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们在清晨一点钟回到家的时候,波文娜正在床上哭泣,她们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觉得非常累了。由于鞋子的缘故,尤瑞黛在黑暗中绊倒了好几次。看到一位老妇人能日夜地以一种稳定、轻快的步伐走路,真是不寻常的事。
“我永远猜不着你多大年纪了。”尤瑞黛说。
“有关系吗?”
“我只是好奇,你走得比我快多了。”
“谢谢,在三十年前我初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写了十二本书了,这你该求得结论了。”
“你一定有很好的体质。”
“我相信是由于这儿的安静和适意,没有神经上的紧张,而且我的工作又令我快乐。”
当她们抵家时,她们要水喝。
“波文娜!”
过了好一会儿波文娜才出现,她的双眼浮肿,艾玛·艾玛见了很诧异。
“怎么回事啊?”
波文娜默不作声。
“又是为了你父亲吗?”
她摇摇头。
“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艾玛·艾玛感觉到某种更严重的事情,波文娜从来没这样过,十分悲惨的样子。她就像她的亲生孩子一样。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提华哥来过吗?”
这个泰诺斯少女的眼睛突然在烛光下亮了起来,睁得大大的。
“不,不,你一定不能告诉他,千万不要,我求你。”
困惑的艾玛·艾玛意识到更深一层的麻烦,一个年轻的女孩的麻烦,她确信是——爱情或性。
“坐下来,冷静一下。”
波文娜坐在艾玛·艾玛的床上,她美丽而充分发育的胴体和橄榄色壮硕的臀部压在白色床单上,她的眼睛因害怕而睁得老大。
“现在告诉我吧,孩子。”
“是欧克色斯,他来过这儿,他骚扰我,他对我用强,占有了我。我打了他耳光,我挣扎,可是他占有了我。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诉提华哥,千万不要,他会杀了我,他会去杀了他的,我不要他惹麻烦。”
“别担心,他没有必要知道。”
“你答应了?”
“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别担心,我的孩子。”
波文娜突然发出了一串咒骂声,艾玛·艾玛一点也听不懂。
“是的,他是个坏蛋。”她同意,“非常坏,但是你别发愁,回到床上去吧!我永远不会告诉提华哥的。”
微笑又回到女孩的脸上,她站起来为她们拿水,她的问题十分简单,她只是担心提华哥知道而已。
当艾玛·艾玛躺在床上思索这件事时,又似乎不那么单纯。如果侮辱她的人是泰诺斯族人的话,他就必须按照他们族里的习俗来处理这件事,欧克色斯却是艾音尼基族人。显然是趁他太太不在的时候,跑来强暴了这女孩。根据艾音尼基人的法律,他可以被抓去审判的。通常这种事在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之中相当简单,因为受伤害的女孩往往特别开恩。法律对强奸罚得很重——十年的监禁,其中还包括三年的劳役。可是情形很少糟到这一步。通常是两个家庭在法庭外解决,如果男孩很年轻,可敬又可靠,他可能被强迫娶她。一旦事情上了法庭,男子的父母就会恳求女孩,并动之以厚礼,求她可怜可怜他。他们会想尽办法,叫他娶她啦,给她造栋新房子啦,用蜂蜜、橄榄和昂贵的被褥来打动她——只要能救他们的孩子免受严厉的刑罚。法律对强奸判得很重,但是只要女孩承认那是两相情愿的,男孩就会被完全赦免。除非女孩为了私人原因对男孩恨意难消,受不可控制的仇恨所驱使,否则,通常女孩都会心软下来。父母会辩说,毕竟是由于她的魅力,男孩才会做出这种事的。行为虽然可憎,但原因却是她自己难以抗拒的美貌呀!
法庭闹剧上场了(劳思认为所有的法律行动都是闹剧),经过一些必要的询问之后,通常女孩会站起来回答说:
“大人,我是被他温柔的恳求所打动,我同意他侵犯我的。”
“你是出于自愿吗?”
