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莫利斯:
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去了;那是一封又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得去,要高朋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在走道中的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
——太太预备穿衣服呢,高朋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像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像台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的谈了几句,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
我含着眼泪和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快活得浑身发抖;请你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对后语。这种情形恐怕一时还改变不了呢。
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
——我求你别再像过去那样做活了。高朋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天你只用着自己的积蓄;你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你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你的财产留给我!
她说:我久已知道你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你喜欢留在这儿,保持你的独立;要是最热烈的爱情也得不到你的青睐,你可别再做活了……
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千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经意的展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罢。她说着伸出手来,我立刻捧着亲吻。
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只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的与我破镜重圆回到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
——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
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
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像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
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吕克雷斯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的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的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作像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后,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头发卷;头上插着好望角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穗子。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奥太佛,只要你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你的妻子;可是请你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克制这个字你是听了刺心的;你要的是我不能给你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愿心放弃了。你瞧你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你早先并没提出更大的要求,现在你却要你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你,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你。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你可以相信我这句话。你想法改造我罢,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你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你会负责的,你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你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太佛,我是爱你的,可不是你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你的心灵……但是相信我罢,我爱你的程度像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你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是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