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
祖父不欢喜屋边种树,院里莳花,园中长草。而我自幼便爱花木果树以及虫鸟。少时读书,记得“鸟雀之巢可俯而窥”的句子,颇为神往。试想屋边有树,树下有荫,树上有巢,巢中有黄口的小鸟,见人并不惊惧,何等可爱!但是我的宅边是无树的。栽种果树,也是幼时可数的几桩伤心事件。我曾种过一株杏子,天天用柴枝计量它的生长。好容易等待了三年,已经开花结果,一天从学校回来,已被祖父砍去。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根株,好像向我哭诉的样子。祖父严肃的面貌显得非常无情,连撒娇发恼的宽容也不给。此外我还在瓜棚底下种过一株柚子,秋收时节,被堆上稻草,活生生的给压死。因此我一连郁闷了好几日。待到把一切都隐忍住做一个乖孩子时,生命里便失去一片葱茏了。
如今应该我来原谅我的祖父,(愿他在地下平安!)年龄帮助我了解他不爱果树花木的理由。他是地道的农民,他爱五谷有甚于花草,爱瓜豆有甚于果树。果树给园圃遮阴,树根使菜根发苦;青草则是农家的劲敌,草叶上春夏多露,秋冬多霜,霜露沾湿了朝行的脚,使趾缝霉烂。青草复濡湿了簟场,妨碍晒谷。所以在祖父经营底下的田园,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杂草。坐享其成的我,不知粒粟辛苦,单爱好看好玩的事物,不爱好用的事物。像我这样的也不只我一个人罢。
祖父不爱果树的第二个理由,是怕它招来无端是非。孩子都爱花果,为了攀折花果引起大人们的争执,时常看到。乡居最重要的是睦邻。聪明的治家的人对于凡能引起争执的原因,都要根本加以除去。祖父是极端的例子。他把家藏的打长毛用的土枪,马刀,匕首等故意丢在夹壁中让它锈烂,禁止我们耍枪弄棒,或和别人争吵打架。他和平地度过一生,而和平也随着他的时代消失了。
但是祖父不爱屋边树还有一个最大原因。他的经验告诉他屋边树会遮住阳光,使居宅阴暗,树下往往是有害的昆虫聚居的所在,其中有一种叫做“白蚁”的,是可怕的害虫。这是白色的米粒大小的动物,学名叫做leucotermis speratus,就个体而言,它是极软弱的小虫,然而它们的数量多得惊人。它们有强大的繁殖力和食欲,专吃树木。树木吃完时,不论杂粮谷粒,甚至药材衣料也都吃。如果一个村庄被白蚁侵入了,那么近则数年,远则十数年,建筑物的木料被吃一空,因之房屋坍毁,村舍破败。这破坏的工作又在暗中进行,好像吸血的寄生虫,把生物暗暗吃瘦,它们把整个村落暗暗吃空。使人们只觉日渐崩败,而不知崩败之所以然。
农人对“白蚁”视为灾异,畏之如恶神,因之也有许多迷信。他们说起这种动物,好像很有灵性。说是它们未来之前,有一种昆虫替它引路,正如伥是替虎引路似的。又说它们能够渡水,窠筑在隔溪地方,却会侵入溪的对岸人家……。每当老年人夜晚无事,聚坐闲谈,偶而落到这问题上来,便真有谈蚁色变的样子。其实这种恐怖的心理,乃是夹带着“家运衰落”的暗示。因为被白蚁侵入的人家,便是将要残败的征兆。
家里的住宅虽已古旧,但建筑的年代并不十分久远。从前这里大概是一片灌木丛,仅有几间小屋,点缀在荒烟乱草间。我们的家便是从早已翻造过了属于别人的几间小屋里发祥的,便有点寒碜感觉,而暗暗对那一块地觉得分外亲热。对于旧土地之亲恋就是并非种田的我也有说不出的眷念之情的,也许是凡人的常情罢。离我的村庄不远,从前还有个村落,听说不知何故犯了皇法,被官兵杀尽,房屋地基充公,良田改为大路,大路改为良田,那些被消灭了的人们便也无人能够记忆。我每想到村后曾是个流血的地方,更兼那一带都是垒垒荒冢,幼小时候是连后门也不敢出去的。秋冬之夜,西北风吹得瓦棱震响,仿佛有一些冤抑的言语在低诉,便缠着母亲,要她去看看后门有否拴上,还心怕门栓不坚实,提议多加几道杠子,致被人们取笑。不听话的时候,便被吓着要关到后门外去。
现在当然改观了,园后建了新宅,灌木荆棘都已削平,村庄也日渐扩展。而往日荒凉的庭园的记忆,却从小一直刻在脑际。那时园子四周长着各色各样的荆棘,藤萝,和细竹,这些植物可作天然篱垣,所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砍伐,这荆棘丛成了鼬鼠和狸獾藏匿的所在。村中走失鸡只,往往在荆丛旁边发现毛翮。小偷在人家窃得衣物,把赃物暂藏在这丛蓁背后,给人们发现的,也不只一次。在这平静的小村庄中是一件大事。
