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七八天,路上的人就慢慢少了起来。又走了六七天,从这路上来的人,半天才碰上一两个;可是去的人,倒是有一批两批,这可尽是修筑长城的。当时,有人就问这些兵士道:“我们修筑长城的地方,大概也快到了吧?请问一声,到底修的是什么地方呢?”
兵士答道:“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
兵士全不知道,那只有官长一人知道了。至于官长,是没有那大的胆量敢问他的,因之又糊里糊涂往前面走。
这道路越往西北方面走,越是人稀,既是人稀,自然没有人家。有时走半天的路,还遇不到一个人。所以这队伍遇到吃中饭的时节,就把自带的锅勺拿出,在地上挖一个坑,拨点野草烧着,自己来煮。到了晚上,依旧不能找到人家,那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把衣服多穿一点,在草地一坐,蹲睡一宿。这时候不是五月正中吗?应该不冷啦,可是在这西北地方,就不是这样。人在中午,穿得住夹衣;到了晚上要睡觉的话,就盖得上被条。这样吃一餐,饿一餐,睡一宿,熬一宿,当然人有病的了。若是小病,还是得跟着队伍走;若是大病,就被扔在路边,死活就没人管了。
喜良看看这情形,只有晚上多穿件衣服,宁可热一点,可别冻着。这样小心,算是没有病。可是走一点又走一点,慢慢地看见沙漠了。这沙漠地带,一望几十里路,没有树,而且没有青草,就一直是沙子。有时候有道干涸的洼地,洼地里是无尽的鹅卵石。有的沙漠地里,也长了骆驼草。这草是一种细叶子的植物,像柏枝一样,但是叶子不密,而且几步才长一株,顶长的只有二尺高。沙漠是淡黄的颜色。这骆驼草长了几株,也不能遮盖。
这里修筑长城的人,前后聚合十五队,大概有一千二三百人。这些队伍延长到五里路,一队和一队相离不到半里路程,遇有什么事,前后好合并,那力量自然大得多。因为这地方与胡人相近,说不定胡人会从哪里钻出来哩。这里同内地相隔一千多里,因之就不必防止修长城的人会偷跑,所以对于队伍,放松得多,但是这里没有人家,吃住两字就很麻烦了。什么地方可以挖灶放下锅来煮东西,那就吃一餐。这沙漠里面,还十分缺乏水。一千多人吃饭,找水就得费很大的事。至于睡觉,那更是不问什么地方,只要地下平坦,就可以睡。什么大树,什么土坎,一概也不想了。
喜良这天过了沙漠,天上的落日还有两丈高。这里是一个大黄土坝,长了几十株白杨树。军官下令,就在这里歇下。吃过了黑馍,晚上没有了事,喜良抬头看看,正是初九初十的日子,新月恰好是半轮,有几点星星配着,照见这土坝以外,渺无人家,只有昏昏沌沌的光,远达天边。他想着:“家中二老这时是怎样地想我?可怜的孟姜女坐在月下,又怎样地排遣啊!”
他立在白杨边上,摘了几片树叶搓碎,忽然听着一片清吟之声。
喜良被这声音惊动了,把树叶抛掉,仔细听去,觉得时而轻细,时而宏大,非常的好听,这就慢慢地寻声而往。后来寻到了,原来那边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位青年,两手捧着一排竹管编起的洞萧,在那里细吹,周围二十几人坐着站着听。喜良刚刚到了那里,那青年把洞萧放下,站了起来道:“来个知音者了。刚才吹得怎样?”
说着,还把洞萧对他招了几招。
喜良道:“知音我是不敢说。足下吹得很好听,那是在这里听萧的人,都知道的。足下贵姓?”
那人道:“鄙人姓杨,叫不凡。我没有什么嗜好,就只有这管萧,喜欢吹吹。我听说,我们已到长城边上,同时上有月色,下有白杨,觉得家……”
说到这里,他省悟过来,这想家乡的话是说不得的,便改口道:“这风景别有趣味,就吹上一段。”
喜良道:“仁兄好像是个斯文人。”
不凡道:“我知道足下叫万喜良,是个诸生。至于我,还不是同足下一样?我在第三队,足下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喜良道:“好极了。月色很好,我们不谈别的,烦兄再吹一段。咳!不说了,你吹吧。”
不凡笑了一笑,便坐到石头上,又抱着洞萧吹了起来。这一回吹,不比先前,吹得呜哩呜哩,有一种凄凉悲切的味道。次完了,不凡一看,听众里有不少人,把衫袖不住地拭着眼睛。他故意笑道:“这时候,已不早了。各位若觉得这洞萧还好,大概我们在修长城的边上,总还聚在一处吧,我还会再吹的。”
说完了,他对喜良和大家拱拱手就告别了。有知道不凡的,都说听他所吹的萧,末后一段,就是他的自诉。喜良听了,也就为他三叹。
喜良这又得了一个朋友。白天各段归各段,也许不能会面;到了晚半天,就各段找个地方安歇,找个熟人,会会朋友,也就在所不禁。喜良在沙漠地带走了四天,这就到了修长城的地点。这一带,恰是没有城墙的所在。朝前一望,全是沙漠,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有点白色的云。左方有点山地,那山上也看不到树木,山色是墨绿的。修城的地方,倒是土地,就像划了界一样:长城依着界线筑起,长城以内是土地,以外是沙漠。这一路共有十五个队,都聚在一处。喜良这时正遇着不凡,便道:“你看,这里是平地,要凭我们两只手、一双脚,筑起城墙来,高有五丈,厚有二丈,是人的力量大,还是天公的力量大?”
不凡道:“这样看起来,还是人的力量大。”
喜良细声道:“人的力量虽大,可惜叫这些人来修长城。这不是叫人来修筑长城,是把我们当牛马来用啊!”
不凡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喜良到的所在,是贺兰山以东的地方。长城在这里是要新筑的。这地方左手一里多地,有二千人在此修筑。向右也是一里地,这里人多些,有三千人。这是喜良这班人的近邻。再要说远些,就是三里以至十里,喜良的远邻,也有不少人。这以外,修长城的人,那就更多了。这守边大将,发起筑长城的人,是蒙恬。蒙恬自己所统率的士兵,共总为三十万,征发的青年有五十多万。这么多的人,分段修筑,这长城边上哪里不是人哩。
长城西北角,是贺兰山边,地方最苦。因为这里没有人住,吃的住的都接济不上。他们只好挖地洞,三五个人住在一处。挖洞的法子,也很简单:有坎的地方,掏一个门,里面掏出三五人可睡的地方,也就行了。若是遇到平地,就先挖一道既深又宽的干沟,两边就是土壁,在深些的地方掏个洞门,那也很容易。至于下雨,那一带很少,偶然下点雨,土洞里也可以躲避。说到吃,蒸一屉子黑馍,是好东西,也不容易吃到。他们平常吃的,就是炒粉。这种粉,是用荞麦、豆子、大麦等谷类磨成的,然后一炒,用袋子盛起来。肚子饿了,把碗盛了就吃,没有火烧,也没有小菜、油盐。
喜良过着这样的生涯,把洞打好,就开始筑城基。这城基如何打法呢?先要把地基做成,沟要挖个三四丈深,两丈多宽。然后在沟上面缓缓筑土。论起挖土的锄头,挑土的担子,以及零碎的东西,全归自己带。饶是这样劳累,公家却一个钱也不给。不给钱还是小事,定的是天亮开工,天黑歇工,谁不按照时间做,有官长和兵士监督着,这就拿着鞭子猛抽了。所以修长城,这才算得真苦啊!