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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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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才

高密红土潭,居邑之东偏,水清而冽,深不可测,无敢游泳者,顾未尝以妖闻也。邑人李善才,一溺之后,而妖说丛兴矣。

善才,传者佚其名,幼孤,家素封。母有淑德,喜施与,有观音菩萨之目。善才幼时,丰肌肉,面白皙,美姿容,故乡人拟之为善才童子,遂呼之曰善才、善才,而真名转为所掩。善才慧,不解音律,而善辨琴声。读书目数行下,年甫舞象,下笔成文,动辄千言。家藏古匕首一,爱逾拱璧,时时把玩。为作歌云:

余家匕首锋如霜,荆卿把去刺秦王。一掷不中荆卿死,至今余恨终未忘。挂壁悲鸣夜出鞘,星流熠熠寒生光。佩之登山临水去,蛟龙魑魅皆遁藏。我之视尔真如命,尔其护我寿而臧。但恐飞逐剑仙去,拂拭贮之虎皮囊。

又尝梦中得句云:

柳毅出龙宫,宫花尽意红。恨多难着笔,作赋让文通。

及觉不知所谓。

是年就师邻村,距家里许。一日遄归,道经潭上。时盛夏,天方午,苦热,就潭畔解笠释扇,掏水而盥。忽异香扑鼻,有女子素袜凌波,自潭中出。大骇欲奔。女子欻已至前,执其袪。益惧,战栗欲啼。女出红巾为之拭面,桃靥藏春,柳眉解语,嫣然笑曰:“唉!好男子,反为女郎吓啼矣。子无畏,我水仙也,与君有缘,故要君于此。”举手反指云:“妾即居此,盍辱临乎?”随其指处视之,长廊广厦,疏林半遮,碧瓦白垩,掩映树隙。夙稔无此巨室,益惧,夺手欲逃。

女子强掖之行,瞬息已至。楼台近水,金碧交辉,墙柳拥青,沼荷争白。门南向洞开,旁卧老厖大如犊,昂头欲起,狰狞可怖。女急叱之去,肩随而入。见白石砌路,苔钱乱铺;苍松翠竹,夹道成林,阴翳郁蓊,不睹天日。善才至此,盖已如醉如梦,不辨东西,唯女子左右之而已。复前行尽其林,忽天地开郎。达一宫院,庭旷阔,花木四周,丽日曝锦,微风度香,仙境也。

行至半庭,见绿蕉成丛,一雏鬟自丛中出,年约十三四,憨态可掬,手捻红花,俯首自簪。女知呵曰:“小鬟俊死矣!憨跳无状,独不畏贻讥贵客乎?”鬟亦不畏怯,犹引手自扪鬓边花,牵衣问曰:“伊何人?得毋即所谓善才者耶?”曰:“然。”曰:“向见南海童子,殆犹不及,怪得阿姑着意也。”女斜睨之曰:“再饶舌,掌颊矣。”乃掩口前趋,至门外,搴帘以待。女推善才入曰:“从此堕虎狼窟矣,子将安归?”复慝笑曰:“尚作呱呱泣耶?行当为汝觅阿姆。”言次,由堂而室,已至卧榻。绣幄低垂,流苏半掩,鱼锦裀重,龙须席凉。女捺善才坐,而自倚枕斜卧,凝睇饱观,不稍瞬。

善才神魂稍定,默计无可脱理,含愁嘿嘿,流览室内。则玳瑁饰梁,珊瑚嵌柱;屏张云母,帘漾珍珠;金迷纸醉,烟篆香浓。盖小鬟方添香入鼎也。鼎状古拙,色兼苍翠,浓润欲滴。东壁悬柳毅传书图,笔意生动,眉目流盼。凝眸久睇,几忘其为画也。旁一联,非绫非纸,色近泥金。其文曰:

