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魏伯言幼业儒四十不得青一衿,遂鬻祖遗,设肆于常德,将以商人老。顾不善营运,未经年,折阅其产之半。魏少时同学有杜建章者,江西金溪人,亦以困于场屋而经商,弋获至富。魏邀共经理,杜遂挈妻子至常德,张大附益其肆焉。
先是魏妻数生子不育,至是生一女,而魏妻以难产卒。时杜子初夺乳,杜妻遂以乳哺女,提携保抱,一如己出。魏中年丧偶,憔悴特甚,杜慰藉之殊殷,计算益精窍,不苟取与。积数年,羡余甚巨。魏感其义,且以女非杜妻不生,遂欲婿其子。会发军入湘,常德首当其变,杜仓促携妻子返金溪,束装待发,女号泣不可舍,魏因言愿附姻娅。杜叹曰:“千里跋涉,复值荒乱,且惧不得归奉先人邱墓,何敢以一言稽令爱终身之事。”魏固请,始曰:“吾子长若女一岁,今才七龄耳。请以十年为约,过此无耗,则勿劳盼望。”魏诺之,请质。杜曰:“数十年交谊,质何为哉!”遂别。
杜去后,魏移家邑之西乡,有同宗女嫁无赖子丁某。丁居于魏密迩,涎其所有,日存其家,魏以女稚,复自苦寂寞,横有嗟叹。丁窥魏有胶续之意,适其乡有白氏新寡,聒魏娶之。丁得往复于白氏之门,阴与白通。及婚,丁来益数,白时为盗物事,魏不及察也。
数年,女渐长,敏慧绝伦。丁及白氏皆以其稚,不甚避忌。女得以其私状白父,魏遂绝丁。然白氏阴与丁通好如故,但略敛迹耳。
又数年,女十五矣,风姿绰约,娟秀天然。白氏思塞其口,以情诱之,女赪然不知所答。白谓其心动,令丁夜乘女于房,女泣奔归魏所。魏怒索丁,已不知所往,而门户洞辟,复失器用服具二三事,白乃言贼之貌丁者也,昏暮不辨,故稽及之,幸不为所污垢,勿扬以自玷。女无以证其为丁,魏遂不穷诘。
白自兹日夜以女字人聒魏。魏曰:“杜家十年之约,明年及期,当姑待之。”白笑曰:“别九年矣,而杳无音耗,谓有姻娅之谊者如是耶?即不毁家于乱,而一言之微,于仓皇待发之际,亦已忘之矣。守株待兔,宁不迂乎?张仲扬者,此乡之巨室,其子绍基,年二十,乡党多称之,见正欲娶媒妁日集其门,闻尚未有当,何不一致蹇修?饶资财,美声誉者,莫不欲得以为婿,非捷足,愆期必矣。”
魏亦虑杜言不足恃,而张于乡多财行义,有侠士之风,遂以为然。媒使数往,张慕女慧美,婚约竟就,纳采问名毕,亲迎有日矣。日之薄暮,魏方徘徊门次,忽有少年,芒鞋负袱,往复道周,若踪迹谁何者,见魏折恭致词曰:“此乡有魏先生讳伯言者,丈人知之乎?”魏不疑其杜郎也,应曰:“某即是也,足下奚自而至者?”杜弃袱而拜,白所从来,魏愕然,让入室,杜流涕曰:“先君以前年弃养,道途梗塞,致讣无由,遗命禫服后以书奉大人。山川阻深,二月始得达此。”言已,解囊出书畀魏,魏审为建章之笔迹,墨痕撩乱,斜整错杂,知为弥留时所作,不觉泪零。
