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圣汤玛士的钟声愉快地响起来,宣布了“圣徒日”的来临,热带的阳光照耀着居住在这翠绿之岛上的人民。尤瑞黛宁愿相信,太阳神阿波罗那天早晨格外风光。除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几条暗影,海面泛着一片乳白,阳光照耀其上,闪出一道一道的金光。早晨的空气凉爽,充满了附近树叶里传来的啁啾鸟叫声。这时候,东方的山峰在小岛投射下长长的蓝色影子,而城镇和山谷都还躺在清凉的阴影里。高地上的葡萄园通常透着紫红色,因为夜间晚风的湿气加深了红色土壤的色泽。高岗上,强劲的海风把飘浮的云朵吹成片片彩带,吹向山谷的时候,又使发白的橄榄叶背翻起层层浪花。尤瑞黛打扮好了,非常快乐。
可洛儿很早就起来,自己到学院去了。奥兰莎也在不寻常的七点钟就起床了,尤瑞黛听到了圣汤玛士教堂悠扬的钟声,唐那提罗神父正忙着他的差事,清澈嘹亮的欢乐音符划破了早晨的寂静,也许是他亲自拉的钟绳呢!管他雅典娜不雅典娜,对他而言,今天就是圣汤玛士节。圣凯撒琳修院的钟声回应着,声音虽小一点?倒也非常清晰。
匆匆吃完早饭,她准备下山去。从凉台上她瞥见修院的大门开了,几位修女走了出来。
“如果你想看到毕业典礼的话,最好快一点。你要去劳思那儿午餐吗?”奥兰莎问。
“是的。”
“和阿席白地一块儿去?”
“我希望如此。”
奥兰莎微笑:“那么,我们午餐时再见。”
尤瑞黛大步走下缓坡,向城里出发,她看到圆形剧场上的旗帜。除此之外,街上还安静得很哩!毕业典礼要到九点钟才开始,阿席白地说他会参加游行,不过不想看顶水壶的游行。
她想她要去看艾玛·艾玛,她已经来到了城里了,却无事可做。
艾玛·艾玛很早就起来了,她已经七八十岁,看来精神好得很。
“你也穿白色的衣服吗?”尤瑞黛问,“你要不要参加圣袍游行?”
“当然。我已住在这里三十年了,从来没错过一次。”老妇人的眼睛闪闪生光,“游行对我有种作用,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会让人精神大振,使人想永远活着。”
“你觉得那是什么呢?”
“很难形容。一个人会觉得百分之百的快乐,在旧世界……来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她叫波文娜把房子锁上,全天放假,她不会回来吃午饭。当她们离开屋子,经过狭窄的巷子时,艾玛·艾玛继续谈她的想法,就像她的谈话从未被打断一样。“这在旧世界是不可能的事,”她说,“除非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下——陶醉在酒精或爱情里,暂时忘却社会的罪恶和不完美的感觉,使人感到神圣。一旦人清醒了之后,他就感觉到他所有的弱点,他的困惑、他的匮乏和他的罪恶。我们潜意识里都有罪恶感,是礼拜天对罪孽沉思下的心灵残渣。没有人百分之百地快乐,罪孽情结存在,不管被压抑或潜伏起来,而且,从社会意识的层面说来,这正是许多虐待、毁灭倾向的成因,使我们想看到自己或别人受罚。我们在潜意识中梦想,应该有一个为我们的罪恶而死。这种努力追求神性和完美的理想毁了我们,造成我们行为奇怪的扭曲和偏左。我们今天唱赞美诗,第二天就去杀敌。我们确实是个很好玩的族类,这就是我所谓的情绪不稳定。神性必然是人类无法达到的理想……”
“我的意思是说,追求不可能的事情只会产生心灵的紧张;追求完美的努力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努力学上帝的完美?”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拼命模仿比我们好的人,和邻居看齐。这样我们会不快乐,通常还会引起精神崩溃呢!不,模仿比我们好的人没有用。众神会认为我们是可鄙的蠢驴,一群卑劣的社会野心家。”
他们来到了喷泉旁边,她仰望着赫尔密斯的雕像说:“希腊人做的事要聪明多了,他们使神明和我们一样不完美,消除了我们的渴求。奥林帕斯山诸神的伦理相当低劣,无疑地你也知道。说实话,男男女女的神祇都是欢乐、酗酒、多情、不贞的家伙。天帝宙斯自己就是个暴躁易怒,完全不能以身作则的父亲。很难相处——更别提他家里那些不可告人的丑事了。他恐怕是世界上私生子数目最多的记录保持者,所以众神的族谱才那么混淆不清。想想看阿波罗想侵犯过多少女孩——依莎、黛芬妮、西帕瑞莎斯、露可伯斯、波丽娜、可洛儿丝、克莉门、西伦妮、绮欧妮,简直像大情人唐璜一样嘛!你能想象希腊人崇拜阿波罗的时候,有谁觉得罪恶来着?天后茱诺想害死她丈夫和其他女子所生的孩子,和凡间的妇女一样。希腊人使神祇像人,而不使人像神。所以大家都很轻松。你也看得出来,没有人会对茱诺忏悔说:‘噢,女神,原谅我,我杀死了我丈夫情妇的孩子。’也没人对阿波罗说:‘噢,阿波罗,原谅我,我偷偷地想和许多少女私通,包括陌生人和朋友在内。’”
“你认为消除紧张是件好事?”