“是的,他是那么英俊,我无法抗拒他的追求。”
谁也不觉得意外,通常年轻男孩和他的父母会非常感激,即使他们没有结婚,这女孩也会被他们家奉为大恩人,永远感恩不尽。没有人会觉得不寻常。像所有社会习俗一样,很容易被人滥用。有些女孩以被强暴为业,如果有人被五个年轻人强暴过,她全都慷慨地在法庭内或法庭外施恩赦免了他们,她通常会有两栋房子,三座葡萄园,也许还有五十头羊。人制定了法律,而人也常常打击法律。劳思常常这么说。他是律法废除论者,他引用安那查西斯的话说,法律像一张蜘蛛网,只能捕捉小苍蝇,大点的昆虫通常都能破网而逃。毫无疑问地,他是受了孔夫子的影响,一个律法无用论者不屑于过度信仰法律和刑罚。法律应该简单,处罚要轻,这和他简化生活的基本概念十分契合。
当然,女孩当众承认通奸的慷慨,可能是由于艾音尼基族对母亲地位所持的态度而造成的。如果女孩不愿意,她就不一定要嫁那个男人。母亲就是母亲,不管结婚或未婚。所有的小孩都是自然所赐,都是合法的。这种奇异的社会态度由劳思认为每个女人都有权成为母亲的信仰而产生,母亲的身份是妇女神圣,不可让与的权利,谁违反了这个权利,就等于违反了自然第一条法律。结果就有未婚妈妈犹胜于完全没当过母亲的结论。对这一点,劳思有些滑稽,他说小鹅没有雄鹅也过得去,没有母鹅则不成。不过他也是很严肃的,他引用孔夫子孙子的话说:“凡是上苍所给予的就是自然:实现自然就是道德的法律;培养这种法律,就是文化。”他对这个问题仔细地思索过。他社会哲学的整个心理学架构也许可借庄子学说的主旨来说明,人必须是自由的,能追寻他生命的道路。他的本性必须得以实现。用希腊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人应该有自由,才能顺应最佳本性而发展。这是自由的真义,所有的社会幸福都寄托于此。就好比果树天生会结果,女人也天生会成为母亲。女人直到她做了母亲,本性得以实现,她才有完全的快乐。没有女人比站在摇篮边的母亲或正在哺育孩子的母亲更美丽的了。北欧人的纵欲好色,使得格里哥的名画“纯奶之贞女”也变得淫猥不堪。至于波文娜的事,艾玛·艾玛决定最好保持缄默,不向任何人提起。波文娜求过她,她也已经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可洛儿和菲利蒙才一起来。他们两人显然相爱极深。她才十七岁,金色秀发,蔚蓝的眼睛嵌在淡橄榄色的脸庞上,肤色比她母亲稍深一点,具有高贵的希腊人轮廓。心智上,她十足是个孩子,天真,自由,充满欢笑。听说菲利蒙要来找尤瑞黛,她也央求一起来。尤瑞黛比她年长得多,而且又是个美国人,在她眼里非常神秘。她对她并不嫉妒,她只是想求证一下。她知道当她一见菲利蒙的金发、蓝眼、整洁的胡髭和自眉下轻轻隆起的精致、清晰的古典鼻梁,她内心就震动不已。菲利蒙的肤色如此白皙、美好。他的头部高贵地挺立在线条美好和雄壮的颈上和肩上,不论他多随意地穿件工作服,也掩不住他俊朗的风采。
可洛儿打量着尤瑞黛白色罩衫,紧身长裤和高跟鞋,充满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华服的仰慕。她想,真不公平啊,这种鞋子,它们有种迷人的魔力,还有她唇膏的颜色,她尤其注意她的罩衫,那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不符合岛上的风俗。如果是三个小孩的母亲,是的,她可以遮住她的胸部。可是尤瑞黛还没结婚哩,她觉得很不舒服。那就好像每个女孩都把牌摊在桌上了,只有她还把牌藏在手中。一个那样的女孩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洛儿注视的眼光也使尤瑞黛觉得不舒服。
尤瑞黛在往博物馆的小径上踉跄了一下,可洛儿忍不住地笑起来。
“你怎么不把鞋脱了呢?”可洛儿问道。
尤瑞黛心想,她宁可死掉也不愿像可洛儿一样赤脚走路。
博物馆是一座人字形的长方形大厦,刷着淡淡的粉红色,站在一片高岩地上,比镇上高出两百英尺左右。一排短石阶和有着希腊圆柱的门廊通向宏伟的正门。这个建筑物的大小和建材的豪华完全和城市的结构不成比例;它是用大众的金钱和人力建成的,花了十年的时间,也花了阿山诺波利斯和劳思的不少心神才完成的。它还有点战略价值,占据着小岛上的主要位鼍,就像欧洲城市的大教堂一样。侧面高大的石柱和雕像透露着优雅。其中有些是进口来的,也有些是艾音尼基艺术家的仿制品。墙上围着精致的饰带,刻的是古神祇。宏大的建筑、阴凉的内部,隐入半幽暗中的高大石柱,上面射下来的斜斜的光线使人仿佛置身在希腊庙宇中。菲利蒙翻译了一些刻在石板上的箴言,尤瑞黛以为里面会包含着一些严厉的哲学教训。事实正相反,她发现那些都是既有人情味又轻松的东西。当然,大部分都是伦理性的,不过讽刺意味多过道德意味,充满蒙田式的平易近人的气息。有一则是说:“不要追求完美,合理即可。”还有一则说:“犯错何妨,但求认错改过。”尤瑞黛觉得非常舒服。