书曰:“伯言老友足下,曩遭世变,仓促分袂,眷眷此心,已虑遂与我数十年老友永诀,携家就道,所遇皆逆人意境,垂朽之年,那复堪此。转徙数月,始达故居。而数年所积,颠越无余,犹幸不至冻馁,私冀得留将尽之年,与我老友重见。乃天不厌祸,乱事频仍不息,一念之间,金溪凡二度被陷,常德冲要之地,所受可知矣。每念老友鳏居,抚数龄弱息,丁兹忧患,不禁恻然心酸,内人亦念女至笃,时相与泫然,临别殷勤之言,无一日而忘怀抱。豚儿不善读,而喜言武。因念乱世,唯武足自保,复欲遂其性以成其业。故任其择师,所就何等不可知,要有名宿之称誉,或不为无能者。平生一点骨血,与老友各有其半,唯望其强健多寿,不必其发皇也,哀哉!此心老友当不病其沉痛,数月来,病至剧杂,日昏卧如醉,今忽得须臾之醒,乃强起为此。天其或者特假此须臾之醒,以别我老友乎?死生异路,永以为决,临纸呜悒,书不悉心。”
魏读竟,泪滴纸湿,哽咽不能胜。杜郎亦泣不可抑,相对良久,忽白氏自内探首唤魏,魏入,白曰:“杜家儿来耶,胡不速令他往,若将一女嫁二夫乎?”魏拭泪沉吟曰:“彼远道跋涉至此,夙有盟言,又故人之子,安忍遣令他往?且日已沉暮,崎岖山谷,令彼奚适而可。”
白闻言,微叱曰:“老悖,若能以词绝张氏,则唯若;不尔,及人不及知而为之地,为不可缓。去此数里,有逆旅,且止之,以为良图。”
魏素惮白氏之悍,至是益无以自主,乃出语杜郎曰:“本合馆君于此,唯蜗居过隘,朝夕兴居不便,曷暂止逆旅乎?”杜虽怪其简,然不疑有他,乃出袱中金数铤与魏曰:“先君命以此为聘,乞惠存大人许。”魏不可,曰:“婚姻所需无几,立足自备,安忍货女于故人之子。”杜不敢固进,负袱复出,冥行数里,果得逆旅,茅屋数椽,足避风雨而已。
逆旅主人,年若六十许,眼朦胧不辨尺外物,犹就如豆之灯,摩挲织履,闻客至,蘧然而起,款接殷渥,杜外无他客戾止。杜略得果腹,即洗足登床,坦然高卧。入梦方酣,忽闻叩门声甚急,惊问谁何。有喘息微促之声答曰:“但启扉,有事须白。”
杜察其声,不类男子,惊疑不知所云,虑祛箧者,乃以袱缠腰际,启关,一女郎瞥然而入。杜惊退,询觅谁氏,得无误耶?女郎目杜,倚壁而喘,须臾,颤而言曰:“春哥不识妹耶?”杜乳名春哥,外人不之知也。
杜知为魏女,益骇然,问见投之故。女曰:“春哥速逸,图兄者立至矣。”杜曰:“何谓也?”女曰:“事急如星火,何能为兄详道所以,适奔波数里,精力俱惫,望兄见怜,拯我于厄,感当没齿。”杜叹曰:“异哉!我今日初临此间,与此间素无怨隙,安便欲图我?且人欲图我,妹又乌从知之。然既承妹见告,自当戒备以俟,妹但坐无恐,我自有力却贼。”杜言时,以椅授女坐,女泣曰:“诚如兄有胆勇,然欲图兄者,别有故,兄不逸,于事终无幸。”
杜茫然不省何指,念女既强欲逸,亦当无害,乃笑曰:“我因妹而来,亦因妹而去,徒事跋涉,何以为偿?”女曰:“与兄偕逸耳。”杜喜,遂与女潜出。出门不数武,山行险,不辨途径,任意奔窜,仅可十里。女倚树言踵痛欲折,杜择巨石令坐憩,己亦坐其侧,令女言故,女以背盟之言告,既而曰:“兄出自我家时,聘金为丁所见,丁固曾做贼,即谋于白,将以今夜攘兄金。白言‘能因便杀之,更佳。’丁言‘无难,但我一人恐不足以死彼,须益助手,助手非钱不可得。’白即窃吾父金与之。吾窃听甚悉,故不避艰险,图脱兄于难。”