洞府有花皆智慧,仙家无事只琴棋。

下设碧玉案,供绿胆瓶,插青莲花。白玉床横设北窗下,棋一枰、琴一张置其上。窃疑水晶宫殿,移置人间,广寒清虚,未必天上矣。

瞻顾良久,仍默无言。女揶揄之曰:“田舍郎,生平未尝睹此。使君自来,当疑误入梵王宫。我若据案南方,使小鬟合十侧立,君必以为活菩萨,我恰好受善才童子五十三参矣。”善才俯不答。女复殷殷执手,问年岁。始低应曰:“生十五年矣。”女曰:“乙卯肖兔,小奴两岁,奴癸丑也。”

言已,忽顾小鬟曰:“贪笑谑,遂忘正事。日已晡,郎君得毋馁耶?速将桃来。”鬟领命去。少顷,将二枚至。女举以授善才。视之,晶莹透光,能见其核,一若水晶琢成也者。时善才苦渴,因言曰:“饥则犹未,实已渴甚,苟不见杀,乞赐琼浆一瓯耳。”女曰:“此冰桃也,但食之,饥渴都除矣。”善才面壁啖,陡觉肺腑清凉,精神发越。女又殷殷甚厚,初无恶态。疑惧少息,始敢与谈。乃曰:“俗眼不识真仙,卿果何如人,而行藏诡秘如此?”女曰:“君不闻洛水宓妃乎?即吾母也。奴所以恋恋于此者,为君故耳。”善才忆小鬟庭中语,及潭上“有缘”之说,知非噬人者,心益宁帖。女顾小鬟笑曰:“我道此桃佳,良不谬。疗渴解饥,都属余事,所足珍者,及壮胆之神丹,开口之宝钥也。”言已,顾善才而笑。善才亦笑。

女见善才意渐定,益喜,按其项,使就枕。自移枕对卧,而执其手,从容言曰:“久闻子天才俊逸,步趋青莲,妾吟君和,佳句定复惊人。”因吟云:

镇日含情头懒抬,忽传柳毅到门来。郎君应号扫愁帚,皱满双蛾一旦开。

善才曰:“天才哉!吾当退避三舍矣。”女强之和,和曰:

貌惭仙子首羞抬,误入桃花洞里来。若是刘郎真可意,洞门从此莫轻开。

女以手指其额曰:“谁道郎君稚?未合卺,便欲禁锢细君,为君妇者,不亦难乎?”善才曰:“必尽人而夫之,乃得遂其大欲?”因大谐笑。女又曰:“宵来不寐,偶拈绝句,请得为君诵之。虽然投桃者颇作报琼之奢望,想君或不吝教也。”吟云:

倚枕对孤灯,不耐观琴谱。好梦几时成?又响芭蕉雨。

善才脱口和云:

织女诉离情,牛郎留笛谱。凌晨乌鹊飞,泪洒丝丝雨。

女微吟再三,忽愀然不乐,樱唇敛红,柳眉锁翠。善才遽起曰:“唱和雅事,句便不佳,无伤大雅,何忽作此态向人?”女曰:“情缘殆尽于此乎?诗谶已兆矣!”善才曰:“吾殆以卿为聪明人也,由此观之,亦愚妇耳。夫明皇,太真,笑牛女之暌违,誓生生之夫妇,其恩爱可谓极矣。然而马嵬兵变,生死长辞。敢问其谶兆自何诗耶?卿无惑焉。”于是女复喜,善才复卧,戏拍其肩曰:“卿勿复尔,前篇从删,请再为之。”吟曰:

神女真海量,可入无双谱。除却日午时,无刻不言雨。

女绝倒,钗为之堕,曰:“郎君口孽哉!若见阎摩王,定堕拔舌地狱。”善才遽颦蹙曰:“悲乎!吾竟不知命在何时矣。”因作反袂拭泪状。女大惊曰:“郎何遽出此?天下宁有杀人痴女子哉?”曰:“卿谓见阎摩王,岂非小生死谶乎?”女又大笑。善才忽庄言曰:“今而后,知诗之感人深也,请勿复言矣。”问何故,曰:“能使啼者笑,笑者啼,其感人不已神乎?”女又抚掌。

