以后所少用。但是圆门券上,不用火焰形券饰,与大多数唐代及以前佛教遗物异其趣旨。虽然,其上浮雕璎珞宝盖略作火焰形,疑原物或照古制,为重修时所改。至于门扇上的菱花格棂,则尤非宋以前所曾见,唐五代砖石各塔的门及敦煌画壁中我们所见的都是钉门钉的板门。

栏杆的做法,又予我们以一个更狭的年代范围。现在常见的明清栏杆,都是每两栏板之间立一望柱的。宋元以前,只在每面转角处立望柱而“寻杖”特长。天宁寺塔便是如此,这可以证明它是明代以前的形制。这种的栏杆,均用斗子蜀柱。分隔各栏板,不用明清式的荷叶墩。我们所知道的辽金塔,斗子蜀柱都做得非常清楚,但这塔已将原形失去,斗子与柱之间,只马马虎虎地用两道线条表示,想是后世重修时所改。至于栏板上的几何形花纹,已不用六朝隋唐所必用的特种“”字纹,而代以较复杂者。与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内栏板及大同华岩寺壁藏上栏板相同。凡此种种,莫不倾向着辽金原形而又经明清重修的表示。

平坐斗拱之下,更有间柱及壶门。间柱的位置,与斗拱不相对,其上力神像当在下文讨论。壶门的形式及其起线,软弱柔圆,不必说没有丝毫六朝刚强的劲儿,就是与我们所习见的宋代扁桃式壶门也还比不上其健稳。我们的推论,也以为是明清重修的结果。

至于承托这整个塔的须弥座,则上枋之下用枭混(cyma recta),而我们所见过的须弥座,自云冈龙门以至辽宋遗物,无一不是层层方角叠出,间或用四十五度斜角线者。枭混之用,最早也过不了五代末期,若说到隋,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关于雕刻,在第一主层上,夹门立天王,夹窗立菩萨,窗上有飞天,只要将中国历代雕刻遗物略看一遍,便可定其大略的年代。由北魏到隋唐的佛像飞天,到宋辽塑像画壁,到元明清塑刻,刀法笔意及布局姿势,莫不清清楚楚地可以顺着源流鉴别的。若与隋唐的比较,则山东青州云门山、山西天龙山、河南龙门,都有不少的石刻。这些相距千里的约略同时的遗作,都有几个或许多个共同之点,而绝非天宁寺塔像所有。近来有人竟说塔中造像含有犍陀罗风,其实隋代石刻,虽在中国佛教美术中算是较早期的作品,但已将南北朝时所含的犍陀罗风味摆脱得一干二净,而自成一种淳朴古拙的气息。而天宁寺塔上更是没有犍陀罗风味。

至于平座以下的力神、狮子,和垫拱板上的卷草西番莲一类的花纹,我想勉强说它是辽金的作品,还不甚够资格,恐怕仍是经过明清照原样修补的,虽然各像衣褶,仍较清全盛时单纯静美,无后代繁褥云朵及俗气逼人的飘带。但窗棂上部之飞仙已类似后来常见之童子,与隋唐那些脱尽人间烟火气的飞天,岂能混作一谈。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天宁寺塔绝对不是隋宏业寺的原塔。而在年代确定的砖塔中,有房山云居寺辽代南塔与之最相似,此外确为辽金而年代未经记明的塔如云居寺北塔,通州塔及辽宁境内许多的砖塔,式样手法都与之相仿。正定临济寺金大定二十五年的青塔也与之相似,但较之稍清秀。

与之采同式而年代较后者有安阳天宁寺八角五层砖塔,虽无正确的文献纪其年代,但是各部作风纯是元明以后法式。北平八里庄慈寿寺塔,建于明万历四年,据说是照天宁寺塔建筑的,但是细查其各部,则斗拱、檐椽、格棂、如意头、莲瓣、栏杆(望柱极密),平坐枭混,圭脚——由顶至踵,无一不是明清官式则例。

所以天宁寺塔之年代,在这许多类似砖塔中比较起来,我们可暂时假定它与云居寺南塔时代约略相同,是辽末(十二世纪初期)的作品,较之细瘦之通州塔及正定临济寺青塔稍早,而其细部或有极晚之重修。在未得到文献方面更确实证据之前,我们仅能如此鉴定了。

