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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路上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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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搬家到后山铺去,确定的日期已不记得,但莫须有先生在后山铺冯仕贵祖祠堂设私塾开学的日子是三十二年三月一日,搬家的日子在开学的日子之先数日罢了。说到设私塾,最令莫须有先生寂寞与惭愧,教育仅仅是教师糊口的事情,此外别无意义。而父兄送子弟来就学的意思是诚实的,(邻近父老一致请求莫须有先生设学,令莫须有先生不能拒绝)莫须有先生有心教育人才也不是虚假的,而教育无意义。至少莫须有先生的感想是如此。不知学生诸君后日之思如何。其差足以为意义者,亦不过留得好事君子别后相思罢了。而莫须有先生自己后来想起,他生平的生活以在乡间设私塾为最无回忆的价值。莫须有先生却是很感谢那些学徒了,感谢他们的父兄了,因为他们是莫须有先生的施主,莫须有先生依赖他们送的学俸得以仰事俯畜的。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完全是一个乞食人的心情,愿施主们有福!莫须有先生因此又记起从前在北平熊十力翁说的话,熊翁有一天谈到道不行,莫须有先生那时尚是唯物论者,不懂得道理,只是附和着说道:“道向来是不行的,孔子也是不行的,程朱也是不行的。”熊翁叹息道:“孔子为什么不行呢?当时他有颜回曾参那么些学生,后世尊之为圣人,只有五四青年喊打倒罢了。程朱也是行的,你看朱子《四书》传得多么广!”莫须有先生现在自己开私塾,用典故便是杏坛设教了,甚有感慨于熊翁当日之言,不过熊翁著重于死后“传不传”的问题,(他总是向莫须有先生问他将来传不传?)莫须有先生乃是叹息当时没有学生罢了。因此莫须有先生又喜欢孔子“有教无类”的话,欢喜赞叹,洒扫应对都是学问,却是没有一个学徒,没有一个学徒的父兄,以此为来学的意义罢了。他们都是为得补习功课考中学考大学而来,换一句话说是学举业,于是莫须有先生教举业了,徒徒自己做了孔子的学生,每每于私塾生活忆起《论语》的话了。即如“有教无类”这章书,莫须有先生欢喜赞叹,不但熊十力翁不能有此欢喜,即朱晦翁亦不能有此欢喜了,因为他们都没有教过小学生,他们都有道统的观念,不是“与人为徒”了。即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意思,亦即是“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的意思。孔门的生活该是多可向往,我们不能离开眼前的人生想着将来传不传的问题,我们总要求与人有益,不能与之有益也就罢了。莫须有先生曾教一学生读九九歌诀,教他算术他总不会,莫须有先生叹息此儿资质太钝了。总之莫须有先生这一段教学生活毫无足写的,不但大学之道谈不上,小学之道也谈不上,只能算是匠师,往下也便一字不提,只写莫须有先生教学以外的事情。那天搬家,可谓极一时之盛,莫须有先生太太收拾了好几昼夜家常日用的东西,以及衣服器具等等,给本家来了十个壮夫(共有九家,一家一个,和尚父子两个,故共十个)一会儿挑光了,人与物俱上征途了,大有别时容易购备时难之感。这可见莫须有先生太太连年在乡下添置的东西不少。来人真有趣,他们没有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见过面,一见便是本家,一切自己作主,不问三不问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东西,玉碎的舍不得丢,瓦全似更舍不得,总而言之乡下人最懂得生活上所必要的,连莫须有先生太太平日堆积的柴与炭都装了半个车子推着走了。只有和尚一人议论风生,一面工作一面说话,其余的都是工作不说话。莫须有先生太太大体一看,佩服他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只看他们不放弃莫须有先生太太所最喜欢的山上买的几块最大的柴块便可知道了,所以最初莫须有先生太太尚经理经理,连忙不管了,都交给他们了,从来搬家没有像今天这样省心了。十个人,有两人各推一辆车子,其余的都是挑担子。车子都是推车人自有的,因为自有车,故以车来了。和尚推车,车上坐着莫须有先生太太同纯,他从来没有推过职业的车,今天推道义的车了,也常为国家推车,如派伕派到他名下派他推车。道义的车,行乎其所无事,因为天气好,道易行,而且莫须有先生太太是个小个子,纯是一个小孩子,徒徒占一个大人的位置,故在和尚的手下轻而易举了。他且走路且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话道: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的柴我们也替你推来了,——后山铺的柴比山上要贵一些,住在山上就是柴方便。”

“是的,和尚伯伯,谢谢你们,你们是过日子的人,知道什么东西都是要的,都替我搬来了。要是莫须有先生,他就说我舍不得,每逢搬家,他总是以赶快走了为是,仿佛走了事情便完了,——随听你搬到那里去不还是要过日子的吗?”

