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廷自入关以来至乾隆登极,计已八九十载。此八九十载中,天下忧攘,兵戈未定,旋起旋灭,朝廷用法太严,而草野乱源更甚。年羹尧威震一时,立功阃外,其能名垂清史勋书、竹帛,此不世出之英俊也。
云中燕、嵩山毕五助雍正,统率血滴子以收交效于残杀,虽似用心太酷,然亦不得谓非一时之豪也。溯自三镇逼反,自取灭亡之后,清廷鉴于前车定制,嗣后不行封建,不立储贰之,条著为令典,亦所以弭乱之政策也。故至乾隆时代,宇内已稍稍肃清,并无什么军兴之事,总算升平气象。内有一二贤臣辅佐,外而封疆大吏均得才识兼优去充任,此时他们满族中亦有几个俊才杰出者,出而支撑大局,是以圣主当阳虽不能垂拱,无为而治天下,盖亦颇觉政简刑清矣。
那时苏州府有一家巨绅,姓汪名琬,书香望族,诗礼传家,科名不绝,伊父名源,是个御史,致仕林下,萧然自得。当康熙南巡时代,汪源年已六十余岁,那年听得圣上于某日由京中起跸,向江南一带游幸而来,汪源即协同本省巡抚预备迎銮,所有一切行宫铺张已先期由藩库提款,布置齐备;阖省臣民引项北望,以为可亲瞻天颜咫尺也。
忽一日,有前站近侍太监数人到来,口传圣旨,谓銮舆已抵镇江,不日南下,命前御史汪源洎本少巡抚迎至行在,以备召见问话,并私下问汪源道:“圣上闻尔有爱女两人,貌极娉婷,幽娴贞静,足称后宫之选。现因行宫寂寥,命尔即日亲送行在,圣上要当面觇视也。”汪源听了吓得汗流浃背,不敢违逆圣旨,只得将亲生爱女盛妆艳裹,装饰一新,送至镇江。
召见时,天颜甚喜,温谕慰劳,一面即将两人接进宫内去了。翌晨,汪源至宫门请安,并欲面奏起銮日期。不料步入朝房,房内无人,静悄悄的,汪源不解其故,放胆走进宫门,但见一路鸟语花香,庭可罗雀,径至后宫,仍然静悄,不胜骇异之至。只见耳房内有一个驿卒模样在彼扫地,汪源走至面前,询其情由。据云前日由上流来了一群人众在此担搁,昨晚三更时,分趁大号官船数艘,驶向瓜州方面而去,遗下仪仗不少,我在此收拾。及再问他详细,却称不知。
汪源吓得面无人色,连忙飞报巡抚前来察看,然亦无可如何,只得垂头丧气回苏。因恐官声有碍,传说不确,并戒饬手下人不得提起此事,隐忍吞声。却是汪源赔去亲女二人,不知骗至何处,心中郁郁不乐,思想成病,况又年纪高大,借此因由,一病竟归道山去也。
原来这时候草泽英雄,绿林豪侠所在多有,唯是邪正不一,良莠不齐,其忠义奋发者有之;奸淫肆掠者有之。究其原离鼎革不远,即有这负气不服,扰乱世界,真亦剿不胜剿,抚不胜抚也。
今这个假皇帝究属何人所扮?是瓜州口子沿海地方一上山岛内大盗奚狻吼,打听江苏汪源是富绅,家有二位小姐,都具十二分姿色。他起了淫心,趁康熙巡幸之消息,先期施此狡狯手段,竟被他轻轻地骗去;此亦两位小姐命运中所注定者也。是以此次,汪琬鉴于乃父之失,凡遇事情,总是慎重小心,不肯疏略,须打听确实,方肯听信,否则无论何人何事,他终一味地寂然,无动于衷也。
那时海晏河平,四方澄清。乾隆即位已届多年,渐入升平景象,静则思动,亦欲仿圣祖时故,事托言巡方出狩,实则闻得江南人物富饶,风景繁华,起了游玩之兴趣。当时命礼部选择吉期,督造龙舟及修整一切,经过地方道路桥梁发币建筑,所费浩大,咄嗟之间已是堆金积玉,不知化去几千万万。真所谓皇家做事,固不费一举手之劳耳。