我们希望“从事美术”的同志们,对于史料之选择及鉴别,须十分慎重,对于实物制度作风之认识尤绝不可少,单凭一座乾隆碑,追述往事,便认为确实史料,则未免太不认真,以前的皇帝考古家尽可以自由浪漫地记述,在民国二十四年以后一个老百姓美术家说句话都得负得起责任的。

最后我们要向天宁寺塔赔罪,因为急于辩证它的建造年代,我们竟不及提到塔之现状,其美丽处,如其隆重的权衡、淳和的色斑,及其他细部上许多意外的美点,不过无论如何天宁寺塔也绝不会因其建造时代之被证实,而减损其本身任何的价值的。喜欢写生者只要不以隋代古建唐人作风目之,误会宣传此塔之古,则当仍是写生的极好题材。

附录三

谈北京的几个文物建筑

北京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市。城中极多的建筑物或是充满了历史意义,或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现在全国人民都热爱自己的首都,而这些文物建筑又是这首都可爱的内容之一,人人对它们有浓厚的兴趣,渴望多认识、多了解它们,自是意中的事。

北京的文物建筑实在是太多了,其中许多著名而已为一般人所熟悉的,这里不谈;现在我仅就一些著名而比较不受人注意的,和平时不著名而有特殊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提出来介绍,以引起人们对首都许多文物更大的兴趣。

还有一个事实值得我们注意的,我也要在此附笔告诉大家。那就是:丰富的北京历代文物建筑竟是从来没有经过专家或学术团体做过有系统的全面调查研究;现在北京的文物还如同荒山丛林一样等待我们去开发。关于许许多多文物建筑和园林名胜的历史沿革,实测图说和照片、模型等可靠资料都极端缺乏。

在这种调查研究工作还不能有效地展开之前,我们所能知道的北京资料是极端散漫而不足的,我不但限于资料,也还限于自己知识的不足,所以所能介绍的文物仅是一鳞半爪,希望抛砖引玉,借此促进熟悉北京的许多人们将他们所知道的也写出来——大家来互相补充彼此对北京的认识。

天安门前广场和千步廊的制度

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这个现在中国人民最重要的广场,在前此数百年中,主要只供封建帝王一年一度祭天时出入之用。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中国人民革命由这里开始,这才使这广场成了政治斗争中人民集中的地点。到了三十年后的十月一日中国人民伟大英明的领袖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昭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个广场才成了我们首都最富于意义的地点。天安门已象征着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国徽中的主题,在五星下放出照耀全世界的光芒,更是全国人民所热爱的标志,永在人们眼前和心中了。

这样人人所熟悉、人人所尊敬热爱的天安门广场本来无须再来介绍,但当我们提到它体型风格这方面和它形成的来历时,还有一些我们可以亲切地谈谈的。我们叙述它的过去,也可以讨论它的将来各种增建修整的方向。

这个广场的平面是作“丁”字形的。“丁”字横划中间,北面就是那楼台峋峙规模宏壮的天安门。楼是一横列九开间的大殿,上面是两层檐的黄琉璃瓦顶,檐下丹楹藻绘,这是典型的、秀丽而兼严肃的中国大建筑物的体形。上层瓦坡是用所谓“歇山造”的格式。这就是说它左右两面的瓦坡,上半截用垂直的“悬山”,下半截才用斜坡,和前后的瓦坡在斜脊处汇合。这个做法同太和殿的前后左右四个斜坡的“庑殿顶”,或称“四阿顶”的是不相同的。“庑殿顶”气魄较雄宏,“歇山顶”则较挺秀,姿势错落有致些。天安门楼台本身壮硕高大,朴实无华,中间五洞门,本有金钉朱门,近年来常年洞开,通入宫城内端门的前庭。

广场“丁”字横划的左右两端有两座砖筑的东西长安门。每座有三个券门,所以通常人们称它们为“东西三座门”。这两座建筑物是明初遗物。体型比例甚美,材质也朴实简单。明的遗物中常有纯用砖筑,饰以着色琉璃砖瓦较永远性的建筑物,这两门也就是北京明代文物中极可宝贵的。它们的体型在世界古典建筑中也应有它们的艺术地位。这两门同“丁”字直划末端中华门(也是明建的)鼎足而三,是广场的三个入口,也是天安门的两个掖卫与前哨,形成“丁”字各端头上的重点。

