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和李秀英见过了礼,又问起伯父在家没有。李秀英回说:“今天一早,同着几个朋友到对山打猎去了。”说完,便都默然没有话说。
王小槐笑道:“此来是为比武的事,本不必叙什么家常,你们如要比赛一下的,就请快些上场吧。”这话一说,朱镇岳和李秀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没有什么表示。
蒋小雄道:“如此看来,你们是不愿比武的了!也好,本来大家是自家人,还要较量什么?”谁知李秀英一听这话,就把眼睛鼓得圆圆的,瞪了蒋小雄一个白眼。蒋小雄才知自己失言,忙又道:“这是你们两下的事,我旁边人的话算不得数。秀英姊姊,我知道你素性是不肯示弱于人的,这一回定要显显本领,让我唤人去把你常用的宝刀取来吧。”不一会儿,宝刀取至,精光耀眼,果然是两柄好刀。
王小槐道:“庭前这片空地很是宽大,倒是天然一个比武场,我看就到那边比一下子吧。”大家齐声说好,就簇拥着一同到了那边。李秀英这时已把外衣卸去,露出了一件粉红色的紧身,颇觉娇艳动人。朱镇岳没奈何,也只得卸去了外衣,立在庭的那一端,和李秀英遥遥相向,各把步位守定。蒋小雄道:“如今我要发表一番说话了,你们这一次的比武,不过彼此要见个高下,并没有什么深仇宿恨;所以比起武来,也只可略见大意,万不可穷凶极恶,演出什么流血的惨剧来。我现在斗胆替你们定下一个条例,凡是遇到了万分危险的时候,我喊一声叫你们住,你们不论如何,双方须得立刻停手。如有哪一方不遵守这个条例的,就算是哪一方输了。至于比赛的结果,到底是谁胜谁负,我们大家自有公评。正不必流血折脰,哪一方败到若何的程度,方可算数咧!这一番说话,不知你们二位也赞成吗?”二人听了,想了一想,都齐声说好。于是就动起手来了。
朱镇岳的宝剑出自名师传授,果然名下无虚;李秀英的双刀却也自不恶,曾下过一番苦功夫的,所以两下打在一起,但见剑挡刀,剑气如虹;刀架剑,刀光如雪,一时竟分不出什么胜负来。
打到数十回合后,李秀英见还是不能取胜,心内不免有些着急,便觑一个空,举起双刀狠命地向朱镇岳砍来。朱镇岳不慌不忙地把剑挡过,在收回剑来的时候,剑锋轻轻在李秀英肩上一拂。秀英并没觉得,蒋小雄却早已喊起来道:“如今胜负已定,你们可不必比了。”朱镇岳也停剑笑道:“姊姊的本领果是不凡,算我输了吧。”李秀英住了手,真以为自己是胜了,口中虽没有说什么,面上满露得意之色。
回到厅中,拿了卸下的外衣,向众人说一声少陪,翩翩地走到里面去了。到了自己卧室之中,也不把外衣穿上,便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一壁对镜理妆,一壁心中暗暗在那里得意:“姓朱的这么一个自负的人物,如今也败在我手中了,不知他回去以后要怎样的惭愧,怎样的懊丧呢?我方才末了的这一下刀法,委实不错,不是他们在旁喝着,怕不要教那姓朱的受了重伤而去吗?”
正在这个当儿,忽听她贴身的丫鬟春燕,“咦”的一声喊起来道:“姑娘,怎么你的衣上靠着左面肩胛的地方,裂了这么大的一条口呢?”李秀英这才吃了一惊,忙低目向肩上一看,果见靠着左肩的衣上裂了一条大口,用手抚时更使她大大吃惊。原来不但衣上裂了一道口,玉肩上也小小地见了一条划痕,鲜血正沁沁而出呢。这才想到朱镇岳末了,非但挡过自己的双刀,还在自己肩上轻轻拂了一下。幸亏他十分留情,没有下什么辣手,不然万一弄得不好,这左面的连肩带臂,恐怕已不是我所有的了。我方才还疑心他们所以在旁喝住,乃是为他不能挡过我双刀起见,这真是大错了。想到这里不觉又断又愧,又羞又恨,两行珠泪也跟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方把春燕唤了过来道:“你去到厅上,瞧瞧他们那班人走了没有;如果没有走,你可对他们说,我们姑娘知道自己是输了,所有昨晚拿来的东西,准在今晚仍由我们姑娘亲自送还咧!”春燕应了一声走出厅去,只见一班人还坐在那里,像谈得很起劲似的。等到春燕走出,方把谈锋略止。春燕便把秀英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众人答说:“知道了,你去对姑娘说,这些事本来闹着玩玩的,请她不必放在心上吧。”说完也就一齐走出,各自分道回去了。
这天晚上,雪门和尚、景无畏都睡了,朱镇岳还坐在窗前,兀自不肯睡,想要瞧瞧李秀英究竟用什么方法,把这包裹送了来。难不成可以把这包裹,从窗眼里送了进来的?到了三更过后,忽然从窗棂中吹来一阵微风,把桌上放的那盏灯吹得灯光摇摇不定,跟着暗沉沉的,似乎就要熄灭的样子。朱镇岳见了,心内也有些疑惑,但是急切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方法。要到窗跟前去望望,又因室中黑洞洞的,恐怕被人所算,还是按兵不动为妙。二三分钟后,风止了,灯光也不摇动了,可是举眼一看,突然发现了一件骇异的事情。原来昨晚被盗去的那个包裹,已赫然放在他的面前了。
朱镇岳心想:“这李秀英的本领倒真不错,能在我面前闹这玩意儿,并且在这二三分钟内能把窗棂弄开,能把包裹放入,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想了一会儿也就睡了。第二天对雪门和尚等说知,雪门和尚也很夸赞李秀英的本领不错,不过说,女孩儿家喜欢这样的胡闹,未免太嫌不守本分一点。
这一天下午,蒋立雄受了李无霸之托,又来替朱镇岳说亲,说的就是李秀英。朱镇岳允又不好,不允又不好,只得答以禀明父母再行定夺,总算把这件姻事搁下来了。他们师徒三人在天台山上足足玩了好几天,方别了蒋立雄一干人,向九郎山进发。这一次却是在一起赶路,不是由朱镇岳一人独作前驱了,这是雪门和尚的意思,因恐朱镇岳少年任性,一人独行,或者要闹出什么事来,所以觉得还是一起赶路的为妙。晓行夜宿,不止一天。
这一日,看看快要近九郎山了,远远望去,尘沙扬起,人马历乱,像是山下发生了什么非常的事情。雪门和尚便唤朱镇岳道:“岳儿,你且瞧瞧那一大班人,在那边山下历乱地走动,到底干些什么?”朱镇岳细细望了一望,答道:“照我瞧来,这么人马历乱地走动,恐怕是在那里厮杀吧,再不然就是打猎。不过山下是一片平地,一定没有什么野兽,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猎呢?”