即日预备南下,京报传至吴中,阖省官吏却兴高采烈,莫不想承揽办此皇差矣。朝廷发驾期近,各大臣庭议,扈从之臣暨御前差使,均一一派定,又任命在京摄行政事之亲士贵戚,迨至论及护驾之人,一时实难其选。左班中走出体仁阁大学士董亮,先执笏奏道:“现有新科武状元甘凤池,才艺出众,智勇兼备,足当其任。可否乞圣上派充头等侍卫,令其在御前保驾,必可尽职。如有不力,微臣甘受其罪。”于是乾隆允之,其余纪晓岚、洪守范、毕元一班文臣,均随扈起行,以备召对。
于二月中旬,由京起跸,浩浩荡荡,威仪肃穆,由山东大道向南而来,真是一路帝星,万家生佛,为自古以来绝无仅有之盛举也。乘舆每日缓缓而行,逢旱御轿,逢水御舟,沿途供应,差官奔走,不遑络绎于道。各处地方官员伏地跪迎跪送,不敢仰头瞻视,至经过御道,一律肃清,人民躲避,六辔不惊,设行宫停留驻跸。是以直至三月,尚未至镇江耳。噫,懿欤休哉!汪琬得到准信,即协同本省抚臣办理,行宫设在狮子园,为苏垣极有名胜之区,而拙政园为各大臣办公宴息之所,两处均铺张得花团锦簇,天上人间,莫与比拟,专候圣驾到来,自己乃与巡抚离城三十里候驾。
不一日,探听御舟已离浒墅关不远,望去一片旌旄,山川生色。两岸春光明媚,风物清和,圣上顾而乐之,远见“浒墅关”三字,竟误认为“许墅关”。故至今苏地人民有称“浒墅关”为“许墅关”者,以当时纶音之所误也。是日舍舟登陆,仪仗之盛,车骑千乘,御前侍衙及随扈百官都拥护着乘舆进城。抚臣及本省官吏汪琬等道旁跪接,俟驾已过,然后由别道进城,先至行宫,预备召见。
圣上进了狮子园行宫,概令一律免参,只传论令纪晓岚陪从游幸一周。汪琬召见,帝询以苏州全省形势并山川名胜,各处风俗,汪琬一一奏对,颇称圣意。是以乾隆在苏省似皆熟悉,举凡北寺塔、虎丘山、金阊门外、姑苏台畔、胥江、葑水都游历殆遍。嗣复赴光福、元墓、邓尉、常熟、虞山,圣躬莫不亲临其地,均有记载。其间颇有足称述者,著者略述一二,聊醒阅者之睡魔。
在行宫时最发噱者,莫如有一日天气炎酷,大臣入什南书房办公,烦躁殊甚。纪晓岚先将袍褂脱卸,尚嫌不舒,须将内衣一并卸下,直至赤膊方觉得意。正在闵爽,忽报驾到,纪不及穿衣,慌不择路,即将身子暂藏坐炕之底。皇上坐在上面与左右臣工谈话,片刻绝无音响,纪认为帝已去,遂探头问道;“老头子去么?”连问两声,帝不胜怪异,饬令近侍牵出,一认乃是纪晓岚,帝本甚爱其才,试之曰:“尔谓老头子,作何解说,从实奏来。”
纪伏地请罪,叩头不已,奏道:“老者,天下之大老也;头者,头儿、脑儿之谓也;子者,天子万年也。”帝称善,并不加罪,笑令起去。
狮子园假山层峦叠嶂,天下知名,至楼台亭阁,结构精微幽深,曲折其中。有一堂,帝长居宴息之所,中间并无匾额,帝忽动兴,题以“有趣堂”三字,后被纪晓岚改为“真有趣堂”,每饮酒辄吟诗。
一日帝吟雪诗,随吟随饮,口占道:“一片一片复一片,二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沉思有顷,颇苦结句。立召纪晓岚续成。遂应声曰:“飞入芦花都不见。”其宰相之才有如此者。