“反正,这样使我自觉好些,因为神明也和我差不多哩!我以前曾研究比较宗教。等我找到希腊人,我就不再比较了。这还有另一种好处。我们可以一面崇拜上帝,一面尽情享受。那是愉快、明朗的宗教,快活、美丽、欢乐的宗教。我觉得宗教就是应该这个样子,而对雅典娜的崇拜只不过是欢乐精神的象征和高潮。有了这种精神,才可能造就了雅典艺术和哲学的发展。”
男男女女穿着白袍,已经穿过树丛,到体育场集合。
“来呀,让我们加入他们吧!”艾玛·艾玛说,声音轻快,步履蹦蹦跳跳的,这个老妇人像是刹那间活泼起来了。
尤瑞黛觉得很快乐,虽然理智告诉她,她和其他的人都疯狂。她听到横笛的声音越过树丛,心情兴奋很激动起来。她高兴地把自己放松,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个日子的感觉、气味和情景,认为在露天崇拜神祇真是个简单又好极了的主意。北欧诺曼底人习惯建筑大教堂,隔绝了阳光,在永远幽暗的岩洞气氛中崇拜上帝,她认为这简直是大大的错误。看到不列颠海岸阴暗的冬天和暴风雨,就明白原因了。基督徒必须保暖嘛!
“今天早上他们要干什么?”
“首先有水壶游行和毕业典礼,以把书本扔进海里作为结束。雅典娜的圣袍游行十点钟才开始。然后是圣汤玛士的游行。唐那提罗神父是个不同凡响的天才。当然啰,他的行列比较短。修女、部分学生和‘忠实的羊群’,加起不过来七八十人。雅典娜的游行行列可有几千人呢!可是他设法使这一群人跟在他的列行后面,使整个队伍看来有一英里长。”
“他怎么弄的呢?”