雪门和尚道:“决不会是打猎。厮杀之说,倒有些近情,不过细想起来却也觉得奇怪。这个九郎山上,有青面虎杨继志居住着,他的威名谁不知晓,又有谁敢领了人马,来和他厮杀呢?至于一般草寇,尤其是见了他的影子都怕,素不敢到他山下来放肆一点的,更没有这大胆来捋虎须了。也罢!我们且走近前去瞧瞧。”
边说边向前行,将近那一大堆人历乱走动的地点,方立住了足。人声呐喊,蹄声杂遝,哪里不是厮杀呢?立着瞧了一会儿,忽听雪门和尚低低说道:“这真怪了,朱砂岭的皇甫延龄和青面虎杨继志,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我素来知道的,如今为何伤了和气,忽然自相残杀起来呢?”景无畏道:“师父已瞧出他们的根苗来了吗?”
雪门和尚悄悄向那边,指了几指,低低说道:“坐在白马上的那个胖老头儿,面上有一大块青色记的,就是青面虎杨继志;坐在黄马上的那个干瘪老头儿,颌下有三绺须的,就是皇甫延龄。他们如果不是伤了和气,为什么各自领了人马,在这山下厮杀,这不是很明白的一件事情吗,我怎会瞧不出根苗来呢?”朱镇岳道:“既是如此,师父何不上前问明情由,向他们劝解一番?师父和他们二人,不是从前都很有交情的吗?”雪门和尚道:“你这话倒提醒了我,说得很是不错!我这番来到这里,恰恰遇到他们发生了失和的事,这好像天教我来替他们调停一下似的。这个调人的责任,怎么还能卸得去呢?凭着我这一点老面子,就去走一遭吧。至于他们肯听不肯听,那是不暇计及的了。”
说完这话,就留朱镇岳、景无畏立在那边,嘱咐他们不要走开。自己迈步上前,走到厮杀所在的切近处,就把手儿乱挥着,高声喊道:“继志兄,延龄兄,你们且停一下儿再厮杀。我是雪门和尚,和你们两方都有点儿交情,特地来替你们说和的。”杨继志和皇甫延龄当雪门和尚迈步来前的时候,早已瞧见了。不过因为相别多年,却已不相认识,暗地却都在那里称奇:我们正在厮杀得高兴,这个老和尚为何冒险来前?难道是他们一方的人,前来帮助他们的吗?及至雪门和尚自己把名报出,又把来此的宗旨说明,方各恍然大悟,果然依照他的说话,各把自己的部下唤住,分驻两起,暂时停止厮杀。两人也走下马来,在道旁拱手立候。雪门和尚即走上前去,向他们两下见礼。
寒暄了一会儿,雪门和尚即含笑问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如今到底为了何事彼此失和,竟至调兵遣将,两下厮杀起来呢?”皇甫延龄一听这话,不等杨继志先开口,就愤然作色说道:“你问我们为什么会失和吗?这个你可问他,至于要我和他讲和,重行言归于好,那是万万做不到的。雪大哥,请你见机一点,不必管我们这些事吧。如今总算瞧在你的分上,暂行休兵一天,我可要去了。我的行寨,就扎在山下杨家谷相近的地方,你如肯枉顾,那是再好没有,我在寨中恭候呢!”说罢一拱手,即跳上了马,领了自家的人马,管自走了。
雪门和尚起初见了他这种傲慢的样子,倒很有些生气,后来想到他素性如此,倒也释然于怀,回头对杨继志笑着说道:“想不到二十多年不见,他还是这般的脾气,你们到底为了何事失和,他又这样地愤愤不平,你能替我略略说个明白吗?”杨继志道:“这里不是讲话的所在,请到山上再谈。”雪门和尚道:“这个也好,容我把两个小徒招了来,我不是一人来的,是和他们同来的呢。”一会儿,把二人招到,向杨继志见了礼。杨继志把二人着实夸赞了几句,即一面挥令自家的人马,各自散归,一面同了他们师徒三众上山。
来到自己家中,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后,杨继志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说出来很不值一笑,会扩大到这般地步,更是万万想不到的,让我从头至尾和你说上一说。”
要知杨继志说出些什么话来,失和的原因到底是在哪里?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李秀英既败北尚未知,犹欣欣然有得色。及见沁沁臂血,始识真相,不期嘤嘤啜泣,活写出一天真烂漫之少女。而著者之惯用曲笔,亦于此窥见一斑。
雪门和尚之至九郎山,原为访旧,不图却以调人奉屈,情节既变幻莫测,而文心之幻亦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