杜闻言顿足曰:“早知如此,必不逸矣!”言未已,忽闻步骤声。杜起立四顾,有巨石自林间飞坠,且及杜颅,不及逊。格以臂,臂伤,方欲呼号,二人突出,手双刃左右刺杜,杜腾足踣一人。一人急进,杜以袖展刃,其人即弃刃抱持杜,山石倾侧,相与共跌。前一人起,举刃拟杜,杜大吼,跃而起,于地得长石,旋舞以进,呼声应山谷。杜惧女为他贼所伤,以石投贼,贼知不胜,入林而没。杜返视女,伏匿石后而泣。杜慰藉之,复藉石休憩,步骤之声又发。杜叹曰:“吾甚悔逸之失计也,今临绝地,而寇至不已,吾又伤臂,将不免乎。”
女失声而号,杜急止之,步声渐近,杜思不若先发,出其不意,乃耸身猛击其人,未及中,其人已退而叱曰:“何物小丑敢尔,不速束手,死汝不异蝼蚁。”杜见其人魁梧有非常之表,且能卒然不惊,其技必有过人者。急敛手而前曰:“小子无状,误丈人为贼,幸宥唐突。”其人睨而言曰:“适大声呼贼者若耶?胡又若有女子号泣声也。”
杜曰:“然,小子兄妹二人,自江西至此,寻亲不遇,复迷途径,是以在此。丈人能赐周全,俾免露宿,亦德之大者。”其人倾首曰:“令妹在何许?”杜指示之。其人问女曰:“若二人,兄妹耶?若今年岁几何矣?”女俯首告之。其人笑语杜曰:“何兄妹乡音之不一也?”后微颠其首曰:“姑暂止我家亦可。”杜心忐忑,欲不行,其人握杜腕曰:“行矣无虑,我天下之好事人也。”
杜腕被握,思脱不得,乃扶女偕行,下山数十步,便见楼宇。及门,其人推而入,广厅巨额,陈设华焕,然琉璃之灯四,光照须发毕见。健仆三数辈,挺然矗立。其人奋步登堂,据上座,握杜及女,示左右坐。卒然问曰:“汝二人将潜逃至何所,速白无隐,我非受人欺者。”
杜闻言大怒,瞋目视良久,咤曰:“丈人何太轻人,宁视我为掠人口者,即谓不类。丈人无官守,亦不得以威胁人。我二人穷途无告,托丈人一夕之庇,于丈人无所损,何辱过事盘诘?如不蒙相容,或有他虑,则白官与逐客,一任尊处,必以讯盗贼之威临危,则宁死不受辱。”其人改容而起曰:“某过甚矣!幸足下不为此乘间,顷言寻亲不遇,令亲何如人,曷以见告?”杜以魏伯言对,其人曰:“魏伯言,吾习闻其人,与足下何亲?”杜曰:“吾岳耳。”其人曰:“业成礼未?”杜未及答,女已饮泣不禁。
杜思不能终隐,其人亦非恶,不如告以实,乃具言其始末。其人甚惊诧,俯首思有顷曰:“今夕已无及,明晨吾当往谒魏先生,调处其事。若二人既未成礼,当分室而处。”言已,呼女仆引女入西室,己携杜手东室道安置。杜请询姓字,其人笑曰:“我即张仲扬也,明日必有以处子。”杜惊悸拜服。张曰:“我尚有经营,请便安寝。”
张出,召其子,告以事曰:“汝谓将安出,魏女美而贤,必欲得而为妇,则犹汝之妇也,谓当奈何?”绍基曰:“儿何患无妇,而必夺人之妇,且二人偕逸,暧昧诚不可知,儿纵不以为嫌,如人言何?愿儿父成其两好,无以儿为怀也。”张大喜曰:“贤哉吾儿!能自立,何患无偶。”张父子言顷,一仆进白,魏家走伻报丧,今尚在外。张大惊亟出,魏仆曰:“小姐中恶不及治,业就殓矣!”张闻言,知魏将以暴死掩迹,亦佯为悲叹之状,言明日当亲临吊唁。
魏仆去,张语其子绍基曰:“愚哉魏叟,乃欲以暴死掩迹,盍速备殓器数事,明日往吊,当言女既为张氏妇,当受张氏殓,请改殓以葬,魏必无辞。”绍基曰:“棺虚无物,安得无辞。”张曰:“辞则强启其棺,我等以舆夫六人往,纳斧凿于衷衣,棺新封不固,启之易耳。”