每一块土地都有它的历史。而这历史,当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后,就坠入一种暗黑里,令人不能捉摸。后人望着这段历史或故事,便如同一个黑洞窥视,什么都不见,心里便有一种恐惧和神秘的感觉。这园子在我看来也有几分神秘的。它的一角上有一个土墩,好像坟冢的样子。有人说这是某姓的祖坟,而那一姓已经香火断绝了。又有人说这是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乞丐,在路边倒死,别人把他葬在这里。至于这块地怎样成为我家的园子,正如我家的小屋怎样成为别人的住居一样的茫然,这土冢和荆棘丛以及那被官兵消灭的村庄,同样地使我起一种恐怖的念头。加之被荆棘遮住,园子的一半是终年照不到阳光的,踏进里面,便有一种阴森感觉。
初次踏进这园子,仗着人多的声势胆敢向土冢和荆棘丛正望一眼的,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大家喝了热腾腾的早粥,身上微微热得有点汗丝后,便一齐动身到园里去。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和我的姊姊,婶母,和许多邻居,他们拿着锄头,畚箕,铁锹,如临大敌。我不懂为了什么事,只听得祖父声音洪亮地喊:“一定在这坟坑里,一定在这坟坑里。”我问母亲他们找的是什么?
“孩子不要多问。”
我仍然要问。逼得她不得不回答我。
“白蚁。”
我没见过白蚁,蚂蚁是常见的。看事情这样严重,似乎是可怕的东西。
“会咬人吗?”
“会咬人的。走得远点。”别人唬吓我。
但是大家围着坟墩不动手,显出踌躇样子。祖父坚决说白蚁一定住在这里面,人们则乱嚷着坟不能轻易开掘。开罪于亡灵会在家里发生什么不祥事件也难定。有人则主张替它另外择地迁葬。受着维新思潮的洗礼的父亲只说:“管他是乞丐的坟或是谁家的祖坟,既然成了白蚁的住居,便非掘开不可。”说着便将铁锹插进去。于是大家一齐动手,一面还希望能够发现什么古物异物。谁知砍了进去,除了几根竹鞭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无砖拱,也无石砌,只是一堆乱石和黄土,并且不见半个白蚁影子。等到大家手掘得发软,憩息下来,才断定这不过是一个土墩。大概是从前垦田,把田里的石块抛成一堆,日久蔓草滋生,遂成坟冢样式。这番工作虽找不到蚁窠,却替园子辟出一块隙地。给黑暗的历史解了一个谜,大家心里倒畅快。
自从那时起白蚁便在我稚弱的心中投下威胁。祖父说村庄的东端已发现白蚁,不久会把全村侵遍。他好像眼见一种祸害降临,想极力设法避免,显出一种不安和焦急。他提议把村周树木砍光,也许会发现它们的住处。听信他的人固然有,讥笑他的人却占大多数。断定自己园子里的土冢一定是蚁窠,结果却无所获的一回事成了别人背后谈笑的资料,甚至讥讽他的杞忧。祖父从那时起也不说话,只是把屋角阴暗的所在,打扫得干净,又把朽腐的木头聚在一堆,杂些枯柴加以烧毁。从那腐烂得不能发火的木头冒出缕缕的青烟影里,祖父的面容是有点忧郁似的。
日后因为蚁啊什么的不常被人提起,便都忘了。许多年后的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雨。冬雨令人忧愁,它还带来寒冷,好像哭泣欲止还流地,却又非常吝惜。家里没有故事书和画报等等,只在灰烬里煨着番薯和芋头等东西打发日子。祖父年衰了些,仍还健康。他发现屋瓦有数处漏雨,吩咐我上去瞧瞧。我燃了一支短烛并且携了木盆上楼去。楼很低,不通光亮,平素不住人,只放些祭器之类,一年难得有一两次上去的。我用手掌遮住短烛,寻觅楼板上漏湿的和屋顶发亮的所在,预备用木盆来承滴漏,忽然不知怎的,脚底一软,褡一声一只脚便踹到楼下去,烛也打翻了。惊定之余,才发现楼板穿了一洞,差险些连人也会跌到楼下去。我捡起楼板的碎片,那是像发酵的面包,表面却非常完好。我把这事告诉祖父。他说这是白蚁把楼板吃空了,一面携我一同上楼,用一个铁锤敲击梁栋,告诉我那几根梁是吃空了,那几根有一半完好,那几根则是全部完好的。“这房子不久便会全部吃空了。”他担忧说。
“加以修理不行么?”我问。
“换上新木料,只不过耐几年,不久一样被吃空。”
“有不被吃食的木料么?”