既而新月斜窗,花摇淡影,小鬟秉烛来治栖,两人迁坐北牖下,女徐弄琴弦,善才闲敲棋子。女目善才曰:“君善棋乎?”曰:“何敢言善,若遇陶士行,当百战百胜耳;如林君复者,或可与我并驱中原。”女默默为间,曰:“君仅知棋局几道耳,能鼓琴乎?”曰:“庶几伯仲渊明,余子碌碌,未足数也。”女笑曰:“然则必不及渊明矣。”善才曰:“渊明不可作,是未敢知。实告卿,吾不解琴,然而能闻声辨意。”女曰:“脱不解当若何?”小鬟方拂衾,停拂反顾曰:“听而不解,无殊对驴,罚作驴鸣何如?”女曰:“今宵佳会,即推小鬟作盟主矣。”善才诺。

女遂挽红袖,出素手,抚弦动操,钗颤环鸣。曲既终,曰:“弦上声如何?”曰:“仙乎!仙乎!初若置身风涛中,心荡神悚。既而情为之移,顿作天际真人想。”女愕然曰:“君真钟子期也!所抚者《水仙操》耳。”女又疑其所习闻者,复操独得之古调以试之。善才曰:“美哉!雍雍乎,喈喈乎!大有凤凰于飞,和鸣锵锊之致,听之使人动伉俪之情。”女舍琴而作曰:“神解也!诚如君言,此司马挑文君之操,所谓《凤求凰》者是也。此调久不传,奴于洞庭君处宛转窃得之。微独人间无此曲,恐天上亦寥寥耳。君不解琴操,而独得其真,殆以神会者耶?”

小鬟忽呼曰:“阿姑姑,驴子其亡。”女瓠犀微露曰:“乐哉今夕!暑退凉生,荷香满院。果得长耳公仰天一鸣,顿使蝶梦皆惊,远胜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也。其如不得闻何哉?”善才遽合十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幸遇锺子期挽住,不然被张果老骑去也。”三人拊掌大笑。

女忽顷耳凝神曰:“莲漏已三下,牛女想已睡去,鸳鸯亦合双栖矣。”小鬟闻言,阖扉自去。良宵苦短。东方既白,小鬟推户入,洒扫房室,蹀躞有声。二人起,相对微笑。小鬟捧匜进,置架上曰:“门外何来喧嚷声?奴出视之。”遂去。既盥,女对镜理妆,善才枕其股观之。女忽拍善才面曰:“起!妖且至。”错愕顾视,一物高八九尺,人体而牛毛,无耳鼻及口,双目如镜,执匕首,见善才即攫之,背负而出。

初,善才立潭畔与女语,其邻周某实见之,方疑为谁家眷属,乃不转瞬而相与俱没。大骇,趋其所立处视之,笠若扇委焉。急奔告其母。母大哭曰:“吾儿其果鱼腹乎?”周为号召邻里,执长竿搜潭中殆遍,而踪迹杳然,丧气而返。团坐柳阴,无不扼腕,至有泣下者。曰:“积善之家有余殃,天道其愦愦矣!今而后,宁为恶矣!”

忽一人昂然来,状貌雄伟,环眼虬髯,盖求饮者也。自云王姓,世居海滨,采参为业。见众如此,问故。争告之,且言李母厚德,不宜遭此横祸。王慨然曰:“此水怪作祟耳,吾为探之。”众悦,奔告母。母亲出拜见,延至家,问何需。曰:“一牛皮,一匕首足矣。”母曰:“匕首吾自有。”出以授王,曰:“其如无牛皮何?”众邻曰:“吾等当为图之。”王视匕首,锋铓射人,若新发于硎。曰:“是秋水湛湛然者,不知决人几许人矣,宝刀也。”母曰:“是固吾儿所性命视之者,物在人亡,可胜悲惋!”言次,邻人舁牛皮至。王又索玻璃破镜一具。谓邻人曰:“诘朝相见,尚求多备金鼓、火枪至,以助我也。”邻人去,王就外舍宿。