莫须有先生在后面缓步当车,听了太太的话,心里以为然,心里也以为不然。以为然者,谁不要过日子呢?在每次搬家,达到另一住处之后,每每缺乏用具,这时嫌东西少!搬家时嫌东西多了,但有什么法子呢?那里能像今天一样有许多本家帮忙呢?而且都是大力之士呢?总要有力量,有力量也便有德行,故大禹治水以四海为壑,没有力量之人只好敷衍了事,以邻国为壑了。尤其是莫须有先生太太,总是德过而力不及,于是过犹不及也,好比敌人打游击来了,还要顾及家里的东西,可怜在抱残守阙之余,家里的东西再也不能缺少了,一缺少便没有得用,添置很不易了,因此有好几次近乎冒险,故莫须有先生说人不该这样舍不得了。此不以太太为然之故。莫须有先生微笑着同有义说道:

“和尚伯伯,我很喜欢一个人有力量,有力量的人会做事,不但事情做得好,别人看着也不费力。我常常看着大力汉挑一个大担子,心里羡慕,想起我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书,这句书——”

“难怪人家笑我家先生书太读多了,总是记得读书!挑担子也是读书!我看还是读书难,‘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就只会拿扁担,叫我拿一枝笔我就拿不动,拿起来左不是右不是,只好拿一个大拳头!”

说得莫须有先生大笑了,他从前总不懂的一句什么书有如东风吹马耳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吹跑了。不过在另外的场合,与跑反有关,他常常赞美大力汉挑担子,同时也便赞美庄子的文章,关于庖丁解牛,“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明明是动手动脚的事情,为什么说到音乐上面去呢?所以莫须有先生很不懂。自从跑反时,看见大力汉挑担子,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而他,挑重担者,“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莫须有先生自己想到音乐上面去了,挑担者乃同莫须有先生执笔者一样,文章有时来得非常之容易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又说道:

“和尚伯伯,在跑反时,我就总是怕东西丢了,心里著急得很。并不是舍不得,实在是没有法子,丢了就没得用的。我家的东西在二十七年都损失尽了,现在都是破破烂烂,都是劫后在楼上拾起来的,破破烂烂又损失了好几次,后来又添置了一些,——那时我们怎不知道你们呢?怎不请你们替我们帮忙呢?莫须有先生从北平初回来,诸事没有主意,不知道乡下有本家,没有请你们替我们打个主意,把东西搬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后来都听说,听说本家先生家里东西都损失了!我们在旁边都可惜得很!在最初跑反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有心要进城问问本家先生,正应该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但向来没有见过面,侯门深似海,所以我们没有来。”