“有的。并不适用。而且不能全部重换过。”
“不能用一种药品把它杀死么?”
“它的活动人们看不见。它们把木质吃空了,表面上看不出来,药料渗不进去。”
“那么没有办法么?”
“听说有一种甲虫,专吃白蚁,只要养一对,便会繁殖起来,把它们吃个干净。”
“想法弄一对来呢。”
“这是江湖术士卖的。价钱很贵。可是我从未见过。”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有一种人,专捉白蚁。他知道白蚁所经的路,沿这路线去发现他的窠。冬季白蚁聚居蛰伏,把它连窠掘掉,是基本的办法。只是人们都认为杀死亿万生命是罪过的,不肯干这行业。这种技术差不多失传了。”
“这样说来,只好让它们去啮蚀了。”我觉得失望。
“且托人打听打听看。”祖父这样说。
说了这番话后每年春夏之交,夜间屋子里辄有成阵的白色小虫,在灯前飞舞。这便是有翅的白蚁。交尾期到了,雌雄成阵飞翔,不数天后便产卵死去。这使我们极端讨厌,不论油灯里,茶碗里,汤锅里,到处发现这昆虫的尸体。它们同着苍蝇和蚊子,成了最讨厌的三种夏虫了。
一个春天,村中来了一个远行客手里拿了一根铁杖,肩上背着褡裢。他一径走进我们的村庄,到我家找我的祖父。他已去世多年了。父亲的鬓发也已斑白,俨然一老人。我和弟弟已长成得够稳重。当我们问来客找去世的祖父有何贵干,他回答是捉白蚁的,我们大家都惊异了。寒暄一番用过点心之后便请他到屋子里村庄周围踏看。他从容地不动声色地巡视了一番,用铁杖在树根底下坟冢旁边捣了几下,回到家里说已有几分眉目。他说干这种杀害生命的行业,若不是因为家道穷,是不肯干的。所以他要一点钱。当父亲向他保证说不致叫他白辛苦之后,他说:
“不要府上出钱。请做个主,向各家捐募一点款子有多少就多少,随便都行。”
事情说定了。他答应明天伴同他的助手一同来,他就在离此不远的一间乡下客店里住着。他看定蚁窝在村东的大樟树下。樟树长在坟上。他先要知道砍倒这樟树或者对坟的毁害是否得村众的允许。
这消息传出去了,于是村人便纷纷议论“樟树是万万砍不得的!”差不多全体都这样说。“樟树有神,极是灵验。谁家的孩子对着它撒尿,回家来肚皮痛哩!”“樟树是镇风水的,没有樟树,龙脉走动,村庄会败落的!”这样七嘴八舌的呶呶谈论着。
“还记得你家把园里的坟掘了,并无白蚁发现。万一樟树砍了并无白蚁,那怎么办?”他们拿这问题来诘难父亲。
“砍倒这双人合抱的樟树要费不少人工哩!倘不小心会压坏附近房子的。”