及明,邻众大集,王突出,众皆惊为厉鬼。察之,则以牛皮按人形作囊以自裹,仅露两手,涂以油墨,目际剪双孔,而以玻璃自内掩之者也。众哗然曰:“天假吾辈以王君,李氏郎当有救矣!”王举手曰:“脱无效,幸毋相尤。”遂行,众鼓勇欢跃从之。至潭畔,王曰:“诸君环列高堤,妖追我出,请鸣金鼓,火器,为我声援。”

言已跃入,于潭底得一洞,奔之。有鱼守洞口,其长不知几何寻丈也。王挥刀,断其尾尺余。鱼怒吞之,王入鱼腹,洞之而出,鱼遂死。见洞门紧闭,撼之寂然。默念:“妖必在是,而苦无术可破之。”忽砉然一声,洞门自辟,一小鬟探首出,若有所侦。王骤决之,随水飘去,则一鲤也。疾趋入,路虽平坦,而苦黝黑。约里许,豁然开朗,则非复水境矣。鸟鸣格磔,蝶舞翩跹,云淡风轻,颇似暮春景色。翘首以望,见贝阙珠帘,隐约可辨。迈步奔之,及门,径入。见美人对镜,有书生偎旁而卧,意必善才,急负之而出。忽闻有声若雷霆,自身后起。回首则景物全非,寒气逼人,水自地中涌出,若决江河。王努力狂奔。甫及洞口,内外之水适相交,澎湃之声,甚于裂石,波涛大作。泅而起。

岸上邻众见种种水族追王,急爇火枪,金鼓大作。王负善才登岸,气已绝。负归,救之而苏。母喜出望。酬王百金,不受,曰:“我非卖命者。闻夫人夙喜施与,吾辈途穷日暮时,往往在夫人覆帱中而不自觉,聊以为报耳。公子之庆生还,亦天之所以报善人也,吾何功?”固强之,曰:“夫人必爱我,请赐宝刀足矣。”与之,大喜,拜谢去,或曰是殆剑仙,则不可得而知矣。

善于颊上被女所拍处,有脂红掌痕,大如小儿手,终身不脱。痛定细思,始悟匕首歌、梦中作,皆谶也。然自是如江郎之才尽,不能为诗文云。

前游山左时,于友人案头,得睹手抄《李善才传》一篇,洋洋万余言。读一遍,爱其诗,录之,藏于行箧。偶检及,为追录其大略如此,以视原文,未尽其半也。

息妄念法

海宁周某家雇一仆,貌殊寝:眇一目,唇缺一寸许,牙黄外露,垢痕腻然。主母使送米佃家。佃妇貌娟好,微涡晕颊,流波动人,见仆嫣然一笑,盖哂其陋也。仆误以为有情,归涉遐想,久之成病,日就尪瘠。其母闻之来省疾,疑主人之督责严,而过于劳顿也。叩之,殊非是。再三致诘,始以实告。母痛子切,委典致于妇。妇殊无难色,欣然许诺,靓妆洁服,偕其母往就之。仆伏枕愧谢。母方欲避出,妇止之曰:“毋庸。”遽前问之曰:“若果爱我乎?”亟应之。“若知我爱若乎?”亦赧然应之。妇大怒,力批其颊曰:“我家男子胜龌龊奴万倍,屑向尔耶!”悻悻遂去。仆病旋瘳。

某甲貌韶秀,娶妇亦娟好。设酒肆于通衢,而以肆后余室居妇。鱼贩某乙,秃发掀唇,湿疮满顶。性嗜酒,每过肆,辄沽酒。既醉,则引吭长歌,声极清越。妇闻声思慕,而耻于失身,积念成疾,百药无效,渐以不起。夫百般譬解,叩其病源,终不肯言。委顿既甚,自念无生理,始冒耻以告,且自谢死罪。夫犹不信。日既午,歌声又作。妇长叹曰:“冤孽者此声也!”夫笑曰:“酬卿愿大是易事,盍早言乎?”趋出,煮酒,邀乙内室饮。饮既酣,请其歌,唇动吻张,歌声抑扬。妇强起,窃自寝室帘隙窥之,欲心骤息,大作哕恶,吐血升许,疾若失。