和尚伯伯所谓“侯门深似海”,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说彼此未见过面,不熟悉,不能前来问讯罢了。和尚的语言文字程度同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语言文字程度相等,彼此只懂得意义,不认得文字了。换一句话说,乡下人说话都是“耳食之徒”,其成语,其典故,都是口传下来的,但有确切的意义,彼此心知其意。莫须有先生窃听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很觉好玩,因为他是最没有门禁的人,最喜欢同人见面了。不过城市中人,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的门总是打开的,虽未必招待客人,决不拒绝客人,城市之家门虽设而常关,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人,尤其是拒绝乡下进城来的本家,因为乡下的本家来,是道远而来,必要留吃饭了,而中国社会,无论乡村与城镇,不肯留客吃饭,以城镇为尤甚。所以乡下人常说城里人是“半边脸”,即不讲面子之义,无情谊之义。莫须有先生自此次抗战胜利复原归家以后,大大地改变风俗,取门户开放主义,报答一切乡下的人,尤其是报答乡下的本家,凡来者必留吃饭,莫须有先生太太亦喜欢以德报德,常常门庭如市了,令莫须有先生很感乐趣,莫须有先生太太亦感乐趣,来客亦感乐趣,然而不久莫须有先生便坐飞机出门了。关于乡下人是“耳食之徒”,莫须有先生也还有发现,有时听得他们引用《诗经》的句子,如甲家有丧事,乙不来吊丧,而丙来了,两〔丙〕与丧主的关系尚不如乙之深,丙便大不以为然道:“说老实话,我不来,犹可说也,他怎么能不来呢?”莫须有先生一看,其人目不识丁,然而语出三百篇了,即“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的“犹可说也”。可见引车卖酱〔浆〕之徒的白话文也夹用文言的。有时用得很不妥当,如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这个小孩真爱撒谎!他说他那天到城里去,看见冯大爹,在那里做什么做什么,说得‘毛鼓所然’!后来我一打听,那里有这一回事呢?”莫须有先生常常思索这“毛鼓所然”四个字,常常听得乡下人如此说,意思是,描写者描写得非常之像事实,一点也不差。有一天莫须有先生向学生讲冰心女士的《山中杂记》,文中有“毛骨悚然”,莫须有先生乃触发了,原来就是“毛骨悚然”,用得不妥当了,以讹传讹了。大约最初谈鬼说怪,如聊斋的文章,说得像有其事,令人毛骨悚然,于是凡说什么说得像有其事都说他说得“毛骨悚然”了。再者,所有黄梅县的人说鸡蛋都说“鸡蛋”,没有说“鸡子”的,莫须有先生战前在北平看见一个日本人编的北平谚语,里面有“鸡子里头寻骨头”的话,然而黄梅县的人说人吹毛求疵也总说“鸡子里头寻骨头”,是耳食之又一明证了,即是说,话是从别处传来的,从别人传来的,有时贵心知其意,不必推敲了。所以莫须有先生此刻听了和尚说他“侯门深似海”,知道他修辞学上有毛病,但意思非常之亲切了。人生的感情有时很可爱,说话的声音也很能表情,语言文字是死的了。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思索语文的事情,而莫须有先生太太在那里舍不得东西,她悔二十七年初跑反时没有投奔本家,如果投奔本家,像今天大家这样帮忙,那么家里的东西都可以不损失了。她同和尚说:

“和尚伯伯,我们二十七年冬天同叫化子一样,大人小孩都没有得穿的! 〔跑〕反时是夏天,穿的都是随身的单衣,冬衣都没有带走,后来都损失了!要是那时衣服都留着了,我自己现在也不要穿,可以拿来改做给止慈穿,我现在就是愁她穿的!简直一件合身的衣服也没有!”

莫须有先生听了太太的话,知道太太实在是伤心,空空地说损失,损失虽是事实,事实给时间冲淡了,渐渐忘记了,独有想到自己的华装盛服,当时件件都是新的,总是舍不得穿,如今女孩儿又正需要,于是自己的衣服件件是新的了,而画饼不足以充饥了,徒徒心里舍不得而已。而和尚伯伯对于此事全不关心,他只喜欢莫须有先生太太那几块最大的大柴块,不能弃之不顾,都搬来了,虽是替莫须有先生太太搬东西,而实是自己舍不得的心理作用了。至于女人的衣服之事,尤其是女孩儿的衣服之事,和尚伯伯,以他做爸爸的资格,他不管了,他自己有三个女孩儿,一个一个地都打发出去了,所谓“我出菩萨你装金”,即是要婆家做衣服来娶女,不是娘家做衣服嫁女了。因此做娘的很为难,总是背着和尚伯伯卖粮食,偷偷地给女孩儿做一件两件衣服了。这一说,社会上的道德习惯确乎是经济的,和尚伯伯并不是不疼爱女孩儿,女孩儿如果给公婆丈夫虐待了,同保甲上要儿子抽签当兵一样伤心了,只是坚决地不替女孩儿做衣服,要替男孩子买田地。莫须有先生每逢见了太太舍不得东西,总是最有夫妇之情,同时又是路人之感,因为他觉得太太德有过无不及,而天资是女子,不能得解脱道,令莫须有先生惆怅无言语了。陶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生〔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莫须有先生在路上正是这个路尘的感情了。换一句话说便是四大皆空。他慢慢地同和尚说话道:

“我从二十六年回到黄梅县来,现在一共有六年,我这六年也并没虚过光阴,我懂得家族的意义,我也懂得你们种田的,你们都是中国的主人公,我现在自问配做你们的代表,我以后不同你们客气。”

“我们知道先生的为人,所以我们也不同先生客气,要客气,今天早晨不说抬一乘篼子来接先生,不也多赶一乘车子来吗?我们知道先生决定是两只脚驴子,自己走的,所以我们只来两乘车,莫须有先生太太同纯必得是坐车的,娘儿俩共一车,慈坐半边车,另外半边车,有不便用担子挑的东西可以载在车上,现在半边车推了几十块柴。”