城狐社鼠的例子到处都存在。父亲也不愿拂逆众意,讨论结果定了一个折中办法。就是先凿一个洞试试看。“如果蚁窠发现了,并且筑得很深,非把树砍倒不可,那么把它砍倒后让人埋怨去就是。”父亲暗自打定主意,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初春的皑皑的白雪熠耀在附近的山头,寒风掠过落了叶的枯枝。在冬季仍是青苍的樟树的荫下,麇聚着好奇的观众。各人手里捧了火钵。风扬起钵里的草灰,煽红炭火,把火星散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家冷得发抖,却冒风站在那里,看捉白蚁的和他的助手挥斧砍树。有的为了怕冷,便自动帮忙,拿起斧来狠劈,弄得一身温暖。父亲也兴致很高似的,披上过窄的大氅,站在人丛间说着白蚁的故事。有些人则带着讥刺的眼光,眼看捉蚁人在凛冽的寒风里额上冒着汗珠,心想如果发现不出白蚁来,一定狼狈得令人快意的。
约摸过了一点钟的样子。斧底下飞出霉烂了的树心的片屑。再是一阵用力,便显出一个黝黑的树洞。捉蚁的挺了挺腰身,用铁杖往洞里探了探。抽回来的时候,尖端上粘附有白色被捣烂了的昆虫。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翻身对我说:
“到家里挑两双谷箩来罢?”
“难道装得满四只谷箩么?”我惊奇地问。
“还不够装呢!如果多的话。”
谷箩挑来了,并且带来了长柄的勺子。捉蚁的伸进勺子,把白色的动物像米饭般不住地掏了出来。大家都非常惊异。它们是扁长形状,肚子椭圆,恰像香尖米。头上一对黑褐色的腮颚。它们冬眠正酣哩,却连窝被人掏出来。看它们在寒风里抖动着细嫩的脚,似乎吃木头的罪恶也有可原谅之处了。
看看快装满四箩,剩余的再也掏不出来了。父亲叫人把家里存着的柴油拿来,混合着滚水,从树孔中灌进去。这是去恶务尽的意思。树心空蚀了的樟树干恰像一根烟囱似的从顶端透冒出蒸汽和油的混合烟雾。我和我的弟弟被派把白蚁倾到溪流里去。每一次把谷箩的内容倾入汩汩的春日的寒流里,被波浪泛起的璨璨的白虫,引起水底游鱼的吞食时,我心中暗里觉得所谓生命者也不一定是可宝贵的东西,一举手间这无数的个体便死灭了。以后在一本生物学书本上读到“物种是这样慎重选择,而生命是怎样的滥毁”的一语,不禁瞿然有感于心者,是受白蚁的故事的影响也未可知。
把空的容器挑回家来,姊姊笑脸问我把白蚁怎样处置了?我回答她是倾倒溪水里面。她笑着说:
“你这小傻瓜。你不妨把它挑回家来,把它放在大缸里,我来替你养两只母鸡,每天用它喂食。它们每天可以替你生两个蛋。你便不致吃饭时嫌菜蔬了。”
“把它放在家里,不怕爬出来么?”