全场周围绕着覆着黄瓦的红墙,铺着白石的板道。此外横亘广场北端的御河上还有五道白石桥和它们上面雕刻的栏杆,桥前有一双白石狮子,一对高达八公尺的盘龙白石华表。这些很简单的点缀物,便构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地方。全场的配色限制在红色的壁画,黄色的琉璃瓦,带米白色的石刻和沿墙一些树木。这样以纯红、纯黄、纯白的简单的基本颜色来衬托北京蔚蓝的天空,恰恰给人以无可比拟的庄严印象。

中华门以内沿着东西墙,本来有两排长廊,约略同午门前的廊子相似,但长得多。这两排廊子正式的名称叫作“千步廊”,是皇宫前很美丽整肃的一种附属建筑。这两列千步廊在庚子年毁于侵略军队八国联军之手,后来重修的,工程恶劣,已于民国初年拆掉,所以只余现在的两道墙。如果条件成熟,将来我们整理广场东西两面建筑之时,或者还可以恢复千步廊,增建美好的两条长长的画廊,以供人民游息。廊屋内中便可布置有文化教育意义的短期变换的展览。

这所谓的千步廊是怎样产生的呢?谈起来,它的来历与发展是很有意思的。它的确是街市建设一种较晚的格式与制度,起先它是宫城同街市之间的点缀,一种小型的“绿色区”。金、元之后才被统治者拦入皇宫这一边,成为宫前禁地的一部分,而把人民拒于这区域之外。

据我们所知道的汉、唐的两京,长安和洛阳,都没有这千步廊的形制。但是至少在唐末与五代城市中商业性质的市廊却是很发展的。长列廊屋既便于存贮来往货物,前檐又可以遮蔽风雨以便行人,购售的活动便都可以得到方便。商业性质的廊屋的发展是可以理解的,它的普遍应用是由于实际作用而来。至今地名以廊为名而表示商区性质的如南京的估衣廊等是很多的。实际上以廊为一列店肆的习惯,则在今天各县城中还可以到处看到。

当汴梁(今开封)还不是北宋的首都以前,因为隋开运河,汴河为其中流,汴梁已成了南北东西交通重要的枢纽,为一个商业繁盛的城市。南方的“粮斛百货”都经由运河入汴,可达到洛阳长安。所以是“自江淮达于河洛,舟车辐辏”而被称为雄郡。城的中心本是节度使的郡署,到了五代的梁朝将汴梁改为陪都,才创了宫殿。但这不是我们的要点,汴梁最主要的特点是有四条水道穿城而过,它的上边有许多壮美的桥梁,大的水道汴河上就有十三道桥,其次蔡河上也有十一道,所以那里又产生了所谓“河街桥市”的特殊布局。商业常集中在桥头一带。

上边说的汴州郡署的前门是正对着汴河上一道最大的桥,俗称“州桥”的。它的桥市当然也最大,郡署前街两列的廊子可能就是这种桥市。到北宋以汴梁为国都时,这一段路被称为“御街”,而两边廊屋也就随着被称为御廊,禁止人民使用了。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宫门宣德门南面御街阔三百余步,两边是御廊,本许市人买卖其间,自宋徽宗政和年号之后,官司才禁止的。并安立黑漆杈子在它前面,安朱漆杈子两行在路心,中心道不得人马通行。行人都拦在朱杈子以外,杈内有砖石砌御沟水两道,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春夏之日,望之如绣”。商业性质的市廊变成“御廊”的经过,在这里便都说出来了。由全市环境的方面看来,这样地改变嘈杂商业区域成为一种约略如广场的修整美丽的风景中心,不能不算是一种市政上的改善。且人民还可以在朱杈子外任意行走,所谓御街也还不是完全的禁地。到了元宵灯节,那里更是热闹。成为大家看灯娱乐的地方。宫门宣德楼前的“御街”和“御廊”对着汴河上大州桥显然是宋东京部署上的一个特色。此后历史上事实证明这样一种壮美的部署被金、元抄袭,用在北京,而由明清保持下来成为定制。

金人当时以武力攻败北宋懦弱无能的皇室后,金朝的统治者便很快地要模仿宋朝的文物制度,享受中国劳动人民所累积起来的工艺美术的精华,尤其是在建筑方面。金朝是由一一四九年起开始他们建筑的活动,迁都到了燕京,称为中都,就是今天北京的前身,在宣武门以西越出广安门之地,所谓“按图兴修宫殿”,“规模宏大”,制度“取法汴京”,就都是慕北宋的文物,蓄意要接受它的宝贵遗产与传统的具体表现。“千步廊”也就是他们所爱慕的一种建筑传统。