莫须有先生又在那里微笑,笑和尚说他决定是“两只脚驴子”,此是黄梅县的歇后语,补足意思是“自己走。”可见人类的语言是极力求生动的,而和尚之生动可见一斑了。不过莫须有先生在微笑之先,表现了一下脸红,仿佛听了别人讥刺自己的话了。和尚确是没有讥刺之意,故莫须有先生又微笑了。

“我很感谢你们这番意思。我告诉你一句书,‘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你们可谓爱我以德了,你们如果要我坐车,我一定不肯坐了。”

“黄梅县石孝爹,廖爹,要接他们,那怕是本家,一定非抬篼子去不可!那里像我家先生这样不摆架子呢?人家说,我家先生的功名比他们还要大些,只是道德好,同乡下人不分高低。‘洪二百是百里威风,莫须有先生是千里名声,’人家都这样说。”

莫须有先生听了这番说话,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同时作传记便很感麻烦,因为这里有三个人物,石孝爹,廖爹,洪二百是也。洪二百已经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他做了多年县政府秘书,我们以前也偶尔提起他的职位,但没有提起他的名字。本来洪二百也不是他的名字,因为他常常代理县长喜欢打人的屁股,一命令便是“打二百!”故乡人称他为洪二百了。石孝爹,廖爹(此老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作古了,神安他的灵魂!)以前都写了他们的事情,没有记名字,石孝爹便是莫须有先生常常加以诛贬的那位腐儒,廖爹是以后三十四年春逼迫莫须有先生离职的县中学校长,莫须有先生本来只想对事不对人,中国读书人的坏处不妨记录下来,是国家政治社会风俗败坏的大原因,大而言之便是国家将亡的原因,但没有记录他们的名字的必要,现在和尚伯伯一口都说出来了,很叫人为难。莫须有先生再一想,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心里有这样一踌躇,莫须有先生又忆起《论语》之为书了,《论语》原来也就是《春秋》,孔子常常褒贬人,如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这是多么可爱的记载,当乱世,很少有有德之人,莫须有先生常常喜欢读此种文字了,真是孔子的小品文,见圣人的胸怀。如贬臧文仲,“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莫须有先生每每叹息着读这章书,柳下惠固然不羞汙君不辞小官,但决不是专门为职业,一定是己立而欲立人的人,无奈当时有权位者都没有为国家作事业的心,只是发挥个人的优越感,也便是私,所用的人才都是不如己者媚己者罢了。门弟子一定要把孔子的这些话记录下来,《论语》正是《春秋》。另外微子一篇,记了许多善人的名字,“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莫须有先生小时读四书觉得书真难读,很寂寞,现在又觉得读书真有意思,也很寂寞,他在乡下常常思慕许多善人了。子贡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则答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莫须有先生叹息孔子的这一声叹息。莫须有先生没有私怨,未免有公愤了,国事都给一般读书人弄糟了。读书人而不为大人,便是小人儒。石孝爹在黄梅县所处的读书人地位,数一数二,此时年八十岁了,县城人,同莫须有先生有世谊,抗战期间避难于腊树窠本家处,因为相处甚近,莫须有先生常去看他,尽晚辈之礼。最初莫须有先生便已窥见了他的坏脾气,后来乃知道他欺负善良人,即我们以前屡次提到的曾经做了莫须有先生的居停主人那位石老爹。石老爹同石孝爹本来有严格的世谊,(族谊不待说)前者的先父是后者的老师,往日的老师可非同小可,“从师一日,父事终身”,莫须有先生以为石孝爹必行古道了,对于石老爹之家庭必多有照顾了,孰知石老〔孝〕爹有一回拿了名刺到县政府说石老爹的大儿子(我们以前所写的伯氏)的坏话。这便等于石孝爹控告伯氏,先师孔子所谓割鸡焉用牛刀!莫须有先生得知此事甚为伤心。大约石老爹恃其为老师的儿子的资格而不巴结石孝爹,故遭此难。石孝爹向来以教书有名,其致力教书与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是一样的年久,同时他是反对孙中山的,以往莫须有先生会见他,孙中山之墓木拱矣,而石孝爹还是向莫须有先生骂孙文!孰知抗战期间石孝爹的幼儿子做了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最初莫须有先生还认为石孝爹关于“党”总还一定是倔强的,一定是不喜国民党的,必是儿子不受庭训。孰知石孝爹一概默认了,从此且借了儿子的势力扩充营业,因为石孝爹教书是营业。从此且由师位一跃而为有势力的绅士地位了,可以拿名刺进衙门了,伯氏父子常受其欺负了。和尚伯伯此刻提起石孝爹,石孝爹正是赫赫有声,与廖爹一样赫赫有声。廖爹年不及石孝爹高,绅士地位却长久得多了,现在因为党权高于一切的原故,石孝爹的儿子是县党部书记长的原故,石孝爹比廖爹还要“红”些,简直“红一边天!”乡下人如此说。“红”,便是势力大。此等红人的贪污,乡下人不叫做贪污,叫做“发财”。说贪污仿佛没有名誉,说“发财”则确乎名誉是很好的。换一句话,中国社会,贪污是有名誉的,是受人羡慕的。石孝爹,石孝爹的儿子,在抗战胜利时已经发财了。莫须有先生深恶痛绝石孝爹欺负家族。廖爹尚没有欺负家族的事情。廖爹的架子比石孝爹还要大些,他是非坐篼子不可的,石孝爹不一定非坐篼子不可,他是几年以来开始坐篼子罢了。坐篼子与不坐篼子本来也没有关系,因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可以徒行也。曾国藩曰,“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莫须有先生深恶痛绝中国读书人把风俗弄坏了。同时把国事弄糟了。中国的政治从家族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确是有本末先后之可言。占中国大多数的农人,是国家的基础,本家的读书人,他们要你做他们的代表了,你为什么欺负他们呢?“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话,中国的社会确是如此,莫须有先生听了和尚伯伯的话,便拿了黄梅县的二老借题发挥了。真的,今之学者,今之谈民主者,都是留学生,都住在都市里头,心目中都有外国选举竞选的模样,不知道中国社会是什么了,中国社会应该回到家族当中去竞选了,那里才真热心政治,政治与自己有切身的关系。读书人在都市上所谈的政治,是纸上谈兵,乡下人不闻不问了,一切都是读书人的把戏而已。

