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也如其余岛上的女孩子一样,虽是长到十五岁了,所最熟识的还只是一些鱼的名字和哪一家的船头上画了两只老虎眼睛。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扇着一双扁鱼脚,从东邻踱到西舍,找同伴要石子,在王二娘的磨盘上。见了生人,她也只会把食指咬在口里,瞪着两大眼睛呆呆地望。
当她妈把她许配给高二,她知道见了高二害羞——这是她第一次见了男人害羞。在街上见他,她不敢咬着指头望他,扭身就跑,回家来关上门。若是同伴问起高二,她就狠狠地在人腿上扭那么一把。“穷根子嚼舌!”口里还如此咕哝着。
以后刘五多给了她妈一些礼钱,她妈又把她许配给刘五。这一来,她有点为难了。她不知道再见了高二,用不用跑。
刘五要娶她的头三天晚上,半夜三更里,高二约了一群好汉来抢亲。把她从妈的炕上拖下来,她只吓得哭。高二把她困到家中,教她不要哭,她就不哭。过了几天,她就那么做了高二的媳妇。可是她又不知道见了刘五,用不用跑。
高二与刘五的渔船在海上碰着头,刘五瞪眼看高二,又用力摇那橹,还骂那橹是强盗的儿子。高二是坦然,慢摇着橹唱渔歌。
一次刘五从高二门前过,小翠正在门前晒满太阳的空场上补网。刘五站住脚,两眼钉住小翠不放,小翠红了脸。只低头补网。网是补糟了。幸亏对门张大嫂子带出孩子到场上玩,小翠才敢喘出一口气,刘五才歪歪扭扭地转过墙角。张家的黑狗见他走了,也才放开嗓门,汪汪地叫个痛快。
在海边的小酒店里,刘五有时闯进来,要四两白干,坐在墙角上独酌。一个短短的身子,紫红脸,像只矮虎蹲在那里。谁的头要往他的方向转,他的眼便往你这边瞪。旁人的眼光都避着他的,对着其他的人笑。有时碰到高二也在酒店里,刘五的目光便更亮,他桌子上的酒壶酒盅也更摔得响。高二与旁人说话,声音也更高起来,笑的次数多而嘹亮。他听旁人说话也像更从容,一手挆了腮,一手用指头敲着桌子,在眼角上瞟着刘五,脸上挂一种轻蔑的笑——那是表示“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笑。他是个宽膀子,高大身材,配上脸上的微笑,更显得堂皇。
二更初下,高二就站起身来要回家。这惹起大家的笑。高二满不在乎地从笑声中走出去。刘五的酒壶在桌子上一摔,喊声“再来二两”。大家的笑声停止,眼光都向他射。刘五在这种高烈的情调之下,二两白干一仰脖颈便下去,站起来似将有所表示。
“你也早点回家,搂着枕头睡罢!”酒店里一个连腮胡子顾客不等到刘五开口先放火,咧着嘴吓吓地笑。
“强盗,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罢!”刘五说完,曳着腿向外踱,门砰的一声,他出去了。
小翠有一天下午去山里挖菜,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头发蓬松,两腮红涨,脖子上还搔了几道血痕。人问她是“怎么啦?”她不说,只是哭。到家里关上房门,半天不出来。
高二后来听见了。用何种威吓,逼出小翠的口供来,至于口供的内容如何,外面具不得而知。只是高二的样子变了。有几天两眼灯亮,像疯狗一般地到处找寻刘五,怀里还藏了一把渔刀。到海边的小酒店里,拼命喝酒。进门先用眼四处搜刮。坐下两眼盯着门,这似乎是在等刘五,但刘五连影子也没有。
高二本是个外面粗硬,心里细软的汉子,他不怕硬只怕软。一句好话会使他像绵羊般驯柔。可是你若撞翻了他的脾气,他就不同你客气。哪怕你是块石头,他也拿头撞你个粉碎。这块得罪他的石头,他若找不到,他会去撞墙,撞石碑,找一切石头的本家来出气。
