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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作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于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云。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一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竞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顽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吞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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