“和尚伯伯,我觉得你们很欢迎我到祠堂里去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欢迎我这个人,还是认为我住在你们那里于你们有好处呢?”

“于我们有好处!有先生住在祠堂里,任听谁都要打米!”

“我问你一句话,要是有人要你举县长,你举谁呢?”

“我举你!——我怕你不做官!要是你做县长我们可好了。”

“我做县长,要是到你家里抽兵,你躲不躲兵役呢?”

“先生做县长,我还怕抽兵吗?没有那样大胆的保长!”

“这一来我便不做官!县长自己家里不抽兵,怎么叫做县长呢?那不是混帐官吗?”

“话倒说得是,但个个是如此,慢说做了县长,只要你是读书的,你家便不用得纳捐,也不怕抽兵。”

“是他自己不纳捐,还是人家不要他纳呢?”

“那里有人自己喜欢纳捐呢?自然是自己不纳。保长也不要他纳。”

“保长为什么不要他纳呢?”

“先生你不知道,保上的事情都是作弊!好比那里有一笔款,保长落到腰里去了,我们老农晓得不呢?但地方上的绅士晓得,也便不作声,你不要我纳捐好了,我也不查你的帐〔账〕!都是这样狼狈为奸。钱不都是老农出的!”

莫须有先生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深知现代的教育与国家完全无关,连科举都谈不上!从前的科举人才也还出自民间,知道勤求民隐了。现代的读书人只能算是宦官,他们的主子是科学与民主,他们的皇宫是大都市了。

和尚后来又谈到一个具体的问题,他试探莫须有先生,看莫须有先生能不能做一个土豪劣绅,如果莫须有先生做到了,也并不是土豪劣绅,只是读书人有本领罢了,因为读书人都是会做翻案文章的,无论受害的方面或者得福的方面,都是一致崇拜的。按和尚的意思确是如此。社会的情形亦确是如此。他这样问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有一件事情,你说古怪不古怪,我们村子里,前后两姓人住着,前面是我们姓冯的,后面是姓洪的,姓冯的据说还在先,但村前一口塘,就在姓冯的门口,而说是姓洪的塘,姓冯的可以洗衣服,可以洗粪桶,不能车塘里的水!天旱时,最后别的塘都车干了,门口塘的水,我们眼看着有水,我们不能车,只看着姓洪的车!这是一件事。这是用水塘。还有饮水塘,在村子的左边,先生将来自然会知道了,这口饮水塘比用水塘要大得多,天旱时,姓冯的姓洪的十几乘水车在里面车水,一天两天便车干了。塘水干,浸水不干,浸水又是姓洪的不是姓冯的,姓冯的不能车!气死人!你说有没有法子打一场官司?反正姓洪的拿不出契据来。”