“你看,当希腊人上雅典娜岩穴的时候,基督徒留在后面。三十分钟以后,他们才出发。他们走到山脊处就停下来等待。雅典娜的信徒们必须走回来,对不对?当在岩穴里的仪式完了之后,信徒们爬上山脊,圣汤玛士的队伍再度开动,领大家回到城里。我想圣汤玛士一定很高兴见到这么一大群人。至少,唐那提罗神父很高兴。有一次他带着无比的自我欺骗的语气跟我说:‘你们去的时候是异教徒,回来的时候就变成基督徒了。’”
“就像有些宗教复兴运动者自己骗自己说,他们在一天内就使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皈依了基督。”尤瑞黛说。
“而且还对这种事乐得很呢!”艾玛·艾玛接着说,“神父是狂热信徒,他受内心一股巨大力量的驱使,从不休止,从不动摇,不容自己的目标含混不明。”
运动场上,搭了一座平台,装饰着小燕尾旗和旗布。群众已经集合好了,等待着女学生的出现。男男女女和小孩,主要是女学生的家人已陆续抵达,穿着平常的白衣服。另一群民众则聚集在教堂附近。现在,女学生在教师的领导下排队进入运动场了。
毕业典礼开始了。特拉西马丘斯、劳思和学校的董事们坐在看台上,安德瑞夫王子身为社会的领袖,也列席参加。他和往常一样,即使累得要死,也要热心地对社会福祉表示关心,成为大众的楷模。他相信在这个异端横行的地方,他没有时间想到自己的享乐,他觉得他应该加倍地努力,来抵抗虚妄的先知和他们充斥的教条,年轻人正在成长的心灵才能接受良好的塑造,有些人日后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
大家先念艾音尼基族的祈祷文;校长发表演说;女孩们唱歌;然后颁发奖品。宣布入选被送入学院再深造的女孩,受到大家热烈的鼓掌。然后令人叹为观止的顶水壶游行开始了,由毕业班中二十几位十六到十七岁的女孩们担任。每个人都有个水壶,盛了半壶水,大约有二十到三十磅重,放在头上,一手扶住水壶,一手叉腰。她们由一边上台,从另一端下去,然后两手张开,开始绕场一周。老师和父母都以自豪的眼光,注视女孩们轻松自如、海豹般的优雅风采。她们头上的重量,似乎加强了平衡的完美,遇到场地不平的地方,就稍微动一下臀部以调整,她们的潇洒自如看来真是一种赏心乐事。
绕场一周以后,她们仍把水壶顶上头上,排队向海边出发。观众都站起来,跟在她们后面。这一部分比较不正式,她们可以用一双手扶住水壶。就女孩子来说,到了海边真正的毕业典礼才算开始。到了那儿,队伍散开了,每个女生拿起一本泥制的假书,高兴异常地扔到海里,仿佛说:“再见了,书本,再见!”
当她们再回来的时候,全城的人已经出来参加圣袍游行了。亚里士多提玛神父长髯飘飘,劳思和其他的人正在和拉尔提斯商量节目的安排,这真是个快乐的假日人潮。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为了这个特别的节目,穿着宽大、飘垂的白色罩袍。大多数站在枫林巷旁边,拉尔提斯跑来跑去,维持队伍的秩序。尤瑞黛看到了阿席白地、格鲁丘、菲利蒙都站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她走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
“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来看我的快艇哦!”格鲁丘说。
“一定会去的,在哪里呢?”
“就在礁湖里。”
尤瑞黛必须在年轻妇女的行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男女是分开的。“崇拜上帝,尽情享乐。”她自言自语,觉得十分有趣。
她遇到劳思。
“你的脚趾怎么样?”他看看她的凉鞋说。
“很好。”
“比较正常,也伸得直点了,是吧?”
尤瑞黛想起了那一场鞋子辩论。
“还不错。”她回答说。
“好,午餐见。要带小里格来哟,你答应的。”
“我会的。”
她站进行列里,眼睛不住地望着阿里,看他是快乐还是痛苦。她看到他美好的头部和肩膀和他十足的绅士风度,真看不出什么来,他从来不多说话。如果他有任何感情的话,也深深藏在他稳重、庄严的外表下。