天下事,凡具有真知灼见者,必无妄念之可萌;其萌妄念者,皆略得影响之流耳。观于此,两人一误于见,一误于闻,遂致几以性命相博。及其被当头之一棒,豁然顿醒。吾不知其愧悔何以自容也。若是者,吾有大惑于近日之橡皮公司,惜乎橡皮公司独无此佃妇、鱼贩其人,遂令此一仆一妇之流,至死犹不知悔也。

张秀才

张秀才,高密人,传者佚其名。性脱略,嗜饮,胆气粗豪,人遂称之为“大胆秀才”云。馆于同里单氏,巨室也。宅中有园,具花木林泉之胜。顾恒加扃键,家人相哗以妖,无敢入者。

一夕酷暑,小酌微醺,谓单曰:“夙闻君家园林竹木冠一邑,假山如画,久思吟啸其下,稍领佳趣,以未得闲,故不敢请,今愿窃有请矣。”单曰:“园扃数年,久成妖薮,未敢以渎先生。”张笑曰:“世上岂有妖魔?狡黠者妄言之,梼昧者误信之耳。妖由人兴,实凭意造。君勿惑焉。仆请入宿,为君察之。”单摇手曰:“不可,不可!昼且不敢入,况暮夜乎!”张固笑而不信也,请益坚。单不得已,使健仆数辈,列炬启扃,呼啸而入。并力粪除,草草具床帐几榻,置酒具,即趋出。

张昂然屏人独入。适月至中庭,光明如昼。院旷阔盈亩,而山居其半,峰峦峭拔,高低半出墙头,起伏作势。花木半已暵萎。惟矬松奇古,老干多作虬龙形,高六七尺,或三四尺,苍翠蟠屈,错落于层峦叠嶂间。山下修竹千竿,阴森之气可掬;拂青云,扫明月,晚风微动,锵锵然韵胜笙簧也。微哂曰:“似此胜地,顾哗为有妖,甘弃置之,愚哉!”摄衣升厅,举酒独酌,尽一罂大醉,解衣磅礴,裸卧榻间,懵腾睡去。

及醒,则仿佛前事若忘矣。推枕四顾,烛灭人静,始忆身在园中。忽壁间板片爆裂作响。张惊,据枕窃听,时月已西斜,松影自窗间入,微风吹动,影亦摇曳作势。益惊,引手几上,取一戒尺以自卫。骤忆妖薮之说,不觉大惧。适夜风起,松竹谡谡有声。忽黑云一片飞掩月光,松竹之声益厉。乃蹑足著履,裸体奔出。及门将启之,而撼之不动。盖阍者居门外,恐妖出,早下钥矣。幸假山附墙,梯山而过。则别一院落,修竹芭蕉,怪石人立,犹不失为园林景象也。植立不敢动,侧耳窃听,恐隔墙之妖蹑其踪也。牛喘鹿撞,蹑蹀方寻出路,才一转折,突一女子,披发盈肩,抱头裸体,赫然立其前。惊极失魂,遽前抱之,颓然就倒,亦不自知其然也。

初,阍人有女病痢,夜深痢作,迫不及衣,赤身出泄。竣而起,忽见一裸丈夫逾垣来,以为妖也,惊极。觉头脑皆鸣,胀痛欲裂,遂以两手掩目,不敢注视。及张卒然抱之,遂相与昏绝,互抱僵卧,相持甚坚。方女之出也,其母知之,讶其久不归,窥之,见其与一男子相抱卧墙下,以为私通,亟告其父。窥之而信。讶其不动,咳惊之,寂如故;近察之,则皆奄奄一息矣。烛男子面,则张先生也。阍人怒曰:“无怪其不畏妖而独宿矣!”挝户告主人。单闻而大惊,急趋视,曰:“是别有故,断非私约者。”力劈其手解之,各救得苏。“大胆秀才”,盖从此嗒然矣。