“这种冷天还会动么!而且你可以把它放在露天底下。爬不到屋子上的。”
鹤
在朔风扫过市区之后,顷刻间天地便变了颜色。虫僵叶落,草偃泉枯,人们都换上臃肿的棉衣,季候已是冬令了。友人去后的寒瑟的夜晚,在无火的房中独坐,用衣襟裹住自己的脚,翻阅着插图本的《互助论》,原是消遣时光的意思。在第一章的末尾,读到称赞鹤的话,说是鹤是极聪明极有情感的动物,说是鸟类中除了鹦鹉以外,没有比鹤更有亲热更可爱的了,“鹤不把人类看作是它的主人,只认为是它们的朋友”等等,遂使我忆起幼年豢鹤的故事。眼前的书页便仿佛变成了透明,就中看到湮没在久远的年代中的模糊的我幼时自己的容貌,不知不觉间凭案回想起来,把眼前的书本,推送到书桌的一个角上去了。
那是约摸十七八年以前,也是一个初冬的薄暮,弟弟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进来,告诉我邻哥儿捉得一只鸟,长脚尖喙,头有缨冠,羽毛洁白,“大概是白鹤罢,”他说。他的推测是根据书本上和商标上的图画,还参加一些想象的成分。我们从未见过白鹤,但是对于鹤的品性似乎非常明了:鹤是清高的动物,鹤是长寿的动物,鹤是能唳的动物,鹤是善舞的动物,鹤象征正直,鹤象征涓洁,鹤象征疏放,鹤象征淡泊……鹤是隐士的伴侣,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我不知道这一大堆的概念从何而来?人们往往似乎很熟知一件事物,却又不认识它。如果我们对日常的事情加以留意,像这样的例子也是常有的。
我和弟弟赶忙跑到邻家去,要看看这不幸的鹤,不知怎么会从云霄跌下,落到俗人竖子的手中,遭受他们的窘辱。当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的脚上系了一条粗绳,被一个孩子牵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们告诉我这是枪伤,这当然是不幸的原因了。它的羽毛已被孩子们翻得凌乱,在苍茫夜色中显得非常洁白。瞧它那种耿介不屈的样子,一任孩子们挑逗,一动也不动,我们立刻便寄予以很大的同情。我便请求他们把它交给我们豢养,答应他们随时可以到我家里观看,只要不伤害它。大概他们玩得厌了,便毫不为难地应允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受伤的鸟抱回来,放在院子里。它的左翼已经受伤,不能飞翔。我们解开系在它足上的缚,让它自由行走。复拿水和饭粒放在它的面前。看它不饮不食,料是惊魂未定,所以便叫跟来的孩子们跑开,让它孤独地留在院子里。野鸟是惯于露宿的,用不着住在屋子里,这样省事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起来观看这成为我们豢养的鸟。它的样子确相当漂亮。瘦长的脚,走起路来大模大样,像个“宰相步”。身上洁白的羽毛,早晨来它用嘴统身搜剔一遍,已相当齐整。它的头上有一簇缨毛,略带黄色,尾部很短。只是老是缩着头颈,有时站在左脚上,有时站在右脚上,有时站在两只脚上,用金红色的眼睛斜看着人。
昨晚放在盂里的水和饭粒,仍是原封不动,我们担心它早就饿了。这时我们遇到一个大的难题:“鹤是吃什么的呢?”人们都不知道。书本上也不曾提起,鹤是怎样豢养的?偶在什么器皿上,看到鹤衔芝草的图画。芝草是神话上的仙草,有否这种东西固然难定,既然是草类,那么鹤是吃植物的罢。以前山村隐逸人家,家无长物,除了五谷之外,用什么来喂鹤呢?那么吃五谷是无疑的了。我们试把各色各样的谷类放在它跟前,它一概置之不顾,这使得我们为难起来了。
“从它的长脚着想,它应当是吃鱼的。”我忽然悟到长脚宜于涉水。正如食肉鸟生着利爪而食谷类的鸟则仅有短爪和短小活泼的身材。像它这样躯体臃肿长脚尖喙是宜于站在水滨,啄食游鱼的。听说鹤能吃蛇,这也是吃动物的一个佐证。弟弟也赞同我的意见,于是我们一同到溪边捉鱼去。捉大鱼不很容易,捉小鱼是颇有经验的。只要拿麸皮或饭粒之类,放在一个竹篮或筛子里,再加一两根肉骨头,沉入水中,等到鱼游进来,缓缓提出水面就行。不上一个钟头,我们已经捉了许多小鱼回家。我们把鱼放在它前面,看它仍是趑趄踌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鱼喂进去。看它一直咽下,并没有显出不舒服,知道我们的猜想是对的了,便高兴得了不得。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后,它自动到水盂里捞鱼来吃了。
从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专于捉鱼饲鹤了。我们从溪边到池边,用鱼篓,用鱼兜,用网,用钓,用弶,用各种方法捉鱼。它渐渐和我们亲近,见我们进来的时候,便拐着长脚走拢来,向我们乞食。它的住处也从院子里搬到园里。我们在那里掘了一个水潭,复种些水草之类,每次捉得鱼来,便投入其间。我们天天看它饮啄,搜剔羽毛。我们时常约邻家的孩子来看我们的白鹤,向他们讲些“鹤乘轩”“梅妻鹤子”的故事。受了父亲过分称誉隐逸者流的影响,羡慕清高的心思是有的,养鹤不过是其一端罢了。
我们的鹤养得相当时日,它的羽毛渐渐光泽起来。翅膀的伤痕也渐渐平复,并且比初捉来时似乎胖了些。这在它得到了安闲,而我们却从游戏变成工作,由快乐转入苦恼了。我们每天必得捉多少鱼来。从家里拿出麸皮和饭粒去,往往挨母亲的叱骂,有时把鹤弄到屋子里,撒下满地的粪,更成为叱责的理由。祖父恐吓着把我们连鹤一道赶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恼的,便是溪里的鱼也愈来愈乖,不肯上当,钓啦,弶啦,什么都不行。而鹤的胃口却愈来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应不及了。
我们把鹤带到水边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鱼来吃。并且,多久不见清澈的流水了,在它里面照照自己的容颜应该是欢喜的。可是,这并不然。它已懒于向水里伸嘴了。只是靠近我们站着。当我们回家的时候,也蹦跳着跟回来。它简直是有了依赖心,习于安逸的生活了。
