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十三妹姓何,名玉凤,何协统之爱女也。幼承庭训,长娴武艺,凡诗词歌赋,潜心力学,均能贯通。喜习拳棒,十八般兵器,莫不精绝巧妙。复得异师传授剑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白日杀人于市,如探囊取物。生平最恨淫僧恶尼,疾之如仇。一部《儿女英雄传》中,为之铲除者,不知凡几,诚巾帼之英雄,而须眉实有所不逮焉。盖见之者均谓其婀娜娇姿,憨痴形态,宛然一朵名花,倾国倾城之好女子也。岂知其一身义侠,烈烈轰轰做一番惊天动地之事哉!
玉凤当芳龄时代,即抱奇冤,君父之仇,固有不共戴天者也。历险阻艰难之境,适足以成其勇敢刚毅之气,百折不回,求逞其志,然后可告无罪于天地,而乃翻然变计,即此锦天秀地之中,仍复还其玉貌花容之奇女子,相彼夫子,温和贤淑,以享其一生固有之幸福,如十三妹者可以矣。
那日,十三妹刚从枫叶村路过,打算摒挡一件事务,忽听有人谈论,前面旅店中,忽于半夜三更,丢失一个孩子,剩下奶娘一人在彼啼哭,又说是由南方来的。十三妹听了,不胜诧异,以为此刻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岂有睡梦中无端劫去小孩之理?此中定别有缘故。触动她一片侠义心肠,定欲知其底细,乃寻至店中,见了奶娘,问起根由。
奶娘将从台湾一路逃难而来,这个小孩,正是甘国公甘英之子,唤作凤池,不料昨在睡梦中丢失,找寻不着,自己欲觅死地等语道出。十三妹方知是忠良之后,大加爱惜,于是劝慰了奶娘,赠了些银两,并任代为探访,俟有消息,约定来谢村你舅老爷家送信,你今好好前往,不必哭泣。
这枫叶村离丹徒不远,是个小镇,人烟稀少,风景十分旷野。当夜奶娘领了凤池,来此宿歇,却并无人知晓。岂知江南有个大侠,姓路名民瞻,年纪五十余岁,瘦骨峻嶙,须发苍白,形容怯弱,而精神满足。他一身武艺非常熟练,飞墙走壁,蹿跳趼纵,件件出人头地,与伏虎山昙空和尚及曹仁父、周浔、吕元、白泰官等,均结为兄弟,确是剑侠中之杰出者也。渠自思一生落落风尘,未尝遇着知音,一旦填沟壑,生平技术,埋没不传,未免可惜,起了一个薪传的念头。真是无巧不成话,刚刚探听得甘凤池,落在这枫叶村上,是个忠良之后裔,孤儿孽子,可算得天缘迎合也。是以路民瞻打听着实,起了这个念头。候至半夜三更,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扎束停当,着了夜行衣靠,头戴毡笠,将面门遮蔽,脚蹬踢山虎靴,背插倭刀一柄,身边随带薰香盒子,一路行来,街坊绝无人影。
乡村房屋朴陋,并不高大,走近客寓,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面,然后慢慢飞身上屋,侧耳一听绝无人声,瞧见东廊一间客房,灯光掩映,照于窗上,十分黯淡。乃于屋上轻轻跳下,一个剪步,蹿至窗前,将窗纸戳破,腰间取出薰香盒子,将火点着,放进窗孔。约五分钟光景,然后取出,用刀拨开窗户,跳入房内,摸至床前,揭起帐子,依稀一个女人,怀抱着小孩,呼呼睡着。连忙双手将小孩捧定,仍旧跨出窗口,在院内借着月光一看,好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面白唇红,头圆脑满,尚自沉沉未醒。随将带来绒绦挽缚在背上,仍由原路越墙而出。
天甫黎明,雾色苍茫,路民瞻来去如风,霎时已至下处,即将驴子牵出,跨上驴背,趁无人查问,加上一鞭,向山僻小路趱行。一口气走了二三十里,沿途领受新鲜空气,颇觉爽快。两岸草色,渐带枯黄,霜华遍地,绝少板桥足迹,仅闻驴蹄嘚嘚之声。过一小桥,旁边一棵大松树,靠在一座小小石亭之上,溪边流水潺潺。路民瞻跳下驴来,那时凤池才醒,两只小眼珠儿,怕见生人面,不觉“哇”地啼哭起来,要寻奶娘。
民瞻连忙把他放下,怀中取出所带干粮喂他,一面嘴里百般骗哄,一面慢慢喂他。凤池虽然三岁小孩,究属英雄之种,片时之间,即无恐吓之状,面带笑容,依依膝下。路民瞻不胜喜悦,着实温存了一回。
当下路民瞻想道:“我路民瞻觥觥男子,遭时不造,至为亡国之奴隶,目睹清廷之酷虐吾民,而手无寸柄,则只于须发苍苍之际,搔首问天,挥剑研地,徒呼负负而已。终日东飘西荡,身如萍寄,勤王乏策,兴义无师,则对此残破之山河,洒几点英雄之泪耳。今者劫此忠良之小儿,继起有人,未知尚能及我身,而见此快意之举,则为死亦瞑目矣。但此子尚未离襁褓,我孑然一身,安能抚养此孤难,以度岁月耶?”低头踌躇,计无所出。蓦然间想起自己甥儿狄士雄来。