和尚的口吻又像是真话又像是戏言,但莫须有先生沉思不语了。慢慢地莫须有先生回答道:

“这总一定是相传下来如此的,当初总一定有原故。”

“相传倒是相传下来的,我想皇帝未必总是一姓人做的。”

“你这个比方不对,你所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义,也便是法理,信义与法理是社会的灵魂,永远存在的,皇帝不好本来可以革命的,革命正是信义与法律所许可的,你的比方不对。”

“不对我的话就拉倒,哈哈哈。”

“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的。”

纯忽然加入说话,和尚又哈哈大笑了,他觉得纯将来对于他们比莫须有先生对于他们还有好处了。莫须有先生也笑了。莫须有先生笑时,心里起了许多问题,纯将来很有成为绅士的可能,或者是好的绅士,或者不好,完全为习气所转移,比如他说他要把塘水归给姓冯的,未必出于利害观点,但是意气,天下许多坏事都是意气用事了,一念之微所关甚大,《大学》所谓“其机如此!”他又说“改为两姓人公共”,这便又有做社会改革者的可能,他说这话一定是出于公心,小小的心灵觉得此事有点奇怪,不如破除习惯,新立一个公平的法则了。无论如何,纯之出此言也,完全不是儒家态度,从好处著想,不说他是劣绅,他也一定是法家者流。莫须有先生则完全是儒家态度了。是的,儒家或者是理想,法家才是事实,因为生活本是习气所役使,道理其为少数人的觉悟乎?更确切地说,儒家是理想,佛教所说的是生活,因为生活是习气,是业。莫须有先生记起他从前做大学生时读一部英国小说,里面写一男孩子喜欢拿着刀学一个兵的模样,著者很有趣地加着论断曰,人类战争是不可免的,因为小孩子天性上喜欢做兵了。这便是业。中国的小孩子或者天性上喜欢做绅士了。做绅士便容易做劣绅,所谓小人儒。儒家哲学则是教人做君子儒而已。道理又不是悲观的,因为儒家之为事实毕竟是颠扑不破的,孔子曰,“后生可畏也,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莫须有先生最喜欢孔子这个心情,他自己幼时也同纯一样,窃听了大人的话爱发表意见,意见也便是“我将来一定要打官司,要把这个塘归给姓冯的,或改为两姓人公共”之类,小孩子也正是在习气中打转,无所谓天真,然而莫须有先生现在的造就却是慢慢与习气相远了。

今天的路上有许多可写的,为节省篇幅起见,且从略。且说莫须有先生太太走到祠堂,已是煮午饭时候,她总是守她的岗位,煮饭的时候到了便预备煮饭,而且一看已经有厨房,而且一看已经有灶,都是新办的,其余的东西则都是自己之所有,搬家都替她搬来了,即是油,盐,柴,米,而且预备有腌肉,临时难买菜故事先预备好了,挑担人必定饿了,赶快来煮饭吃,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巧妇有有米之炊,高兴极了。而有一本家,是晚辈,其人最不爱说话,平常有点喜欢赌博,因此他未见莫须有先生即已惧怕莫须有先生,故更不爱说话,今天他是二推车者之一,所推的有柴炭,他看见莫须有先生太太甫下那个车连忙到这个车边来拿柴拿炭,问道:

“二奶奶,你做什么?”

“我拿柴煮饭你们吃。”

“你老人家真是说得好笑,今天还用你老人家煮饭?我们都各人自己回家吃饭,莫须有先生爹爹,你老人家,慈同纯在季爹爹家里吃饭。”

莫须有先生太太还争着要拿柴煮饭,于是大家都来包围她了,都笑她老人家不知道入乡问俗了。此时人多嘴众,都是刚才搬家挑担子推车之徒,把负担一轻,肚子也还不饿,因为在苦竹口“打了中火”,于是都以莫须有先生太太拿柴煮饭为论题,一时的杰作纷至沓来了。

“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等你把我们的芋头饭吃完了以后,我们再来吃。”

和尚说。

“我们乡下的规矩,来了本家,不吃个临头转,便分别亲疏了,今天吃季爹爹的饭,过几天还要请你老人家吃我的,我的虽然没有好的吃,不吃不就疏了我吗?”

