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不大舒服。她第一个念头是找到阿里告诉他,她主意已定。可是由于一夜无眠她有点紧张。
奥兰莎起来得很早,她仍旧维持她神秘的俄罗斯哲学,认为罪恶的处罚对灵魂有益。不单是托尔斯泰,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影响,她身体内流着的莫斯科血液中就有那种因子,去感觉或亲身经历罪恶的补赎有一种天生高贵和充满感情的感受。她不像伯爵夫人,无法眼睁睁地看水中追杀犯人的场面,她要去看。她说过,这对她的灵魂有净化作用。
早餐的时候,尤瑞黛对奥兰莎毅然宣布说:“我不离开泰诺斯了。”
奥兰莎好开心:“劳思告诉我你不会走。”
“他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也许只是猜想吧!我真快乐,你要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劳思一定觉得很骄傲。”
可洛儿也进来了,尤瑞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要去找阿席白地。”
“你要去看水上审判?”奥兰莎问道。
“是的,当然。”
尤瑞黛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紧张些什么,但她确实很紧张。她要去告诉劳思、格鲁丘、泰勒马丘仕和每一个人,她已经下定决心留在泰诺斯了。但是最重要的是,非得见到阿席白地并且和他说了话,她的心才定得下来。
阿席白地不在附近,没有人见到他。
欧克色斯是个孔武有力的人,并不是特别纤秀文雅的上帝子民。上帝在创造欧克色斯的时候也许正在打瞌睡吧,菲利蒙描写他的特征说,他是驴相和袅相的混合,一点也不错。他眼中有非人的、恶魔般的光芒。菲利蒙想为他画像,想得要命。
欧克色斯现在正齐腰站在水里。他们选了伯爵夫人别墅所在的海岬附近的滩头,以免犯人撞到北边的沙洲。
岸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泰诺斯人和艾音尼基人都有。尤其是泰诺斯人几乎倾巢而出,他们的酋长和法官坐在一块儿,法官包括劳思、亚里士多提玛和安德瑞夫王子。
细节略开不谈较妥,在审判中,波文娜和艾玛·艾玛是重要的证人。可怜的欧克色斯,没人爱他。艾玛·艾玛去找过劳思,取得他不会被凌迟折磨的保证,因为他不是泰诺斯人。在这个条件下,她愿意指证欧克色斯的强暴罪。欧克色斯是死定了,他无法为自己辩护,又没有人替他求情。他吓坏了,像一个受伤的野兽为生命而惊恐。等波文娜指证了强暴一节,就连他的太太克莉门也擦干了眼泪。她静静地坐下来,像一座雕像般默默地聆听审讯的过程。
他被判有罪。事实上,大家都渴望见到水中追逐的场面,如果判决不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很失望呢。
追逐开始了。他身边全是泰诺斯的游泳好手,在小舟里等他,手上拿着长棍子。有人跳下水去抓他,然后又故意放他走,欧克色斯做困兽之斗。他潜入水中,游泳逃命。真正的刺激开始了。为了让娱乐延长,犯人并未被绑住或用镣铐铐住,大家期望他好好靠自己表现一番。但是,即使是最好的游泳健将,也没有机会对抗几十个等在船里,一见他冒出水面就把他压回去的人。即使他能逃到大海里,他也会像外籍兵团的逃亡者逃到了撒哈拉沙漠一样,现在他的头冒上来了。游者去追他,他又消失在水面上,他又在别处浮起来。这是一段漫长又惑人的追逐,游泳的人也必须是把好手,当他一出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们就殴打他。这是科学化的熟练技巧,先把公牛追得精疲力竭,然后再刺杀它。
尤瑞黛深深感到恶心。她听艾玛·艾玛说,泰诺斯人已答应劳思的提议,水中追逐以运动方式举行,那是大家的要求,不过一等他被捉到,就要把他痛痛快快地淹死。微妙安排的情境使双方都很满意。
阿席白地·里格在哪儿呢?没人见到他。在这种日子,他不会在沙洲上。
她离开海岸,追逐仍在进行。她问菲利蒙和所有她碰到的人,可是就没人知道阿里到哪儿去。当她走出树林,她看见利斯帕思医生一拐一拐地向海边走去。
“你看到阿席白地·里格没有?”
“他不在岸边吗?”
“不在。”。
“昨晚我见到他了,傍晚的时候。他往德里安高地那边走,他去那边了。”
“他一个人吗?”