他的性子变得这样坏,谁见了他都得赔小心,特别是姓刘的。他吃了酒后,四处找架打,就是不姓刘也得躲远点。碰到旁人有不平的事情,不用你找他,他就会去找你的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
他回到家来常是带了酒,性子像烈火一般。听到他的声音,小翠的两只腿都发软。她不敢问他一句话,因为一问就会出岔。她侍候他吃饭、睡觉,就像一只猫去侍候狗那样畏怯。但他对她只有怒视,或是吼骂几声,从未打过她。
他有时酒喝多了,会哭,那样一条大汉子,在个弱小的女人跟前哭!她不敢过去安慰他,因为她一安慰,他的悲哀马上会变成暴怒,像雨后骄阳的猛烈。她又不敢不理会他,因为哭,总留着小孩子当日对付母亲的一套,不理会,他会越来越凶,像春雨变成夏雨,有时还来个暴雷。她几番经验里得来的最好的方法是陪着他哭。这样,他的悲哀就像多出两只眼孔作泄道。不久他会安静下去,爬到炕上乖乖地睡。小翠就蜷在一边,一声气息也没有,像母亲怕惊醒她的小孩子。
岛上的人,心中都为此事有点紧张,头顶上像要打雷。
好歹挨到渔忙,没出乱子。各人悬在空中的心,一忙便好似有了交代。
春天的太阳底下,无数的女人孩子在海滩上补网,男人在海上捕鱼。日里满海的白帆,夜间满海的灯火,海岸上晒网的、捡鱼的、修船的、补帆的,男人,女人,孩子们如开庙会的热闹。全岛在忙碌中,现出活动与快乐。
但海风吹不散高二的怒,笑容盖不住小翠的愁,太阳也照不见刘五的影子。
一日黄昏,太阳特别红,天气也格外热。风是一丝不流,海面上碧澄澄的一波不起,像青天万里,并无一缕烟云。满海的白帆在微红的夕阳里,往来像溜冰一般。入夜后渔船上都掌起灯火,千点万点,与天上的星光上下映照。鱼在海里浪漫起来,打得水面乱响,这是渔家的快乐!
将近二更,西北方忽然起了乌云,渔人知是风头,便快快落帆收网。但鱼多网重,一时不及收完。那乌云已到半天。一阵风起,吹灭了渔灯,掩藏了星斗,海上漆黑。不到几分钟,海浪如山起谷落,那些渔舟也如沸锅的豆子一样,在水里乱滚。海上一片哭声、风声与涛声。
岛上的女人孩子,一群群地跑到海岸,提高了风灯,向海上乱叫,又是一片的喊声、哭声与涛声。
在一片混杂不清的声音中,有多少舟子的喊声是消失了,人与船也消失了!
有两只渔船离岸只有一箭地的远近了。一起高浪赶来,把一只船摔向一峰乱石上。浪花卷回,借着岸上的灯光,看出来飘着几片碎板里一个尸身。岸上起了一片哭喊。又一冲浪头把那尸身泊近了那另一只船的左近。岸上卷起一片“救人”的喊声,接着又是一片“不要救”的喊声。那船上立起一个高身的舟子,一头撞下水去,浪头过处,见一人已经一手捉住那具尸身,另一手向船上挣扎。但浪起浪落,那船已离开一丈远近。挣扎有十分钟光景,人力已尽,那船却更远了。再不到一分钟,只见两个尸身出现在水面。
几番浪头,把他们泊近海岸,已不到三丈多远。岸上几个汉子,在大家催促声中下水将他们打捞起来,一群风灯围照在他们的脸上。在大家惊异的眼光下看出了救人的是高二,被救的又恰是刘五,他们俩却都已死过去。
几个人把他们抬向高二家中,小翠吓得只跟在后面哭。
屋子里生起火来。几个人用干布在尸身上搓擦。
擦过几个时辰以后,高二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向屋子里扫视一周,明白这是他的家。头在枕上动了动,大概是表示感谢大家救他的意思。又把眼闭上了。刘五是在高二苏醒过半个时辰以后才醒转过来的。他吐出最后的几口水,又昏沉一阵,再睁眼看一看,想要坐起来。大家按住他,他说不要紧,已经好了,要回家去,大概他已经明白他是在谁的家里!