金的中都自内城南面天津桥以北的宣阳门起,到宫门的应天楼,东西各有廊二百余间,中间驰道宏阔,两边植柳。当时南宋的统治者曾不断遣使到“金庭”来,看到金的“规制堂皇,仪卫华整”写下不少深刻的印象。他们虽然曾用优越的口气说金的建筑殿阁崛起不合制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建筑“工巧无遗力”。其实那一切都是我们民族的优秀劳动人民勤劳的创造,是他们以生命与血汗换来的,真正的工作是由于“役民伕八十万,兵伕四十万”并且是“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的牺牲下做成的。当时美好的建筑都是劳动人民的果实,却被统治者所独占。北宋时代商业性的市廊改为御廊之后,还是市与宫之间的建筑,人民还可以来往其间。到了金朝,特意在宫城前东西各建二百余间,分三节,每节有一门,东向太庙,西向尚书省,北面东西转折又各有廊百余间,这样的规模,已是宫前门禁森严之地,不再是老百姓所能够在其中走动享受的地方了。

到了元的大都记载上正式地说,南门内有千步廊,可七百步,建灵星门,门内二十步许有河,河上建桥三座名周桥。汴梁时的御廊和州桥,这时才固定地称作“千步廊”和“周桥”,成为宫前的一种格式和定制,将它们从人民手中掳夺过去,附属于皇宫方面。

明、清两代继续用千步廊作为宫前的附属建筑。不但午门前有千步廊到了端门,端门前东西还有千步廊两节,中间开门,通社稷坛和太庙。当一四一九年将北京城向南展拓,南面城墙由现在长安街一线南移到现在的正阳门一线上,端门之前又有天安门,它的前面才再产生规模更大而开展的两列千步廊到了中华门。这个宫前广庭的气魄更超过了宋东京的御街。

这样规模的形制当然是宫前的一种壮观,但是没有经济条件是建造不起来的,所以终南宋之世,它的首都临安的宫前再没有力量继续这个美丽的传统,而只能以细沙铺成一条御路。而御廊格式反是由金、元两代传至明、清的,且给了“千步廊”这个名称。

我们日后是可能有足够条件和力量来考虑恢复并发展我们传统中所有美好的体型的。广场的两旁也是可以建造很美丽的长廊的。当这种建筑环境不被统治者所独占时,它便是市中最可爱的建筑型类之一,有益于人民的精神生活。正如层塔的峋峙,长廊的周绕也是最代表中国建筑特征的体型。用于各种建筑物之间它是既实用,而又美丽的。

团城——古代台的实例

北海琼华岛是今日北京城的基础,在元建都以前那里是金的离宫,而元代将它作为宫城的中心,称作万寿山。北海和中海为太液池。团城是其中既特殊又重要的一部分。

元的皇宫原有三部分,除正中的“大内”外,还有兴圣宫在万寿山之正西,即今北京图书馆一带。兴圣宫之前还有隆福宫。团城在当时称为“瀛洲圆殿”,也叫仪天殿,在池中一个圆坻上。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岛,在北海与中海之间。岛的北面一桥通琼华岛(今天仍然如此),东面一桥同当时的“大内”联络,西面是木桥,长四百七十尺,通兴圣宫,中间辟一段,立柱架梁在两条船上才将两端连接起来,所以称吊桥。当皇帝去上都(察哈尔省多伦(6)附近)时,留守官则移舟断桥,以禁往来。明以后这桥已为美丽的石造的金鳌玉蝀桥所代替,而团城东边已与东岸相连,成为今日北海公园门前三座门一带地方。所以团城本是北京城内最特殊、最秀丽的一个地点。现今的委屈地位使人不易感觉到它所曾处过的中心地位。在我们今后改善道路系统时是必须加以注意的。

团城之西,今日的金鳌玉蝀桥是一座美丽的石桥,正对团城,两头各立一牌楼,桥身宽度不大,横跨北海与中海之间,玲珑如画,还保有当时这地方的气氛。但团城以东,北海公园的前门与三座门间,曲折迫隘,必须加宽,给团城更好的布置,才能恢复它周围应有的衬托。到了条件更好的时候,北海公园的前门与围墙,根本可以拆除,团城与琼华岛间的原来关系,将得以更好地呈现出来。过了三座门,转北转东,到了三座门大街的路旁,北面隈小庞杂的小店面和南面的筒子河太不相称;转南至北长街北头的路东也有小型房子阻挡风景,尤其没有道理,今后一一都应加以改善。尤其重要的,金鳌玉桥虽美,是东西城间重要交通孔道之一,但桥身宽度不足以适应现代运输工具的需要条件,将来必须在桥南适当地点加一道横堤来担任车辆通行的任务,保留桥本身为行人缓步之用。堤的形式绝不能同桥梁重复,以削弱金鳌玉蝀桥驾凌湖心之感,所以必须低平和河岸略同。将来由桥上俯瞰堤面的“车马如织”,由堤上仰望桥上行人则“有如神仙中人”,也是一种奇景。我相信很多办法都可以考虑周密计划得出来的。