原来这狄士雄,字季良,亦系功臣之子,人谓其系唐朝狄梁公之嫡派。当他祖父及父,均仕明季时武职,镇守边廷,功在国家。其父单讳一个“方”字,即路民瞻之姨丈也。狄方一身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专使双枪,世名狄家枪,无人能敌。又有一手绝技,名为“鸳鸯箭”,是从连珠箭内化出,发时两箭并发,一先一后,连接而出,即使第一箭被人躲过,而第二箭万万躲不了,则不死于鸳箭,必死于鸯箭也,犹之剑之有雌雄也;且利害处箭簇用毒药煮炼过,因此发时并无箭风,弓弦不响,人不闻声,难以躲避,见血丝缕,即无救治,一身麻木,立时昏晕而死。虽天下英雄好汉,遇之莫不骨软而筋酥,故又称之为“雌雄箭”。如世界上雄不敌雌,以其柔媚手段,足以束缚刚强之气,而往往为之制服也。
溯狄士雄幼稚时代,束发受书而外,究属将门之子孙,不求甚解,而偏能得其大者、远者,性好骑射,赳赳桓桓之概溢于眉表。狄方溺爱之余,教授各种武技,家学渊源,容易精进,然督责颇严,并不姑息。
迨至长成,学得件件功夫纯熟,天生奇力,似有青出于蓝之誉。不幸狄方逝世,士雄以为世局纷纭莫定,时移代易,不愿为官,潇洒出尘,遍游南洋各岛,借以消遣,卜居于麒麟岛内,优游自得,独霸一方。
伊母路氏夫人,年华虽临衰迈,然颐养林泉,殊堪坦逸。士雄之妻,系出名门,是台湾林氏之女公子,咏絮才高,簪花格备,妍媚之姿,亦带侠义之气,以故伉俪之间,十分相得,式好无尤,相敬如宾,平时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也。惟士雄躯干伟硕,全身武勇,胆魄过人,自谓生不逢辰,遂令英雄无用武之地,徒郁郁于此山僻之中,将终老以无闻耶!无当书空咄咄,腹有牢骚,仅借朝夕定省慈帏,一叙其家庭之乐,渐忘其不平之心。然则路民瞻不得见者,已将二十余年矣。
夫一代兴亡,豕突狼奔,流离颠覆,人民莫不有流血之祸,无论亲戚故旧,值此时事,隐避无踪,音讯不通,生死不知,往往如是。路、狄两家,于此危亡之秋,各已离散东西南北,任意迁徙。况路民瞻更无定向,虽后来访问狄家避居南洋,尚未细审地址,南北相隔,固懒于跋涉也。然无事时,每耿耿在心,未必十分急欲寻觅。兹因携此孤雏,实一时无地安置;且此子年幼,在在需人照料,计非妇人不可,故于匆促之中,突然忆念,所谓急则智生也。并料甥儿年龄已大,必已娶妻生子,正好付托得人,关系非轻,除此一条路,殊乏完全之计划耳!
这麒麟岛为南洋名岛之巨擘也,三面环水,港汊纷歧,一面通大陆,盘陀曲折,鸟道羊肠,森林丛密,多孕奇禽异兽,产竹木之地。居民依山麓为堡,群聚而居,辟为市场,风俗勇悍,贱老重少,天气晴暖日多。岛主乃波斯国人,流落至此,以生以长,历数代遂成家焉。每逢秋季,岛中举行赛会,各岛临近,咸相戾止,互通交易,非常热闹。大抵货品以米、麦、竹、木、布疋为大宗,及奇技淫巧等物,莫不争炫斗胜毕竟智能。间有航海从远方来者,平日居民,好围猎,讲究枪法,射生落肉,视若常事。男女初不避忌,因之往往多野合,且有渔利,水族更盈,鱼鲜海味,得之极易,业此多致豪富。妇子嬉笑,家人喧哗,中原逐鹿,战乱兴亡之事,久已置之度外,真一世外桃源也。
一日晨起,士雄弯弓插矢,骑一匹黄骠劣马,带了几个勇健家人,身穿一件紫绸箭袍,头戴绿色扎巾,腰悬宝剑,脚蹬薄底皂靴,先在官道上驰骋一回,然后一路望着深林菁密之处围猎去也。其兴高采烈,逐走擒飞,少年心性,好胜恃强,不怕高峰险峻,歧涉风尘,仅恃一己奇力,大有拿龙攫虎之气概;况有家传绝技,未尝敢轻于一试。故一入围场,所获必多,家人争相赶逐,士雄左右逢源,箭不虚发,枪不落空,虽鹰隼之疾,亦难避其锋镝。直至日落崦嵫,始兴尽而返,则骑后必枪挑肩负,麂獐鹿兔熊雉山鸡之属,烹鲜割疱,一家团聚,羔羊美酒,缓带轻裘,虽南面称尊,亦不易此乐也。
一连三日,大开围场,侍从等众,奔走杂沓,驰逐茸茸短草地上,赶出竹鸡一群,约有八九只。士雄右发箭而左发枪,莫不应声而倒。正在扬扬得意之际,忽见围场旁边,立一老人,仰首观望,连声喝彩。士雄侧目而视,只见老人身材瘦削,骨耸肩拱,形状似甚枯槁,而精神又十分满足,手携一个小孩,年可三四龄,面貌清秀,气宇轩昂,小小身躯,竟有珠圆玉润之概,不觉胸中诧异,以为我岛中无此等人物,且亦未见有此等人物到我岛中也。此子果何为乎来哉?