次日,如言而往,魏果辞曰:“家门不幸,丧及稚孺,实怆于怀,若复揭而出之,颠倒衣履,诚所不忍。既辱承厚爱,则赐抔土以掩遗骼,生知所感,死知所归矣!”张曰:“固所愿也。”魏款张于别室,数僧礼佛于堂,钟声梵语,清响如云。张仆佯为观礼,近棺,斧斤卒下,棺划然而裂。张闻哗声急出,魏随其后,僧及张仆十余人,聚嚣于棺侧。张排众入视,则赫然而卧棺中者,僧也。礼佛之僧,争抚尸号曰:“昨夕吾师不归,方共疑讶,乃死此耶,是必有死吾师者,吾等安可不为吾师理屈。”号已,皆奋臂大嚷。
张盱愕不知所为,回顾魏,已昏卧地上。张令舁至榻,灌救逾时,始苏,僧呼偿命益剧。张谓诸僧曰:“若等少安,吾将有以召若,僧而死于俗家,死因不言可知矣。不速秘之,白于官,若等有何利焉?吾当权言于主人,以千金为若师恤,若等无露其情于人,而以主人之女葬。”诸僧习知。张又许千金之利,遂不复嚣,张令仆盖棺封固,以千金之言告魏,魏不敢否。
张归,将以女及杜返魏,及抵家,二人已不知所之。以询阍人,皆言无见,张顿足叹曰:“事益棼于乱丝矣!”亟令其子绍基曰:“二人逃自我家,我责无可贷,汝速备装往踪迹之。杜自云金溪人,脱不能得之于途中,抵其地必有知者,不得兆,无归也。”绍基有难色,张怒曰:“鼠子年二十,不能急人,尚敢梗乃翁命耶?”责已,将批其颊,绍基惶悚请行。
绍基去,张徘徊厅事,庖人上食,张举箸,忽投其碗于庭外,大呼备舆,舆具,唯令急趋,而不言所向。张于舆中自言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孩儿倒绷。”舆行数里,始悟异趋,急命改途诣魏。比至,日已昏暮,庭中洞黑,寂无人声。张跃下舆,入庭,尺外不辨物,张呼仆举火,则钟铙磬钹之属,散置一室,诸僧皆杳,烛灭香销,亦不知诸僧以何时去此。举烛入帏,棺封如故,张立良久,无人出迎,乃率仆入房。房中陈设囊箧,皆颠倒错乱,张顾其仆叹曰:“吾固料其有变,然不意其逃也。但其事亦至可异矣!魏叟此间土著,逃将安所之,且白昼挈室而行,逃亦何能免,至愚之人不出此,得非狂乎?”更以烛入他室,举目即见魏自经于户后,张目吐舌,手足下垂如带,抚之已冰。
张错愕移时,始与仆解置榻上,挥涕泣曰:“吾生五十年,所更非一,然所遇奇离,不可咎诘者,莫此为甚,直堕五里雾中矣!”言未已,忽闻庭中步履声甚杂,张趋出,则役吏数辈,拥一冠带者至棺次,诸僧随之,一僧瞥见张,即指谓冠带者曰:“张某是矣。”冠带者怒目张,役吏出索将施缚,张呼曰:“小民无罪,即有罪,亦不苟免,何辱加缚?”因谒冠带者,将有所白。役吏呵斥之,不得近,冠带者顾役吏曰:“不缚之,将何为?”役吏遂缚张,张就缚,不敢违。冠带者命启棺,出死僧于地,翻验良久,略无伤迹,乃就坐鞠张,张具白其所遇,至魏叟自缢,冠带者跃而起曰:“乌得又有自经者?”立起入室,问张曰:“是谁解其索者?”张以情告,冠带者视张狞笑曰:“僧死秘不报,魏死擅解其索,汝何图者?”因顾诸僧曰:“若辈言主人悉逃,是以来告,是挺然而僵者,逃而复归死于此者耶?”