嗟乎!天下之言不顾行者,盖比比然矣。如张秀才者,使其不强入废园,或入而酣然至晓,无此遭遇,虽拥此“大胆秀才”之号以终,未可知也。遭此而败,乃“大胆秀才”之不幸耳。虽然,今之人,其勿以此讥“大胆秀才”也。大言炎炎,而无惭衾影,问世有几人?

朱真人故居

武进张星繁为余言:胶州湾海中,有一小岛,岛中一石塔,无阶可登。星繁曾亲至其地,使人引绠猱升,复作软梯垂下,得登其巅。四面皆牖,而无门户,亦无下层,上作中霤。多字迹,扫去尘土,或朱或墨,色皆如新。审之,则皆登临者所留题,所纪年月,则六朝时年号为多。叩诸土人,谓是朱真人故宅。而《即墨县志》不载此人。后考得即《论语》逸民章之朱张云,然亦无可征信矣。甲辰游山左,寓青岛将十日,惜未一访之。

李文忠

李文忠之对僚属,恒倨傲侮慢,无所不至。然有面折其过者,则亦深自引咎。某大令进谒,行半跪礼。文忠仰天拈髭,若未之见者。既坐定,问何事来见。对曰:“闻中堂政躬弗豫,特来省疾。”曰:“无之,或外间传误耳。”曰:“否,以卑职所见,中堂或患目疾也。”笑曰:“是益谬妄。”曰:“卑职方向中堂请安,中堂未见,恐目疾深,中堂反不自觉耳。”文忠为之举手谢过。

传说文忠自手书楹帖云:

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

论者谓为真宰相语。

白云桥异事

白云桥,村名,属浙之德清县。村有吴姓男子,幼失怙恃,终鲜兄弟,以佣作自给。喜与里中恶少狎游。年十九,腹渐大,人疑为肥耳。既而膨脝不便俯仰,他体却不肥,众又以为虫。顾肤色、饮食如常人。会有妇科医者至,诊其脉,大骇曰:“六脉和而血气萃,君其女也,断为娠矣;男子则非吾所敢知。”吴漫嗤之曰:“君自习妇科,惟天下非尽人皆女也。”里中目为怪疾病。十月余,自觉无所苦,而腹中辄有物转侧。

适负麦易纻入县,遇大雨,狂奔至家,腹渐痛。忍须臾,绞刺不可当,伏枕呻吟,声达户外。邻媪怜其困顿,往馈之浆,曰:“郎中暍耶?”哭不应,痛益剧,翻腾堕地,号哭震邻里。妇孺闻声来观者盈室,吴暝吼无人状,惧而去者少散。忽号内急,邻媪扶之起,就便器坐,血大下。吴死复苏,便器中忽发呱呱声,视之女也。邻人咸致诧怪。视吴则面黄,腹且瘪矣。里人笑为“雄雌”。遂扬播四方,舟车来观者,户限几穿。吴惭而不能讳也。县令闻之欲上达,恐遭诘责,触法网,为村民累。乃拘吴,薄笞之,曰:“拾得谁家弃女子,敢为妖妄惑人?”其女付无子者哺养,事始息。