“这些警句都是劳思精心挑选出来的。”菲利蒙解释说。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代表了他整个生活哲学。他反对人类努力追求神性,反对模仿神的完美。像蟾蜍渴望变成孔雀,既没道理,又不可能。没有人该仿效神明。如果很完美……我们仍然不是神。假如你不是哥黎——库西(美籍女歌唱家)或巴德列夫斯基(波兰钢琴家、作曲家兼政治家。一八六〇—一九四一年),而拼命想学他们的话,就会要了你的命,不是吗?你自己恨观众,恨评批家和恨整个社会。这会造成心理压力,觉得自己不行又有罪恶感,气自己做不到想做的那种人。这种冲突,这种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如果一天得不到解决,你就会神经兮兮,会产生一股毁灭性的倾向,譬如热爱战争啦,想毁灭某个人啦,你总得想办法发泄的。”
另外一则吸引她的箴言是“过度的德行也是一种罪恶”。当然啰,菲利蒙指出,这仍然是同样的忠告,一切要适可而止,连道德也不例外。道德的纯净变成清教教义,其道理即在此。这句话可能是劳思自己写的。
“不要想表现的比自己的本性更好,也不要比情势所需的更坏。”
“永远钦佩别人的长处,有时也别忘了钦佩自己的优点。”尤瑞黛觉得最后一条实在伟大,她全心都被这种哲学迷住了。
菲利蒙指出,那些雕像是九个缪斯,也是天神朱比特和妮莫辛的女儿:克莉欧,历史女神;幽特碧,横笛和管乐器的创造者;泰莉亚,喜剧诗神;梅波闵妮,悲剧诗神;伊拉多,抒情诗和情诗之神;波莉希密亚,歌唱和韵律女神,等等。
他们走向大厦后面菲利蒙的工作室里面,巨大的海神卧像二十尺宽,打算以后要放在博物馆外面的,他已雕了三年之久,现在正立在房间灯下角落的一木架上,房里堆满泥土、石膏、木板和铸像。一座白石膏做的女孩的头部雕像,雕的是可洛儿本人,正从墙架上对他们微笑,笑得好顽皮。尤瑞黛看得出来,她站在自己的雕像下,内心充满由衷的骄傲。
博物馆右翼有一间房锁得紧紧的。菲利蒙说,这锁是他们从“世外桃源号”拿下来的最大的锁,钥匙由劳思保管。这间屋子从未对外开放过。
“没有人知道,只有劳思和阿山诺波利斯进去过。也许是一堆金子呢,或者显然是他们不愿别人知道的东西。”
左翼的大门开着,正对着文协馆前面的大广场,文协馆要比博物馆深入约五十尺光景。在他们对面的广场南边,有一排有顶盖的柱廊,宽广阴凉,走在里面可欣赏到南岸的绝佳景色。尤瑞黛禁不住大感意外,这一切都太伟丽了,优美的大厦,雅致的小橄榄树下的石椅,浸浴在阳光中纹理美好的石板路,有篷柱廊的和谐线条,上面覆盖的是蓝得不可思议的苍穹,在这么小的岛上,哪来那么多的金钱和人力呢?也许任何社会都能建造这样一个专诚为艺术和学习的场所吧,只要税金用在这方面。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胜过她自己国家的许多公共建筑、广场和花园;她曾见过更好、更壮观的事物,比如说,像巴尔贝克的天神朱比特神庙,不过这里的建筑有种平衡、对称的特质,能够抚慰心灵,还有石膏、石头,形象和彩色的内在谐和。也许这和环境位置有莫大的关系,它位于太平洋中的一个珍贵小岛上,空气、天空和阳光,倍增美感。
少不了的,他们走向阿山诺波利斯和山羊的铜像。那是菲利蒙的作品,一件充满灵感之作,一件也许艺术家永不可再复制的杰作,他只不过花了一年的时间。原来这就是阿山诺波利斯了,尤瑞黛一面凝视着那乱蓬蓬的头,一面想着。铜像的眼睛慈爱地俯视着底下的城市,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身体微微倾斜向一边,右手拿着烟斗,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完全是一副工作完成后轻松满足的快乐表情。他的左腿稳稳地站在粗陋的台架上,右腿向前弯曲。这种不寻常的身体的倾斜和腿部的安排,似乎暗示了休息和动作时间的一致。迷人的线条使浑身流露出丰盈的力量和生命。
“他雕的。”可洛儿骄傲地说。
“你是怎么雕的?”尤瑞黛问。
“我想,是一种侥幸吧!”雕塑家说。
可洛儿说:“他受到启示。”她又用希腊文说了些什么,翻译过来就是内在的视野。他们绕着雕像走一圈。
“不,”菲利蒙说,“那是一种艺术的哲学,劳思教给我的,我对他有深深的感激。我不知道一件东西主要和技巧有关,他打开了我的视野,把钥匙给了我。”
“钥匙?”