我们始终不曾听到它长唳一声,或做起舞的姿势。它的翅膊虽已痊愈,可是并没有飞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里,在园中看到我们豢养着的鹤,他皱皱眉头说道:
“把这长脚鹭鸶养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长脚鹭鸶?”我惊讶地问。
“是的。长脚鹭鸶,书上称为‘白鹭’的。唐诗里‘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
“白鹭!”啊!我的鹤!
到这时候我才想到它怪爱吃鱼的理由,原来是水边的鹭啊!我失望而且懊丧了。我的虚荣受了欺骗。我的“清高”,我的“风雅”,都随同鹤变成了鹭,成为可笑的题材了。舅父接着说:
“鹭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丧转为恼怒,我于是决定把这骗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隐士赶走。我拳足交加地高声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变,徘徊瞻顾,不肯离开,我拿竹捶打它,打在它洁白的羽毛上,它才带飞带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赶到很远,到看不见自己的园子的地方为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怀着恶劣的心情睡过了这冬夜的长宵。
次晨踏进园子的时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处。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挞,见我走近时依然做出亲热样子。这益发触了我的恼怒。我把它捉住,越过溪水,穿过溪水对岸的松林,复渡过松林前面的溪水,把它放在沙滩上,自己迅速回来。心想松林遮断了视线,它一定认不得原路跟踪回来的。果然以后几天内园子内便少了这位贵客了。我们从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闲快乐起来。
几天后路过一个猎人,他的枪杆上挂着一头长脚鸟。我一眼便认得是我们曾经豢养的鹭,我跑上前去细看,果然是的。这回弹子打中了头颈,已经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着结痂的疮疤。我忽然难受起来,问道:
“你的长脚鹭鸶是那里打来的?”
“就在那松林前面的溪边上。”
“鹭鸶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干什么?”
“我不过玩玩罢了。”
“是飞着打还是站着的时候打的?”
“是走着的时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时候,不但不怕,还拍着翅膀向我走近哩。”
“因为我养过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么?”
“它左翼上还有一个创疤,我认得的。”
“那么给你好了。”他卸下枪端的鸟。
“不要,我要活的。”
“胡说,死了还会再活么?”他又把它挂回枪头。
我似乎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便回头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见那只白鹭,被弃在沙滩上,日日等候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见有人来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鱼而是一颗子弹。因之我想到鹭也是有感情的动物。以鹤的身份被豢养,以鹭的身份被驱逐,我有点不公平罢。
虎
乡间过年,照例要买盏灯笼,上面写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铺的店号,这些虽属琐屑,但也是年终急景的一种点缀,这习惯至今沿袭着。做孩子的时候,就渴望着父亲能买一盏灯笼回来,上面写着本宅的堂名,和别人的一样。而父亲提回来的,虽是漂亮的纱笼,灯上题的却连“陆”字的影子都没有,老是“山房水月”四个大字。父亲说,这四个字代表四种景物,正合乡居风味,同时还夸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为然,为什么不写个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做什么堂?厅上也没有匾额。
旧历新年的时候,人们便快乐起来,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种花样,用他们的笑脸和讨彩换取布施,人们的施舍也特别丰厚,并且对他们换了尊称。例如摇钱树的,狗捣米的,扫扫地的,我们都叫做“佬”;尤其是对于一种打卦定吉凶的,我们称之为“先生”,因为他也认得几个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门,看他摇摇摆摆,正正经经,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搬弄着两块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时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间门口咕噜了一大阵之后,插着问:
“尊府贵姓啊?”