这时候,圣汤玛士教堂的钟声愉快地响起来了,钟声穿过了橄榄树丛,大家就在那儿排队。远处传来甜美的风琴声和赞美诗的歌声。这时候教堂里正在做礼拜,唐那提罗神父未经梵蒂冈的许可,擅改“圣汤玛士节”的日期,实在设想周到。基督徒也正在大事庆祝,教堂并不在沉睡,唐那提罗神父从《启示录》里选读更多的章节。这可不是偷懒的时刻……“因为你是温吞水,既不冷淡又不热心。我要把你吐出我口!……”说来似乎不可思议,神父金属般充沛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小教室的圆顶,发出的嗡嗡的回声,在几百码之外的树丛中都能听得见。金属般洪亮的声音时起时落,今天他的布道格外卖力。然后,声音突然静止了。一会儿以后,圣汤玛士的塑像随着圣歌被抬出了教堂。
当然啦,基督徒的游行还没有开始,钟声又响起来了。愉快,欢乐,余音缭绕。红色的大旗也抬出来了。同时,意大利信徒等待着。王子和一些其他的人向树丛走来,注视着雅典娜圣袍游行的行列在整理队伍——态度疏远,但友善。
女神的新袍子现在就位了,像船上的帆升上船桅一样。并不是每年女神都有新袍加身的,但是这一次是艾音尼基的大节,每五年才有一次。袍子必须由特别挑选的少女刺织,现在两位少女手持圣袍,她们身穿滚金边的白色长袍。
游行的程序和古希腊的“雅典节”差不多,老年人领先,年轻人殿后。首先出场的是老先生或老妇人,手里拿着雅典娜的圣物,叫做“莫端亚”的绿橄榄枝。接着是身穿白袍、手拿水壶的妇女,然后是青年男子和少女,叫做“堪拿弗瑞”持篮者。他们头上顶着竹篮,装着祭典用的祭品。亚里士多提玛神父仍然穿着基督教神父的衣服,走在雅典娜圣袍前面,后面是学院中歌舞经过特别训练的女孩,然后是男性乐师。音乐的前奏之后,男男女女加入合唱,游行开始了。
由树丛穿出,他们踏上阳光明媚的乡间小路。游行队伍蜿蜒而上,登上山脊,离开阿山诺波利斯的“官邸”环远。他们靠右边停了一会儿,路面掩映在高大的棕榈树的阴影里。今晨整个岛上的颜色都具有催眠的效果,南边的大海横陈在耀眼的阳光下,岸边是苍白而透明的绿,然后是渐深的碧绿,再过去就是火焰般富丽的土耳其蓝了。下面是红色的沙土,翻腾的浪花嬉闹于其上。上面有突出的海岬,白色的凯撒琳修院就耸立其上,半掩在浓密的树林后面。沿路蔓生的九重葛,茂盛地开出一片灿红。
登上山脊,队伍向东起起伏伏地走了几步,就到了雅典娜岩洞了。怡人的海风轻拂着人们的脸庞。崇拜上帝,尽情欢乐,尤瑞黛想着。
队伍到达雅典娜岩穴后,在更多的音乐和吟唱声中,举行了女神圣袍加身的仪式。雅典娜头戴盔甲,顶上刻有一双公鸡,脚穿饰有飞翼的鞋子,右手没拿长矛和盾牌,却拿着一根权杖,因为在岛上,女神己失去了好战的特性了。岩穴上有一段碑文:献给雅典娜女神。
队伍散开了。信徒们各自上前亲吻着雅典娜的大脚尖,也有人亲吻站在旁边的圣尼古拉的脚,相信两者都吻一下比较安全。不过,希腊女神的脚趾比较光亮润滑些。
不出所料,希腊人在回程的山脊上遇到了圣汤玛士的游行队伍,安德瑞夫王子和伯爵夫人与意大利基督在一起。这只意大利队伍开始转回城里,而希腊人拖拖拉拉地回来,他们不成队形,不得不变成圣汤玛士队伍的一部分。唐那提罗真够聪明,有办法网罗他们来光耀他认为是岛上唯一真正而恰当的保护圣者。
现在艾玛·艾玛和尤瑞黛在一起。回程中,青年和少女们自由自在地混在一起,阿席白地立刻找上她们。一回到城里,假日气氛就开始泛滥了。许多年轻人都准备了一篮篮的午餐,他们三五成群地散开,聚在树丛中,教堂四周或体育馆附近任何有树荫的地方,有的人走向海边。有的女孩儿脱下长袍,像林林仙子一样,在树林中追逐嬉戏。
劳思加入他们。
“你喜欢吗?”他问尤瑞黛。
“美极了。年轻的面孔看起来好愉快、好健康,好一片喜气洋洋,使我想起了美国。”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合宜是仅次于神圣的事,我们努力培养他们的和谐的性格。显然易见的,合宜的体态就是和谐性格的基础。”
尤瑞黛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她太用功了。
“我们要先找到自己,才谈得上为世界服务,对吧?”
尤带黛低声说:“是的。”
每次碰到这位老者,总使她有点难受。他太好心了,他属于逍遥学派,来来去去地提出忠告。他转向阿席白地,检讨他的步伐,阿席白地感激地点点头。
尤瑞黛问道:“王子会来吃午餐吗?”
“我想不会,当然我邀请了他。可是,我相信他会参加伯爵夫人的午宴。他在伯爵夫人和唐那提罗神父面前比和我在一起自在些……这个蜡枪头。”他微笑地加了一句。
劳思是否也知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