宋宝佑丙辰题名录

科举取士,无裨实用。德宗朝,毅然举而废之,一时称快焉。夫制艺之不足以治国,去之诚是矣。然以其不能治国也而去之,则必当得一足以治国者而进之,然后国可以治。乃徒闻去其不能治国者,未闻进其可以治国者,则科举之废兴存亡,其间之相去,恐亦不能以寸耳。胶州李莲舟先生,曾见《宋宝佑丙辰题名录》一纸,先生为之按曰:“理宗于淳佑后改宝佑,其年癸丑,丙辰则四年也。自丙辰至宋帝昺祥兴二年,宋亡仅二十四年。国运将竭,人才之困乏可知,而况取自科举者哉!乃观其第一甲第一名,则曰文天祥,字宋瑞,小名云孙,小字从龙,号文山。年二十,五月二十日丑时生。治赋,一举。第二甲第二人,则曰谢枋得,字君直,小名钟,小字君和,号叠山。年三十一,二月二十四日亥时生;治赋兼《易》,一举。第二甲第二十七人,则曰陆秀夫,字君实。年十九,十月十八日寅时生。治赋,一举。”又按:“文山,嘉熙元年丁酉生,元至元十九年壬午殉节,年四十六。叠山,宝庆二年丙戌生,祥兴二年己卯二月六日,负帝投海,年四十二。忠节之士,萃于丙辰一榜,斯亦奇矣!”云云。

余谓此数君者,才力不足以挽亡宋,终以一死塞责,或不见容于今之君子。然而凛凛烈烈,扶植纲常,有宋一代历史,惟此为无上之光荣,则不得不推此数君之节烈也。此则科举中人也。以视今之唾弃科举,留学异国,取法他人,初则昌明种族之义,高谈革命,继则山呼舞蹈,求取功名,且献媚上官,以图利禄者为何如也?此则非科举中人也。呜呼!吾纵极顽固,亦何爱于科举而为此言哉?诚以忠孝节义,萃于群经,士人以科举之故,犹知治经,圣经贤传,所恃以不绝如缕者,赖有此耳;忠节之士,遂或出于其间。科举废,新学昌,学堂立,学科既多,而治经之功以减,况乎更有唾弃国粹,粪土群经者厕于其间。循此以往,而谓忠孝节义之大经,犹得久驻于两大之间也耶?是则吾心所伤者已。自戊申以来,不揣谫陋,提倡经学国学,同类者多加冷齿焉,遂不禁感而出此。

旌表节妇

某富室,生一孩,形体诡异,蒂仅如豆,长而愈缩,盖天阉也。顾家无次丁,子畜之,且溺爱之甚。十七八即为之议婚,邑里皆知其病,无敢与议者,不得已婚于远邑。合卺后,为之媒合者惧有变,托故远出。所娶妇,有殊色,日致幽怨,诟谇时闻。偶归宁,对其父母恒现怼容,惟涩于言耳。富室以子故,愧无以对妇,恒下气怡色以悦之。如是几三年,妇忽有娠,逾十月,居然生子矣。富室亦不问所由来,且以含饴弄孙为乐。又逾年生女,举家安之,诟谇之声,亦渐无所闻。然而天阉者依然天阉也。未几天阉死,妇抚遗孤三十年,怡怡然无怨色。邻里状其节于官,官以闻于朝,得旌表焉。其孤长成,父老皆知为天阉之子也。

讲学家龂龂争气节,治家者凛凛严内外,采风者斤斤求遗逸,而表彰之中,此妇厕焉。论者几何不诧为异事,引为谈柄也。然而未免少见多怪矣。于屋漏衾影中求君子,举世曾有几人?得如妇者,以为薄俗劝,亦足以解嘲矣。以吾所见堂堂显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痨死,且死于通都大邑,众目昭彰之下,犹得以殉母闻于朝,特旨宣付史馆,列入孝子传者矣,遑论乡曲小人也哉!吾愿今之君子,得行其恕斯恕之,毋龁龁然以笔墨语言建筑怨府也。

刽子手

刽子手者,能绞人,能斩人,能磔人者也。每绞一人,官与钱一缗;斩一人,与二缗;磔一人,四缗也。粤中多盗,每一破获,可斩者累累,然不知其数也;而凡子弑父母、妇鸩夫男之自外府解省以俟磔者,亦正不乏人;绞者称是。以故粤中行刑,几无虚日也。得缗辄积之,岁不知其几千缗矣。是故生于粤而得为刽子手者,其受禄于天,正自不薄。