“陆。”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预备好了这个单字,在适当的时间填入他滔滔的语流中似的。
“贵府堂名啊!”有时这样问。
“没有。”总是这样回答。
一次父亲恰巧在旁,便抢着说。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名字来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将就糊里糊涂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东南西北抛掷了一回,说些吉利话,要了施舍而去。父亲那天似乎特别高兴,在打卦先生去后,走进房中,随手拿出红纸和笔砚,他先研起一池浓墨,把纸折出方格,然后展开,平铺在桌上,挥笔写出“辟虎堂”三个大字。又似余兴未尽,便谐义谐音地一连写了“殪虎堂”, “一瓠堂”六个字。于是稍稍退后几步,抱着手欣赏自己的书法。
“这几个字怎读法怎解释呢?”那时我已读书识字。但像这样冷僻的字,还没见过。
父亲是嫌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从字义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语句呢,还是怪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兴起来,把墨沈未干的红纸揉作一团,抛在纸簏里,他并不向我解释,以后也从未提起。
以后我想到父亲偶然的题名应当是和虎有关的。在我的屋子背后曾经过一条虎。那是在一两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来便听见邻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儿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爱的牲畜和财产——一个小猪,夜间被虎衔去了。我们跑去看她养猪的所在,猪栏是筑在廊前檐下,用竹席和稻草盖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面,没有关锁。虎从矮墙跳进来,衔了小猪又从矮墙跳出去。虎把猪栏撞翻了,栏里歪斜地倒着木条和玉蜀黍秆子之类。伯母一边哭一边恸,数说着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粮来喂这小猪,她疼爱它赛过自己的儿女。为贫穷压弯了腰身的伯父则指手画脚地在说着虎的来踪和去迹,在泥地寻觅它的脚印。他们踪迹它的脚印子,终于落到我家的后园,越过一个荆棘丛,直到溪边去了。当时我也跟着大家找脚印子,人们说什么“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则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只是人云亦云,作算是自己曾看到过的罢了。这事发生之后,大家都说“虎落平阳”是年荒世乱的预兆。原来秋季已经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担忧冬季日子不好过。他们一面告诫孩子,一面束紧肚皮,极力节省,作度冬的准备。冬天终于过去了,虎也不曾重来,伯母又从针黹积得零钱,再买一只小猪来了。
父亲心里所辟的“虎”是否这一只有形的“虎”?还是别的使农村贫穷的无形的“虎”呢?也许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远了,我出世还不久,母亲只有二十多岁,正当丰盛的年龄。我家曾弄到一只虎。这是祖父和他的同学们在山上打得的还是别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从幼便天天看到悬在廊前的一颗虎的头骨。这骨头,同着两把铜钱剑,被人家搬来搬去,当作镇邪的东西。譬如什么人着妖精迷了,夜里化作女子来伴宿啦,什么人在野外归来,骤然得病啦,便把这两件法宝借去。凭着猛虎生前的余威和铜钱剑上历代帝王的名号壮了病人的胆,因而获得痊愈的事也许不是没有,这虎头和铜钱剑便愈走愈远不知下落了。
关于那只虎的猎得和处理传说了好些年头罢——乡间的故事是那么少,而他们那么喜爱!正如他们有着健啖的肠胃,需要丰盛的酒肉,他们需要许多资料来充他们的精神的粮食——可是待我长大,他们便不常谈起了。我也只剩一些朦胧的记忆。
几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亲在临睡前打开箱子,想找出什么送嫁的东西。最后她拿出一串项链,上面悬着几个虎爪和虎牙,还缀有小小的银铃。这是她亲手在虎掌上挖下来的,也曾围过我的项颈。当她把这串银链放在掌上,作着长长的谛视时,我仿佛看到她出神的脸色的变容。鬓边有了白发的母亲重想起嫁后不久用小刀剜着虎爪时的年青时代,心中涌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么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