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芬同学大姊妆次
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作纪念。吾之此出,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作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了不得,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戴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
“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了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
“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朝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
“这些东西,去看它作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朝了转来问她说: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
“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一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的也在接受这些秘密信件,这倒还是第一次。惊定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见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作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
“啊啊,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层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回,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
“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