帝逢大雨初霁,在池旁赏荷,看见红莲绿叶,亭亭净植,摇曳生风。中有一叶,叶上伏一大龟,而荷梗并不倾倚,一若无物也者。帝大异之,即召纪晓岚询问其故,纪奏对以书有之,千年龟,轻如灰,彼亦知陛下在此,前来迎驾。帝笑颔之,遂将手中翡翠鼻烟壶赏之,以旌其博学。其至光福、邓尉、虎丘、虞山均有雅事可记载者,著者厌其烦冗,姑不深改。唯幸苏以来,遇险境几,蹈危机者只有一次。
帝正从郊外间行眺,鉴野景别饶风味,兴颇自豪,遂将身倚在一棵大树之上,远看对面山景。忽然间,一支羽箭疾如鹰隼,劈面飞来,幸甘凤池在侧保驾,听得箭风已到不及转瞬,忙将帝袖一扯,远离数步;该箭端端正正已射在树上,刚刚正值帝之咽喉。只见对面土墙外,隐隐有一人影一闪不见了。
甘凤池已知有高手刺客,乘势行刺。一面连忙跪地请罪,并即请驾回宫,帝许之。回宫后,圣心犹觉凛凛焉。此次御驾亲临南中,其志并不在游玩山水,实则欲寻觅父母之遗坟也。无如不能明白宣布,只得托故暗访。是以日后有二次三次及七次之巡幸,均经甘凤池保护,可见一代帝王莫不以孝治天下,亦莫不以孝教天下也。故各处乘舆所经之地,国帑用去,浩繁不惜,以金钱作代价,而易我心之所安也。
此日之乾隆,明明为我汉族之子孙,非胡满之嫡种,唯宫禁森严,妄言者诛,当时无人敢昌言其出处,即如海宁陈氏亦讳莫如深,不肯自认为发祥之地也。迨回銮时,已届秋初,御道田浦口一带北上,而年羹尧巡察在外,统领全军在彼迎驾,并请阅秋操。圣上允准,盖其心实欲炫其军容之肃耳。
那日御教场中,静悄悄的,天甫黎明,军门画角之声不绝。鸣炮开营,忽有两匹马,骑两个少年将官,手执令旗,缓缓而行,清道之后,土不扬尘。至辰牌时分,全军陆续到齐,将台上鼓声渊渊,杏黄旗展动排齐,队伍鹄立以待。未几,年将军顶盔贯甲而至,簇拥着一班将官、马弁为先锋,各营兵士以军礼见,擎枪示敬,大将军颔之。直至演武厅下,内中设御座,全用黄绸铺陈,兵符令箭,分列左右,威仪肃穆,气象严厉。旁设大将军座位,近滴水檐前。
大将军既入座,正在展看兵册,忽报御驾已到,大将军起身趋至营门跪接。待乘舆过后,然后跟至演武厅上,跪请降舆。各队兵士各分队伍,齐齐朝演武厅排立。迨圣上御宾座,大将军率令,一班将官行朝参礼。一声令下,三军皆半跪见驾,起立整肃,并无参差。年大将军随将兵册呈上龙案,请旨开操。鸣炮二十一门,迨旨意下,将台上五色旗飘扬,鼓角齐鸣,马步队、炮队、辎重队、技击队、前队、后队、左队、右队、中队一时按序操演。
圣上举目观看,果然步伐整齐,进退有法,周旋中矩,不弱于当年汉代之细柳营中之气概也。圣心大悦,操至午时,三军身穿重甲,天尚秋热,汗出如雨。圣上仁慈,颇觉不忍,传令卸甲,宣谕官连喝数声,而全军仍然不动。年大将军在身上取出小小尖角令旗一面向下一挥,片时即卸甲如山矣。此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圣心不觉骇然,默默不语,目视大将军,即传令停操起驾,回行宫去也。
于是乾隆帝以出巡日久,择日起跸回京。进入宫中,百官朝贺奏事,圣心怏怏不乐。自念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今见江南民物富庶,风俗敦厚,百姓贴服,较北方强悍之风,动辄斗殴,奚啻霄壤,即不加以压制,亦易就我范围,设官分职,往往以贫苦之员,外放江浙两省,作为调剂之地也。至北方一带,今有年羹尧兵力所及,亦不敢有不轨之徒妄逞强梁,其实均自圣祖以来,严征穷伐,诛戮殆尽,是以死灰不能复燃也。无如年羹尧,功高资深,威震人主,未免恃宠而骄。自谓先帝之老臣,凡有设施,每不俟奏请,辄擅自举行,其藐视朕躬,即于全军卸甲一节已可见其一斑矣!孰能忍之?若不加以严惩,彼不知感奋,必谓朕之易欺也。从此君臣之间意见顿生,承平之世兵戈可息,渐开轻武之风。