“临头转”是轮转一周的意思,即是家家依次请吃饭了。出此言者,名字叫做有田,是晚辈,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只认识和尚伯伯一人,有田却自己介绍,人群之中攘背而见了。

“二奶奶,你且休息,我们都不是籴米吃的,屠户铺里也有帐〔账〕,不像你们城里要拿现钱出买的。”

此是季爹爹出面说话。他今天没有到水磨冲去,因为年纪老了,但在家里盼望了一天,他最喜欢有事,长日坐在家里总没有事了。因为是第一个年长,故招待之席从他开始。

接着一位最爱说话的年青的娘子军来了,即季爹爹的媳妇儿,名叫细毛,因为她没有婆,故她是女主人了,连忙由她把莫须有先生太太接待到她家里去了。

一共有九天,莫须有先生太太从来没有像这九天这样有闲,专门作客,不作别事了。心里却在那里计算,将来要怎样报答这诸位本家。后来曾命令慈做了一双花鞋送细毛的小儿子,因为细毛爱说话,也很忙,没有工夫做“细活”了,而且战时乡下已没有做花鞋的材料,莫须有先生太太偶有太平时剩余之物了,所以此鞋甚贵重,细毛大喜悦。有一回慈在洗衣塘里洗衣,有名叫翟妈者,据说她手下最有钱,最悭吝,最吃苦,最服劳,见慈洗衣用肥皂,便向慈借肥皂,说道,“借我洗一下,我只洗一下。”慈便给她洗一下,洗一下,又洗一下了,慈觉得很好玩,“乡下人真有趣!”这时肥皂的价值贵,十块钱一块,慈有所不知。亦非完全不知,慈有点文学家的嗜好,喜欢观察女性方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婆婆们的动作,回家去便向母亲把翟妈描写一番了,即是向她讨肥皂的题目。不过慈太喜欢笑,描写时自己笑得个前仰后合,翟妈的神情一点没有写出,熟知翟妈者可以想像得出罢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得了一个很大的启发,有一回门口有挑货担子的,货中有肥皂,莫须有先生太太买十连,一连是两块,乡下人便在肥皂不贵时也没有买过两块肥皂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每人赠送一连。和尚一家又额外送一连,即一家得了两连,莫须有先生太太并细声叮咛和尚太太守秘密。如果不守秘密让别家知道了,则前功尽弃了,嚷道:“她为什么得两连呢?”莫须有先生太太煞费苦心的事情多得很,然而都不失为公平。

接连九天总是下雨,各家席上,主要的客人,即莫须有先生全家。于此之外,尚有两个附客,也是本家,也是城里人,父子二人,在停前避难,因事来此,因下雨而未能归去。其父辈分甚高,莫须有先生称之曰祖,但年纪不高。其子因无母之故,状殊可悯。每饭,都有酒有肉,其丰盛的程度虽各有不同,不同正是各主人的性情,当然是为得招待莫须有先生一家人,而二位附客亦殷勤受招待,主客都极其和谐,莫须有先生观之,甚喜,亦甚惊异,何以乡村间如此好客,如此殷勤,如此自然,莫须有先生生平只有在北平苦雨斋中有此光景,此外没有遇见过。莫须有先生后来知道,后来偶尔到别处也受本家同样招待,乡下人对“本家的先生”是这般看得贵重,即农村间重“士”。不过以今番为最见性情。那位同席之祖,从前叫做“做柜书的”,但没有徽章,现在他把徽章给人看,叫做“黄梅县田粮处征收员”。其人懦弱无能,而有一技之长,精于珠算,所以田粮处征收员常易人,这位懦弱无能的人总不能易了。不久他死了,据说是很大的损失,因为他的算盘总无须复盘,绝没有差错的,节省时间尚在其次,绝对的信任是第一义了。在他死时,和尚同莫须有先生说道:

“和爹死了,我们以后完粮没有那么容易了,有和爹在柜上,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来,走到就替我们算,算了就替我们裁券,我们像到钱粮柜上去玩一趟!要看着别人完粮就可怜死了,等一天也还在那里等。”

和尚说着实在是叹息,莫须有先生也实在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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