尤瑞黛开始奔跑起来,全城实际上是空无一人。她具有女性的灵感。当然,她知道。艾达山,当然。她知道他会去的那一个地点,两天前的晚上,他们曾在那儿共度过一个小时的时光。到达山项有足足三英里路好走,她必须爬上山脊,再走下深谷。
到达山脊后,她凝望着艾达山。蓝灰色的危岩耸立在朝阳里,在万里无云的长空映出黑色的剪影。高至天际的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可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有个东西在动,她确信那就是他。
她开始跑。可是那是一段绵长的路途,爬坡的时候只好慢慢走。远远地,她看到他就在堰崖下。他显然看到她走近了,她挥挥手,他也朝她挥手。她大叫,可是他听不见,然后他开始往下向她跑来。
“阿里,我不走了。因为你不走,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碰面时她这么说。
阿席白地年轻的脸上焕发着光彩说:“但是你为我牺牲太大了。”
“根本不算是牺牲,阿里。一点也不是牺牲……”
“让我们上去吧?在那上面可看到更精彩的水中追逐镜头,我从来不在近处看。”
他们调转脚步,走向峰顶。下方远远的海上,追逐仍在进行着。
“我们就像奥林匹亚山上的神祇。”尤瑞黛说,双手快乐地搭在里格的肩膀上。
“是的,我们有一种透视的眼光,你不觉得吗?”
他们留在山顶上,全然忘了山下的人群。阿席白地带来了三明治和一些水果。午后,他们看见格鲁丘的快艇向停在岸边的大船迫近。二十分钟以后,轮船向南方滑行,白色的烟囱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船尾掀起了一圈圈泡沫般的白浪,庄严安详地开向彼岸的世界。
节日一过,全岛弥漫着懒散的气氛。商店老板、工匠和他们的太太的例行活动完全搅乱了。男性心灵抚慰学院也关闭了,男性心灵的医生也像病人一样需要休息呀。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段期间内,丈夫也不那么常打太太了。医院里没有了俏护士,也就没人装病,这是人的通性。除了有几对情侣在大宴那晚恋情升高而宣布订婚外,没有任何事发生。太太们不肯烧饭也不洗衣服,男人只好吃冷肉和糕点,直到肠胃吃出病来。
乔凡尼餐厅的生意特别好,裘安娜非常非常的忙。一连好几天,懒洋洋的岛民坐在店里大谈特谈欧克色斯的案子。欧克色斯在水中经过三个钟头的追逐后,很快就被淹死了。年长的移民回忆说,以前有个人到第三天早晨还活着在水里漂浮,到目前为止是最高记录。如今欧克色斯已经死了,酒店里的人开始重新审判,像历史家所做的无益的死后忆旧。观众却有成见,有人说,法官轻易地出卖了欧克色斯的生命,以便和泰诺斯人维持和平。提琴手兼酒店哲人皮耶多,着手研究一个法学上的问题,由于喝醉酒在节日间不犯法,酒醉惹事的人也该被赦免才对。这个讨论进行了好多天,没有谁提出更智慧的看法。
可是,欧克色斯的遗孀和两个孩子已有一番安排。由于欧克色斯对岛上和平的贡献,劳思在议会中提议他的遗孀应受到共和国所给予的荣耀。他建议,应该把一枚雕刻精美、发亮的铜制勋章颁给欧克色斯的妻子,以纪念第一位为共和国殉身的老兵,他子女的教育费也将由公家提供,将特拉西马丘斯吓坏了。安德瑞夫王子却为这个建议感到欣慰。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来讨论新创造的勋位名称:应该叫“荣誉军团”级勋章呢?还是“老鹰”级勋章呢?还是“圣尼古拉骑士”勋章?
特拉西马丘斯抗议了:“欧克色斯并不是自愿为了和平而以身相殉的。”
劳思回答说:“战场上的英雄也不是自愿的。”
劳思下结论说,由于个人的牺牲,而使居民幸运地避开一场内战,更由于水上审判的景象,神秘地使大家心里侵略、毁灭的倾向得到发泄,欧克色斯对国家很有贡献。为了表扬这位罪犯淹死所带来的贡献,在他的死亡被警方验明之后。身为共和国总统的安德瑞夫王子就在号角、喇叭齐鸣的典礼中,将勋章别在遗孀克莉门身上。为了进一步表达国家对死者的感激,他的两位孤儿获准享有公费教育。整个典礼给社会带来令人满意的法律感和秩序感,国家已荣耀了它的英雄,男男女女慢慢地回去工作,泰诺斯岛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