诸僧言张行逾时,内忽哗然,旋即声寂,久之无人出,呼之亦无应者,故以悉逃报。冠带者颔其首,询张以僧死法,张言不知。冠带者怒曰:“汝曾为调人,乌得不知,不速言者,当立死汝于杖下。”
张曰:“小民实不知僧死法,正怪杜及魏女窃走于深宵,达旦须臾耳,安所得死僧而殓之,且僧死无伤,尤幻不可测,小民居此近二十年,乡党都能道小民平生,果曾为不法者,小民甘任罪责。小民之意,首罪当在丁及白氏,得二人就缚,事且立白。”
冠带者即以二人年貌,重悬通缉,以薄棺殓魏叟,复纳死僧于棺,携张及诸僧返县署,俱置之狱。弥月而丁及白氏不获,县宰因去官,续宰是邑者,怠于治狱,事不白,张遂羁禁狱中,不得出。
杜及女之宿于张也,老妪引女入内室,女询妪此何氏,炫赫乃尔。妪为言氏族,女思之,大惊,彻夜不成寐,私询妪,得杜所在,潜诣杜,言其故,杜骇曰:“张为人不可测,不速逸,恐复生意外。”女亦谓不可留,遂伺阍者不觉,相将俱遁。
行数里,女艰于步,村野无所得舆,辄惫息道周,逾午始得逆旅。女过饥不能食,杜慰藉之,略进乃已。食后复行,杜意归金溪,不审途径,畏侦者,复不敢询人。行行辄息,日已就暮,杜与女谋曰:“适行半日,未遇一人,亦不见村落,今且入暮,将何所戾止。”女无言泣下,委坐道旁,杜立于侧,彷徨不知所出。
须臾黧云四瞑,秋老风号,万山助响,杜属目四野,忽睹火,明灭于远山中,将与女趋而投止,倏觉火渐近,知为行人,竟俟其近而浼焉。及近,则数男子言笑行甚欢,顾杜及女,即停步问谁何。杜以告张之言对,数人以火烛女,争窥女面,杜怒,将拳之,数人相视各大笑,复为隐语,啁啾不可辨,语已,谓杜曰:“好儿孙,此娟娟者,合孝敬老辈……”杜不俟其言毕,拔路旁小树,奋击数人,皆左右披靡。狡黠者乘杜追击,负女而趋,杜急追逐,奔者已噪乘于后。杜不顾,奔者追益疾,不容不转身而斗。奔者知不敌,复回窜,杜回视负女者已不见,唯闻女哀号声,渐远渐微细不可闻。杜五内如摧,弃树逐号声所往而驰,奔波良久,了无迹兆,坐俟天晓,侦查一日,亦无所见,知已不可复见,怏怏而行。
杜连夜侵雾霜,精力疲倦已甚,复以女被劫,中心惨痛,行时尤殆于举步,乃附舟顺流而下。至洞庭,沂风不得进,泊湖干数日,乃病不能胜,终日蒙被而卧。
一日将解缆,复有附舟者,挈一女至,杜从被中窥之,魏女也。男子年四十许,肥硕无伦,短髭绕颊如刺猬,携女手入舟,女俯首若不胜怨抑,杜思诇女,是否能贞,匿首被中,虑为女知。