高二也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相信他的耳朵,睁开眼向声音来处望。此时天已放亮,窗纸都发白了。这又清清楚楚看出躺在另一个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冤家!他要他死,但是他死了,他又把他救活了。并且是自己死过一次才救活的!他不相信他的眼,他挣扎起来,探着身子细细看,从他眼里射出的怒光来判断,你可知道假使他手边有一把斧头,他会拿起来一斧砍死这个被他救活的人!
大家因为他们俩在一起,都没敢离开。见此情形,就把高二按着躺下。高二在炕上滚来滚去,像心里有火在烧着。
刘五呢?大概一切都清楚了。眼也不敢瞧高二。只说要回家。
小翠先是看到他们俩死在一屋里,吓得哭都不敢哭;后来看到他们俩都活过来,又吓得笑也不敢笑。她早已躲藏起来了。直至大家把刘五扶走了,她才敢进来侍候她丈夫。
高二睡过一长觉之后,睁眼已是下午时分了。太阳从窗櫺斜射进来,飞尘在一道道阳光中游泳。屋子里不知怎的那般沉静。小翠坐在床脚边小兀凳上低头缝旧衣,只听得一丝丝拉线的声音。她见高二醒了,抬起头望他一望,像似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但又像似有所畏怯而不敢开口。只是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响地继续她的缝纫。一线阳光正射在她的脸上,映出她长长的睫毛与一双怯怯的眼光。她不是以前咬着指头看人的小翠了,生命的艰苦已经把她磨炼成一个女人了!
高二在炕上翻动一回,又安静下去。两眼大张着望一回顶棚,又望一回小翠。他确是在想些什么,他由烦躁渐入安静,脸上的风云也渐渐地开霁了,他的心境分明是起了一种变化。
他叫小翠去盛碗稀饭来。小翠忙放下针线去取饭。赶小翠捧着饭进来,他已经背靠着墙,坐在床上了。他吃着饭,又很温和地问小翠:“一夜不睡不累吗?也上炕欹着歇会儿吧。”这在小翠,真是受宠若惊。自从她上山挖菜之后,久不见这样的声音笑貌了。“为什么他忽然变好了?”她在想,在莫名其妙。
不错,不独高二不同从前,刘五也有点奇异。他不像小翠被抢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凶;也不像小翠挖菜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险;更不像好久好久以前的刘五了,因为他又不是那样浮。那么他像什么呢?他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用怯懦的目光看人;又像一头驾在犁上的牛,终日低了头工作。总之,他是变了。
刘五似乎怕见高二而又心想见着他。高二呢,救人以后,也不到酒店吃酒,也没人听见他在背后再骂刘五。有一次他们俩在街上碰了头,刘五远远望见对面来的是高二,他不由地望望左面的一条岔路,但是他却没有走那岔路。他又不由地脚步放慢了,但仍是低了头往前走。走到高二跟前,他又不由地抬起头来望望高二,像似想说话,但是他又没有说话。高二望见刘五之后,没有把脚步放慢,却也没有放快。没有把头低下去,却也没有把头扬起来。他仍是一样地往前走。刘五望他的时候,他也转过脸来看看刘五。当他看见刘五眼光中所表现的意思,他似乎想对刘五点点头。但是忽然他又硬了脸,仍如以前不快不慢地走过去了。他们俩对背的时候,刘五又不由地回过头来望望高二,又低下头走了。高二呢?并没有回头。
小翠呢?渐渐也恢复到她被抢后挖菜前的常态。但她也不敢过分高兴,有时高二还会来一阵风云,无缘无故的。不过那样的坏天气一日比一日少,她也长得一日比一日好看点。
海边的小酒店里,一盏昏红的煤油灯,照出几个粗皮大手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汉子。他们几两白干下肚,常是争吵式地议论这两个人——高二与刘五。他们争论的焦点,不在刘五的改变,这个他们都了解;却在高二的异常,这个他们不明白。有人以为他是教海水灌“瘪”啦。又有人以为他是教小翠“媚上”啦。黄胡子李大比他们有了点年纪,也多了点知识。他的左耳朵动了两动——这是他要发表高见的预征,嘴咧到耳朵边,“哈哈!”他笑道,“你们说的都是瞎子相面,摸不到头脑!你们见过高二同罗小黑打架吗?罗小黑打他不过,这小子,狗尾巴失火,急啦!咬了高二一口。高二一气,猛一个老虎翻身,把小黑扑倒在地上,擎起拳头就打。你猜,罗小黑怎么样?这杂种,磨坊的驴子带眼罩,不要脸。他说‘你打罢,我反正躺在这里,你打死我,我也不回手。’高二的拳头头在空中,棺材进了坟,老停在那儿!”