“是的,通往一切美的钥匙,不只是雕塑而已。就是两个字,文雅和力量。任何美的事物,无论是在人的性格中也好,甚至在政治上也好,一定要有这两个要素适当地配合,甚至文学性的文章也一样。一定要有肉,有骨,有思想力量,这个肉和骨还必须加上风格和词藻的美丽外衣。一篇文章若有了外在的优雅和风格,却缺乏思想的力量,也就没有美感上的满足了。因此,在人类个性里,就拿丈夫做个例子,光是仁慈和体贴是不够的,男人一定要有目标的力量。一个太温雅的丈夫会把太太逼疯的,一个可爱又黏人的太太则像块湿抹布,贴在丈夫脖子上,未免好得太过分了。我们可以顺道过去看看他,他的房子就在那边。”
他指向一扇布满藤蔓的墙壁,后面可以看见小屋低矮的屋顶。
“你觉得劳思怎么样?你对他的印象如何?”他问。
“我不知道。我从艾玛·艾玛那儿听到他一切,我把他想成一个超智者,相当严峻、冷漠,难以接近。昨晚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但他一点都不严肃。”
“接近他就不觉得严肃了。当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完成了这一切,建立了这个殖民地。光是构想本身就够大胆的了,他喜欢用快刀斩乱麻的名词。一个敏捷、自信的头脑,对自己的概念十分明了。”
“我昨晚见到他了。”尤瑞黛说,“他就像其他的人一样。你不认为他身上有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一种平民风格吗?”
“是的,假如你的意思是指他看来没有索马瓦未屈王子那样的贵族气派,或者像那些寂寞、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高傲又自得。他和大家打成一片,对谁都很容忍。我见过他每一面,都有一种不同的心情。当他为某件事情懊恼时,他非常阴郁不开心,他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候你就知道他正为某件事在烦心了。等他享受了一顿好饭,他就会把一切烦恼忘掉,又恢复他的本来面目了。”
“他发过脾气吗?”
“哦,有啊。当市议会拒绝照他的建议做事的时候,像税金问题,等等。他会跑到乔凡尼的酒店,挟一瓶香堤酒,默默走的讨论,结果是一样的。那篇祈祷文就是劳思在葬礼中念的。”
尤瑞黛恳求他翻译给她听。他翻译了,很小心地搜寻并组合着适当的字眼,奇怪的是这篇祈祷文并不是说给上帝听的。它说:
“呵,朋友们,让我们花点时间为生活思考,并不要害怕,那样我们就可能看到生活中的单纯和清明,没有困惑和心计,不必回顾,也不要为不可能到达的另一个世界而奋力挣扎。让我们试着相信生活是好的,不必要更进一步的等待,过好日子的机会就在这里,只要我们愿意,事情就会这样。大地是我们的,我们制造了它;社会是我们的,我们创造并改进它。让我们与我们同胞一起生活在和平和文明中,这样,我们工作有成果,可以高贵地忍受,并生活得幸福。当我们的双手不再为劳役而苦时,让我进一步地花一点时间,以崇敬和谦逊去景仰、去思考并欣赏美的智慧,这个伟大的精神领域,我们是其中一部分,让我们心存满足和感激,为了享有这短暂但珍贵的生之献礼,且让我们心存满足和感激。阿门。”
“我想要一份复本,如果你为我把它们写下来的话。”尤瑞黛说,“它这么简单,表达得那么好。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背诵吗?”
“是的,每个人都会,我告诉过你的。就像天父祷文,也很简单,但是其中含有表面以外更多的意义。来吧,让我们到那边看劳思去吧!就在隔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