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狂风扫落叶似的四散了,他一个人也只好循着原路朝学校里走。他的体质很弱,来时居然能够随着大家没有休息的跑到,现在几乎走不动了,天气顿时也变坏,没起风,没看见太阳。骡车汽车人力车走来走去,他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觉得被他们搀起来的灰尘同空气融和成灰白色。街旁人力车夫问他坐不坐车,他低头看看他手里还拿着一枝几乎摔掉了的校旗,便好像有一种迷信似的把头对着车夫连摇。走进一条很深曲的巷子的时候,偶然从那里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叫唤,他的疲倦了的知觉,又好像被有丧事的人家的啼哭所惊醒,随即滴下两颗眼泪在干燥而松散的尘土上。
走进学校,揭示处贴着很大的通告:“请愿的同学都打伤了!”他到他所认识的受伤同学处慰问了一遍,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倒在床上,嘴好像失了作用,耳朵却还听得同住的朋友的谈话:
“h君比时就吐血!”
“f君的右颊伤了指甲深的一个洞!”
“那大约是刺刀钻的,皮带没有那利害!”
“最可恼的是那些警察,把我们赶到西口还要赶!”
“他们的车夫也混着一齐打哩!”
“他们以为我们是他们老爷的仇敌!”
他勉强闭着眼睛,以为睡一觉起来,总可恢复疲劳;听了朋友们的话,越想睡却越睡不着,“车夫”,“警察”这两个声音,好像是一线火焰,把藏在他心的深处的燃料,统行引着了。朋友们的叫骂,本来是对受伤的同学表同情,而且也可以消出自己的忿气;他却因之把受伤的同学完全忘记了,回忆一个警察的面孔;这警察是解开腰上的皮带向着他掷的,他一面跑一面回顾,所以那面孔格外记得清楚。假如他依着刚才走进房门,向他最亲爱的朋友所说的话 “我现在觉得我们唯一的使命是抛开书本子去干!”做去,那一定是为了那警察的原故。
他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不是白天,房里没有灯,也没有听见一个人的言动。把灯燃着,桌上放着一封信!大约是号房刚才送进来的。
仲凝:
我得着你寒假不回来的消息,很欢喜。父亲时常向我说,“写信叫他回来”,我总是拦阻。父亲的皮袍已经穿了二十几年,现在破得不成样子了;上月寄给你三十元,叫你买一件皮袍穿,——到前几天才告诉我,自己仍穿那旧的。你昨天来信说你的目力赶不上从前,父亲埋怨你用功太过,一面又筹八元寄你买一副眼镜。乡间银价非常高,二百枚铜子还换不了一元。我有时买块豆腐煎煎,端上桌子的时候,父亲且笑且怪:“有了腌菜便不该买豆腐。”要你买眼镜,二十千铜子还愁不够哩。你假若回来,往返盘费至少要用三十元,家里无论如何节省,总填不起这个数目。自从我们的女儿死后,每天晚上,母亲总要妹妹同我睡,我倒觉十分不自在,连做梦也担心。但是母亲以为我胆小,一个人睡着害怕,我怎好推辞?
一,十九,萤。
“怎的这样静寂?”他把信看完了,倾着耳朵细听。一时间,花白头发的双亲,纯和而又聪明的爱妻,都来到这黑夜凄凉城中一间矮小的宿舍除掉灯光没有伴侣的儿子,丈夫的脑里。那差不多四个钟头以前发现的惨剧,几乎同梦一般的隐没了。
最后他从书架上拿一本文学定期出版物,想从上面选一篇小说读读。这册子颇厚,中间约有一分宽的空隙,表明曾经夹过什么纸笺在里面。书刚拿到手上,不知不觉也就从那没有密合的地方折开,他突然被一声霹雳惊着似的,把书摔在桌上,自己坐在椅上!
“这……这信封……”
两月以前,他父亲由家来信,说县署里出了一个一月二十元的差事,补充人须得本邑有声势的人的介绍,嘱他请同乡李先生,众议院议员,写封信给知事。他比时很费踌躇:去?不但理智告诉他这是耻辱,而且他实在感着这是痛苦;不去?六十岁的父亲,难道自己不愿安闲?为的都是……
他记起一个朋友来了,这朋友同他很亲爱,是李先生的亲戚。当天晚上,他到朋友的寓所去,说明他的来意。朋友道:“我代你去找。他的行踪无定,你是不中用的。”接着又说:“你不用性急,我即刻就去,明天清早来候信。”他听了朋友的话,自然是欢喜,——却又如何难过。出门时,青天皎月,在他好像许久没有看见似的,一霎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随即是恐慌: “大约会不着!”
次晨他起床特别的早,——也许是通晚没有睡着,很匆忙的跑到朋友那里,从睡梦中把朋友打醒,做出很从容的样子答应朋友“不在家,今晚再去”的话道:“费心!不要紧。”
第二次,起床也早,却决定迟一会再去问信;把书案收拾之后,顺手打开一本英文读本,但看来看去,老是一个page,便是这个page,也只晓得一行行刻的是英文字母。走到朋友的寝室门外,简直没有勇气进去,朋友听见脚步声,早知道是他,用很无力的声音叫道:“今天怎么来得迟?——昨晚又没有会着!我比你还着急!我写了一张条子在他的案上,请他今晚不要外出。”
第三次到朋友那里去,不待朋友开口,他便抢着说道:“又没有会着?我知道!费心!但我已决定,不再……”经朋友再三劝解,他又悔自己的无礼了。
这天是他们旅京同乡聚会的日期。朋友道:“今天他一定到会馆,你也牺牲一天光阴去去,我介绍你同他会面。”请柬上约定下午二点钟,他一点钟就去了。他向来不会讲话;赴会的同乡很不少,——李先生没有到——而且多半都相识,他却小孩子会见面生的人似的,人家问他,他不知怎样才好。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心想:“再过几分钟该来?”那位朋友知道他的心事,时常走近他身旁,低声道:“他向来是这种脾气,迟到!来是一定的。”
五点钟过了,同乡们都很高兴的笑着等候晚间的盛馔,——照例聚会后大宴一次,独有他像是外乡客,人人对他讲礼,却没有人同他一块儿站过五分钟。忽然他喊那位朋友到后面没有人的房间里: “我回去,这里开饭还得好久,那件事还是中止。”朋友正在劝他,已经听得前面有人喊:“李先生来了!”他顿时真不知怎么办,好像被人发觉了的偷物贼,而且是第一次发觉的偷物贼,将要去受审判一样。会面了,除了请一声“李先生”之外,他说不出一句话,幸得那位朋友述明他的意思,——偏偏一个个同乡都走进来,打断朋友同李先生的交谈。随后那位朋友极力称赞他的品性,学问;李先生也一面谈一面睄睄他的资度,思忖了一会便截然说道: “图章没有带在身边,你回去拟封信稿,并且缮写清楚,明天带到我的寓所盖章。”他不等吃饭,立刻动身回校,走在半路想道:“信纸倒有几张夹宣的,还得买几个讲究信封。”于是顺便跑到东安市场,一个个纸店都问尽了,最后以十个铜子在西头一个 子上买了四个。剩下的夹在……
十二点钟了。同住的朋友把房门推开,大声喊道:
“你一个人为什么不去?讨论对付众议院的方法!”
他没有话回答朋友,仍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觉额上流出冷汗。
一九二三,一,二十七,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