男与女居别舱,中以木为栏,高尺许,杜不敢起,舟行过湖,风浪甚急,舟震撼几覆,夜半,忽闻女号曰:“若再见逼一步之外,即为死所。”即闻男子温慰之声。女号泣如故,一夕数作,达晓始已。杜闻之,哀痛欲绝,顾虑力不能出女于茫茫巨浸中,不敢造次,强自忍耐。十余日,达九江,舟泊,男跃登岸。杜微窥女,仍蜷伏舱底,须臾,男以二篮舆至,强掖女登舆,而自乘其一,逦迤以去。杜疾起,以值畀舟子,尾篮舆而行,趋亦趋,止亦止,数日达一村落,有巨第连云,广袤数十亩,阍者健奴七八辈。篮舆径入,杜不欲其窥见己,识其处而退,询于人,知为黎氏之宅。黎凶险不轨,曾隶籍于发军,缘屡败而蛰伏此间者。
杜归谋于戚族,以情白官,且告其逆迹,捕治之,一鞫而伏。黎盖得女于其徒者也,女以死自守,卒未为所乱,女归杜之日,张筵宴客。张子绍基,已踪迹而至,杜感其义,相约为兄弟,绍基留杜许半月,归复命,抵家始悉祸变。
张下狱业三月矣,丁及白氏未获,案犹悬不决。绍基入狱省父,张闻杜及女耗甚喜,笑曰:“吾本天下之好事人也,但能成人之美,虽堕囹圄,甘之若饴。吾儿既归,事易戢矣!丁及白氏无远识,必尚伏匿百里之内,以侦消息,逻者不力,故犹夷至今,可速往物色之。”
绍基受命而出,果不是日而皆获,盖已同时而居矣。缚之官,不俟考掠,尽言其实,丁涎杜聘金,谋于白,白欲因以杀杜,不虞事为女知,偕杜先遁。丁结二三无赖,潜入逆旅,不得杜,乃返命于白,白索女不见,知为所泄,沉吟曰:“妮子不常出,十里之外,即无方识,半夜,外乡男子,将何所遁逃。”因问丁以何时出自汝家,丁言已二日不归,白颔首曰:“我意妮子无他相识,夜深去亦不远,或与杜家儿径至汝家,图托庇于其姊,亦未可卜。”丁以为然,白曰:“吾且就汝家图之。”
时魏已就寝,白遂私起,与丁行抵其家,丁以刀挝门,久之未应,将破扉,其妻始出,白察其神色有异,入门如饥鹰索兔,床尻屋角,莫不注目,乃一无可异。白就坐问丁妻奈何匿若妹,丁妻错愕言无,白忽注视床下曰:“此累累瓦缶,原以纳橱中者,何乃在床下,橱中又何实者?”丁妻色顿变,未及答,白已趋橱所,橱扃不得启,索钥,丁妻支吾,白忽筹思曰:“橱中必为二人所共匿,橱启将并诛之乎,抑独诛杜家儿也?且杀之于丁家,亦有未安,计不如将橱归,而幽闭之,谁复知之者。”以所计语丁,丁呼数力人,舁至魏居,启橱则一僧屈死其中,丁怒,将归杀妻,魏已醒,忧愤中结,至于昏仆,白止丁曰:“事已至此,秘之为善,当务之急,宜谋何以处此僧者。”丁垂头而叹,魏苏泣曰:“祸水灭吾家矣!”言已痛哭,白不顾,倾首搓腹良久,谓丁曰:“吾有以处此矣,速购棺殓僧,而以女中恶报张,两人之事也。”魏无奈,从其言,不虞张之强启其棺也。事既败露,虽有张调处,魏终羞于见人,遂自经于户后。
丁及白知祸且及己,乃挟资潜逃,至桃源,僦室共居,至是被缚,知不免,悉以尽告,县宰出张于狱。
《寸心》第三期民国六年(1917)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