此外,现在团城的格式也值得我们注意。台本是中国古代建筑中极普通的类型。从周文王的灵台和春秋秦汉的许多的台,可以知道它在古代建筑中是常有的一种,而在后代就越来越少了。古代的台大多是封建统治阶级登临游宴的地方,上面多有殿堂、廊庑、楼阁之类,曹操的铜雀台就是杰出的一例。据作者所知,现今团城已是这种建筑遗制的唯一实例,故极为珍贵。现在上面的承光殿代替了元朝的仪天殿,是一六九○年所重建。殿内著名的玉佛也是清代的雕刻。殿前大玉瓮则是元世祖忽必烈“特诏雕造”,本是琼华岛上广寒殿的“寿山大玉海”,殿毁后失而复得,才移此安置。这个小台是同琼华岛上的大台遥遥相对。它们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所以在下文中我们还要将琼华岛一起谈到的。

北海琼华岛白塔的前身

北海的白塔是北京最挺秀的突出点之一,为人人所常能望见的。这塔的式样属于西藏化的印度“窣堵坡”。元以后北方多建造这种式样。我们现在要谈的重点不是塔而是它的富于历史意义的地址。它同奠定北京城址的关系最大。

本来琼华岛上是一高台,上面建着大殿,还是一种古代台的形制。相传是辽萧太后所居,称“妆台”。换句话说,就是在辽的时代还保持着唐的传统。金朝将就这个卓越的基础和北海中海的天然湖沼风景,在此建筑有名的离宫——大宁宫。元世祖攻入燕京时破坏城区,而注意到这个美丽的地方,便住这里大台之上的殿中。

到了元筑大都,便是依据这个宫苑为核心而设计的。就是上文中所已经谈到的那鼎足而立的三个宫;所谓“大内”兴圣宫和隆福宫,以北海中海的湖沼(称太液池)做这三处的中心,而又以大内为全个都城的核心。忽必烈不久就命令重建岛上大殿,名为广寒殿。上面绿荫清泉,为避暑胜地。马可·波罗(意大利人)在那时到了中国,得以见到,在他的游记中曾详尽地叙述这清幽伟丽奇异的宫苑台殿,说有各处移植的奇树,殿亦作翠绿色,夏日一片清凉。

明灭元之后,曾都南京,命大臣来到北京毁元旧都。有萧洵其人随着这个“破坏使团”而来,他遍查元故宫,心里不免爱惜这样美丽的建筑精华,要遭到无情的破坏,所以一切他都记在他所著的《元故宫遗录》中。

据另一记载(《日下旧闻考》引《太岳集》),明成祖曾命勿毁广寒殿。到了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年)五月“忽自倾圮,梁上有至元通宝的金钱等”。其实那时据说瓦甓已坏,只存梁架,木料早已腐朽,危在旦夕,当然容易忽自倾圮了。

现在的白塔是清初一六五一年——即广寒殿倾圮后七十三年,在殿的旧址上建立的。距今又整整三百年了。知道了这一些发展过程,当我们遥望白塔在朝阳夕照之中时,心中也有了中国悠久历史的丰富感觉,更珍视各朝代中人民血汗所造成的种种成绩。所不同的是当时都是被帝王所占有的奢侈建设,当他们对它厌倦时又任其毁去,而从今以后,一切美好的艺术果实就都属于人民自己,而我们必尽我们的力量永远加以保护。

(1) 1公尺= 1米。

(2) 买卖街1860年被英法联军烧毁,1990年在遗址上复建。

(3) 原载于1932年11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4期,署名:林徽因、梁思成。

(4) 所指居庸关,为居庸关云台,为元代一座过街塔的塔座。

(5) 原载于《大公报·艺术周刊》第25期,署名:梁思成、林徽因。

(6) 今为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多伦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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