正在忖度,远远见有两只山羊跑过,士雄把缰一掷,那马拨剌剌地追逐如飞,两只马蹄在草地上翻盏撒钹相似。那时从侍家人,背后窃窃私议,谓我们狄爷,总是这种脾气,身入围场,凡飞禽走兽,一入他眼,无论大小,断不肯轻轻放过一命,必欲尽残之而后快心也。老者听得此言,心中一动,私想:“原来甥儿就是此人,真是无意中得之甚易,渠已长成得一表人才,殊不愧将门种子,我的姐妹,可算得有子克家矣。可喜,可喜!”想罢,随即偷偷查询仆待人等,方知果然是狄士雄,一毫不错,打算俟士雄跑回马来,再上前相见。片时之间,只见士雄缓缓地跑回来,枪尖上挑着一对野味,小羊已另有一人取来。
那老者点头赞叹,遂携了小孩,上前打了一个问讯,曰:“甥儿别来无恙耶?我路民瞻在此久候,甥儿犹能认得老夫否?”
当时士雄一怔,慌忙跳下马来,躬身致敬曰:“舅舅,想煞甥儿了。舅舅一向在何处贵干?今日天幸,舅舅下降,甥儿有失迎接,幸乞恕罪!”民瞻道:“老夫萍踪无定,兹因有一事累人,欲求甥儿援助,故一路寻觅到此。”士雄道:“蝎居不远,请就移步,光顾蓬门,容再慢慢诉述。”于是吩咐撤了围场,家人牵马伺候,两人并马而行,一路甥舅闲谈。
未几,抵士雄家中,先让至客厅坐定,士雄然后进去禀告老母出见。姐弟相逢,悲喜交集,离散二十余载,一旦把袂聚首,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亦无从说起。并令甥妇出谒尊长,请至后堂,备酒洗尘。
席间民瞻将自己所历之境遇,一一诉述出来。路夫人亲谊攸关,代感身世,泣数行下。说至慷慨激昂处,连士雄亦几击唾壶,大有闻歌而思将帅之概。后来渐渐说到甘凤池如何从台湾逃难内渡,一门殉节,如何确是忠良之后裔,如何奶娘单身领出,如何宿歇在枫叶村上,半夜三更被我劫走,如何既劫了出来,一时无从摆布,想起这儿甥儿来,可以托付寄养成人,日后必有大用。一般情节,尽情吐露无遗。
路夫人听了一番言语,点头赞叹,欣然乐从。一面将凤池拉至身旁,抚摩怜惜,问长问短,且敬他是甘国公之子孙,厥后必昌,当时即令媳妇担其责任,保抱提携,充保姆之职,借卜自己他日梦熊之兆。一堂至戚相聚,分外亲热,直至更深,尚未散席。自此路民瞻带了凤池,留住在士雄家内,韬光匿彩,不闻世局,倒也逍闲自在,嗣经路夫人做主,令凤池拜民瞻为师。
星移物换,寒暑迭更,路民瞻自任麒麟岛内,不知不觉,过了五六个年头,外面至交朋友,虽有音信相通,绝无见面时候。那时甘凤池已届十龄光景,生得一表人才,临风玉树,无人不欣羡也。复由路、狄两姓,尽心抚养,知识渐开,文武两途,均得有门径可通,诚青年中之翘楚也。士雄亦经生有子女各一人,牙牙学语,异地风光,虽不同于乡里,然得此天伦之乐事,而到处为家,亦算人间天上矣。
每日士雄无事时,仍去围猎游戏。一日,正在高冈追逐一只斑鹿,两箭一齐放出,即狄家之鸳鸯箭也,极其厉害。哪知这只鹿中了一箭,负痛飞跑,竟将这支箭带了去了。士雄不舍,奋力追逐,刚刚转过一处小山坳,那鹿却又寻不见了。不料劈面转出一个女子来,骑着一头黑驴,矫健雄俊,是个神物;只见装束离奇,一望而知为有本领之人。然风情月貌,于娇丽之中,隐隐露出一种凛若冰霜之态度。
士雄一看,四野无人,然亦不敢相犯,将缰绳收往,让她过去。这女子对士雄看了一眼,然后再回头一盼,骑着黑驴,缓缓转向山后去了,士雄十分疑惑,不知此女何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