“罗小黑,他偷我的鱼。这小子就真该揍!”一个粗眉大眼的渔子敲着桌子说。
“谁说不是?”黄胡子李大接道,“可是他碰的是高二,王大娘的鞋底,怕软不怕硬。”李大停了停,又睁圆两个小小的黄眼睛说:“刘五就好比躺在地上的罗小黑,高二的拳头打不下去。”
“那么他饶就了刘五吗?”又一个在怀疑。
“不饶怎么样?刘五现在是软皮蛋,高二下不得口!”黄胡子说罢,眼睛眯成两道线。
“也真他妈的凑巧,他偏偏救了他的冤家!”又一个在叹息。
“就是这个作怪,”黄胡子说,“你自己救活的人,你就不忍得再打死他。长虫总够歹毒,它也吞不下自己的蛋!”
酒店的人们是如此议论着。
快到端午节了。在渔家的日月,春天渔市一过,各人腰包里都有几个大子,也正如农家过了秋收一般。且感觉松闲得像金鱼一样。高二收了渔账回来,肩上一个钱褡子沉甸甸的。路过海边上的小酒店。酒店红脸掌柜的陈老兴正坐在门前夕阳里喷闲烟。一群鸡在他的周围刨食吃。一只大锦鸡咕咕在唤母鸡,他是找到了个虫子,很有武士风度地让母鸡来吃。一群母鸡跑过去,刚争着伸嘴,大锦鸡却一低头,先把虫子吞下了。又弓起脖颈来,对母鸡们行个遣散礼。
“久不见啦!新到的好营口,来上一杯,试试这劲儿。”陈老兴在逗引高二。高二摇摇头,却站住脚不动。
“得啦,钱多了要压坏箱子底。就算我请你,桂子,打四两给高二叔。”
高二坐下了。三杯之后,是不在乎再来三杯的。酒喝多了,忘记的心事也会找上门来。心事一来,酒是不计较的。他喝到一更以后,晃晃荡荡地掮着钱褡子往家里走。刚一出门,碰见罗小黑走进酒店。
钱褡子很重,他走得发热。那酒力便似火上加油一般,涌将上来。他望着人家窗前的灯,一盏变成百盏,千盏;身子也荡荡的像在船中,正似那次刮大风的样子。他忽见前面一个人影,“是刘五这小子,这次不救他了!”他心想。但心里忽起一种回忆,像火点炮门一般,他举起钱褡子,望那影子摔过去。扑的一声,那钱褡子掉在龙王庙的旗杆底下。他踹过去,没有人,蹲下摸那钱褡子,摸着了,放在平地上像个枕头。他就把头放上去,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红红地照在旗杆顶上。他浑身发板,头皮也杠地痛。他坐起来一看,枕的是自己的钱褡子,方想起昨天收账吃酒的事。又见钱褡子上滴滴点点的血,他摸摸头再摸摸鼻子,都没有血。放开钱褡子一看,钱也没有动。“也怪,哪里来的血。”想想昨天的事,出了酒店以后,又都不记得了。他掮上钱褡子抱着一肚子疑闷回了家。
有人传说罗小黑包着头,教人打得鼻青眼肿的。谁问他,他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这与我的钱褡子有血无关。”高二这样想。
端阳节到了。家家门旁插着香艾,贴着各色花纸剪的老虎、蝎子、守宫、蚰蜒、蜈蚣之类。小女孩子们都换上绿衣,红裤子,辫子上插上香艾,耳垂上抹着雄黄。穿着新绣的老虎鞋,一歪一扭地聚集到海滩上去拣蚌壳。
黄胡子李大听了点奇怪的消息,便去找高二。进门见小翠擦了一脸红粉在那儿包粽子,高二也穿件新蓝布小褂坐在对面抽烟。黄胡子接过高二送来的旱烟袋,抽着烟,理着他那短而粗硬的胡子说:“你那天告诉我你那钱褡子上面有血,你猜到了是哪里来的血吗?”高二摇摇头。
“量你猜不到!”黄胡子咧着嘴得意,“你那天一出酒店,碰见罗小黑?”