夫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之,左右窥圣上震怒,向与羹尧有私怨者乘机报复,积毁销骨,离间之计,即起于闱宫之间而不觉也。
年羹尧自知圣眷渐替,办事并不十分认真。手下将官窥测主将意旨,亦渐渐懈怠起来,虽循例巡幸,未免奉行故事耳。唯年羹尧性素暴厉,傲才嗜杀,军令严明,待属下尚能宽严并用,刚柔兼施,近于和易,一方面故人多乐为之用。当时年营之中,人才颇济济,其军营所带厨役,最不容易伺候,一菜一饭烹煮极须当心,稍有疵戾,即行杀戮,十无一免。
一日酒后高兴,幕友冷铎香齐同桌而食,借以谈心。此君本为年之莫逆,又为同学之一也。嗣食饭时,忽从饭中拣出几粒糠米来,为羹尧所最忌,忽得变了颜色,立传厨役到来,跪伏阶下,不即发落,觳觫之状,不忍卒睹。冷香齐自恃交深,言曰:“此区区小事,幸推不才之情,乞大将军恕之。”岂知年羹尧另有作用,非唯不听,反责其不应多言,阻挠军心,坐以应得之罪,发边远充军,实则岭南即其家乡也。后来闻人传说这冷香齐先生,在半途恨年羹尧无香火之情,商之解官随将刑具一并卸下抛入江中。岂知这刑具全部用黄金造成,外加黑髹,似精铁一般无二。年羹尧明知自己失败,在即暗中弄此玄妙,酬其数十年知已之交,冷铎果无福享受哉!
于是年大将军以消极主义对付朝廷,拜折陈情,乞派贤员代领,其众圣恩高厚,赐骸骨归乡里,臣不胜幸甚。朝廷不许,自此凡有条陈请饷、请兵,辄不报,年羹尧心甚忧之。蓦然间想到初放川督时候,顾先生肯堂原遗书规劝,嘱我急流勇退,无恋恋于功名,致遭屏弃,是我不听他言,感先帝一番待遇之恩,出死力以肃清宇内,削叛逆以巩邦基。岂知今上忽生疑忌之心,听信谗言,疏远忠良。我欲提兵向内,以清君侧,然后再出镇雄疆,自古未有内多邪佞而大将能立功于阃外者也。复上书,自请来京陛见。
朝廷疑忌更甚,非唯不许来京,并有旨云:“年羹尧身为大将,不知振作,妄欲借述职为炫功之地,乞休为挟冑之心,实负先帝知遇之恩。且不念朕倚托之重,擅离职守,干渎妄请,年羹尧着降三级调用,其大将军印绶,即着该地抚臣暂行兼署,听候简放,钦此!”
年羹尧奉到旨意,不敢不遵,当将大将军印交卸,军粮册籍亦一并交割清楚,带了随身行李及眷属仆役人等,回至乡里去了。优游林下,绝口不谈政事,此清朝年羹尧之结局也。
自雍正死后,乾隆即位,四海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外夷亦敬服中原康庄,咸来朝拜,引为蔽护,自此成泱泱大国。乾隆亦成一贤德明君,四方豪杰,感于世道平和,遂磨消了斗志,刀枪入库,放马南山,优游林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不复奔走争斗之苦矣。
由此,著者一部《龙虎春秋》亦演绎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