夫以负贩之夫,奔波劳顿,终岁不得少休,计其一年之所获几何?即贸迁有无,持筹握算,以争蝇头利者,其一年之所获几何?亦有甘为蠹吏,盘踞公门,上下其手,挑唆撩拨,因而为利者矣,然计其一年所获又几何?更有怀千金资本,或投于公司,以为股东;或投于洋行,以充买办。然而股东则徒拥权利之虚名,而无操持之实际;买办且当外窥市面,内结洋东。计一年之所获又几何?或者营谋一官,到省听鼓,衣食不给,啼号不免者无论矣;即幸而得一例差,署一瘠缺,一年之所获又几何?是故今之人可与粤中刽子手挈长较短者,厥为医士。门诊几何,出诊几何,舆金几何,挂号几何,清晨深夜又几何,规则厘然,不二价之事业也。计其一年之所获,可抵三刽子手。而学为西医者,又可从而倍蓰焉。无怪乎习为医士者之日见其多也。

羌无故实,意有所触,随笔写来,遂成此篇。虽非小说体裁,要亦不失讽刺之意。言者无罪,或当见谅于世之君子。自记。

王孝子寻亲记

王政,承德郡学诸生也。在襁褓时,父重华商于京师,以醉后与人斗殴,误杀人,亡命古北口,在围场为人佣作食力。自是三十余年,音耗断绝。政年弱冠,颇能读书,时时作寻父想。祖母林、母马哭挽之曰:“汝知汝父貌乎?何寻为?”

又数年,泣告祖母及母曰:“天下无无父之国,今明明父在而任其飘流异域,不能服劳奉养,尽子职之一日,天下复何贵有人子矣?”祖母曰:“吾耄矣,岂不愿汝父归?第念汝足迹未尝出里门一步,年来虽据道路传言,汝父在古北口,然沙漠风云,非汝所惯。而况外而道路崎岖,内而家无担石,资斧将焉措?”政曰:“无足虑也,儿自佣书卖字,以为路费;即不然,乞食亦所愿也。”祖母及母终禁之。

政乃伺隙潜行,走京师,访诸父执。佥曰:“前数年确知其在古北口围场谋生,然一岁之间,屡易其地,已难踪迹。况迩来久沉鱼雁,仍在故处否,莫可稽矣。塞外荒凉辽阔,欲遍历其境,虽穷年不可得,子将若之何?”政唯唯谢指导,竟赴围场,凡人迹可及处,无不到,见人即拜问。或曰仿佛有之,则喜形于色;或曰未之见也,则忧从中来。茫茫然不辨东西南朔,信足所至,日必百余里。其间有竟日一食者,有竟日不一食者,有并日不得食者。夜则投古刹中栖止,或露宿岩壑间,往往遇虎狼,濒死者屡,而政卒无退悔心。跋涉年余,十指皴裂,双足重茧,面目黧黑,形貌骨立,真乞人之不若矣。而寻父之志,虽百折不回。

一日,行至围场极北,倦极,见道旁关壮缪庙,趋憩廊下,坐而假寐。矇眬间,闻门外喧呶声。惊醒出视,见一叟挥拳斗两少年,少年皆仆,狼狈殊甚,而叟挥拳殴不已。政劝止之,纵两少年去,叟怒未息。政曰:“昔者吾父以斗误杀人,遂出亡,吾至今犹有余痛。故凡见斗殴者辄阻之,不听则以身翼之,恐其蹈吾父覆辙也。叟诚勇,何必与此龌龊少年较哉?”叟曰:“聆若言,非此间人,顾何以至此,而惫敝之状可掬也?”政告以故,且拜问老父踪迹。叟讶曰:“汝吾子耶?吾王重华也。吾母林,犹健饭耶?汝母马,亦无恙耶?”相与抱持大哭,遂偕归。举室相庆,闾里啧啧称孝子。是年政游郡庠。事在光绪初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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