“那个我记得很清楚。”高二点头说。
“你走到龙王庙前,见过什么人吗?”李大很精明得像个法官。
“那我可不记得了。”高二说。
“你在龙王庙前碰见了刘五。”胡子不慌不忙地说。
小翠手里的粽子米撒了一地,忙得用脚去压着。
“怎么?”高二跳起来,眼里冒火道,“是那小子!”
“你别急!”李胡子道,“顶风驶船,急也没用。我刚说刘五在庙前碰到你。见你醉了,他想过去扶你。你知道这小子现在变成好心眼了!你用钱褡子摔人,他就躲在庙门洞里。后来你睡了,他不放心,坐在那里看守你。你不信?你摇头!老鼠拉车,大的在后,你听着罢。不久罗小黑这王八蛋偷偷摸摸地跟来啦。作贼眼快,他知道是你躺在那儿,过去偷了钱褡子就走。你猜怎么啦?刘五跳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两个人就滚了屎蛋。小黑死也不放手那钱褡子,教刘五打得头破血出,他才放手跑了。这教作贼遇到路劫,一户欺一户。刘五把钱褡子又放在你头下,他还不敢走。直在庙前等到天亮,才回家睡觉。这小子心眼真不错!”李大一气讲完,胡子都竖起来,两个黄眼睛瞪得溜圆。又点着头,足上一句:“你现在信不信?”
高二听了低下头,又在地上踱来踱去。黄胡子的两个眼睛像猫头鹰一般望着他转。高二忽然停止了脚步,对小翠说:“咱们今天就请刘五来过节,好不好?”
小翠红了脸,一声也不敢响。
黄胡子把脚一跺说:“好。真痛快!”
高二转身对李大道:“就劳你驾去请他,回头你们俩一块来。”
李大像炮弹一般地飞出去了。小翠的粽子却老是包不好。
高二急得跑到门外去等他们。小翠把粽子包完,蒸在锅里。加上柴火。听到门外一阵笑声,吓得跑到房里去了,他们三个人进门,高二叫她出来,半天她才露面,脸上红得像鸡冠子一般。刘五也红着脸站起来,问一声:“高二嫂你好。”她连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一直跑到锅台,低下头去做菜。
他们吃起酒来,小翠上菜,手脚都不听调动。她越想安安静静的,那盘子里的碗碟越响得厉害。往桌子上放汤,碗也歪了,汤都洒出来。
几杯白酒下肚之后,变成他们脸上的绛红。李大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像渔网的错综。高二与刘五见面都说不出话来,现在有酒蒙着羞,也都不顾忌地说出他们的心腹话。刘五先不济,话渐多也渐不清楚。但谁都听清楚他对高二说了这个:“大哥,我不能再喝了,尿鳖子不是盛酒的家伙,哈哈!”他忽转庄重道,“嗐!自从你救过我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啦!我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就像我的亲哥一样!”他说过,酒像清醒一点,心里也像似去掉一块积痞地轻快了。
高二听罢,又喝上一大杯,嘻嘻地笑。把身子向前一扑,扑在桌子上,眯着醉眼望刘五:“唉,唉!兄弟!你那脸上多了一块疤!哈哈!”
他们的快乐传染给李胡子,勾成满脸的笑纹——那干枣红的脸。他用半欣赏的声调说道:“报仇不忘恩,冤家变成亲!”这是他们粗人的哲学。
也怪,粗人倒比细人明白!
小翠坐在屋角上,半天木木的。见他们这般傻笑,她也禁不住笑了。她又想往嘴里插指头,但手到半路又放下来,她确是一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